王昕,字元景,北海劇人。六世祖猛,秦苻堅丞相,家於華山之鄜城。父雲,仕魏朝有名望。昕少篤學讀書,太尉汝南王悅闢騎兵參軍。舊事,王出射,武服持刀陪從,昕未嘗依行列。悅好逸遊,或騁騎信宿,昕輒棄還。悅乃令騎馬在前,手爲驅策。昕舍轡高拱,任爲所之。左右言其誕慢。悅曰:“府望惟在此賢,不可責也。”悅數散錢於地,令諸佐爭拾之,昕獨不拾。悅又散銀錢以目昕,昕乃取其一。悅與府僚飲酒,起自移牀。人爭進手,昕獨執版卻立。悅於是作色曰:“我帝孫帝子帝弟帝叔,今爲宴適,親起輿牀。卿是何人,獨爲偃蹇!”對曰:“元景位望微劣,不足使殿下式瞻儀形,安敢以親王僚寀,從廝養之役。”悅謝焉。坐上皆引滿酣暢,昕先起,臥閒室,頻召不至。悅乃自詣呼之曰:“懷其才而忽府主,可謂仁乎?”昕曰:“商辛沉湎,其亡也忽諸,府主自忽,微僚敢任其咎。”悅大笑而去。
累遷東萊太守。後吏部尚書李神俊奏言,比因多故,常侍遂無員限,今以王元景等爲常侍,定限八員。加金紫光祿大夫。武帝或時袒露,與近臣戲狎,每見昕,即正冠而斂容焉。昕體素甚肥,遭喪後,遂終身羸瘠。楊愔重其德業,以爲人之師表。遷祕書監。
昕雅好清言,詞無淺俗。在東萊,獲殺其同行侶者,詰之未服,昕謂之曰:“彼物故不歸,卿無恙而反,何以自明?”邢邵後見世宗,說此言以爲笑樂。昕聞之,故詣邵曰:“卿不識造化。”還謂人曰:“子才應死,我罵之極深。”顯祖以昕疏誕,非濟世所須,罵之曰:“好門戶,惡人身。”又有讒之者曰:“王元景每嗟水運不應遂絕。”帝愈怒,乃下詔徙幽州。後徵還,除銀青光祿大夫,判祠部尚書事。帝怒臨漳令嵇曄及舍人李文師,以曄賜薛豐洛、文師賜崔士順爲奴。鄭子默私謂昕曰:“自古無朝士作奴。”昕曰:“箕子爲之奴,何言無也?”
子默遂以昕言啓顯祖,仍曰:“王元景比陛下於殷紂。”楊愔微爲解之。帝謂愔曰:“王元景是爾博士,爾語皆元景所教。”帝后與朝臣酣飲,昕稱病不至。帝遣騎執之,見方搖膝吟詠,遂斬於御前,投屍漳水,天保十年也。有文集二十卷。
弟晞,字叔朗,小名沙彌。幼而孝謹,淹雅有器度,好學不倦,美容儀,有風則。魏末,隨母兄東適海隅,與邢子良遊處。子良愛其清悟,與其在洛兩兄書曰:“賢弟彌郎,意識深遠,曠達不羈,簡於造次,言必詣理,吟詠情性,往往麗絕。恐足下方難爲兄,不遐慮其不進也。”魏永安初,第二兄暉聘梁,啓晞釋褐除員外散騎侍郎,徵署廣平王開府功曹史。晞願養母,竟不受署。母終後,仍屬遷鄴。遨遊鞏洛,悅其山水,與范陽盧元明、鉅鹿魏季景結侶同契,往天陵山,浩然有終焉之志。
及西魏將獨孤信入洛,署爲開府記室。晞稱先被犬傷,困篤不起。有故人疑其所傷非猘,書勸令起。晞復書曰:“辱告存念,見令起疾,循復眷旨,似疑吾所傷未必是猘。吾豈願其必猘,但理契無疑耳。就足下疑之,亦有過說。
足下既疑其非猘,亦可疑其是猘,其疑半矣。若疑其是猘而營護,雖非犭制亦無損,疑其非猘而不療,儻是猘則難救。然則過療則致萬全,過不療或至死。若王晞無可惜也,則不足取,既取之,便是可惜。奈何奪其萬全,任其或死。且將軍威德所被,飈飛霧襲,方掩八竑,豈在一介。若必從隗始,先須濟其生靈。足下何不從容爲將軍言也?”於是方得見寬。俄而信返,晞遂歸鄴。
齊神武訪朝廷子弟忠孝謹密者,令與諸子游。晞與清河崔瞻、頓丘李度、范陽盧正通首應此選。文襄時爲大將軍,握晞等手曰:“我弟並向成長,志識未定,近善狎惡,不能不移。吾弟成立,不負義方,卿祿位常亞吾弟。若苟使回邪,致相詿誤,罪及門族,非止一身。”晞隨神武到晉陽,補中外府功曹參軍,帶常山王演友。
齊天保初,行太原郡事。及文宣昏逸,常山王數諫,帝疑王假辭於晞,欲加大辟。王私謂晞曰:“博士,明日當作一條事,爲欲相活,亦圖自全,宜深體勿怪。”乃於衆中杖晞二十。帝尋發怒,聞晞得杖,以故不殺,髡鞭鉗配甲坊。居三年,王又固諫爭,大被毆撻,閉口不食。太后極憂之。帝謂左右曰:“儻小兒死,奈我老母何?”於是每問王疾,謂曰:“努力強食,當以王晞還汝。”乃釋晞令往。王抱晞曰:“吾氣息綴然,恐不復相見。”晞流涕曰:“天道神明,豈令殿下遂斃此舍。至尊親爲人兄,尊爲人主,安可與校計。殿下不食,太后亦不食,殿下縱不自惜,不惜太后乎?”言未卒,王強坐而飯。晞由是得免徙,還爲王友。
王復錄尚書事,新除官者必詣王謝職,去必辭。晞言於王曰:“受爵天朝,拜恩私第,自古以爲幹紀。朝廷文武,出入辭謝,宜一約絕。主上顒顒,賴殿下扶翼。”王納焉。常從容謂晞曰:“主上起居不恆,卿耳目所具,吾豈可以前逢一怒,遂爾結舌。卿宜爲撰諫草,吾當伺便極諫。”晞遂條十餘事以呈。切諫王曰:“今朝廷乃爾,欲學介子匹夫輕一朝之命,狂藥令人不自覺,刀箭豈復識親疏,一旦禍出理外,將奈殿下家業何,奈皇太后何!乞且將順,日慎一日。”王歔欷不自勝,曰:乃至是乎?”明日見晞曰:“吾長夜九思,今便息意。便命火對晞焚之。后王承間苦諫,遂至忤旨。帝使力士反接,拔白刃注頸,罵曰:“小子何知,欲以吏才非我,是誰教汝?”王曰:“天下噤口,除臣誰敢有言。”帝催遣捶楚,亂杖抶數十,會醉臥得解。爾後褻黷之好,遍於宗戚,所往留連,俾晝作夜,唯常山邸多無適而去。
及帝崩,濟南嗣立。王謂晞曰:“一人垂拱,吾曹亦保優閒。”因言朝廷寬仁慈恕,真守文良主。晞曰:“天保享祚,東宮委一胡人,今卒覽萬機,駕馭雄桀。如聖德幼衝,未堪多難,而使他姓出納詔命,必權有所歸。殿下雖欲守藩職,其可得也!遐令得遂衝退,自審保家祚得靈長不?”王默然思念,久之曰:“何以處我?”晞曰:“周公抱成王朝諸侯,攝政七年,然後復子明辟,幸有故事,惟殿下慮之。”王曰:“我安敢自擬周公。”晞曰:“殿下今日地望,欲避周公得耶?”王不答。帝臨發,敕王從駕,除晞並州長史。
及王至鄴,誅楊、燕等,詔以王爲大丞相、都督中外諸軍事,督攝文武,還幷州。及至,乃延晞謂曰:“不早用卿言,使羣小弄權,幾至傾覆。今君側雖獲暫清,終當何以處我?”晞曰:“殿下將往時地位,猶可以名教出處。今日事勢,遂關天時,非復人理所及。”有頃,奏趙郡王睿爲左長史,晞爲司馬。每夜載入,晝則不與語,以晞儒緩,恐不允武將之意。後進晞密室曰:“比王侯諸貴每見煎迫,言我違天不祥,恐當或有變起,吾正欲以法繩之。“晞曰:“朝廷比者疏遠親戚,寧思骨血之重。殿下倉卒所行,非復人臣之事,芒刺在背,交戟入頸,上下相疑,何由可久。且天道不恆,虧盈迭至,神幾變化,肹蠁斯集。雖執謙挹,粃糠神器,便是違上玄之意,墜先帝之基。”王曰:“卿何敢發非所宜言,須致卿於法。”晞曰:“竊謂天時人事,同無異揆,是以冒犯雷霆,不憚斧鉞。今日得披肝膽,抑亦神明攸贊。”王曰:“拯難匡輔,方俟聖哲,吾何敢私議,幸勿多言。”尋有詔以丞相任重,普進府僚一班,晞以司馬領吏部郎中。丞相從事中郎陸杳將出使,臨別握晞手曰:“相王功格區宇,天下樂推,歌謠滿道,物無異望。杳等願披赤心,而忽奉外使,無由面盡短誠,寸心謹以仰白。”晞尋述杳言。王曰:“若內外鹹有異望,趙彥深朝夕左右,何因都無所論?自以卿意試密與言之。”晞以事隙問彥深,彥深曰:“我比亦驚此音謠,每欲陳聞,則口噤心戰。弟既發論,吾亦昧死一披肝膽。”因亦同勸。
是時諸王公將校四方岳牧表陳符命。乾明元年八月,昭帝踐祚。九月,除晞散騎常侍,仍領兼吏部郎中。後因奏事罷,帝從容曰:比日何爲自同外客,略不可見。自今假非局司,但有所懷,隨宜作一牒,候少隙即徑進也。”因敕尚書陽休之、鴻臚卿崔劼等三人,每日本職務罷,併入東廊,共舉錄歷代廢禮墜樂、職司廢置、朝饗異同、輿服增損。或道德高俊,久在沉淪;或巧言眩俗,妖邪害政,爰及田市舟車、徵稅通塞、婚葬儀軌、貴賤齊衰,有不便於時而古今行用不已者,或自古利用而當今譭棄者,悉令詳思,以漸條奏,未待頓備,遇憶續聞。朝晡給與御食,畢景聽遠。時百官請建東宮,敕未許。每令晞就東堂監視太子冠服,導引趨拜。爲太子太傅,晞以局司奉璽綬。皇太子釋奠,又兼中庶子。帝謂曰:“今既當劇職,不得尋常舒慢也。”
帝將北征,敕問外間比何所聞。晞曰:“道路傳言,車駕將行。”帝曰:“庫莫奚南侵,我未經親戎,因此聊欲習武。”晞曰:“鑾駕巡狩,爲復可爾,若輕有驅使,恐天下失望。”帝曰:“此懦夫常慮,吾自當臨時斟酌。”帝使齊帥裴澤、主書蔡暉伺察羣下,好相誣枉,朝士呼爲裴、蔡。時二人奏車駕北征後,人言陽休之、王晞數與諸人遊宴,不以公事在懷。帝杖休之、晞脛各四十。帝斬人於前,問晞曰:“此人合死不?”晞曰:“罪實合死,但恨其不得死地。臣聞刑人於市,與衆棄之,殿廷非殺戮之所。”帝改容曰:“自今當爲王公改之。”
帝欲以晞爲侍中,苦辭不受。或勸晞勿自疏,晞曰:“我少年以來,閱要人多矣,充詘少時,鮮不敗績。且性實疏緩,不堪時務,人主恩私,何由可保,萬一披猖,求退無地。非不愛作熱官,但思之爛熟耳。”百官嘗賜射,晞中的,當得絹,爲不書箭,有司不與。晞陶陶然曰:“我今可謂武有餘文不足矣。”晞無子,帝將賜之妾,使小黃門就宅宣旨,皇后相聞晞妻。晞令妻答,妻終不言,晞以手拊胸而退。帝聞之笑。孝昭崩,哀慕殆不自勝,因以羸敗。武成本仇其儒緩,由是彌嫌之,因奏事大被訶叱,而雅步晏然。歷東徐州刺史、祕書監。武平初,遷大鴻臚,加儀同三司,監修起居注,待詔文林館。
性閒淡寡慾,雖王事鞅掌,而雅操不移。在幷州,雖戎馬填閭,未嘗以世務爲累。良辰美景,嘯詠遨遊,登臨山水,以談宴爲事,人士謂之物外司馬。常詣晉祠,賦詩曰:“日落應歸去,魚鳥見留連。”忽有相王使至,召晞不時至。明日丞相西閣祭酒盧思道謂晞曰:“昨被召已朱顏,得不以魚鳥致怪?”晞緩笑曰:“昨晚陶然,頗以酒漿被責,卿輩亦是留連之一物,豈直在魚鳥而已。”及晉陽陷敗,與同志避周兵東北走。山路險迥,懼有土賊,而晞溫酒服膏,曾不一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