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適周,將問禮於老子。老子曰:“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獨其言在耳。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吾聞之,良賈深藏若虛,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驕氣與多欲,態色與淫志,是皆無益於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孔子去,謂弟子曰:“鳥,吾知其能飛;魚,吾知其能遊;獸,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爲罔,遊者可以爲綸,飛者可以爲矰。至於龍,吾不能知其乘風雲而上天。吾今日見老子,其猶龍邪!”
莊子者,蒙人也,名周。周嘗爲蒙漆園吏,與梁惠王、齊宣王同時。其學無所不闚,然其要本歸於老子之言。故其著書十餘萬言,大抵率寓言也。作漁父、盜蹠、胠篋,以詆訿孔子之徒,以明老子之術。畏累虛、亢桑子之屬,皆空語無事實。然善屬書離辭,指事類情,用剽剝儒、墨,雖當世宿學不能自解免也。其言洸洋自恣以適己,故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幣迎之,許以爲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食之數歲,衣以文繡,以入大廟。當是之時,雖欲爲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遊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爲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非見韓之削弱,數以書諫韓王,韓王不能用。於是韓非疾治國不務脩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彊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於功實之上。以爲儒者用文亂法,而俠者以武犯禁。寬則寵名譽之人,急則用介冑之士。今者所養非所用,所用非所養。悲廉直不容於邪枉之臣,觀往者得失之變,故作孤憤、五蠹、內外儲、說林、說難十餘萬言。
所說出於爲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厚利,則見下節而遇卑賤,必棄遠矣。所說出於厚利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見無心而遠事情,必不收矣。所說實爲厚利而顯爲名高者也,而說之以名高,則陽收其身而實疏之;若說之以厚利,則陰用其言而顯棄其身。此之不可不知也。
夫事以密成,語以泄敗。未必其身泄之也,而語及其所匿之事,如是者身危。貴人有過端,而說者明言善議以推其惡者,則身危。周澤未渥也而語極知,說行而有功則德亡,說不行而有敗則見疑,如是者身危。夫貴人得計而欲自以爲功,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彼顯有所出事,乃自以爲也故,說者與知焉,則身危。彊之以其所必不爲,止之以其所不能已者,身危。故曰:與之論大人,則以爲間己;與之論細人,則以爲粥權。論其所愛,則以爲藉資;論其所憎,則以爲嘗己。徑省其辭,則不知而屈之;汎濫博文,則多而久之。順事陳意,則曰怯懦而不盡;慮事廣肆,則曰草野而倨侮。此說之難,不可不知也。
凡說之務,在知飾所說之所敬,而滅其所醜。彼自知其計,則毋以其失窮之;自勇其斷,則毋以其敵怒之;自多其力,則毋以其難概之。規異事與同計,譽異人與同行者,則以飾之無傷也。有與同失者,則明飾其無失也。大忠無所拂悟,辭言無所擊排,乃後申其辯知焉。此所以親近不疑,知盡之難也。得曠日彌久,而周澤既渥,深計而不疑,交爭而不罪,乃明計利害以致其功,直指是非以飾其身,以此相持,此說之成也。
宋有富人,天雨牆壞。其子曰“不築且有盜”,其鄰人之父亦云,暮而果大亡其財,其家甚知其子而疑鄰人之父。昔者鄭武公欲伐胡,乃以其子妻之。因問羣臣曰:“吾欲用兵,誰可伐者?”關其思曰:“胡可伐。”乃戮關其思,曰:“胡,兄弟之國也,子言伐之,何也?”胡君聞之,以鄭爲親己而不備鄭。鄭人襲胡,取之。此二說者,其知皆當矣,然而甚者爲戮,薄者見疑。非知之難也,處知則難矣。
昔者彌子瑕見愛於衛君。衛國之法,竊駕君車者罪至刖。既而彌子之母病,人聞,往夜告之,彌子矯駕君車而出。君聞之而賢之曰:“孝哉,爲母之故而犯刖罪!”與君遊果園,彌子食桃而甘,不盡而奉君。君曰:“愛我哉,忘其口而念我!”及彌子色衰而愛弛,得罪於君。君曰:“是嘗矯駕吾車,又嘗食我以其餘桃。”故彌子之行未變於初也,前見賢而後獲罪者,愛憎之至變也。故有愛於主,則知當而加親;見憎於主,則罪當而加疏。故諫說之士不可不察愛憎之主而後說之矣。
人或傳其書至秦。秦王見孤憤、五蠹之書,曰:“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遊,死不恨矣!”李斯曰:“此韓非之所著書也。”秦因急攻韓。韓王始不用非,及急,乃遣非使秦。秦王悅之,未信用。李斯、姚賈害之,毀之曰:“韓非,韓之諸公子也。今王欲並諸侯,非終爲韓不爲秦,此人之情也。今王不用,久留而歸之,此自遺患也,不如以過法誅之。”秦王以爲然,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遺非藥,使自殺。韓非欲自陳,不得見。秦王後悔之,使人赦之,非已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