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王濞者,高帝兄劉仲之子也。高帝已定天下七年,立劉仲爲代王。而匈奴攻代,劉仲不能堅守,棄國亡,間行走雒陽,自歸天子。天子爲骨肉故,不忍致法,廢以爲郃陽侯。高帝十一年秋,淮南王英布反,東並荊地,劫其國兵,西度淮,擊楚,高帝自將往誅之。劉仲子沛侯濞年二十,有氣力,以騎將從破布軍蘄西,會甀,布走。荊王劉賈爲布所殺,無後。上患吳、會稽輕悍,無壯王以填之,諸子少,乃立濞於沛爲吳王,王三郡五十三城。已拜受印,高帝召濞相之,謂曰:“若狀有反相。”心獨悔,業已拜,因拊其背,告曰:“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者,豈若邪?然天下同姓爲一家也,慎無反!”濞頓首曰:“不敢。”
孝文時,吳太子入見,得侍皇太子飲博。吳太子師傅皆楚人,輕悍,又素驕,博,爭道,不恭,皇太子引博局提吳太子,殺之。於是遣其喪歸葬。至吳,吳王慍曰:“天下同宗,死長安即葬長安,何必來葬爲!”復遣喪之長安葬。吳王由此稍失籓臣之禮,稱病不朝。京師知其以子故稱病不朝,驗問實不病,諸吳使來,輒系責治之。吳王恐,爲謀滋甚。及後使人爲秋請,上覆責問吳使者,使者對曰:“王實不病,漢系治使者數輩,以故遂稱病。且夫‘察見淵中魚,不祥’。今王始詐病,及覺,見責急,愈益閉,恐上誅之,計乃無聊。唯上棄之而與更始。”於是天子乃赦吳使者歸之,而賜吳王几杖,老,不朝。吳得釋其罪,謀亦益解。然其居國以銅鹽故,百姓無賦。卒踐更,輒與平賈。歲時存問茂材,賞賜閭里。佗郡國吏欲來捕亡人者,訟共禁弗予。如此者四十餘年,以故能使其衆。
晁錯爲太子家令,得幸太子,數從容言吳過可削。數上書說孝文帝,文帝寬,不忍罰,以此吳日益橫。及孝景帝即位,錯爲御史大夫,說上曰:“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故王孽子悼惠王王齊七十餘城,庶弟元王王楚四十餘城,兄子濞王吳五十餘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吳王前有太子之郄,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弗忍,因賜几杖。德至厚,當改過自新。乃益驕溢,即山鑄錢,煮海水爲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今削之亦反,不削之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三年冬,楚王朝,晁錯因言楚王戊往年爲薄太后服,私奸服舍,請誅之。詔赦,罰削東海郡。因削吳之豫章郡、會稽郡。及前二年趙王有罪,削其河間郡。膠西王卬以賣爵有奸,削其六縣。
漢廷臣方議削吳。吳王濞恐削地無已,因以此發謀,欲舉事。念諸侯無足與計謀者,聞膠西王勇,好氣,喜兵,諸齊皆憚畏,於是乃使中大夫應高誂膠西王。無文書,口報曰:“吳王不肖,有宿夕之憂,不敢自外,使喻其驩心。”王曰:“何以教之?”高曰:“今者主上興於奸,飾於邪臣,好小善,聽讒賊,擅變更律令,侵奪諸侯之地,徵求滋多,誅罰良善,日以益甚。里語有之,‘舐及米’。吳與膠西,知名諸侯也,一時見察,恐不得安肆矣。吳王身有內病,不能朝請二十餘年,嘗患見疑,無以自白,今脅肩累足,猶懼不見釋。竊聞大王以爵事有適,所聞諸侯削地,罪不至此,此恐不得削地而已。”王曰:“然,有之。子將柰何?”高曰:“同惡相助,同好相留,同情相成,同欲相趨,同利相死。今吳王自以爲與大王同憂,原因時循理,棄軀以除患害於天下,億亦可乎?”王瞿然駭曰:“寡人何敢如是?今主上雖急,固有死耳,安得不戴?”高曰:“御史大夫晁錯,熒惑天子,侵奪諸侯,蔽忠塞賢,朝廷疾怨,諸侯皆有倍畔之意,人事極矣。彗星出,蝗蟲數起,此萬世一時,而愁勞聖人之所以起也。故吳王欲內以晁錯爲討,外隨大王後車,彷徉天下,所鄉者降,所指者下,天下莫敢不服。大王誠幸而許之一言,則吳王率楚王略函谷關,守滎陽敖倉之粟,距漢兵。治次舍,須大王。大王有幸而臨之,則天下可並,兩主分割,不亦可乎?”王曰:“善。”高歸報吳王,吳王猶恐其不與,乃身自爲使,使於膠西,面結之。
膠西羣臣或聞王謀,諫曰:“承一帝,至樂也。今大王與吳西鄉,弟令事成,兩主分爭,患乃始結。諸侯之地不足爲漢郡什二,而爲畔逆以憂太后,非長策也。”王弗聽。遂發使約齊、菑川、膠東、濟南、濟北,皆許諾,而曰“城陽景王有義,攻諸呂,勿與,事定分之耳”。
諸侯既新削罰,振恐,多怨晁錯。及削吳會稽、豫章郡書至,則吳王先起兵,膠西正月丙午誅漢吏二千石以下,膠東、菑川、濟南、楚、趙亦然,遂發兵西。齊王後悔,飲藥自殺,畔約。濟北王城壞未完,其郎中令劫守其王,不得發兵。膠西爲渠率,膠東、菑川、濟南共攻圍臨菑。趙王遂亦反,陰使匈奴與連兵。
孝景帝三年正月甲子,初起兵於廣陵。西涉淮,因並楚兵。發使遺諸侯書曰:“吳王劉濞敬問膠西王、膠東王、菑川王、濟南王、趙王、楚王、淮南王、衡山王、廬江王、故長沙王子:幸教寡人!以漢有賊臣,無功天下,侵奪諸侯地,使吏劾繫訊治,以僇辱之爲故,不以諸侯人君禮遇劉氏骨肉,絕先帝功臣,進任奸宄,詿亂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失,不能省察。欲舉兵誅之,謹聞教。敝國雖狹,地方三千里;人雖少,精兵可具五十萬。寡人素事南越三十餘年,其王君皆不辭分其卒以隨寡人,又可得三十餘萬。寡人雖不肖,原以身從諸王。越直長沙者,因王子定長沙以北,西走蜀、漢中。告越、楚王、淮南三王,與寡人西面;齊諸王與趙王定河間、河內,或入臨晉關,或與寡人會雒陽;燕王、趙王固與胡王有約,燕王北定代、雲中,摶胡衆入蕭關,走長安,匡正天子,以安高廟。原王勉之。楚元王子、淮南三王或不沐洗十餘年,怨入骨髓,欲一有所出之久矣,寡人未得諸王之意,未敢聽。今諸王苟能存亡繼絕,振弱伐暴,以安劉氏,社稷之所原也。敝國雖貧,寡人節衣食之用,積金錢,脩兵革,聚穀食,夜以繼日,三十餘年矣。凡爲此,原諸王勉用之。能斬捕大將者,賜金五千斤,封萬戶;列將,三千斤,封五千戶;裨將,二千斤,封二千戶;二千石,千斤,封千戶;千石,五百斤,封五百戶:皆爲列侯。其以軍若城邑降者,卒萬人,邑萬戶,如得大將;人戶五千,如得列將;人戶三千,如得裨將;人戶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佗封賜皆倍軍法。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原諸王明以令士大夫,弗敢欺也。寡人金錢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於吳,諸王日夜用之弗能盡。有當賜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遺之。敬以聞。”
吳楚反書聞,兵未發,竇嬰未行,言故吳相袁盎。盎時家居,詔召入見。上方與晁錯調兵笇軍食,上問袁盎曰:“君嘗爲吳相,知吳臣田祿伯爲人乎?今吳楚反,於公何如?”對曰:“不足憂也,今破矣。”上曰:“吳王即山鑄錢,煮海水爲鹽,誘天下豪桀,白頭舉事。若此,其計不百全,豈發乎?何以言其無能爲也?”袁盎對曰:“吳有銅鹽利則有之,安得豪桀而誘之!誠令吳得豪桀,亦且輔王爲義,不反矣。吳所誘皆無賴子弟,亡命鑄錢奸人,故相率以反。”晁錯曰:“袁盎策之善。”上問曰:“計安出?”盎對曰:“原屏左右。”上屏人,獨錯在。盎曰:“臣所言,人臣不得知也。”乃屏錯。錯趨避東廂,恨甚。上卒問盎,盎對曰:“吳楚相遺書,曰‘高帝王子弟各有分地,今賊臣晁錯擅適過諸侯,削奪之地’。故以反爲名,西共誅晁錯,復故地而罷。方今計獨斬晁錯,發使赦吳楚七國,復其故削地,則兵可無血刃而俱罷。”於是上嘿然良久,曰:“顧誠何如,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盎曰:“臣愚計無出此,原上孰計之。”乃拜盎爲太常,吳王弟子德侯爲宗正。盎裝治行。後十餘日,上使中尉召錯,紿載行東市。錯衣朝衣斬東市。則遣袁盎奉宗廟,宗正輔親戚,使告吳如盎策。至吳,吳楚兵已攻梁壁矣。宗正以親故,先入見,諭吳王使拜受詔。吳王聞袁盎來,亦知其欲說己,笑而應曰:“我已爲東帝,尚何誰拜?”不肯見盎而留之軍中,欲劫使將。盎不肯,使人圍守,且殺之,盎得夜出,步亡去,走梁軍,遂歸報。
條侯將乘六乘傳,會兵滎陽。至雒陽,見劇孟,喜曰:“七國反,吾乘傳至此,不自意全。又以爲諸侯已得劇孟,劇孟今無動。吾據滎陽,以東無足憂者。”至淮陽,問父絳侯故客鄧都尉曰:“策安出?”客曰:“吳兵銳甚,難與爭鋒。楚兵輕,不能久。方今爲將軍計,莫若引兵東北壁昌邑,以梁委吳,吳必盡銳攻之。將軍深溝高壘,使輕兵絕淮泗口,塞吳饟道。彼吳梁相敝而糧食竭,乃以全彊制其罷極,破吳必矣。”條侯曰:“善。”從其策,遂堅壁昌邑南,輕兵絕吳饟道。
吳王之初發也,吳臣田祿伯爲大將軍。田祿伯曰:“兵屯聚而西,無佗奇道,難以就功。臣原得五萬人,別循江淮而上,收淮南、長沙,入武關,與大王會,此亦一奇也。”吳王太子諫曰:“王以反爲名,此兵難以藉人,藉人亦且反王,柰何?且擅兵而別,多佗利害,未可知也,徒自損耳。”吳王即不許田祿伯。
吳少將桓將軍說王曰:“吳多步兵,步兵利險;漢多車騎,車騎利平地。原大王所過城邑不下,直棄去,疾西據雒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毋入關,天下固已定矣。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漢軍車騎至,馳入梁楚之郊,事敗矣。”吳王問諸老將,老將曰:“此少年推鋒之計可耳,安知大慮乎!”於是王不用桓將軍計。
吳王專並將其兵,未度淮,諸賓客皆得爲將、校尉、候、司馬,獨周丘不得用。周丘者,下邳人,亡命吳,酤酒無行,吳王濞薄之,弗任。周丘上謁,說王曰:“臣以無能,不得待罪行間。臣非敢求有所將,原得王一漢節,必有以報王。”王乃予之。周丘得節,夜馳入下邳。下邳時聞吳反,皆城守。至傳舍,召令。令入戶,使從者以罪斬令。遂召昆弟所善豪吏告曰:“吳反兵且至,至,屠下邳不過食頃。今先下,家室必完,能者封侯矣。”出乃相告,下邳皆下。周丘一夜得三萬人,使人報吳王,遂將其兵北略城邑。比至城陽,兵十餘萬,破城陽中尉軍。聞吳王敗走,自度無與共成功,即引兵歸下邳。未至,疽發背死。
二月中,吳王兵既破,敗走,於是天子制詔將軍曰:“蓋聞爲善者,天報之以福;爲非者,天報之以殃。高皇帝親表功德,建立諸侯,幽王、悼惠王絕無後,孝文皇帝哀憐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廟,爲漢籓國,德配天地,明並日月。吳王濞倍德反義,誘受天下亡命罪人,亂天下幣,稱病不朝二十餘年,有司數請濞罪,孝文皇帝寬之,欲其改行爲善。今乃與楚王戊、趙王遂、膠西王卬、濟南王闢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約從反,爲逆無道,起兵以危宗廟,賊殺大臣及漢使者,迫劫萬民,夭殺無罪,燒殘民家,掘其丘冢,甚爲暴虐。今卬等又重逆無道,燒宗廟,滷御物,朕甚痛之。朕素服避正殿,將軍其勸士大夫擊反虜。擊反虜者,深入多殺爲功,斬首捕虜比三百石以上者皆殺之,無有所置。敢有議詔及不如詔者,皆要斬。”
初,吳王之度淮,與楚王遂西敗棘壁,乘勝前,銳甚。梁孝王恐,遣六將軍擊吳,又敗梁兩將,士卒皆還走梁。梁數使使報條侯求救,條侯不許。又使使惡條侯於上,上使人告條侯救梁,復守便宜不行。梁使韓安國及楚死事相弟張羽爲將軍,乃得頗敗吳兵。吳兵欲西,梁城守堅,不敢西,即走條侯軍,會下邑。欲戰,條侯壁,不肯戰。吳糧絕,卒飢,數挑戰,遂夜餎條侯壁,驚東南。條侯使備西北,果從西北入。吳大敗,士卒多飢死,乃畔散。於是吳王乃與其麾下壯士數千人夜亡去,度江走丹徒,保東越。東越兵可萬餘人,乃使人收聚亡卒。漢使人以利啗東越,東越即紿吳王,吳王出勞軍,即使人鏦殺吳王,盛其頭,馳傳以聞。吳王子子華、子駒亡走閩越。吳王之棄其軍亡也,軍遂潰,往往稍降太尉、梁軍。楚王戊軍敗,自殺。
三王之圍齊臨菑也,三月不能下。漢兵至,膠西、膠東、菑川王各引兵歸。膠西王乃袒跣,席,飲水,謝太后。王太子德曰:“漢兵遠,臣觀之已罷,可襲,原收大王餘兵擊之,擊之不勝,乃逃入海,未晚也。”王曰:“吾士卒皆已壞,不可發用。”弗聽。漢將弓高侯穨當遺王書曰:“奉詔誅不義,降者赦其罪,復故;不降者滅之。王何處,須以從事。”王肉袒叩頭漢軍壁,謁曰:“臣卬奉法不謹,驚駭百姓,乃苦將軍遠道至於窮國,敢請菹醢之罪。”弓高侯執金鼓見之,曰:“王苦軍事,原聞王發兵狀。”王頓首膝行對曰:“今者,晁錯天子用事臣,變更高皇帝法令,侵奪諸侯地。卬等以爲不義,恐其敗亂天下,七國發兵,且以誅錯。今聞錯已誅,卬等謹以罷兵歸。”將軍曰:“王苟以錯不善,何不以聞?未有詔虎符,擅發兵擊義國。以此觀之,意非欲誅錯也。”乃出詔書爲王讀之。讀之訖,曰:“王其自圖。”王曰:“如卬等死有餘罪。”遂自殺。太后、太子皆死。膠東、菑川、濟南王皆死,國除,納於漢。酈將軍圍趙十月而下之,趙王自殺。濟北王以劫故,得不誅,徙王菑川。
太史公曰:吳王之王,由父省也。能薄賦斂,使其衆,以擅山海利。逆亂之萌,自其子興。爭技發難,卒亡其本;親越謀宗,竟以夷隕。晁錯爲國遠慮,禍反近身。袁盎權說,初寵後辱。故古者諸侯地不過百里,山海不以封。“毋親夷狄,以疏其屬”,蓋謂吳邪?“毋爲權首,反受其咎”,豈盎、錯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