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厲王長者,高祖少子也,其母故趙王張敖美人。高祖八年,從東垣過趙,趙王獻之美人。厲王母得幸焉,有身。趙王敖弗敢內宮,爲築外宮而舍之。及貫高等謀反柏人事發覺,並逮治王,盡收捕王母兄弟美人,系之河內。厲王母亦系,告吏曰:“得幸上,有身。”吏以聞上,上方怒趙王,未理厲王母。厲王母弟趙兼因闢陽侯言呂后,呂后妒,弗肯白,闢陽侯不彊爭。及厲王母已生厲王,恚,即自殺。吏奉厲王詣上,上悔,令呂后母之,而葬厲王母真定。真定,厲王母之家在焉,父世縣也。
高祖十一年月,淮南王黥布反,立子長爲淮南王,王黥布故地,凡四郡。上自將兵擊滅布,厲王遂即位。厲王蚤失母,常附呂后,孝惠、呂后時以故得幸無患害,而常心怨闢陽侯,弗敢發。及孝文帝初即位,淮南王自以爲最親,驕蹇,數不奉法。上以親故,常寬赦之。三年,入朝。甚橫。從上入苑囿獵,與上同車,常謂上“大兄”。厲王有材力,力能扛鼎,乃往請闢陽侯。闢陽侯出見之,即自袖鐵椎椎闢陽侯,令從者魏敬剄之。厲王乃馳走闕下,肉袒謝曰:“臣母不當坐趙事,其時闢陽侯力能得之呂后,弗爭,罪一也。趙王如意子母無罪,呂后殺之,闢陽侯弗爭,罪二也。呂后王諸呂,欲以危劉氏,闢陽侯弗爭,罪三也。臣謹爲天下誅賊臣闢陽侯,報母之仇,謹伏闕下請罪。”孝文傷其志,爲親故,弗治,赦厲王。當是時,薄太后及太子諸大臣皆憚厲王,厲王以此歸國益驕恣,不用漢法,出入稱警蹕,稱制,自爲法令,擬於天子。
“丞相臣張倉、典客臣馮敬、行御史大夫事宗正臣逸、廷尉臣賀、備盜賊中尉臣福昧死言:淮南王長廢先帝法,不聽天子詔,居處無度,爲黃屋蓋乘輿,出入擬於天子,擅爲法令,不用漢法。及所置吏,以其郎中春爲丞相,聚收漢諸侯人及有罪亡者,匿與居,爲治家室,賜其財物爵祿田宅,爵或至關內侯,奉以二千石,所不當得,欲以有爲。大夫但、士五開章等七十人與棘蒲侯太子奇謀反,欲以危宗廟社稷。使開章陰告長,與謀使閩越及匈奴發其兵。開章之淮南見長,長數與坐語飲食,爲家室娶婦,以二千石俸奉之。開章使人告但,已言之王。春使使報但等。吏覺知,使長安尉奇等往捕開章。長匿不予,與故中尉蕑忌謀,殺以閉口。爲棺槨衣衾,葬之肥陵邑,謾吏曰‘不知安在’。又詳聚土,樹表其上,曰‘開章死,埋此下’。及長身自賊殺無罪者一人;令吏論殺無罪者六人;爲亡命棄市罪詐捕命者以除罪;擅罪人,罪人無告劾,系治城旦舂以上十四人;赦免罪人,死罪十八人,城旦舂以下五十八人;賜人爵關內侯以下九十四人。前日長病,陛下憂苦之,使使者賜書、棗脯。長不欲受賜,不肯見拜使者。南海民處廬江界中者反,淮南吏卒擊之。陛下以淮南民貧苦,遣使者賜長帛五千匹,以賜吏卒勞苦者。長不欲受賜,謾言曰‘無勞苦者’。南海民王織上書獻璧皇帝,忌擅燔其書,不以聞。吏請召治忌,長不遣,謾言曰‘忌病’。春又請長,原入見,長怒曰‘女欲離我自附漢’。長當棄市,臣請論如法。”
盡誅所與謀者。於是乃遣淮南王,載以輜車,令縣以次傳。是時袁盎諫上曰:“上素驕淮南王,弗爲置嚴傅相,以故至此。且淮南王爲人剛,今暴摧折之。臣恐卒逢霧露病死。陛下爲有殺弟之名,柰何!”上曰:“吾特苦之耳,今復之。”縣傳淮南王者皆不敢發車封。淮南王乃謂侍者曰:“誰謂乃公勇者?吾安能勇!吾以驕故不聞吾過至此。人生一世間,安能邑邑如此!”乃不食死。至雍,雍令發封,以死聞。上哭甚悲,謂袁盎曰:“吾不聽公言,卒亡淮南王。”盎曰:“不可柰何,原陛下自寬。”上曰:“爲之柰何?”盎曰:“獨斬丞相、御史以謝天下乃可。”上即令丞相、御史逮考諸縣傳送淮南王不發封餽侍者,皆棄市。乃以列侯葬淮南王於雍,守冢三十戶。
孝文十二年,民有作歌歌淮南厲王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上聞之,乃嘆曰:“堯舜放逐骨肉,周公殺管蔡,天下稱聖。何者?不以私害公。天下豈以我爲貪淮南王地邪?”乃徙城陽王王淮南故地,而追尊諡淮南王爲厲王,置園復如諸侯儀。
孝景三年,吳楚七國反,吳使者至淮南,淮南王欲發兵應之。其相曰:“大王必欲發兵應吳,臣原爲將。”王乃屬相兵。淮南相已將兵,因城守,不聽王而爲漢;漢亦使曲城侯將兵救淮南:淮南以故得完。吳使者至廬江,廬江王弗應,而往來使越。吳使者至衡山,衡山王堅守無二心。孝景四年,吳楚已破,衡山王朝,上以爲貞信,乃勞苦之曰:“南方卑溼。”徙衡山王王濟北,所以襃之。及薨,遂賜諡爲貞王。廬江王邊越,數使使相交,故徙爲衡山王,王江北。淮南王如故。
淮南王安爲人好讀書鼓琴,不喜弋獵狗馬馳騁,亦欲以行陰德拊循百姓,流譽天下。時時怨望厲王死,時欲畔逆,未有因也。及建元二年,淮南王入朝。素善武安侯,武安侯時爲太尉,乃逆王霸上,與王語曰:“方今上無太子,大王親高皇帝孫,行仁義,天下莫不聞。即宮車一日晏駕,非大王當誰立者!”淮南王大喜,厚遺武安侯金財物。陰結賓客,拊循百姓,爲畔逆事。建元六年,彗星見,淮南王心怪之。或說王曰:“先吳軍起時,彗星出長數尺,然尚流血千里。今彗星長竟天,天下兵當大起。”王心以爲上無太子,天下有變,諸侯並爭,愈益治器械攻戰具,積金錢賂遺郡國諸侯遊士奇材。諸辨士爲方略者,妄作妖言,諂諛王,王喜,多賜金錢,而謀反滋甚。
淮南王有女陵,慧,有口辯。王愛陵,常多予金錢,爲中詗長安,約結上左右。元朔三年,上賜淮南王几杖,不朝。淮南王王后荼,王愛幸之。王后生太子遷,遷取王皇太后外孫修成君女爲妃。王謀爲反具,畏太子妃知而內泄事,乃與太子謀,令詐弗愛,三月不同席。王乃詳爲怒太子,閉太子使與妃同內三月,太子終不近妃。妃求去,王乃上書謝歸去之。王后荼、太子遷及女陵得愛幸王,擅國權,侵奪民田宅,妄致系人。
元朔五年,太子學用劍,自以爲人莫及,聞郎中雷被巧,乃召與戲。被一再辭讓,誤中太子。太子怒,被恐。此時有欲從軍者輒詣京師,被即原奮擊匈奴。太子遷數惡被於王,王使郎中令斥免,欲以禁後,被遂亡至長安,上書自明。詔下其事廷尉、河南。河南治,逮淮南太子,王、王后計欲無遣太子,遂發兵反,計猶豫,十餘日未定。會有詔,即訊太子。當是時,淮南相怒壽春丞留太子逮不遣,劾不敬。王以請相,相弗聽。王使人上書告相,事下廷尉治。蹤跡連王,王使人候伺漢公卿,公卿請逮捕治王。王恐事發,太子遷謀曰:“漢使即逮王,王令人衣衛士衣,持戟居庭中,王旁有非是,則刺殺之,臣亦使人刺殺淮南中尉,乃舉兵,未晚。”是時上不許公卿請,而遣漢中尉宏即訊驗王。王聞漢使來,即如太子謀計。漢中尉至,王視其顏色和,訊王以斥雷被事耳,王自度無何,不發。中尉還,以聞。公卿治者曰:“淮南王安擁閼奮擊匈奴者雷被等,廢格明詔,當棄市。”詔弗許。公卿請廢勿王,詔弗許。公卿請削五縣,詔削二縣。使中尉宏赦淮南王罪,罰以削地。中尉入淮南界,宣言赦王。王初聞漢公卿請誅之,未知得削地,聞漢使來,恐其捕之,乃與太子謀刺之如前計。及中尉至,即賀王,王以故不發。其後自傷曰:“吾行仁義見削,甚恥之。”然淮南王削地之後,其爲反謀益甚。諸使道從長安來,爲妄妖言,言上無男,漢不治,即喜;即言漢廷治,有男,王怒,以爲妄言,非也。
王日夜與伍被、左吳等案輿地圖,部署兵所從入。王曰:“上無太子,宮車即晏駕,廷臣必徵膠東王,不即常山王,諸侯並爭,吾可以無備乎!且吾高祖孫,親行仁義,陛下遇我厚,吾能忍之;萬世之後,吾寧能北面臣事豎子乎!”
王坐東宮,召伍被與謀,曰:“將軍上。”被悵然曰:“上寬赦大王,王復安得此亡國之語乎!臣聞子胥諫吳王,吳王不用,乃曰‘臣今見麋鹿遊姑蘇之臺也’。今臣亦見宮中生荊棘,露霑衣也。”王怒,系伍被父母,囚之三月。復召曰:“將軍許寡人乎?”被曰:“不,直來爲大王畫耳。臣聞聰者聽於無聲,明者見於未形,故聖人萬舉萬全。昔文王一動而功顯於千世,列爲三代,此所謂因天心以動作者也,故海內不期而隨。此千歲之可見者。夫百年之秦,近世之吳楚,亦足以喻國家之存亡矣。臣不敢避子胥之誅,原大王毋爲吳王之聽。昔秦絕聖人之道,殺術士,燔詩書,棄禮義,尚詐力,任刑罰,轉負海之粟致之西河。當是之時,男子疾耕不足於糟,女子紡績不足於蓋形。遣蒙恬築長城,東西數千裏,暴兵露師常數十萬,死者不可勝數,殭屍千里,流血頃畝,百姓力竭,欲爲亂者十家而五。又使徐福入海求神異物,還爲僞辭曰:‘臣見海中大神,言曰:“汝西皇之使邪?”臣答曰:“然。”“汝何求?”曰:“原請延年益壽藥。”神曰:“汝秦王之禮薄,得觀而不得取。”即從臣東南至蓬萊山,見芝成宮闕,有使者銅色而龍形,光上照天。於是臣再拜問曰:“宜何資以獻?”海神曰:“以令名男子若振女與百工之事,即得之矣。”’秦皇帝大說,遣振男女三千人,資之五穀種種百工而行。徐福得平原廣澤,止王不來。於是百姓悲痛相思,欲爲亂者十家而六。又使尉佗逾五嶺攻百越。尉佗知中國勞極,止王不來,使人上書,求女無夫家者三萬人,以爲士卒衣補。秦皇帝可其萬五千人。於是百姓離心瓦解,欲爲亂者十家而七。客謂高皇帝曰:‘時可矣。’高皇帝曰:‘待之,聖人當起東南間。’不一年,陳勝吳廣發矣。高皇始於豐沛,一倡天下不期而響應者不可勝數也。此所謂蹈瑕候間,因秦之亡而動者也。百姓原之,若旱之望雨,故起於行陳之中而立爲天子,功高三王,德傳無窮。今大王見高皇帝得天下之易也,獨不觀近世之吳楚乎?夫吳王賜號爲劉氏祭酒,復不朝,王四郡之衆,地方數千裏,內鑄消銅以爲錢,東煮海水以爲鹽,上取江陵木以爲船,一船之載當中國數十兩車,國富民衆。行珠玉金帛賂諸侯宗室大臣,獨竇氏不與。計定謀成,舉兵而西。破於大梁,敗於狐父,奔走而東,至於丹徒,越人禽之,身死絕祀,爲天下笑。夫以吳越之衆不能成功者何?誠逆天道而不知時也。方今大王之兵衆不能十分吳楚之一,天下安寧有萬倍於秦之時,原大王從臣之計。大王不從臣之計,今見大王事必不成而語先泄也。臣聞微子過故國而悲,於是作麥秀之歌,是痛紂之不用王子比干也。故孟子曰‘紂貴爲天子,死曾不若匹夫’。是紂先自絕於天下久矣,非死之日而天下去之。今臣亦竊悲大王棄千乘之君,必且賜絕命之書,爲羣臣先,死於東宮也。”於是氣怨結而不揚,涕滿匡而橫流,即起,歷階而去。
王有孽子不害,最長,王弗愛,王、王后、太子皆不以爲子兄數。不害有子建,材高有氣,常怨望太子不省其父;又怨時諸侯皆得分子弟爲侯,而淮南獨二子,一爲太子,建父獨不得爲侯。建陰結交,欲告敗太子,以其父代之。太子知之,數捕系而榜笞建。建具知太子之謀欲殺漢中尉,即使所善壽春莊芷以元朔六年上書於天子曰:“毒藥苦於口利於病,忠言逆於耳利於行。今淮南王孫建,材能高,淮南王王后荼、荼子太子遷常疾害建。建父不害無罪,擅數捕系,欲殺之。今建在,可徵問,具知淮南陰事。”書聞,上以其事下廷尉,廷尉下河南治。是時故闢陽侯孫審卿善丞相公孫弘,怨淮南厲王殺其大父,乃深購淮南事於弘,弘乃疑淮南有畔逆計謀,深窮治其獄。河南治建,辭引淮南太子及黨與。淮南王患之,欲發,問伍被曰:“漢廷治亂?”伍被曰:“天下治。”王意不說,謂伍被曰:“公何以言天下治也?”被曰:“被竊觀朝廷之政,君臣之義,父子之親,夫婦之別,長幼之序,皆得其理,上之舉錯遵古之道,風俗紀綱未有所缺也。重裝富賈,周流天下,道無不通,故交易之道行。南越賓服,羌僰入獻,東甌入降,廣長榆,開朔方,匈奴折翅傷翼,失援不振。雖未及古太平之時,然猶爲治也。”王怒,被謝死罪。王又謂被曰:“山東即有兵,漢必使大將軍將而制山東,公以爲大將軍何如人也?”被曰:“被所善者黃義,從大將軍擊匈奴,還,告被曰:‘大將軍遇士大夫有禮,於士卒有恩,衆皆樂爲之用。騎上下山若蜚,材幹絕人。’被以爲材能如此,數將習兵,未易當也。及謁者曹梁使長安來,言大將軍號令明,當敵勇敢,常爲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須士卒盡得水,乃敢飲。軍罷,卒盡已度河,乃度。皇太后所賜金帛,盡以賜軍吏。雖古名將弗過也。”王默然。
淮南王見建已徵治,恐國陰事且覺,欲發,被又以爲難,乃復問被曰:“公以爲吳興兵是邪非也?”被曰:“以爲非也。吳王至富貴也,舉事不當,身死丹徒,頭足異處,子孫無遺類。臣聞吳王悔之甚。原王孰慮之,無爲吳王之所悔。”王曰:“男子之所死者一言耳。且吳何知反,漢將一日過成皋者四十餘人。今我令樓緩先要成皋之口,周被下潁川兵塞轘轅、伊闕之道,陳定發南陽兵守武關。河南太守獨有雒陽耳,何足憂。然此北尚有臨晉關、河東、上黨與河內、趙國。人言曰‘絕成皋之口,天下不通’。據三川之險,招山東之兵,舉事如此,公以爲何如?”被曰:“臣見其禍,未見其福也。”王曰:“左吳、趙賢、硃驕如皆以爲有福,什事九成,公獨以爲有禍無福,何也?”被曰:“大王之羣臣近幸素能使衆者,皆前系詔獄,餘無可用者。”王曰:“陳勝、吳廣無立錐之地,千人之聚,起於大澤,奮臂大呼而天下響應,西至於戲而兵百二十萬。今吾國雖小,然而勝兵者可得十餘萬,非直適戍之衆,釠鑿棘矜也,公何以言有禍無福?”被曰:“往者秦爲無道,殘賊天下。興萬乘之駕,作阿房之宮,收太半之賦,發閭左之戍,父不寧子,兄不便弟,政苛刑峻,天下熬然若焦,民皆引領而望,傾耳而聽,悲號仰天,叩心而怨上,故陳勝大呼,天下響應。當今陛下臨制天下,一齊海內,汎愛蒸庶,布德施惠。口雖未言,聲疾雷霆,令雖未出,化馳如神,心有所懷,威動萬里,下之應上,猶影響也。而大將軍材能不特章邯、楊熊也。大王以陳勝、吳廣諭之,被以爲過矣。”王曰:“苟如公言,不可徼倖邪?”被曰:“被有愚計。”王曰:“柰何?”被曰:“當今諸侯無異心,百姓無怨氣。朔方之郡田地廣,水草美,民徙者不足以實其地。臣之愚計,可僞爲丞相御史請書,徙郡國豪桀任俠及有耐罪以上,赦令除其罪,產五十萬以上者,皆徙其家屬朔方之郡,益發甲卒,急其會日。又僞爲左右都司空上林中都官詔獄書,諸侯太子倖臣。如此則民怨,諸侯懼,即使辯武隨而說之,儻可徼倖什得一乎?”王曰:“此可也。雖然,吾以爲不至若此。”於是王乃令官奴入宮,作皇帝璽,丞相、御史、大將軍、軍吏、中二千石、都官令、丞印,及旁近郡太守、都尉印,漢使節法冠,欲如伍被計。使人僞得罪而西,事大將軍、丞相;一日發兵,使人即刺殺大將軍青,而說丞相下之,如發矇耳。
王欲發國中兵,恐其相、二千石不聽。王乃與伍被謀,先殺相、二千石;僞失火宮中,相、二千石救火,至即殺之。計未決,又欲令人衣求盜衣,持羽檄,從東方來,呼曰“南越兵入界”,欲因以發兵。乃使人至廬江、會稽爲求盜,未發。王問伍被曰:“吾舉兵西鄉,諸侯必有應我者;即無應,柰何?”被曰:“南收衡山以擊廬江,有尋陽之船,守下雉之城,結九江之浦,絕豫章之口,彊弩臨江而守,以禁南郡之下,東收江都、會稽,南通勁越,屈彊江淮間,猶可得延歲月之壽。”王曰:“善,無以易此。急則走越耳。”
於是廷尉以王孫建辭連淮南王太子遷聞。上遣廷尉監因拜淮南中尉,逮捕太子。至淮南,淮南王聞,與太子謀召相、二千石,欲殺而發兵。召相,相至;內史以出爲解。中尉曰:“臣受詔使,不得見王。”王念獨殺相而內史中尉不來,無益也,即罷相。王猶豫,計未決。太子念所坐者謀刺漢中尉,所與謀者已死,以爲口絕,乃謂王曰:“羣臣可用者皆前系,今無足與舉事者。王以非時發,恐無功,臣原會逮。”王亦偷欲休,即許太子。太子即自剄,不殊。伍被自詣吏,因告與淮南王謀反,反蹤跡具如此。
吏因捕太子、王后,圍王宮,盡求捕王所與謀反賓客在國中者,索得反具以聞。上下公卿治,所連引與淮南王謀反列侯二千石豪傑數千人,皆以罪輕重受誅。衡山王賜,淮南王弟也,當坐收,有司請逮捕衡山王。天子曰:“諸侯各以其國爲本,不當相坐。與諸侯王列侯會肄丞相諸侯議。”趙王彭祖、列侯臣讓等四十三人議,皆曰:“淮南王安甚大逆無道,謀反明白,當伏誅。”膠西王臣端議曰:“淮南王安廢法行邪,懷詐僞心,以亂天下,熒惑百姓,倍畔宗廟,妄作妖言。春秋曰‘臣無將,將而誅’。安罪重於將,謀反形已定。臣端所見其書節印圖及他逆無道事驗明白,甚大逆無道,當伏其法。而論國吏二百石以上及比者,宗室近倖臣不在法中者,不能相教,當皆免官削爵爲士伍,毋得宦爲吏。其非吏,他贖死金二斤八兩。以章臣安之罪,使天下明知臣子之道,毋敢復有邪僻倍畔之意。”丞相弘、廷尉湯等以聞,天子使宗正以符節治王。未至,淮南王安自剄殺。王后荼、太子遷諸所與謀反者皆族。天子以伍被雅辭多引漢之美,欲勿誅。廷尉湯曰:“被首爲王畫反謀,被罪無赦。”遂誅被。國除爲九江郡。
元光六年,衡山王入朝,其謁者衛慶有方術,欲上書事天子,王怒,故劾慶死罪,彊榜服之。衡山內史以爲非是,卻其獄。王使人上書告內史,內史治,言王不直。王又數侵奪人田,壞人冢以爲田。有司請逮治衡山王。天子不許,爲置吏二百石以上。衡山王以此恚,與奚慈、張廣昌謀,求能爲兵法候星氣者,日夜從容王密謀反事。
王后乘舒死,立徐來爲王后。厥姬俱幸。兩人相妒,厥姬乃惡王后徐來於太子曰:“徐來使婢蠱道殺太子母。”太子心怨徐來。徐來兄至衡山,太子與飲,以刃刺傷王后兄。王后怨怒,數毀惡太子於王。太子女弟無採,嫁棄歸,與奴奸,又與客奸。太子數讓無採,無採怒,不與太子通。王后聞之,即善遇無採。無採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計愛之,與共毀太子,王以故數擊笞太子。元朔四年中,人有賊傷王后假母者,王疑太子使人傷之,笞太子。後王病,太子時稱病不侍。孝、王后、無採惡太子:“太子實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廢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決廢太子,又欲並廢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與孝亂以汙之,欲並廢兄弟而立其子廣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後數惡己無已時,欲與亂以止其口。王后飲,太子前爲壽,因據王后股,求與王后臥。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縛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廢己立其弟孝,乃謂王曰:“孝與王御者奸,無採與奴奸,王彊食,請上書。”即倍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駕追捕太子。太子妄惡言,王械繫太子宮中。孝日益親倖。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號曰將軍,令居外宅,多給金錢,招致賓客。賓客來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計,日夜從容勸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陳喜作輣車鏃矢,刻天子璽,將相軍吏印。王日夜求壯士如周丘等,數稱引吳楚反時計畫,以約束。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並其國,以爲淮南已西,發兵定江淮之間而有之,望如是。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書請廢太子爽,立孝爲太子。爽聞,即使所善白嬴之長安上書,言孝作輣車鏃矢,與王御者奸,欲以敗孝。白嬴至長安,未及上書,吏捕嬴,以淮南事系。王聞爽使白嬴上書,恐言國陰事,即上書反告太子爽所爲不道棄市罪事。事下沛郡治。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與淮南謀反者未得,得陳喜於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爲陳喜雅數與王計謀反,恐其發之,聞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書發其事,即先自告,告所與謀反者救赫、陳喜等。廷尉治驗,公卿請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問王,王具以情實對。吏皆圍王宮而守之。中尉大行還,以聞,公卿請遣宗正、大行與沛郡雜治王。王聞,即自剄殺。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與王御婢奸,棄市。王后徐來亦坐蠱殺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棄市。諸與衡山王謀反者皆族。國除爲衡山郡。
太史公曰:詩之所謂“戎狄是膺,荊舒是懲”,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親爲骨肉,疆土千里,列爲諸侯,不務遵蕃臣職以承輔天子,而專挾邪僻之計,謀爲畔逆,仍父子再亡國,各不終其身,爲天下笑。此非獨王過也,亦其俗薄,臣下漸靡使然也。夫荊楚僄勇輕悍,好作亂,乃自古記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