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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关键词 词云图

卷五十一 列传第四十五 处士

何点 弟胤 阮孝绪 陶弘景 诸葛璩 沈𫖮 刘慧斐元琰 刘𬣙 刘歊 庾诜 张孝秀 庾承先

易曰:「君子遯世无闷,独立不惧。」孔子称长沮、桀溺隐者也。古之隐者,或耻闻禅代,高让帝王,以万乘为垢辱,之死亡而无悔。此则轻生重道,希世间出,隐之上者也。或托仕监门,寄臣柱下,居易而以求其志,处污而不愧其色。此所谓大隐隐于市朝,又其次也。或裸体佯狂,盲瘖绝世,弃礼乐以反道,忍孝慈而不恤。此全身远害,得大雅之道,又其次也。然同不失语默之致,有幽人贞吉矣。与夫没身乱世,争利干时者,岂同年而语哉!孟子曰:「今人之于爵禄,得之若其生,失之若其死。」淮南子曰:「人皆鉴于止水,不鉴于流潦。」夫可以扬清激浊,抑贪止竞,其惟隐者乎!自古帝王,莫不崇尚其道。虽唐尧不屈巢、许,周武不降夷、齐,以汉高肆慢而长揖黄、绮,光武按法而折意严、周,自兹以来,世有人矣。有梁之盛,继绍风猷,斯乃道德可宗,学艺可范,故以备处士篇云。

何点字子晳,庐江灊人也。祖尚之,宋司空。父铄,宜都太守。铄素有风疾,无故害妻,坐法死。点年十一,几至灭性。及长,感家祸,欲绝婚宦,尚之强为之娶琅邪王氏。礼毕,将亲迎,点累涕泣,求执本志,遂得罢。

容貌方雅,博通群书,善谈论。家本甲族,亲姻多贵仕。点虽不入城府,而遨游人世,不簪不带,或驾柴车,蹑草𪨗,恣心所适,致醉而归,士大夫多慕从之,时人号为「通隐」。兄求,亦隐居吴郡虎丘山。求卒,点菜食不饮酒,讫于三年,要带减半。

宋泰始末,征太子洗马;齐初,累征中书郎太子中庶子:并不就。与陈郡谢蘥、吴国张融、会稽孔稚珪为莫逆友。从弟遁,以东篱门园居之,稚珪为筑室焉。园内有卞忠贞冢,点植花卉于冢侧,每饮必举酒酹之。初,褚渊、王俭为宰相,点谓人曰:「我作齐书赞,云『渊既世族,俭亦国华;不赖舅氏,遑恤国家』。」王俭闻之,欲候点,知不可见,乃止。豫章王嶷命驾造点,点从后门遁去。司徒竟陵王子良欲就见之,点时在法轮寺,子良乃往请,点角巾登席,子良欣悦无已,遗点嵇叔夜酒杯,徐景山酒铛。

点少时尝患渴痢,积岁不愈,后在吴中石佛寺建讲,于讲所昼寝,梦一道人形貌非常,授丸一掬,梦中服之,自此而差,时人以为淳德所感。

性通脱,好施与,远近致遗,一无所逆,随复散焉。尝行经朱雀门街,有自车后盗点衣者,见而不言,傍有人擒盗与之,点乃以衣施盗,盗不敢受,点命告有司,盗惧,乃受之,催令急去。

点雅有人伦识鉴,多所甄拔。知吴兴丘迟于幼童,称济阳江淹于寒素,悉如其言。

点既老,又娶鲁国孔嗣女,嗣亦隐者也。点虽婚,亦不与妻相见,筑别室以处之,人莫谕其意也。吴国张融少时免官,而为诗有高尚之言,点答诗曰:「昔闻东都日,不在简书前。」虽戏也,而融久病之。及点后婚,融始为诗赠点曰:「惜哉何居士,薄暮遘荒婬。」点亦病之,而无以释也。

高祖与点有旧,及践阼,手诏曰:「昔因多暇,得访逸轨,坐修竹,临清池,忘今语古,何其乐也。暂别丘园,十有四载,人事艰阻,亦何可言。自应运在天,每思相见,密迩物色,劳甚山阿。严光排九重,践九等,谈天人,叙故旧,有所不臣,何伤于高?文先以皮弁谒子桓,伯况以縠绡见文叔,求之往策,不无前例。今赐卿鹿皮巾等。后数日,望能入也。」点以巾褐引入华林园高祖甚悦,赋诗置酒,恩礼如旧。仍下诏曰:「前征士何点,高尚其道,志安容膝,脱落形骸,栖志窅冥。朕日昃思治,尚想前哲;况亲得同时,而不与为政。喉唇任切,必俟邦良,诚望惠然,屈居献替。可征为侍中。」辞疾不赴。乃复诏曰:「征士何点,居贞物表,纵心尘外,夷坦之风,率由自远。往因素志,颇申䜩言,眷彼子陵,情兼惟旧。昔仲虞迈俗,受俸汉朝;安道逸志,不辞晋禄。此盖前代盛轨,往贤所同。可议加资给,并出在所,日费所须,太官别给。既人高曜卿,故事同垣下。」

天监三年,卒,时年六十八。诏曰:「新除侍中何点,栖迟衡泌,白首不渝。奄至殒丧,倍怀伤恻。可给第一品材一具,赙钱二万,布五十匹。丧事所须,内监经理。」又敕点弟胤曰:「贤兄征君,弱冠拂衣,华首一操。心游物表,不滞近迹;脱落形骸,寄之远理。性情胜致,遇兴弥高;文会酒德,抚际逾远。朕膺箓受图,思长声教。朝多君子,既贵成雅俗;野有外臣,宜弘此难进。方赖清徽,式隆大业。昔在布衣,情期早著,资以仲虞之秩,待以子陵之礼,听览暇日,角巾引见,窅然汾射,兹焉有托。一旦万古,良怀震悼。卿友于纯至,亲从凋亡,偕老之愿,致使反夺,缠绵永恨,伊何可任。永矣柰何!」点无子,宗人以其从弟耿子迟任为嗣。

胤字子季,点之弟也。年八岁,居忧哀毁若成人。既长好学。师事沛国刘𤩽,受易及礼记毛诗;又入钟山定林寺听内典:其业皆通。而纵情诞节,时人未之知也;唯𤩽与汝南周颙深器异之。

起家齐秘书郎,迁太子舍人。出为建安太守,为政有恩信,民不忍欺。每伏腊放囚还家,依期而返。入为尚书三公郎,不拜,迁司徒主簿。注易,又解礼记,于卷背书之,谓为隐义。累迁中书郎员外散骑常侍太尉从事中郎司徒右长史给事黄门侍郎太子中庶子,领国子博士,丹阳邑中正尚书令王俭受诏撰新礼,未就而卒,又使特进张绪续成之,绪又卒,属在司徒竟陵王子良,子良以让胤;乃置学士二十人,佐胤撰录。永明十年,迁侍中,领步兵校尉,转为国子祭酒郁林嗣位,胤为后族,甚见亲待。累迁左民尚书,领骁骑中书令,领临海、巴陵王师。

胤虽贵显,常怀止足。建武初,已筑室郊外,号曰小山,恒与学徒游处其内。至是,遂卖园宅,欲入东山,未及发,闻谢朏吴兴郡不还,胤恐后之,乃拜表辞职,不待报辄去。明帝大怒,使御史中丞袁昂奏收胤,寻有诏许之。胤以会稽山多灵异,往游焉,居若邪山云门寺。初,胤二兄求、点并栖遁,求先卒,至是胤又隐,世号点为大山;胤为小山,亦曰东山。

永元中,征太常太子詹事,并不就。高祖霸府建,引胤为军谋祭酒,与书曰:「想恒清豫,纵情林壑,致足欢也。既内绝心战,外劳物役,以道养和,履候无爽。若邪擅美东区,山川相属,前世嘉赏,是为乐土。仆推迁簿官,自东徂西,悟言素对,用成睽阕,倾首东顾,曷日无怀。畴昔欢遇,曳裾儒肆,实欲卧游千载,畋渔百氏,一行为吏,此事遂乖。属以世道威夷,仍离屯故,投袂数千,克黜衅祸。思得瞩卷咨款,寓情古昔,夫岂不怀,事与愿谢。君清襟素托,栖寄不近,中居人世,殆同隐沦。既俯拾青组,又脱屣朱黻。但理存用舍,义贵随时,往识祸萌,实为先觉,超然独善,有识钦嗟。今者为邦,贫贱咸耻,好仁由己,幸无凝滞。比别具白,此未尽言。今遣候承音息,矫首还翰,慰其引领。」胤不至。

高祖践阼,诏为特进、右光禄大夫。手敕曰:「吾猥当期运,膺此乐推,而顾己蒙蔽,昧于治道。虽复劬劳日昃,思致隆平,而先王遗范,尚蕴方策,息举之用,存乎其人。兼以世道浇暮,争诈繁起,改俗迁风,良有未易。自非以儒雅弘朝,高尚轨物,则汨流所至,莫知其限。治人之与治身,独善之与兼济,得失去取,为用孰多。吾虽不学,颇好博古,尚想高尘,每怀击节。今世务纷乱,忧责是当,不得不屈道岩阿,共成世美。必望深达往怀,不吝濡足。今遣领军司马王果宣旨谕意。迟面在近。」果至,胤单衣鹿巾,执经卷,下床跪受诏书,就席伏读。胤因谓果曰:「吾昔于齐朝欲陈两三条事,一者欲正郊丘,二者欲更铸九鼎,三者欲树双阙。世传晋室欲立阙,王丞相牛头山云:『此天阙也』,是则未明立阙之意。阙者,谓之象魏。县象法于其上,浃日而收之。象者,法也;魏者,当涂而高大貌也。鼎者神器,有国所先,故王孙满斥言,楚子顿尽。圆丘国郊,旧典不同。南郊祠五帝灵威仰之类,圆丘祠天皇大帝北极大星是也。往代合之郊丘,先儒之巨失。今梁德告始,不宜遂因前谬。卿宜诣阙陈之。」果曰:「仆之鄙劣,岂敢轻议国典,此当敬俟叔孙生耳。」胤曰:「卿讵不遣传诏还朝拜表,留与我同游邪?」果愕然曰:「古今不闻此例。」胤曰:「檀弓两卷,皆言物始。自卿而始,何必有例。」果曰:「今君遂当邈然绝世,犹有致身理不?」胤曰:「卿但以事见推,吾年已五十七,月食四斗米不尽,何容得有宦情。昔荷圣王眄识,今又蒙旌贲,甚愿诣阙谢恩;但比腰脚大恶,此心不遂耳。」

果还,以胤意奏闻,有敕给白衣尚书禄,胤固辞。又敕山阴库钱月给五万,胤又不受。及敕胤曰:「顷者学业沦废,儒术将尽,闾阎搢绅,尠闻好事。吾每思弘奖,其风未移,当扆兴言为叹。本欲屈卿暂出,开导后生,既属废业,此怀未遂,延伫之劳,载盈梦想。理舟虚席,须俟来秋,所望惠然申其宿抱耳。卿门徒中经明行修,厥数有几?且欲瞻彼堂堂,置此周行,便可具以名闻,副其劳望。」又曰:「比岁学者殊为寡少,良由无复聚徒,故明经斯废。每一念此,为之慨然。卿居儒宗,加以德素,当敕后进有意向者,就卿受业。想深思诲诱,使斯文载兴。」于是遣何子朗、孔寿等六人于东山受学。

太守衡阳王元简深加礼敬,月中常命驾式闾,谈论终日。胤以若邪处势迫隘,不容生徒,乃迁秦望山。山有飞泉,西起学舍,即林成援,因岩为堵。别为小合室,寝处其中,躬自启闭,僮仆无得至者。山侧营田二顷,讲隙从生徒游之。胤初迁,将筑室,忽见二人著玄冠,容貌甚伟,问胤曰:「君欲居此邪?」乃指一处云:「此中殊吉。」忽不复见,胤依其言而止焉。寻而山发洪水,树石皆倒拔,唯胤所居室岿然独存。元简乃命记室参军钟嵘作瑞室颂,刻石以旌之。及元简去郡,入山与胤别,送至都赐埭,去郡三里,因曰:「仆自弃人事,交游路断,自非降贵山薮,岂容复望城邑?此埭之游,于今绝矣。」执手涕零。

何氏过江,自晋司空充并葬吴西山。胤家世年皆不永,唯祖尚之至七十二。胤年登祖寿,乃移还吴,作别山诗一首,言甚凄怆。至吴,居虎丘西寺讲经论,学徒复随之,东境守宰经途者,莫不毕至。胤常禁杀,有虞人逐鹿,鹿径来趋胤,伏而不动。又有异鸟如鹤,红色,集讲堂,驯狎如家禽焉。

初,开善寺藏法师与胤遇于秦望,后还都,卒于钟山。其死日,胤在般若寺,见一僧授胤香炉奁并函书,云「呈何居士」。言讫失所在。胤开函,乃是大庄严论,世中未有。又于寺内立明珠柱,乃七日七夜放光,太守何远以状启。昭明太子钦其德,遣舍人何思澄致手令以褒美之。

大通三年,卒,年八十六。先是胤疾,妻江氏梦神人告之曰:「汝夫寿尽;既有至德,应获延期,尔当代之。」妻觉说焉,俄得患而卒,胤疾乃瘳。至是胤梦一神女,并八十许人,并衣帢,行列至前,俱拜床下,觉又见之,便命营凶具。既而疾动,因不自治。

胤注百法论、十二门论各一卷,注周易十卷,毛诗总集六卷,毛诗隐义十卷,礼记隐义二十卷,礼答问五十五卷。

子撰,亦不仕,庐陵王辟为主簿,不就。

阮孝绪字士宗,陈留尉氏人也。父彦之,宋太尉从事中郎

孝绪七岁,出后从伯胤之。胤之母周氏卒,有遗财百余万,应归孝绪孝绪一无所纳,尽以归胤之姊琅邪王晏之母,闻者咸叹异之。

幼至孝,性沉静,虽与儿童游戏,恒以穿池筑山为乐。年十三,遍通五经。十五,冠而见其父,彦之诫曰:「三加弥尊,人伦之始。宜思自勗,以庇尔躬。」答曰:「愿迹松子于瀛海,追许由于穹谷,庶保促生,以免尘累。」自是屏居一室,非定省未尝出户,家人莫见其面,亲友因呼为「居士」。

外兄王晏贵显,屡至其门,孝绪度之必至颠覆,常逃匿不与相见。曾食酱美,问之,云是王家所得,便吐飧复醢。及晏诛,其亲戚咸为之惧。孝绪曰:「亲而不党,何坐之及?」竟获免。

义师围京城,家贫无以爨,僮妾窃邻人樵以继火,孝绪知之,乃不食,更令撤屋而炊。所居室唯有一鹿床,竹树环绕。天监初,御史中丞任昉寻其兄履之,欲造而不敢,望而叹曰:「其室虽迩,其人甚远。」为名流所钦尚如此。

十二年,与吴郡元琰俱征,并不到。陈郡袁峻谓之曰:「往者,天地闭,贤人隐;今世路已清,而子犹遁,可乎?」答曰:「昔周德虽兴,夷、齐不厌薇蕨;汉道方盛,黄、绮无闷山林。为仁由己,何关人世!况仆非往贤之类邪?」

后于钟山听讲,母王氏忽有疾,兄弟欲召之。母曰:「孝绪至性冥通,必当自到。」果心惊而返,邻里嗟异之。合药须得生人葠,旧传钟山所出,孝绪躬历幽险,累日不值,忽见一鹿前行,孝绪感而随后,至一所遂灭,就视,果获此草。母得服之,遂愈。时皆叹其孝感所致。

时有善筮者张有道谓孝绪曰:「见子隐迹而心难明,自非考之龟蓍,无以验也。」及布卦,既揲五爻,曰:「此将为咸,应感之法,非嘉遯之兆。」孝绪曰:「安知后爻不为上九?」果成遯卦,有道叹曰:「此谓『肥遯无不利。』象实应德,心迹并也。」孝绪曰:「虽获遯卦,而上九爻不发,升遐之道,便当高谢许生。」乃著高隐传,上自炎、黄,终于天监之末,斟酌分为三品,凡若干卷。又著论云:「夫至道之本,贵在无为;圣人之迹,存乎拯弊。弊拯由迹,迹用有乖于本,本既无为,为非道之至。然不垂其迹,则世无以平;不究其本,则道实交丧。丘、旦将存其迹,故宜权晦其本;老、庄但明其本,亦宜深抑其迹。迹既可抑,数子所以有余;本方见晦,尼丘是故不足。非得一之士,阙彼明智;体二之徒,独怀鉴识。然圣已极照,反创其迹;贤未居宗,更言其本。良由迹须拯世,非圣不能;本实明理,在贤可照。若能体兹本迹,悟彼抑扬,则孔、庄之意,其过半矣。」

南平元襄王闻其名,致书要之,不赴。孝绪曰:「非志骄富贵,但性畏庙堂。若使麏䴥可骖,何以异夫骥𫘧。」

初,建武末,青溪宫东门无故自崩,大风拔东宫门外杨树。或以问孝绪孝绪曰:「青溪皇家旧宅。齐为木行,东者木位,今东门自坏,木其衰矣。」

鄱阳忠烈王妃孝绪之姊。王尝命驾,欲就之游,孝绪凿垣而逃,卒不肯见。诸甥岁时馈遗,一无所纳。人或怪之,答云:「非我始愿,故不受也。」

其恒所供养石像,先有损坏,心欲治补,经一夜忽然完复,众并异之。

大同二年,卒,时年五十八。门徒诔其德行,谥曰文贞处士。所著七录等书二百五十卷,行于世。

陶弘景字通明,丹阳秣陵人也。初,母梦青龙自怀而出,并见两天人手执香炉来至其所,已而有娠,遂产弘景。幼有异操。年十岁,得葛洪神仙传,昼夜研寻,便有养生之志。谓人曰:「仰青云,睹白日,不觉为远矣。」及长,身长七尺四寸,神仪明秀,朗目疏眉,细形长耳。读书万余卷。善琴棋,工草隶。未弱冠,齐高帝作相,引为诸王侍读,除奉朝请。虽在朱门,闭影不交外物,唯以披阅为务。朝仪故事,多取决焉。永明十年上表辞禄,诏许之,赐以束帛。及发,公卿祖之于征虏亭,供帐甚盛,车马填咽,咸云宋、齐已来,未有斯事。朝野荣之。

于是止于句容之句曲山。恒曰:「此山下是第八洞宫,名金坛华阳之天,周回一百五十里。昔汉有咸阳三茅君得道,来掌此山,故谓之茅山。」乃中山立馆,自号华阳隐居。始从东阳孙游岳受符图经法。遍历名山,寻访仙药。每经涧谷,必坐卧其间,吟咏盘桓,不能已巳。时沈约东阳郡守,高其志节,累书要之,不至。

弘景为人,圆通谦谨,出处冥会,心如明镜,遇物便了,言无烦舛,有亦辄觉。建武中,齐宜都王铿为明帝所害,其夜,弘景梦铿告别,因访其幽冥中事,多说秘异,因著梦记焉。

永元初,更筑三层楼,弘景处其上,弟子居其中,宾客至其下,与物遂绝,唯一家僮得侍其旁。特爱松风,每闻其响,欣然为乐。有时独游泉石,望见者以为仙人。

性好著述,尚奇异,顾惜光景,老而弥笃。尤明阴阳五行,风角星算,山川地理,方图产物,医术本草。著帝代年历,又尝造浑天象,云「修道所须,非止史官是用」。

义师平建康,闻议禅代,弘景援引图谶,数处皆成「梁」字,令弟子进之。高祖既早与之游,及即位后,恩礼逾笃,书问不绝,冠盖相望。

天监四年,移居积金东涧。善辟谷导引之法,年逾八十而有壮容。深慕张良之为人,云「古贤莫比」。曾梦佛授其菩提记,名为胜力菩萨。乃诣鄮县阿育王塔自誓,受五大戒。后太宗临南徐州,钦其风素,召至后堂,与谈论数日而去,太宗甚敬异之。大通初,令献二刀于高祖,其一名善胜,一名威胜,并为佳宝。

大同二年,卒,时年八十五。颜色不变,屈申如恒。诏赠中散大夫,谥曰贞白先生,仍遣舍人护丧事。弘景遗令薄葬弟子遵而行之。

诸葛璩字幼玟,琅邪阳都人,世居京口。璩幼事征士关康之,博涉经史。复师征士臧荣绪,荣绪著晋书,称璩有发擿之功,方之壶遂。

齐建武初,南徐州行事江祀荐璩于明帝曰:「璩安贫守道,悦礼敦诗,未尝投刺邦宰,曳裾府寺,如其简退,可以扬清厉俗。请辟为议曹从事。」帝许之,璩辞不去。陈郡谢朓为东海太守,教曰:「昔长孙东组,降龙丘之节;文举北辎,高通德之称。所以激贪立懦,式扬风范。处士诸葛璩,高风所渐,结辙前修。岂怀珠披褐,韬玉待价?将幽贞独往,不事王侯者邪?闻事亲有啜菽之窭,就养寡藜蒸之给,岂得独享万锺,而忘兹五秉。可饷谷百斛。」天监中,太守萧琛刺史安成王秀、鄱阳王恢并礼异焉。璩丁母忧毁瘠,恢累加存问,服阙,举秀才,不就。

璩性勤于诲诱,后生就学者日至,居宅狭陋,无以容之,太守张友为起讲舍。璩处身清正,妻子不见喜愠之色。旦夕孜孜,讲诵不辍,时人益以此宗之。

七年高祖敕问太守王份,份即具以实对,未及征用,是年卒于家。璩所著文章二十卷,门人刘曒集而录之。

沈𫖮处默吴兴武康人也。父坦之,齐都官郎

𫖮幼清静有至行,慕黄叔度徐孺子之为人。读书不为章句,著述不尚浮华。常独处一室,人罕见其面。𫖮从叔勃,贵显齐世,每还吴兴,宾客填咽,𫖮不至其门。勃就见,𫖮送迎不越于阃。勃叹息曰:「吾乃今知贵不如贱。」

俄征为南郡王左常侍,不就。𫖮内行甚修,事母兄弟孝友,为乡里所称慕。永明三年,征著作郎建武二年,征太子舍人,俱不赴。永元二年,又征通直郎,亦不赴。

𫖮素不治家产,值齐末兵荒,与家人并日而食。或有馈其粱肉者,闭门不受。唯以樵采自资,怡怡然恒不改其乐。

天监四年,大举北伐,订民丁,吴兴太守柳恽以𫖮从役,扬州别驾陆任以书责之,恽大惭,厚礼而遣之。其年卒于家。所著文章数十篇。

刘慧斐字文宣,彭城人也。少博学,能属文,起家安成王法曹行参军。尝还都,途经寻阳,游于匡山,过处士张孝秀,相得甚欢,遂有终焉之志。因不仕,居于东林寺。又于山北构园一所,号曰离垢园,时人乃谓为离垢先生。

慧斐尤明释典,工篆隶,在山手写佛经二千余卷,常所诵者百余卷。昼夜行道,孜孜不怠,远近钦慕之。太宗临江州,遗以几杖。论者云,自远法师没后,将二百年,始有张、刘之盛矣。世祖武陵王等书问不绝。大同二年,卒,时年五十九。

元琰字伯珪,吴郡钱唐人也。祖悦之,太学博士征,不至。父灵瑜,居父忧,以毁卒。元琰时童孺,哀慕尽礼,亲党异之。及长好学,博通经史,兼精佛义。然性谦敬,不以所长骄人。家贫,唯以园蔬为业。尝出行,见人盗其菜,元琰遽退走,母问其故,具以实答。母问盗者为谁,答曰:「向所以退,畏其愧耻,今启其名,愿不泄也。」于是母子秘之。或有涉沟盗其笋者,元琰因伐木为桥以渡之。自是盗者大惭,一乡无复草窃。居常不出城市,独坐如对严宾,见之者莫不改容正色。沛国刘𤩽深加器异,尝表称之。

建武二年,始征为安北参军事,不赴。天监九年县令管慧辨上言义行,扬州刺史临川王宏辟命,不至。十年,王拜表荐焉,竟未征。其年卒于家,时年七十。

刘𬣙字彦度,平原人也。父灵真,齐武昌太守。𬣙幼称纯孝,数岁,父母继卒,𬣙居丧,哭泣孺慕,几至灭性,赴吊者莫不伤焉。后为伯父所养,事伯母及昆姊,孝友笃至,为宗族所称。自伤早孤,人有误触其讳者,未尝不感结流涕。长兄絜为之娉妻,克日成婚,𬣙闻而逃匿,事息乃还。本州刺史张稷辟为主簿,不就,主者檄召,𬣙乃挂檄于树而逃。

𬣙善玄言,尤精释典。曾与族兄刘歊听讲于钟山诸寺,因共卜筑宋熙寺东涧,有终焉之志。天监十七年,卒于歊舍,时年三十一。临终,执歊手曰:「气绝便敛,敛毕即埋,灵筵一不须立,勿设飨祀,无求继嗣。」歊从而行之。宗人至友相与刊石立铭,谥曰玄贞处士

刘歊字士光,𬣙族兄也。祖乘民,宋冀州刺史;父闻慰,齐正员郎:世为二千石,皆有清名。

歊幼有识慧,四岁丧父,与群儿同处,独不戏弄。六岁诵论语毛诗,意所不解,便能问难。十一,读庄子逍遥篇,曰:「此可解耳。」客因问之,随问而答,皆有情理,家人每异之。及长,博学有文才,不娶不仕,与族弟𬣙并隐居求志,遨游林泽,以山水书籍相娱而已。常欲避人世,以母老不忍违离,每随兄霁、杳从宦。少时好施,务周人之急,人或遗之,亦不距也。久而叹曰:「受人者必报,不则有愧于人。吾固无以报人,岂可常有愧乎?」

天监十七年,无何而著革终论。其辞曰:

死生之事,圣人罕言之矣。孔子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知鬼神之情状,与天地相似而不违。」其言约,其旨妙,其事隐,其意深,未可以臆断,难得而精核,聊肆狂瞽,请试言之。

夫形虑合而为生,魂质离而称死,合则起动,离则休寂。当其动也,人皆知其神;及其寂也,物莫测其所趣。皆知则不言而义显,莫测则逾辩而理微。是以勋、华旷而莫陈,姬、孔抑而不说,前达往贤,互生异见。季札云:「骨肉归于土,魂气无不之。」庄周云:「生为徭役,死为休息。」寻此二说,如或相反。何者?气无不之,神有也;死为休息,神无也。原宪云:「夏后氏用明器,示民无知也。殷人用祭器,示民有知也。周人兼用之,示民疑也。」考之记籍,验之前志,有无之辩,不可历言。若稽诸内教,判乎释部,则诸子之言可寻,三代之礼无越。何者?神为生本,形为生具,死者神离此具,而即非彼具也。虽死者不可复反,而精灵递变,未尝灭绝。当其离此之日,识用廓然,故夏后明器,示其弗反。即彼之时,魂灵知灭,故殷人祭器,显其犹存。不反则合乎庄周,犹存则同乎季札,各得一隅,无伤厥义。设其实也,则亦无,故周人有兼用之礼,尼父发游魂之唱,不其然乎。若废偏携之论,探中途之旨,则不仁不智之讥,于是乎可息。

夫形也者,无知之质也;神也者,有知之性也。有知不独存,依无知以自立,故形之于神,逆旅之馆耳。及其死也,神去此而适彼也。神已去此,馆何用存?速朽得理也。神已适彼,祭何所祭?祭则失理。而姬、孔之教不然者,其有以乎!盖礼乐之兴,出于浇薄,俎豆缀兆,生于俗弊。施灵筵,陈棺椁,设馈奠,建丘陇,盖欲令孝子有追思之地耳,夫何补于已迁之神乎?故上古衣之以薪,弃之中野,可谓尊卢、赫胥、皇雄、炎帝蹈于失理哉?是以子羽沈川,汉伯方圹,文楚黄壤,士安麻索。此四子者,得理也,忘教也。若从四子而游,则平生之志得矣。

然积习生常,难卒改革,一朝肆志,傥不见从。今欲翦截烦厚,务存俭易,进不裸尸,退异常俗,不伤存者之念,有合至人之道。孔子云:「敛首足形,还葬而无椁。」斯亦贫者之礼也,余何陋焉。且张奂止用幅巾,王肃唯盥手足,范冉殓毕便葬,奚珍无设筵几,文度故舟为椁,子廉牛车载柩,叔起诫绝坟陇,康成使无卜吉。此数公者,尚或如之;况于吾人,而当华泰!今欲髣佛景行,以为轨则,傥合中庸之道,庶免徒费之讥。气绝不须复魄,盥洗而敛。以一千钱市治棺、单故裙衫、衣巾枕履。此外送往之具,棺中常物,及余阁之祭,一不得有所施。世多信李、彭之言,可谓惑矣。余以孔、释为师,差无此惑。敛讫,载以露车,归于旧山,随得一地,地足为坎,坎足容棺,不须塼甓,不劳封树,勿设祭飨,勿置几筵,无用茅君之虚座,伯夷之杅水。其蒸尝继嗣,言象所绝,事止余身,无伤世教。家人长幼,内外姻戚,凡厥友朋,爰及寓所,咸愿成余之志,幸勿夺之。

明年疾卒,时年三十二。

歊幼时尝独坐空室,有一老公至门,谓歊曰:「心力勇猛,能精死生;但不得久滞一方耳。」因弹指而去。歊既长,精心学佛,有道人释宝志者,时人莫测也,遇歊于兴皇寺,惊起曰:「隐居学道,清净登佛。」如此三说。歊未死之春,有人为其庭中栽柿,歊谓兄子弇曰:「吾不见此实,尔其勿言。」至秋而亡,人以为知命。亲故诔其行迹,谥曰贞节处士

庾诜字彦宝,新野人也。幼聪警笃学,经史百家无不该综,纬候书射,棋筭机巧,并一时之绝。而性托夷简,特爱林泉。十亩之宅,山池居半。蔬食弊衣,不治产业。尝乘舟从田舍还,载米一百五十石,有人寄载三十石,既至宅,寄载者曰:「君三十斛,我百五十石。」诜默然不言,恣其取足。邻人有被诬为盗者,被治劾,妄款,诜矜之,乃以书质钱二万,令门生诈为其亲,代之酬备。邻人获免,谢诜,诜曰:「吾矜天下无辜,岂期谢也。」其行多如此类。

高祖少与诜善,雅推重之。及起义,署为平西府记室参军,诜不屈。平生少所游狎,河东柳恽欲与之交,诜距而不纳。后湘东王临荆州,板为镇西府记室参军,不就。普通中,诏曰:「明敭振滞,为政所先;旌贤求士,梦伫斯急。新野庾诜止足栖退,自事却扫,经史文艺,多所贯习;颍川庾承先学通黄、老,该涉释教;并不竞不营,安兹枯槁,可以镇躁敦俗。诜可黄门侍郎承先中书侍郎。勒州县时加敦遣,庶能屈志,方冀盐梅。」诜称疾不赴。

晚年以后,尤遵释教,宅内立道场,环绕礼忏,六时不辍。诵法华经,每日一遍。后夜中忽见一道人,自称愿公,容止甚异,呼诜为上行先生,授香而去。中大通四年,因昼寝,忽惊觉曰:「愿公复来,不可久住。」颜色不变,言终而卒,时年七十八。举室咸闻空中唱「上行先生已生弥陀净域矣。」高祖闻而下诏曰:「旌善表行,前王所敦。新野庾诜荆山珠玉,江陵杞梓,静侯南度,固有名德,独贞苦节,孤芳素履。奄随运往,恻怆于怀。宜谥贞节处士,以显高烈。」诜所撰帝历二十卷,易林二十卷,续伍端休江陵记一卷,晋朝杂事五卷,总抄八十卷,行于世。

曼倩字世华,亦早有令誉。世祖荆州,辟为主簿,迁中录事。每出,世祖常目送之,谓刘之遴曰:「荆南信多君子,虽美归田凤,清属桓阶,赏德标奇,未过此子。」后转咨议参军。所著丧服仪、文字体例、庄老义疏,注算经及七曜历术,并所制文章:凡九十五卷。

子季才,有学行,承圣中,仕至中书侍郎江陵陷,随例入关。

张孝秀字文逸,南阳宛人也。少仕州为治中从事史;遭母忧,服阕,为建安王别驾。顷之,遂去职归山,居于东林寺。有田数十顷,部曲数百人,率以力田,尽供山众,远近归慕,赴之如市。

孝秀性通率,不好浮华,常冠谷皮巾,蹑蒲履,手执并榈皮麈尾。服寒食散,盛冬能卧于石。博涉群书,专精释典。善谈论,工隶书,凡诸艺能,莫不明习。普通三年,卒,时年四十二,室中皆闻有非常香气。太宗闻甚伤悼焉,与刘慧斐书,述其贞白云。

庾承先字子通,颍川鄢陵人也。少沈静有志操,是非不涉于言,喜愠不形于色,人莫能窥也。弱岁受学于南阳刘虬,强记敏识,出于群辈。玄经释典,靡不该悉;九流七略,咸所精练。郡辟功曹不就,乃与道士王僧镇同游衡岳。晚以弟疾还乡里,遂居于土台山鄱阳忠烈王在州,钦其风味,要与游处。又令讲老子。远近名僧,咸来赴集,论难锋起,异端竞至,承先徐相酬答,皆得所未闻。忠烈王尤加钦重,征州主簿,湘东王闻之,亦板为法曹参军,并不赴。

大通三年庐山刘慧斐荆州承先与之有旧,往从之。荆陕学徒,因请承先老子。湘东王亲命驾临听,论议终日,深相赏接。留连月余日,乃还山。王亲祖道,并赠篇什,隐者美之。其年卒,时年六十。

吏部尚书姚察曰:世之诬处士者,多云纯盗虚名,而无适用,盖有负其实者。若诸葛璩之学术,阮孝绪之簿阀,其取进也岂难哉?终于隐居,固亦性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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