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仲尼沒而微言絕,七十子喪而大義乖。故《春秋》分爲五,《詩》分爲四,《易》有數家之傳。戰國從衡,真僞分爭,諸子之言紛然殽亂。至秦患之,乃燔滅文章,以愚黔首。漢興,改秦之敗,大收篇籍,廣開獻書之路。迄孝武世,書缺簡脫,禮壞樂崩,聖上喟然而稱曰:“朕甚閔焉!”於是建藏書之策,置寫書之官,下及諸子傳說,皆充祕府。至成帝時,以書頗散亡,使謁者陳農求遺書於天下。詔光祿大夫劉向校經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鹹校數術,侍醫李柱國校方技。每一書已,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會向卒,哀帝復使向子侍中奉車都尉歆卒父業。歆於是總羣書而奏其《七略》,故有《輯略》,有《六藝略》,有《諸子略》,有《詩賦略》,有《兵書略》,有《術數略》,有《方技略》。今刪其要,以備篇輯。
《易》曰:“宓戲氏仰觀象於天,俯觀法於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物之情。”至於殷、周之際,紂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諸侯順命而行道,天人之佔可得而效,於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孔氏爲之《彖》、《象》、《繫辭》、《文言》、《序卦》之屬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聖,世歷三古。及秦燔書,而《易》爲筮卜之事,傳者不絕。漢興,田何傳之。訖於宣、元,有施、孟、梁丘、京氏列於學官,而民間有費、高二家之說,劉向以中《古文易經》校施、孟、梁丘經,或脫去“無咎”、“悔亡”,唯費氏經與古文同。
《易》曰:“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故《書》之所起遠矣,至孔子纂焉,上斷於堯,下訖於秦,凡百篇,而爲之序,言其作意。秦燔書禁學,濟南伏生獨壁藏之。漢興亡失,求得二十九篇,以教齊魯之間。訖孝宣世,有《歐陽》、《大小夏侯氏》,立於學官。《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魯共王懷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凡數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聞鼓琴瑟鐘磬之音,於是俱,乃止不壞。孔安國者,孔子後也,悉得其書,以考二十九篇,得多十六篇。安國獻之。遭巫蠱事,未列於學官。劉向以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文,《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脫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脫亦二十二字,文字異者七百有餘,脫字數十。《書》者,古之號令,號令於衆,其言不立具,則聽受施行者弗曉。古文讀應爾雅,故解古今語而可知也。
《書》曰:“詩言志,歌詠言。”故哀樂之心感,而歌詠之聲發。誦其言謂之詩,詠其聲謂之歌。故古有采詩之官,王者所以觀風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純取周詩,上採殷,下取魯,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漢興,魯申公爲《詩》訓故,而齊轅固、燕韓生皆爲之傳。或取《春秋》,採雜說,鹹非其本義。與不得已,魯最爲近之。三家皆列於學官。又有毛公之學,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
《易》曰:“有夫婦父子君臣上下,禮義有所錯。”而帝王質文世有損益,至周曲爲之防,事爲之制,故曰:“禮經三百,威儀三千。”及周之衰,諸侯將逾法度,惡其害己,皆滅去其籍,自孔子時而不具,至秦大壞。漢興,魯高堂生傳《士禮》十七篇。訖孝宣世,後倉最明。戴德、戴聖、慶普皆其弟子,三家立於學官。《禮古經》者,出於魯淹中及孔氏,與十七篇文相似,多三十九篇。及《明堂陰陽》、《王史氏記》所見,多天子、諸侯、卿、大夫之制,雖不能備,猶愈倉等推《士禮》而致於天子之說。
《易》曰:“先王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享祖考。”故自黃帝下至三代,樂各有名。孔子曰:“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二者相與並行。周衰俱壞,樂尤微眇,以音律爲節,又爲鄭、衛所亂,故無遺法。漢興,制氏以雅樂聲津,世在樂宮,頗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六國之君,魏文侯最爲好古,孝文時得其樂入竇公,獻其書,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樂》章也。武帝時,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採《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獻八佾之舞,與制氏不相遠。其內史丞王定傳之,以授常山王禹。禹,成帝時爲謁者,數言其義,獻二十四卷記。劉向校書,得《樂記》二十三篇。與禹不同,其道浸以益微。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爲《春秋》,言爲《尚書》,帝王靡不同之。周室既微,載籍殘缺,仲尼思存前聖之業,乃稱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徵也;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徵也。文獻不足故也,足則吾能徵之矣。”以魯周公之國,禮文備物,史官有法,故與左丘明觀其史記,據行事,仍人道,因興以立功,就敗以成罰,假日月以定歷數,借朝聘以正禮樂。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丘明恐弟子各安其意,以失其真,故論本事而作傳,明夫子不以空言說經也。《春秋》所貶損大人當世君臣,有威權勢力,其事實皆形於傳,是以隱其書而不宣,所以免時難也。及未世口說流行,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四家之中,《公羊》、《穀梁》立於學官,鄒氏無師,夾氏未有書。
《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於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故謂之《論語》。漢興,有齊、魯之說。傳《齊論》者,昌邑中尉王吉、少府宋畸、御史大夫貢禹、尚書令五鹿充宗、膠東庸生,唯王陽名家。傳《魯論語》者,常山都尉龔奮、長信少府夏侯勝、丞相韋賢、魯扶卿、前將軍蕭望之、安昌侯張禹,皆名家。張氏最後而行於世。
《孝經》者,孔子爲曾子陳孝道也。夫孝,天之經,地之義,民之行也。舉大者言,故曰《孝經》。漢興,長孫氏、博士江翁、少府後倉、諫大夫翼奉、安昌侯張禹傳之,各自名家。經文皆同,唯孔氏壁中古文爲異。“父母生之,續莫大焉”,“故親生之膝下”,諸家說不安處,古文字讀皆異。
《易》曰:“上古結繩以治,後世聖人易之以書契,百官以治,萬民以察,蓋取諸《夬》。”“決,揚於王庭”,言其宣揚於王者朝廷,其用最大也。古者八歲入小學,故《周官》保氏掌養國子,教之六書,謂象形、象事、象意、象聲、轉註、假借,造字之本也。漢興,蕭何草律,亦著其法,曰:“太史試學童,能諷書九千字以上,乃得爲史。又以六體試之,課最者以爲尚書、御史、史書令史。吏民上書,字或不正,輒舉劾。”六體者,古文、奇字、篆書、隸書、繆篆、蟲書,皆所以通知古今文字,摹印章,書幡信也。古制,書必同文,不知則闕,問諸故老,至於衰世,是非無正,人用其私。故孔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今亡矣夫!”蓋傷其浸不正。《史籀篇》者,周時史官教學童書也,與孔氏壁中古文異體。《蒼頡》七章者,秦丞相李斯所作也;《爰歷》六章者,車府令趙高所作也;《博學》七章者,太史令胡母敬所作也;文字多取《史籀篇》,而篆體復頗異,所謂秦篆者也。是時始造隸書矣,起於官獄多事,苟趨省易,施之於徒隸也。漢興,閭里書師合《蒼頡》、《爰歷》、《博學》三篇,斷六十字以爲一章,凡五十五章,併爲《蒼頡篇》。武帝時司馬相如作《凡將篇》,無復字。元帝時黃門令史遊作《急就篇》,成帝時將作大匠李長作《元尚篇》,皆《蒼頡》中正字也。《凡將》則頗有出矣。至元始中,徵天下通小學者以百數,各令記字於庭中。揚雄取其有用者以作《訓纂篇》,順續《蒼頡》,又易《蒼頡》中重複之字,凡八十九章。臣復續揚雄作十三章,凡一百二章,無復字,六藝羣書所載略備矣。《蒼頡》多古字,俗師失其讀,宣帝時徵齊人能正讀者,張敝從受之,傳至外孫之子杜林,爲作訓故,並列焉。
六藝之文:《樂》以和神,仁之表也;《詩》以正言,義之用也;《禮》以明體,明者著見,故無訓也;《書》以廣聽,知之術也;《春秋》以斷事,信之符也。五者,蓋五常之道,相須而備,而《易》爲之原。故曰“《易》不可見,則乾坤或幾乎息矣”,言與天地爲終始也。至於五學,世有變改,猶五行之更用事焉。古之學者耕且養,三年而通一藝,存其大體,玩經文而已,是故用日少而畜德多,三十而五經立也。後世經傳既已乖離,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五字之文,至於二三萬言。後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後能言;安其所習,毀所不見,終以自蔽。此學者之大患也。序六藝爲九種。
儒家者流,蓋出於司徒之官,助人君順陽陽明教化者也。遊文於六經之中,留意於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宗師仲尼,以重其言,於道最爲高。孔子曰:“如有所譽,其有所試。”唐、虞之隆,殷、周之盛,仲尼之業,已試之效者也。然惑者既失精微,而闢者又隨時抑揚,違離道本,苟以譁衆取寵。後進循之,是以《五經》乖析,儒學浸衰,此闢儒之患。
道家者流,蓋出於史官,歷記成敗存亡禍福古今之道,然後知秉要執本,清虛以自守,卑弱以自持,此君人南面之術也。合於堯之克攘,《易》之嗛々,一謙而四益,此其所長也。及放者爲之,則欲絕去禮學,兼棄仁義,曰獨任清虛可以爲治。
墨家者流,蓋出於清廟之守。茅屋採椽,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上賢;宗祀嚴父,是以右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視天下,是以上同;此其所長也。及蔽者爲之,見儉之利,因以非禮,推兼愛之意,而不知別親疏。
諸子十家,其可觀者九家而已。皆起於王道既微,諸侯力政,時君世主,好惡殊方,是以九家之術蜂出並作,各引一端,崇其所善,以此馳說,取合諸侯。其言雖殊,闢猶水火,相滅亦相生也。仁之與義,敬之與和,相反而皆相成也。《易》曰:“天下同歸而殊塗,一致而百慮。”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之支與流裔。使其人遭明王聖主,得其所折中,皆股肱之材已。仲尼有言:“禮失而求諸野。”方今去聖久遠,道術缺廢,無所更索,彼九家者,不猶愈於野乎?若能修六藝之術。而觀此九家之言,捨短取長,則可以通萬方之略矣。
傳曰:“不歌而誦謂之賦,登高能賦可以爲大夫。”言感物造耑而,材知深美,可與圖事,故可以爲列大夫也。古者諸侯卿大夫交接鄰國,以微言相感,當揖讓之時,必稱《詩》以諭其志,蓋以別賢不肖而觀盛衰焉。故孔子曰“不學《詩》,無以言”也。春秋之後,周道浸壞,聘問歌詠不行於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鹹有惻隱古詩之義。其後宋玉、唐勒;漢興,枚乘,司馬相如,下及楊子云,競爲侈儷閎衍之詞,沒其風諭之義。是以楊子悔之,曰:“詩人之賦麗以則,辭人之賦麗以淫。如孔氏之門人用賦也,則賈誼登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自孝武立樂府而採歌謠,於是有代趙之謳,秦楚之風,皆感於哀樂,緣事而發,亦可以觀風俗,知薄厚雲。序詩賦爲五種。
兵家者,蓋出古司馬之職,王官之武備也。《洪範》八政,八曰師。孔子曰爲國者“足食足兵”,“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明兵之重也。《易》曰“古者弦木爲弧,剡木爲矢,弧矢之利,以威天下”,其用上矣。後世燿金爲刃,割革爲甲,器械甚備。下及湯、武受命,以師克亂而濟百姓,動之以仁義,行之以禮讓,《司馬法》是其遺事也。自春秋至於戰國,出奇設伏,變詐之兵並作。漢興,張良、韓信序次兵法,凡百八十二家,刪取要用,定著三十五家。諸呂用事而盜取之。武帝時,軍政楊樸捃摭遺逸,紀奏兵錄,猶未能備。至於孝成,命任宏論次兵書爲四種。
天文者,序二十八宿,步五星日月,以紀吉凶之象,聖王所以參政也。《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然星事兇悍,非湛密者弗能由也。夫觀景以譴形,非明王亦不能服聽也。以不能由之臣,諫不能聽之王,此所以兩有患也。
歷譜者,序四時之位,正分至之節,會日月五星之辰,以考寒暑殺生之實。故聖王必正歷數,以定三統服色之制,又以探知五星日月之會。兇厄之患,吉隆之喜,其術皆出焉。此聖人知命之術也,非天下之至材,其孰與焉!道之亂也,患出於小人而強欲知天道者,壞大以爲小,削遠以爲近,是以道術破碎而難知也。
五行者,五常之形氣也。《書》雲“初一曰五行,次二曰羞用五事”,言進用五事以順五行也。貌、言、視、聽、思心失,而五行之序亂,五星之變作,皆出於律歷之數而分爲一者也。其法亦起五德終始,推其極則無不至。而小數家因此以爲吉凶,而行於世,浸以相亂。
蓍龜者,聖人之所用也。《書》曰:“女則有大疑,謀及卜筮。”《易》曰:“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者,莫善於蓍龜。”“是故君子將有爲也,將有行也,問焉而以言,其受命也如向,無有遠近幽深,遂知來物。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與於此!”及至衰世,解於齊戒,而婁煩卜筮,神明不應。故筮瀆不告,《易》以爲忌;龜厭不告,《詩》以爲刺。
雜佔者,紀百事之象,候善惡之徵。《易》曰:“佔事知來。”衆佔非一,而夢爲大,故周有其官。而《詩》載熊羆虺蛇衆魚旐旟之夢,著明大人之佔,以考吉凶,蓋參卜筮。《春秋》之說訞也,曰:“人之所忌,其氣炎以取之,訞由人興也。人失常則訞興,人無釁焉,訞不自作。”故曰:“德勝不祥,義厭不惠。”桑谷共生,大戊以興;雊雉登鼎,武丁爲宗。然惑者不稽諸躬,而忌訞之見,是以《詩》刺“召彼故老,訊之占夢”,傷其捨本而憂未,不能勝兇咎也。
數術者,皆明堂羲和史卜之職也。史官之廢久矣,其書既不能具,雖有其書而無其人。《易》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春秋時魯有梓慎,鄭有裨竈,晉有卜偃,宋有子韋。六國時楚有甘公,魏有石申夫。漢有唐都,庶得粗觕。蓋有因而成易,無因而成難,故因舊書以序數術爲六種。
經方者,本草石之寒溫,量疾病之淺深,假藥味之滋,因氣感之宜,辯五苦六辛,致水火之齊,以通閉解結,反之於平。及失其宜者,以熱益熱,以寒增寒,精氣內傷,不見於外,是所獨失也。故諺曰:“有病不治,常得中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