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元皇后,王莽姑也。莽自謂黃帝之後,其《自本》曰:黃帝姓姚氏,八世生虞舜。舜起嬀汭,以嬀爲姓。至周武王封舜後嬀滿於陳,是爲胡公,十三世生完。完字敬仲,奔齊,齊桓公以爲卿,姓田氏。十一世,田和有齊國,二世稱王,至王建爲秦所滅。項羽起,封建孫安爲濟北王。至漢興,安失國,齊人謂之“王家”,因以爲氏。
文、景間,安孫遂字伯紀,處東平陵,生賀,字翁孺。爲武帝繡衣御史,逐捕魏郡羣盜堅盧等黨與,及吏畏懦逗留當坐者,翁孺皆縱不誅。它部御史暴勝之等奏殺二千石,誅千石以下,及通行飲食坐連及者,大部至斬萬餘人,語見《酷吏傳》。翁孺以奉使不稱免,嘆曰:“吾聞活千人者有封子孫,吾所活者萬餘人,後世其興乎!”
翁孺既免,而與東平陵終氏爲怨,乃徙魏郡元城委粟裏,爲三老,魏郡人德之。元城建公曰:“昔春秋沙麓崩,晉史卜之,曰:‘陰爲陽雄,土火相乘,故有沙麓崩。後六百四十五年,宜有聖女興。’其齊田乎!今王翁孺徙,正真其地,日月當之。元城郭東有五鹿之虛,即沙鹿地也。後八十年,當有貴女興天下”雲。
翁孺生禁,字稚君,少學法律長安,爲廷尉史,本始三年,生女政君,即元后也。禁有大志,不修廉隅,好酒色,多取傍妻,凡有四女八男;長女君俠,次即元后政君,次君力,次君弟;長男鳳孝卿,次曼元卿,譚子元,崇少子,商子夏,立子叔,根稚卿,逢時委卿,唯鳳、崇與元后政君同母。母,適妻,魏郡李氏女也。後以妒去,更嫁爲河內苟賓妻。
初,李親任政君在身,夢月入其懷。及壯大,婉順得婦人道。嘗許嫁未行,所許者死。後東平王聘政君爲姬,未入,王薨。禁獨怪之,使卜數者相政君,“當大貴,不可言。”禁心以爲然,乃教書,學鼓琴。五鳳中,獻政君,年十八矣,入掖庭爲家人子。
歲餘,會皇太子所愛幸司馬良娣病,且死,謂太子曰:“妾死非天命,乃諸娣妾良人更祝詛殺我。”太子憐之,且以爲然。及司馬良娣死,太子悲恚發病,忽忽不樂,因以過怒諸娣妾,莫得進見者。久之,宣帝聞太子恨過諸娣妾,欲順適其意,乃令皇后擇後宮家人子可以虞侍太子者,政君與在其中。及太子朝,皇后乃見政君等五人,微令旁長御問知太子所欲。太子殊無意於五人者,不得已於皇后,強應曰:“此中一人可。”是時政君坐近太子,又獨衣絳緣諸於,長御即以爲是。皇后使侍中杜輔、掖庭令濁賢交送政君太子宮,見丙殿。得御幸,有身。先是者,太子後宮娣妾以十數,御幸久者七八年,莫有子,及王妃一幸而有身。甘露三年,生成帝於甲館畫堂,爲世適皇孫。宣帝愛之,自名曰驁,字太孫,常置左右。
後三年,宣帝崩,太子即位,是爲孝元帝。立太孫爲太子,以母王妃爲婕妤,封父禁爲陽平侯。後三日,婕妤立爲皇后,禁位特進,禁弟弘至長樂衛尉。永光二年,禁薨,諡曰頃侯。長子鳳嗣侯,爲衛尉侍中,皇后自有子後,希復進見。太子壯大,寬博恭慎,語在《成紀》。其後幸酒,樂燕樂,元帝不以爲能。而傅昭儀有寵於上,生定陶共王。王多材藝,上甚愛之,坐則側席,行則同輦,常有意欲廢太子而立共王。時鳳在位,與皇后、太子同心憂懼,刺侍中史丹擁右太子,語在《丹傳》。上亦以皇后素謹慎,而太子先帝所常留意,故得不廢。
其夏,黃霧四塞終日。天子以問諫大夫楊興、博王駟勝等,對皆以爲:“陰盛侵陽之氣也。高祖之約也,非功臣不侯,今太后諸弟皆以無功爲侯,非高祖之約,外戚未曾有也,故天爲見異。”言事者多以爲然。鳳於是懼,上書辭謝曰:“陛下即位,思慕諒暗,故詔臣鳳典領尚書事,上無以明聖德,下無以益政治。今有茀星天地赤黃之異,咎在臣鳳,當伏顯戮,以謝天下。今諒門暗已畢,大義皆舉,宜躬親萬機,以承天心。”因乞骸骨辭職。上報曰:“朕承先帝聖緒,涉道未深,不明事情,是以陰陽錯繆,日月無光,赤黃之氣,充塞天下。咎在朕躬,今大將軍乃引過自予,欲上尚書事,歸大將軍印綬,罷大司馬官,是明朕之不德也。朕委將軍以事,誠欲庶幾有成,顯先祖之功德。將軍其專心固意,輔朕之不逮,毋有所疑。”
後五年,諸吏散騎安成侯崇薨,諡曰共侯。有遺腹子奉世嗣侯,太后甚哀之。明年,河平二年,上悉封舅譚爲平阿侯,商成都侯,立紅陽侯,根曲陽侯,逢時高平侯。五人同日封,故世謂之“五侯”。太后同產唯曼蚤卒,餘畢侯矣。太后母李親,苟氏妻,生一男名參,寡居。頃侯禁在時,太后令禁還李親。太后憐參,欲以田分爲比而封之。上曰:“封田氏,非正也。”以參爲侍中水衡都尉。王氏子弟皆卿、大夫、侍中、諸曹,分據勢官滿朝廷。
大將軍鳳用事,上遂謙讓無所顓。左右常薦光祿大夫劉向少子歆通達有異材。上召見歆,誦讀詩賦,甚說之,欲以爲中常侍,召取衣冠。臨當拜,左右皆曰:“未曉大將軍。”上曰:“此小事,何須關大將軍?”左右叩頭爭之。上於是語鳳,鳳以爲不可,乃止。其見憚如此。
上即位數年,無繼嗣,體常不平。定陶共王來朝,太后與上承先帝意,遇共王甚厚,賞賜十倍於它王,不以往事爲纖介。共王之來朝也,天子留,不遣歸國。上謂共王:“我未有子,人命不諱,一朝有它,且不復相見。爾長留侍我矣!”其後,天子疾益有瘳,共王因留國邸,旦夕侍上,上甚親重。大將軍鳳心不便共王在京師,會日蝕,鳳因言:“日蝕,陰盛之象,爲非常異。定陶王雖親,於禮當奉籓在國。今留侍京師,詭正非常,故天見戒。宜遣王之國。”上不得已於鳳而許之。共王辭去,上與相對涕泣而決。
京兆尹王章素剛直敢言,以爲鳳建遣共王之國非是,乃奏封事言日蝕之咎矣。天子召見章,延問以事,章對曰:“天道聰明,佑善而災惡,以瑞異爲符效。今陛下以未有繼嗣,引近定陶王,所以承宗廟,重社稷,上順天心,下安百姓。此正義善事,當有祥瑞,何故致災異?災異之發,爲大臣顓政者也。今聞大將軍猥歸日蝕之咎於定陶王,建遣之國,苟欲使天子孤立於上,顓擅朝事以便其私,非忠臣也。且日蝕,陰侵陽、臣顓君之咎,今政事大小皆自鳳出,天子曾不一舉手,鳳不內省責,反歸咎善人,推遠定陶王。且鳳誣罔不忠,非一事也。前丞相樂昌侯商本以先帝外屬,內行篤,有威重,位歷將相,國家柱石臣也,其人守正,不肯詘節隨鳳委曲,卒用閨門之事爲鳳所罷,身以憂死,衆庶愍之。又鳳知其小婦弟張美人已嘗適人,於禮不宜配御至尊,託以爲宜子,內之後宮,苟以私其妻弟。聞張美人未嘗任身就館也。且羌胡尚殺首子以蕩腸正世,況於天子而近已出之女也!此三者皆大事,陛下所自見,足以知其餘,及它所不見者。鳳不可令久典事,宜退使就第,選忠賢以代之。”
自鳳之白罷商後遣定陶王也,上不能平。及聞章言,天子感寤,納之,謂章曰:“微京兆尹直言,吾不聞社稷計!且唯賢知賢,君試爲朕求可以自輔者。”於是章奏封事,薦中山孝王舅琅邪太守馮野王“先帝時歷二卿,忠信質直,知謀有餘。野王以王舅出,以賢復人,明聖主樂進賢也。”上自爲太子時數聞野王先帝名卿,聲譽出鳳遠甚,方倚欲以代鳳。
初,章每召見,上輒闢左右。時太后從弟長樂衛尉弘子侍中音獨側聽,具知章言,以語鳳。鳳聞之,稱病出就第,上疏乞骸骨,謝上曰:“臣材駑愚戇,得以外屬兄弟七人封爲列侯,宗族蒙恩,賞賜無量。輔政出入七年,國家委任臣鳳,所言輒聽,薦士常用。無一功善,陰陽不調,災異數見,咎在臣鳳奉職無狀,此臣一當退也。《五經》傳記,師所誦說,鹹以日蝕之咎在於大臣非其人,《易》曰‘折其右肱’,此臣二當退也。河平以來,臣久病連年,數出在外,曠職素餐,此臣三當退也。陛下以皇太后故不忍誅廢,臣猶自知當遠流放,又重自念,兄弟宗族所蒙不測,當殺身靡骨死輦轂下,不當以無益之故有離寢門之心,誠歲餘以來,所苦加侵,日日益甚,不勝大願,願乞骸骨,歸自治養,冀賴陛下神靈,未埋發齒,期月之間,幸得瘳愈,復望帷幄,不然,必置溝壑。臣以非材見私,天下知臣受恩深也;以病得全骸骨歸,天下知臣被恩見哀,重巍巍也。進退於國爲厚,萬無纖介之議。唯陛下哀憐!”其辭指甚哀,太后聞之爲垂涕,不御食。
上少而親倚鳳,弗忍廢,乃報鳳曰:“朕秉事不明,政事多闕,故天變婁臻,鹹在朕躬。將軍乃深引過自予,欲乞骸骨而退,則朕將何向焉!《書》不云乎?‘公毋困我’。務專精神,安心自持,期於亟廖,稱朕意焉。”於是鳳起視事。上使尚書劾奏章:“知野王前以王舅出補吏,而私薦之,欲令在朝阿附諸侯;又知張美人體御至尊,而妄稱引羌胡殺子蕩腸,非所宜言。”遂下章吏。廷尉致其大逆罪,以爲“比上夷狄,欲絕繼嗣之端;背畔天子,私爲定陶王。”章死獄中,妻子徙合浦。
自是公卿見鳳,側目而視,郡國守相、刺吏皆出其門。又以侍中太僕音爲御史大夫,列於三公。而五侯羣弟,爭爲奢移,賂遺珍寶,四面而至;後廷姬妾,各數十人,僮奴以千百數,羅鍾馨,舞鄭女,作倡優,狗馬馳逐;大治第室,起土山漸臺,洞門高廊閣道,連屬彌望。百姓歌之曰:“五侯初起,曲陽最怒,壞決高都,連竟外杜,土山漸臺西白虎。”其奢僭如此。然皆通敏人事,好士養賢,傾財施予,以相高尚。
鳳輔政凡十一歲。陽朔三年秋,鳳疾,天子數自臨問,親執其手,涕泣曰:“將軍病,如有不可言,平阿侯譚次將軍矣。”鳳頓首泣曰:“譚等雖與臣至親,行皆奢僭,無以率導百姓,不如御史大夫音謹敕,臣敢以死保之。”及鳳且死,上疏謝上,復固薦音自代,言譚等五人必不可用。天子然之。
初,譚倨,不肯事鳳,而音敬鳳,卑恭如子,故薦之。鳳薨,天子臨吊贈寵,送以輕車介士,軍陳自長安至渭陵,諡曰敬成侯。子襄嗣侯,爲衛尉。御史大夫音竟代鳳爲大司馬車騎將軍,而平阿侯譚位特進,領城門兵。谷永說譚,令讓不受城門職,由是與音不平,語在《永傳》。
初,成都侯商嘗病,欲避暑,從上借明光宮,後又穿長安城,引內澧水注第中大陂以行船,立羽蓋,張周帷,輯濯越歌。上幸商第,見穿城引水,意恨,內銜之,未言。後微行出,過曲陽侯第,又見園中土山漸臺似類白虎殿。於是上怒,以讓車騎將軍音。商、根兄弟欲自黥、劓謝太后。上聞之大怒,乃使尚書責問司隸校尉、京兆尹:“知成都侯商擅穿帝城,決引澧水,曲陽侯根驕奢僭上,赤墀青瑣,紅陽侯立父子臧匿奸猾亡命,賓客爲羣盜,司隸、京兆皆阿縱不舉奏正法。”二人頓首省戶下。又賜車騎將軍音策書曰:“外家何甘樂禍敗,而欲自黥、劓,相戮辱於太后前,傷慈母之心,以危亂國!外家宗族強,上一身寢弱日久,今將一施之。君其召諸侯,令待府舍。”是日,詔尚書奏文帝時誅將軍薄昭故事。車騎將軍音藉槁請罪,商、立、根皆負斧質謝。上不忍誅,然後得已。
久之,平阿侯譚薨,諡曰安侯,子仁嗣侯。太后憐弟曼蚤死,獨不封,曼寡婦渠供養東宮,子莽幼孤不及等比,常以爲語。平阿侯譚、成都侯商及在位多稱莽者。久之,上覆下詔追封曼爲新都哀侯,而子莽嗣爵爲新都侯。後又封太后姊子淳天長爲定陵侯。王氏親屬,侯者凡十人。
上悔廢平阿侯譚不輔政而薨也,乃復進成都侯商以特進,領城門兵,置幕府,得舉吏如將軍。杜鄴說車騎將軍音令親附商,語在《鄴傳》。王氏爵位日盛,唯音爲修整,數諫正,有忠節,輔政八年,薨。吊贈如大將軍,諡曰敬侯。子舜嗣侯,爲太僕侍中。特進成都侯商代音爲大司馬衛將軍,而紅陽侯立位特進,領城門兵。商輔政四歲,病乞骸骨,天子憫之,更以爲大將軍,益封二千戶,賜錢百萬。商薨,吊贈如大將軍故事,諡曰景成侯,子況嗣侯。紅陽侯立次當輔政,有罪過,語在《孫寶傳》。上乃廢立,而用光祿勳曲陽侯根爲大司馬票騎將軍,歲餘益封千七百戶。高平侯逢時無材能名稱,是歲薨,諡曰戴侯,子買之嗣侯。
綏和元年,上即位二十餘年無繼嗣,而定陶共王已薨,子嗣立爲王。王祖母定陶傅太后重賂遺票騎將軍根,爲王求漢嗣,根爲言,上亦欲立之,遂徵定陶王爲太子。時根輔政五歲矣,乞骸骨,上乃益封根五千戶,賜安車駟馬,黃金五百斤,罷就第。
先是,定陵侯淳于長以外屬能謀議,爲衛尉侍中,在輔政之次。是歲,新都侯莽告長伏罪與紅陽侯立相連,長下獄死,立就國,語在《長傳》。故曲陽侯根薦莽以自代,上亦以爲莽有忠直節,遂擢莽從侍中騎都尉光祿大夫爲大司馬。
歲餘,成帝崩,哀帝即位。太后詔莽就第,避帝外家。哀帝初優莽,不聽。莽上書固乞骸骨而退。上乃下詔曰:“曲陽侯根前在位,建社稷策。侍中太僕安陽侯舜往時護太子家,導朕,忠誠專一,有舊恩。新都侯莽憂勞國家,執義堅固,庶幾與爲治,太皇太后詔休就第,朕甚閔焉。其益封根二千戶,舜五百戶,莽三百五十戶。以莽爲特進,朝朔望。”又還紅陽侯立京師。哀帝少而聞知五氏驕盛,心不能善,以初立,故優之。
後月餘,司隸校尉解光奏:“曲陽侯根宗重身尊,三世據權,五將秉政,天下輻湊自效。根行貪邪,臧累鉅萬,縱橫恣意,大治室第,第中起土山,立兩市,殿上赤墀,戶青瑣;遊觀射獵,使奴從者被甲持弓弩,陳爲步兵;止宿離宮,水衡共張,發民治道,百姓苦其役。內懷奸邪,欲管朝政,推親近吏主簿張業以爲尚書,蔽上壅下,內塞王路,外交籓臣,驕奢僭上,壞亂制度,案根骨肉至親,社稷大臣,先帝棄天下,根不悲哀思慕,山陵未成,公聘取故掖庭女樂五官殷嚴、王飛君等,置酒歌舞,捐忘先帝厚恩,背臣子義。及根兄子成都侯況幸得以外親繼父爲列侯侍中,不思報厚恩,亦聘取故掖庭貴人以爲妻,皆無人臣禮,大不敬不道。”於是天子曰:“先帝遇根、況父子,至厚也,今乃背忘恩義!”以根嘗建社稷之策,遣就國。免況爲庶人,歸故郡。根及況父商所薦舉爲官者,皆罷。
諫大夫楊宣上封事言:“孝成皇帝深惟宗廟之重,稱述陛下至德以承天序,聖策深遠,恩德至厚。惟念先帝之意,豈不欲以陛下自代,奉承東宮哉!太皇太后春秋七十,數更憂傷,敕令親屬引領以避丁、傅。行道之人爲之隕涕,況於陛下,時登高遠望,獨不漸於延陵乎!”哀帝深感其言,復封商中子邑爲成都侯。
明年,哀帝崩,無子,太皇太后以莽爲大司馬,與共徵立中山王奉哀帝後,是爲平帝。帝年九歲,當年被疾,太后臨朝,委政於莽,莽顓威福。紅陽侯立莽諸父,平阿侯仁素剛直,莽內憚之,令大臣以罪過奏遣立、仁就國。莽日誑耀太后,言輔政致太平,羣臣奏請尊莽爲安漢公。後遂遣使者迫守立、仁令自殺。賜立諡曰荒侯,子柱嗣,仁諡曰刺侯,子術嗣。是歲,元始三年也。
莽既外一羣臣,令稱已功德,又內媚事旁側長御以下,賂遺以千萬數。白尊太后姊妹君俠爲廣恩君,君力爲廣惠君,君弟爲廣施君,皆食湯沐邑,日夜共譽莽。莽又知太后婦人厭居深宮中,莽欲虞樂以市其權,乃令太后四時車駕巡狩四郊,存見孤寡貞婦。春幸繭館,率皇后、列侯夫人桑,遵霸水而祓除;夏遊篽宿、鄠、杜之間;秋歷東館,望昆明,集黃山宮;冬饗飲飛羽,校獵上蘭,登長平館,臨涇水而覽焉。太后所至屬縣,輒施恩惠,賜民錢、帛、牛、酒,歲以爲常。太后從容言曰:“我始入太子家時,見於丙殿,至今五六十歲尚頗識之。”莽因曰:“太子宮幸近,可一往遊觀,不足以爲勞。”於是太后幸太子宮,甚說。太后旁弄兒病在外舍,莽自親侯之。其欲得太后意如此。
平帝崩,無子,莽徵宣帝玄孫選最少者廣戚侯子劉嬰,年二歲,託以卜相爲最吉。乃風公卿奏請立嬰爲孺子,令宰衡安漢公莽踐祚居攝,如周公傅成王故事。太后不以爲可,力不能禁,於是莽遂爲攝皇帝,改元稱制焉。俄而宗室安衆侯劉崇及東郡太守翟義等惡之,更舉兵欲誅莽。太后聞之,曰:“人心不相遠也。我雖婦人,亦知莽必以是自危,不可。”其後,莽遂以符命自立爲真皇帝,先奉諸符瑞以白太后,太后大驚。
初,漢高祖入咸陽至霸上,秦王子嬰降於軹道,奉上始皇璽。及高祖誅項籍,即天子位,因御服其璽,世世傳受,號曰漢傳國璽,以孺子未立,璽臧長樂宮。及莽即位,請璽,太后不肯授莽。莽使安陽侯舜諭指。舜素謹敕,太后雅愛信之。舜既見,太后知其爲莽求璽,怒罵之曰:“而屬父子宗族蒙漢家力,富貴累世,既無以報,受人孤寄,乘便利時,奪取其國,不復顧恩義。人如此者,狗豬不食其餘,天下豈有而兄弟邪!且若自以金匱符命爲新皇帝,變更正朔服制,亦當自更作璽,傳之萬世,何用此亡國不詳璽爲,而欲求之?!我漢家老寡婦,旦暮且死,欲與此璽俱葬,終不可得!”太后因涕泣而言,旁側長御以下皆垂涕。舜亦悲不能自止,良久乃仰謂太后:“臣等已無可言者。莽必欲得傳國璽,太后寧能終不與邪!”太后聞舜語切,恐莽欲脅之,乃出漢傳國璽,投之地以授舜,曰:“我老已死,如而兄弟,今族滅也!”舜既得傳國璽,奏之,莽大說,乃爲太后置酒未央宮漸臺,大縱衆樂。
莽又欲改太后漢家舊號,易其璽綬,恐不見聽,而莽疏屬王諫欲諂莽,上書言:“皇天廢去漢而命立新室,太皇太后不宜稱尊號,當隨漢廢,以奉天命”。莽乃車駕至東宮,親以其書白太后。太后曰:“此言是也!”莽因曰:“此悖德之臣也,罪當誅!”於是冠軍張永獻符命銅璧,文言“太皇太后當爲新室文母太皇太后。”莽乃下詔曰:“予視羣公,鹹曰‘休哉!其文字非刻非畫,厥性自然’。予伏念皇天命予爲子,更命太皇太后爲‘新室文母太皇太后’,協於新、故交代之際,信於漢氏。哀帝之代,世傳行詔籌,爲西王母共具之祥,當爲歷代母,昭然著明。於祗畏天命,敢不欽承!謹以令月吉日,親率羣公諸侯卿士,奉上皇太后璽紱,以當順天心,光於四海焉。”太后聽許。莽於是鴆殺王諫,而封張永爲貢符子。
初,莽爲安漢公時,又諂太后,奏尊元帝廟爲高宗,太后晏駕後當以禮配食雲。及莽改號太后爲新室文母,絕之於漢,不令得體元帝。墮壞孝元廟,更爲文母太后起廟,獨置孝元廟故殿以爲文母篹食堂,既成,名曰長壽宮。以太后在,故未謂之廟。莽以太后好出遊觀,乃車駕置酒長壽宮,請太后。既至,見孝元廟廢徹塗地,太后驚,泣曰:“此漢家宗廟,皆有神靈,與何治而壞之!且使鬼神無知,又何用廟爲!如令有知,我乃人之妃妾,豈宜辱帝之堂以陳饋食哉!”私謂左右曰:“此人嫚神多矣,能久得晁乎!”飲酒不樂而罷。
司徒掾班彪曰:三代以來,《春秋》所記,王公國君,與其失世,稀不以女寵。漢興,后妃之家呂、霍、上官,幾危國者數矣。及王莽之興,由孝元后歷漢四世爲天下母,饗國六十餘載,羣弟世權,更持國柄,五將十侯,卒成新都。位號已移於天下,而元后卷卷猶握一璽,不欲以授莽,婦人之仁,悲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