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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三十七 外國列傳第一

契丹者,古匈奴之種也。代居遼澤之中,潢水南岸,南距榆關一千一百里,榆關南距幽州七百里,本鮮卑之舊地也。其風土人物,世代君長,前史載之詳矣。

唐咸通末,其王曰錫里濟,疆土稍大,累來朝貢。光啟中,其王沁丹者,乘中原多故,北邊無備,遂蠶食諸郡,達靼、奚、室韋之屬,咸被驅役,族帳寖盛,有時入寇。劉仁恭幽州,素知契丹軍情偽,選將練兵,乘秋深入,踰摘星嶺討之,霜降秋暮,即燔塞下野草以困之,馬多飢死,即以良馬賂仁恭,以市牧地。仁恭季年荒恣,出居大安山契丹背盟,數來寇鈔。時劉守光平州契丹錫利王子率萬騎攻之,守光偽與之和,張幄幕于城外以享之,部族就席,伏甲起,擒錫利王子入城。部族聚哭,請納馬五千以贖之,不許,沁丹乞盟納賂以求之,自是十餘年不能犯塞。

沁丹政衰,有別部長耶律案巴堅,最推雄勁,族帳漸盛,遂代沁丹為主。先是,契丹之先大賀氏有勝兵四萬,分為八部,每部皆號大人,內推一人為主,建旗鼓以尊之,每三年第其名以代之。及案巴堅為主,乃怙強恃勇,不受諸族之代,遂自稱國王

天祐四年,大寇雲中後唐武皇遣使連和,因與之面會于雲中東城,大具享禮,延入帳中,約為兄弟,謂之曰:「唐室為賊所篡,吾欲今冬大舉,弟可以精騎二萬,同收汴、洛。」案巴堅許之,賜與甚厚,留馬三千匹以答貺。左右咸勸武皇可乘間擄之,武皇曰:「逆賊未殄,不可失信于部落,自亡之道也。」乃盡禮遣之。及梁祖建號,案巴堅亦遣使送名馬、女樂、貂皮等求封冊。梁祖與之書曰:「朕今天下皆平,唯有太原未伏,卿能長驅精甲,徑至新莊,為我翦彼寇讎,與爾便行封冊。」莊宗初嗣世,亦遣使告哀,賂以金繒,求騎軍以救潞州,答其使曰:「我與先王為兄弟,兒即吾兒也,寕有父不助子耶!」許出師,會潞平而止。

劉守光末年苛慘,軍士亡叛皆入契丹。洎周德威攻圍幽州,燕之軍民多為寇所掠,既盡得燕中人士,歸之文法,由是漸盛。十三年八月案巴堅率諸部號稱百萬,自麟、勝陷振武,長驅雲、朔,北邊大擾。莊宗赴援于代,敵眾方退。十四年新州大將盧文進為眾所迫,殺新州團練使存矩于祁溝關,返攻新、武。周德威以眾擊之,文進不利,乃奔于契丹,引其眾陷新州周德威率兵三萬以討之,敵騎援新州德威為敵所敗,殺傷殆盡,契丹乘勝攻幽州。是時,或言契丹三十萬,或言五十萬,幽薊之北,所在敵騎皆滿。莊宗明宗與李存審閻寶將兵救幽州,遂解其圍,語在莊宗紀中。

十八年十月鎮州大將張文禮弒其帥王鎔莊宗討之,時定州王處直文禮合謀,遣威塞軍使王郁復引契丹為援。十二月案巴堅傾塞入寇,攻圍幽州,李紹宏以兵城守。契丹長驅陷涿郡,執刺史李嗣弼。進攻易、定,至新樂,渡沙河王都遣使告急。時莊宗鎮州行營,聞前鋒報曰「敵渡沙河」,軍中咸恐,議者請權釋鎮州之圍以避之。莊宗曰:「霸王舉事,自有天道,契丹其如我何!國初,突厥入寇,至于渭北高祖欲棄長安,遷都樊、鄧,太宗曰:『獫狁孔熾,自古有之,未聞遷移都邑。霍去病,漢廷將帥,猶且志滅匈奴,況帝王應運,而欲移都避寇哉!』文皇雄武,不數年俘二突厥為衞士。今吾以數萬之眾安集山東,王德明厮養小人,案巴堅生長邊地,豈有退避之理,吾何面視蒼生哉!爾曹但駕馬同行,看吾破敵。」莊宗親御鐵騎五千,至新城北,遇契丹前鋒萬騎,莊宗精甲自桑林突出,光明照日,諸部愕然緩退,莊宗分二廣以乘之,敵騎散退。時沙河微氷,其馬多陷,案巴堅退保望都。是夜,莊宗定州,翌日出戰,遇奚長塔納五千騎,莊宗親軍千騎與之鬬,為敵所圍,外救不及,莊宗挺馬奮躍,出入數回,酣戰不解。李嗣昭聞其急也,灑泣而往,攻破敵陣,掖莊宗而歸。時契丹值大雪,野無所掠,馬無芻草,凍死者相望于路,案巴堅盧文進,以手指天謂之曰:「天未令我到此。」乃引眾北去。莊宗率精兵騎躡其後,每經案巴堅野宿之所,布秸在地,方而環之,雖去,無一莖亂者,莊宗謂左右曰:「蕃人法令如是,豈中國所及!」莊宗幽州,發二百騎偵之,皆為契丹所獲,莊宗乃還。

天祐末,案巴堅乃自稱皇帝,署中國官號。其俗舊隨畜牧,素無邑屋,得燕人所教,乃為城郭宮室之制于漠北,距幽州三千里,名其邑曰西樓邑,屋門皆東向,如車帳之法。城南別作一城,以實漢人,名曰漢城,城中有佛寺三,僧尼千人。其國人號案巴堅為天皇王。同光中,案巴堅深著闢地之志,欲收兵大舉,慮渤海踵其後。三年,舉其眾討渤海遼東,令塔納盧文進據營、平等州,擾我燕薊

明宗初纂嗣,遣供奉官姚坤奉書告哀,至西樓邑,屬案巴堅渤海,又徑至慎州,崎嶇萬里。既至,謁見案巴堅,延入穹廬,案巴堅身長九尺,被錦袍,大帶垂後,與妻對榻引見坤。坤未致命案巴堅先問曰:「聞爾漢土河南河北各有一天子,信乎?」坤曰:「河南天子,今年四月一日洛陽軍變,今凶問至矣。河北總管令公,比為魏州軍亂,先帝詔令除討,既聞內難,軍眾離心,及京城無主,上下堅冊令公,請主社稷,今已順人望登帝位矣。」案巴堅號咷,聲淚俱發,曰:「我與河東先世約為兄弟,河南天子吾兒也。近聞漢地兵亂,點得甲馬五萬騎,比欲自往洛陽救助吾兒,又緣渤海未下,我兒果致如此,冤哉!」泣下不能已。又謂坤曰:「今漢土天子,初聞洛陽有難,不急救,致令及此。」坤曰:「非不急切,地遠阻隔不及也。」又曰:「我兒既殂,當合取我商量,安得自立!」坤曰:「吾皇將兵二十年,位至大總管,所部精兵三十萬,眾口一心,堅相推戴,違之則立見禍生,非不知稟天皇王意旨,無奈人心何。」其子托允在側,謂坤曰:「漢使勿多談。」因引左氏牽牛蹊田之說以折坤,坤曰:「應天順人,不同匹夫之義,祗如天皇王初領國事,豈是強取之耶!」案巴堅因曰:「理當如此,我漢國兒子致有此難,我知之矣。聞此兒有宮婢二千,樂官千人,終日放鷹走狗,躭酒嗜色,不惜人民,任使不肖,致得天下皆怒。我自聞如斯,常憂傾覆,一月前已有人來報,知我兒有事,我便舉家斷酒,解放鷹犬,休罷樂官。我亦有諸部家樂千人,非公宴未嘗妄舉。我若所為似我兒,亦應不能持久矣,從此願以為戒。」又曰:「漢國兒與我雖父子,亦曾彼此讐敵,俱有惡心,與爾今天子無惡,足得歡好。爾先復命,我續將馬萬騎至幽、鎮以南,與爾家天子面為盟約,我要幽州,令漢兒把捉,更不復侵入漢界。」又問:「漢收得西川,信不?」坤曰:「去年九月出兵,十一月十六日收下東、西川,得兵馬二十萬,金帛無筭。皇帝初即位,未辦送來,續當遣使至矣。」案巴堅忻然曰:「聞西川有劔閣,兵馬從何過得?」坤曰:「川路雖險,然先朝收復河南,有精兵四十萬,良馬十萬騎,但通人行處,便能去得,視劔閣如平地耳。」案巴堅善漢語,謂坤曰:「吾解漢語,歷口不敢言,懼部人效我,令兵士怯弱故也。」坤至止三日案巴堅傷寒。一夕,大星殞于其帳前,俄而卒于扶餘城,時天成元年七月二十七日也。其妻舒嚕氏自率眾護其喪歸西樓,坤亦從行,得報而還。既而舒嚕氏立其次子德光為渠帥,以總國事,尋遣使告哀,明宗為之輟朝明年正月,葬案巴堅木葉山,偽諡曰「大聖皇帝」。

案巴堅凡三子,皆雄偉。長曰人皇王托允,即東丹王也;次曰元帥太子,即德光也;幼曰安端少君德光本名耀衢芝,後慕中華文字,遂改焉。唐天成初,案巴堅死,其母令德光權主牙帳,令少子安端少君渤海國托允托允將立,而德光素為部族所服,又其母亦常鍾愛,故因而立之。明宗時,德光遣使摩琳等三十餘人來修好,又遣使為父求碑石,明宗許之,賜與甚厚,并賜其母瓔珞錦綵。自是山北安靜,蕃漢不相侵擾。

三年德光偽改為天顯元年。是歲,定州王都作亂,求援于契丹德光遂陷平州,遣塔納以騎五千援都于中山,招討使王晏球破之于曲陽塔納走保賊城。其年七月,又遣特哩衮率七千騎救定州王晏球逆戰于唐河北,大破之。幽州趙德鈞以生兵接于要路,生擒特哩衮等首領五十餘人,獻于闕下。明年王都平,擒塔納及餘眾,斬之。自是契丹大挫,數年不敢窺邊。嘗遣使紐赫美稜來求塔納骸骨,明宗怒其詐,斬之。長興二年東丹王托允在闕下,其母繼發使申報,朝廷亦優容之。

長興末,契丹雲州明宗晉高祖河東節度使兼北面蕃漢總管清泰三年晉高祖張敬達攻圍甚急,遣指揮使何福齎表乞師,願為臣子。德光白其母曰:「兒昨夢太原石郎發使到國,今果至矣,事符天意,必須赴之。」德光乃自率五萬騎由雁門晉陽,即日大破敬達之眾于城下。尋冊晉高祖為大晉皇帝,約為父子之國,割幽州管內及新、武、雲、應、朔州之地以賂之,仍每歲許輸帛三十萬。時幽州趙德鈞屯兵于團栢谷,遣使至幕帳,求立己為帝,以石氏世襲太原德光對使指帳前一石曰:「我已許石郎為父子之盟,石爛可改矣。」楊光遠等殺張敬達降于契丹德光戲謂光遠等曰:「汝輩大是惡漢兒,不用鹽酪,食卻一萬匹戰馬」。光遠等大慙。晉高祖南行,德光自送至潞州。時趙德鈞趙延壽潞州出降于契丹德光鏁之,令隨牙帳。晉高祖入洛,尋遣宰相趙瑩致謝于契丹天福三年,又遣宰臣馮道左僕射劉昫等持節冊德光及其母氏徽號,賫鹵簿、儀仗、法服、車輅于本國行禮。德光大悅,尋遣使奉晉高祖為英武明義皇帝。

是歲,契丹天顯十一年會同元年,以趙延壽樞密使,升幽州為南京,以趙思溫南京留守。既而德光晉高祖不稱臣,不上表,來往緘題止用家人禮,但云「兒皇帝」。晉祖厚賫金帛以謝之。晉祖奉契丹甚至,歲時問遺,慶弔之禮,必令優厚。每敵使至,即于別殿致敬。德光每有邀請,小不如意,則來譴責,晉祖每屈己以奉之,終晉祖世,畧無釁隙。

少帝嗣位,遣使入契丹德光少帝不先承稟,擅即尊位,所賫文字,略去臣禮,大怒,形于責讓,朝廷使去,即加譴辱。會契丹迴圖使喬榮北歸,侍衞親軍都指揮使景延廣謂榮曰:「先朝是契丹所立,嗣君乃中國所冊,稱孫可矣,稱臣未可,中國自有十萬口橫磨劍,要戰即來。」榮至本國,具言其事,德光大怒,會青州楊光遠叛,遣使搆之。明年冬德光率諸部南下。開運元年春,陷祁州,直抵大河,少帝澶州以禦之。其年三月德光敗于陽城,棄其車帳,乘一橐駞奔至幽州。因怒其失律,自大首領已下各杖數百,唯趙延壽免焉。是時,契丹連歲入寇,晉氏疲于奔命,邊民被苦,幾無寕日。晉相桑維翰少帝求和于契丹,以紓國難,少帝許之,乃遣使奉表稱臣,卑辭首過。使迴,德光報曰:「但使桑維翰景延廣自來,并割鎮、定與我,則可通和也。」朝廷知其不可,乃止。時契丹諸部頻年出征,蕃國君臣稍厭兵革,德光母嘗謂蕃漢臣寮曰:「南朝漢兒爭得一向卧耶!自古及今,惟聞漢來和蕃,不聞蕃去和漢,待伊漢兒的當迴心,則我亦不惜通好也。」

三年樂壽監軍王巒繼有密奏,苦言瀛、鄚可取之狀。十月少帝杜重威李守貞等率兵經略。十一月,蕃將高牟翰敗晉師于瀛州之北,梁漢璋死之。契丹主聞晉既出兵,自率諸部由易、定抵鎮州杜重威等自瀛州西趨常山,至中渡橋,敵已至矣,兩軍隔滹水而砦焉。十二月十日杜重威率諸軍降于契丹,語在晉少帝紀中。十二日德光鎮州,大犒將士。十四日,自鎮州南行,中渡降軍所釋甲仗百萬計,並令于鎮州收貯,戰馬數萬匹,長驅而北。命張彥澤領二千騎先趨東京,遣重威部轄降兵取邢、相路前進。晉少帝遣子延煦延寶奉降表于契丹,並傳國寶一紐至牙帳。明年春正月朔日,德光至汴北,文武百官迎于路。是日入宮,至昏復出,次于赤岡五日,偽制降晉少帝為負義侯,于黃龍府安置。七日德光復自赤岡入居于大內,分命使臣于京城及往諸道括借錢帛。偽命以李崧為西廳樞密使,以溤道為太傅,以左僕射和凝及北來翰林學士承旨張礪宰相二月朔日,德光服漢法服,坐崇元殿受蕃漢朝賀,偽制大赦天下,改晉國為大遼國。以趙延壽大丞相,兼政事令,充樞密使中京留守。降東京為防禦州,尋復為宣武軍

十五日漢高祖建號于晉陽德光聞之,削奪漢祖官爵。是月,晉州潞州並歸河東。時盜賊所在羣起,攻劫州郡,斷澶州浮梁。契丹大恐,沿河諸藩鎮並以腹心鎮之。三月朔日,德光坐崇元殿,行入閤之禮,覩漢家儀法之盛,大悅。以蕃大將蕭翰汴州節度使十七日德光北還。初離東京,宿于赤岡,有大聲如雷,起于牙帳之下。契丹黎陽濟河,次湯陰縣界,有一岡,土人謂之愁死岡。德光憩于其上,謂宣徽使高勳曰:「我在上國,以打圍食肉為樂,自及漢地,每每不快,我若得歸本土,死亦無恨。」勳退而謂人曰:「其語偷,殆將死矣。」時賊帥梁暉相州德光親率諸部以攻之。四月四日,屠其城而去。德光河陽軍亂,謂蕃漢臣寮曰:「我有三失:殺上國兵士,打草穀,一失也;天下括錢,二失也;不尋遣節度使歸藩,三失也。」十六日,次于欒城縣殺胡林之側,時德光已得寒熱疾數日矣,命胡人賫酒脯,禱于得疾之地。十八日晡時,有大星落于穹廬之前,若迸火而散。德光見之,西望而唾,連呼曰:「劉知遠滅,劉知遠滅!」是月二十一日卒,時年四十六,主契丹二十二年契丹人破其屍,摘去腸胃,以鹽沃之,載而北去,漢人目之為「帝羓」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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