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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魔王巧算困心猿 大圣腾那骗宝贝

却说那两个小妖将假葫芦拿在手中,争看一会,忽擡头不见了行者。伶俐虫道:「哥啊,神仙也会打诳语。他说换了宝贝,度我等成仙,怎么不辞就去了?」精细鬼道:「我们相应便宜的多哩,他敢去得成?拿过葫芦来,等我装装天,也试演试演看。」真个把葫芦往上一抛,扑的就落将下来。慌得个伶俐虫道:「怎么不装?不装?莫是孙行者假变神仙,将假葫芦换了我们的真的去耶?」精细鬼道:「不要胡说,孙行者是那三座山压住了,怎生得出?拿过来,等我念他那几句咒儿装了看。」这怪也把葫芦儿望空丢起,口中念道:「若有半声不肯,就上灵霄殿上,动起刀兵。」念不了,扑的又落将下来。两妖道:「不装,不装,一定是个假的。」

正嚷处,孙大圣在半空里听得明白,看得真实,恐怕他弄得时辰多了,紧要处走了风汛,将身一抖,把那变葫芦的毫毛收上身来,弄得那两个妖四手皆空。精细鬼道:「兄弟,拿葫芦来。」伶俐虫道:「你拿著的。」「天呀!怎么不见了?」都去地下乱摸,草里胡寻,吞袖子,揣腰间,那里得有?二妖吓得呆呆挣挣道:「怎的好?怎的好?当时大王将宝贝付与我们,教拿孙行者。今行者既不曾拿得,连宝贝都不见了,我们怎敢去回话?这一顿直直的打死了也。怎的好!怎的好!」伶俐虫道:「我们走了罢。」精细鬼道:「往那里走么?」伶俐虫道:「不管那里走罢。若回去说没宝贝,断然是送命了。」精细鬼道:「不要走,还回去。二大王平日看你甚好,我推一句儿在你身上。他若肯将就,留得性命;说不过,就打死,还在此间。莫弄得两头不著。去来,去来。」那怪商议了,转步回山。

行者在半空中见他回去,又摇身一变,变作苍蝇儿,飞下去,跟著小妖。你道他既变了苍蝇,那宝贝却放在何处?如丢在路上,藏在草里,被人看见拿去,却不是劳而无功?他还带在身上。带在身上啊,苍蝇不过豆粒大小,如何容得?原来他那宝贝,与他金箍棒相同,叫做如意佛宝,随身变化,可以大,可以小,故身上亦可容得。

他嘤的一声飞下去,跟定那怪。不一时,到了洞里。只见那两个魔头坐在那里饮酒,小妖朝上跪下。行者就钉在那门柜上,侧耳听著。小妖道:「大王。」二老魔即停杯道:「你们来了?」小妖道:「来了。」又问:「拿著孙行者否?」小妖叩头,不敢声言。老魔又问,又不敢应,只是叩头。问之再三,小妖俯伏在地:「赦小的万千死罪,赦小的万千死罪。我等执著宝贝,走到半山之中,忽遇著蓬莱山一个神仙。他问我们那里去,我们答道:『拿孙行者去。』那神仙听见说孙行者,他也恼他,要与我们帮工。是我们不曾叫他帮工,却将拿宝贝装人的情由,与他说了。那神仙也有个葫芦,善能装天。我们也是妄想之心,养家之意:他的装天,我的装人,与他换了罢。原说葫芦换葫芦,伶俐虫又贴他个净瓶。谁想他仙家之物,近不得凡人之手。正试演处,就连人都不见了。万望饶小的们死罪。」

老魔听说,暴躁如雷道:「罢了,罢了,这就是孙行者假妆神仙骗哄去了。那猴头神通广大,处处人熟,不知那个毛神放他出来,骗去宝贝。」二魔道:「兄长息怒。叵耐那猴头著然无礼,既有手段,便走了也罢,怎么又骗宝贝?我若没本事拿他,永不在西方路上为怪。」老魔道:「怎生拿他?」二魔道:「我们有五件宝贝,去了两件,还有三件,务要拿住他。」老魔道:「还有那三件?」二魔道:「还有七星剑芭蕉扇在我身边,那一条幌金绳,在压龙山压龙洞母亲那里收著哩。如今差两个小妖去请母亲来吃唐僧肉,就教他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老魔道:「差那个去?」二魔道:「不差这样废物去。」将精细鬼伶俐虫一声喝起。二人道:「造化,造化,打也不曾打,骂也不曾骂,却就饶了。」二魔道:「叫那常随的伴当巴山虎倚海龙来。」二人跪下,二魔吩咐道:「你却要小心。」俱应道:「小心。」「却要仔细。」俱应道:「仔细。」又问道:「你认得老奶奶家么?」又俱应道:「认得。」「你既认得,你快早走动,到老奶奶处,多多拜上,说请吃唐僧肉哩;就著带幌金绳来,要拿孙行者。」

二怪领命疾走。怎知那行者在傍,一一听得明白。他展开翅,飞将去,赶上巴山虎,钉在他身上。行经二三里,就要打杀他两个。又思道:「打死他,有何难事?但他奶奶身边有那幌金索,又不知住在何处,等我且问他一问再打。」好行者,嘤的一声,躲离小妖,让他先行有百十步。却又摇身一变,也变做个小妖儿,戴一顶狐皮帽子,将虎皮裙子倒插上来勒住,赶上道:「走路的,等我一等。」那倚海龙回头问道:「是那里来的?」行者道:「好哥啊,连自家人也认不得?」小妖道:「我家没有你。」行者道:「怎么没我?你再认认我。」小妖道:「面生,面生,不曾相会。」行者道:「正是。你们不曾会著我,我是外班的。」小妖道:「外班长官,是不曾会。你往那里去?」行者道:「大王说差你二位请老奶奶来吃唐僧肉,教他就带幌金绳来,拿孙行者。恐你二位走得缓,有些贪顽,误了正事,又差我来催你们快去。」

小妖见说著海底眼,更不疑惑,把行者果认做一家人。急急忙忙,往前飞跑,一气又跑有八九里。行者道:「忒走快了些。我们离家有多少路了?」小怪道:「有十五六里了。」行者道:「还有多远?」倚海龙用手指道:「乌林子里就是。」行者擡头见一带黑林不远,料得那老怪只在林子里外。却立定步,让那小怪前走。即取出铁棒,走上前,著脚后一刮。可怜忒不禁打,就把两个小妖刮做一团肉饼。却拖著脚,藏在路傍深草科里。即便拔下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叫:「变!」变做个巴山虎,自身却变做个倚海龙。假妆做两个小妖,径往那压龙洞请老奶奶。这叫做七十二变神通大,指物腾那手段高。

三五步,跳到林子里。正找寻处,只见有两扇石门,半开半掩,不敢擅入。只得洋叫一声:「开门!开门!」早惊动那把门的一个女怪,将那半扇儿开了,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平顶山莲花洞里差来请老奶奶的。」女怪道:「进去。」到了二层门下,闪著头,往里观看,又见那正当中坐著一个老妈妈儿。你道他怎生模样?但见:

雪鬓蓬松,星光晃亮。脸皮红润皱文多,牙齿稀疏神气壮。貌似花残霜里色,形如松老雨余颜。头缠白练攒丝帕,耳坠黄金嵌宝环。

孙大圣见了,不敢进去,只在二门外仵著脸,脱脱的哭起来,你道他哭怎的,莫成是怕他?就怕也便不哭,况先哄了他的宝贝,又打死他的小妖,却为何而哭?他当时曾下九鼎油锅,就煠了七八日,也不曾有一点泪儿。只为想起唐僧取经的苦恼,他就泪出痛肠,放眼便哭。心却想道:「老孙既显手段,变做小妖,来请这老怪,没有个直直的站了说话之理,一定见他磕头才是。我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为他使碎六叶连肝肺,用尽三毛七孔心。一卷经能值几何?今日却教我去拜此怪。若不跪拜,必定走了风汛。苦啊!算来只为师父受困,故使我受辱于人。」

到此际也没及奈何,撞将进去,朝上跪下道:「奶奶磕头。」那怪道:「我儿,起来。」行者暗道:「好好好,叫得结实!」老怪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平顶山莲花洞,蒙二位大王有令,差来请奶奶去吃唐僧肉,教带幌金绳,要拿孙行者哩。」老怪大喜道:「好孝顺的儿子。」就去叫擡出轿来。行者道:「我的儿啊,妖精也擡轿?」后壁厢即有两个女怪擡出一顶香藤轿,放在门外,挂上青绢纬幔。老怪起身出洞,坐在轿里。后有几个小女妖捧著减粧,端著镜架,提著手巾,托著香盒,跟随左右。那老怪道:「你们来怎的?我往自家儿子去处,愁那里没人伏侍,要你们去献勤塌嘴?都回去,关了门看家。」那几个小妖果俱回去,止有两个擡轿的。老怪问道:「那差来的叫做甚么名字?」行者连忙答应道:「他叫做巴山虎,我叫做倚海龙。」老怪道:「你两个前走,与我开路。」行者暗想道:「可是晦气,经倒不曾取得,且来替他做皂隶。」却又不敢抵强,只得向前引路,大四声喝起。

行了五六里远近,他就坐在石崖上,等候那擡轿的到了,行者道:「略歇歇如何?压得肩头疼啊。」小怪那知甚么诀窍,就把轿子歇下。行者在轿后,胸脯上拔下一根毫毛,变做一个大烧饼,抱著啃。轿夫道:「长官,你吃的是甚么?」行者道:「不好说。这远的路,来请奶奶,没些儿赏赐,肚里饥了,原带来的干粮,等我吃些儿再走。」轿夫道:「把些儿我们吃吃。」行者笑道:「来么,都是一家人,怎么计较?」那小妖不知好歹,围住行者,分其干粮。被行者掣出棒,著头一磨:一个搪著的,打得稀烂;一个擦著的,不死还哼。那老怪听得人哼,轿子里伸出头来看时,被行者跳到轿前,劈头一棍,打了个窟窿,脑浆迸流,鲜血直冒。拖出轿来看处,原是个九尾狐狸。行者笑道:「造孽畜,叫甚么老奶奶。你叫老奶奶,就该称老孙做上太祖公公是。」

好猴王,把他那幌金绳搜出来,笼在袖里,欢喜道:「那泼魔纵有手段,已此三件儿宝贝姓孙了。」却又拔两根毫毛变做个巴山虎倚海龙;又拔两根变做两个擡轿的;他却变做老奶奶模样,坐在轿里。将轿子擡起,径回本路。

不多时,到了莲花洞口,那毫毛变的小妖俱在前道:「开门!开门!」内有把门的小妖开了门道:「巴山虎倚海龙来了?」毫毛道:「来了。」「你们请的奶奶呢?」毫毛用手指道:「那轿内的不是?」小怪道:「你且住,等我进去先报。」报道:「大王,奶奶来耶。」两个魔头闻说,即命排香案来接。行者听得,暗喜道:「造化,也轮到我为人了。我先变小妖,去请老怪,磕了他一个头;这番来,我变老怪,是他母亲,定行四拜之礼,虽不怎的,好道也赚他两个头儿。」好大圣,下了轿子,抖抖衣服,把那四根毫毛收在身上。那把门的小妖把空轿擡入门里。他却随后徐行,那般娇娇啻啻,扭扭捏捏,就像那老怪的行动,径自进去。又只见大小群妖,都来跪接。鼓乐箫韶,一派响喨;博山炉里,霭霭香烟。他到正厅中,南面坐下。两个魔头,双膝跪倒,朝上叩头,叫道:「母亲,孩儿拜揖。」行者道:「我儿起来。」

却说猪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声。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来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们只怕是奶奶来了,就要蒸吃。原来不是奶奶,是旧话来了。」沙僧道:「甚么旧话?」八戒笑道:「弼马温来了。」沙僧道:「你怎么认得是他?」八戒道:「弯倒腰,叫『我儿起来』,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沙僧道:「且不要言语,听他说甚么话。」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孙大圣坐在中间,问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干?」魔头道:「母亲啊,连日儿等少礼,不曾孝顺得。今早愚兄弟拿得东土唐僧,不敢擅吃,请母亲来献献生,好蒸与母亲吃了延寿。」行者道:「我儿,唐僧的肉,我倒不吃。听见有个猪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将下来,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听见慌了道:「遭瘟的,你来为割我耳朵的,我喊出来不好听啊。」

噫!只为呆子一句通情话,走了猴王变化的风。那里有几个巡山的小怪,把门的众妖,都撞将进来,报道:「大王,祸事了!孙行者打杀奶奶,他妆来耶。」魔头闻此言,那容分说,掣七星宝剑,望行者劈面砍来。好大圣,将身一幌,只见满洞红光,预先走了。似这般手段,著实好耍子。正是那聚则成形,散则成气。

諕得个老魔头魂飞魄散,众群精噬指摇头。老魔道:「兄弟,把唐僧与沙僧、八戒、白马、行李都送还那孙行者,闭了是非之门罢。」二魔道:「哥哥,你说那里话?我不知费了多少辛勤,施这计策,将那和尚都摄将来。如今似你这等怕惧孙行者的诡谲,就俱送去还他,真所谓畏刀避剑之人,岂大丈夫之所为也?你且请坐勿惧。我闻你说孙行者神通广大,我虽与他相会一场,却不曾与他比试。取披挂来,等我寻他交战三合。假若他三战胜我不过,唐僧还是我们之食;如三战我不能胜他,那时再送唐僧与他未迟。」老魔道:「贤弟说得是。」教取披挂。

众妖擡出披挂,二魔结束齐整,执宝剑,出门外,叫声:「孙行者,你往那里走了?」此时大圣已在云端里,闻得叫他名字,急回头观看,原来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凤盔欺腊雪,身披战甲幌镔铁。
腰间带是蟒龙觔,粉皮靴梅花折。
颜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灵无二别。
七星宝剑手中擎,怒气冲霄威烈烈。

二魔高叫道:「孙行者,快还我宝贝与我母亲来,我饶你唐僧取经去。」大圣忍不住骂道:「这泼怪物,错认了你孙外公。赶早儿送还我师父、师弟、白马、行囊,仍打发我些盘缠,往西走路;若牙缝里道半个『不』字,就自家搓根绳儿去罢,也免得你外公动手。」二魔闻言,急纵云,跳在空中,抡宝剑来刺;行者掣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难藏兴,将遇良才可用功。那两员神将相交,好便似南山虎斗,北海龙争。龙争处,鳞甲生辉;虎斗时,爪牙乱落。爪牙乱落撒银钩,鳞甲生辉支铁叶。这一个翻翻复复,有千般解数;那一个来来往往,无半点放闲。金箍棒,离顶门只隔三分;七星剑,向心窝惟争一蹍。那个威风逼得斗牛寒,这个怒气胜如雷电险。

他两个战了有三十回合,不分胜负。

行者暗喜道:「这泼怪倒也架得住老孙的铁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宝贝,却这般苦苦的与他厮杀,可不误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芦或净瓶装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随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应,却又不误了事业?且使幌金绳扣头罢。」好大圣,一只手使棒,架住他的宝贝;一只手把那绳执起,刷喇的扣了魔头。

原来那魔头有个紧绳咒,有个松绳咒。若扣住别人,就念紧绳咒,莫能得脱;若扣住自家人,就念松绳咒,不得伤身。他认得是自家的宝贝,即念松绳咒,把绳松动,便脱出来,反望行者抛将去,却早扣住了大圣。大圣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脱身,却被那魔念动紧绳咒,紧紧扣住,怎能得脱?褪至颈项之下,原是一个金圈子套住。那怪将绳一扯,扯将下来,照光头上砍了七八宝剑。行者头皮儿也不曾红了一红。那魔道:「这猴子,你这等头硬,我不砍你;且带你回去,再打你。将我那两件宝贝趁早还我。」行者道:「我拿你甚么宝贝,你问我要?」那魔头将身上细细搜检,却将那葫芦、净瓶都搜出来。又把绳子牵著,带至洞里道:「兄长,拿将来了。」老魔道:「拿了谁来?」二魔道:「孙行者。你来看,你来看。」老魔一见,认得是行者,满面喜笑道:「是他,是他。把他长长的绳儿拴在柱科上耍子。」真个把行者拴住,两个魔头却进后面堂里饮酒。

那大圣在柱根下爬蹉,忽惊动八戒。那呆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呆子,可吊得自在么?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们。」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难脱,还想救人。罢罢罢,师徒们都在一处死了,好到阴司里问路。」行者道:「不要胡说,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看你怎么出去?」那大圣口里与八戒说话,眼里却抹著那两个妖怪。见他在里边吃酒,有几个小妖拿盘拿盏,执壶酾酒,不住的两头乱跑,关防的略松了些儿。他见面前无人,就弄神通: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纯钢的锉儿;扳过那颈项的圈子,三五锉,锉做两段。拔开锉口,脱将出来。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做一个假身,拴在那里。真身却幌一幌,变做个小妖,立在旁边。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货,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便问:「那猪八戒吆喝的是甚么?」行者已变做小妖,上前道:「猪八戒撺道孙行者教变化走了罢,他不肯走,在那里吆喝哩。」二魔道:「还说猪八戒老实,原来这等不老实,该打二十多嘴棍。」

这行者就去拿条棍来打。八戒道:「你打轻些儿;若重了些儿,我又喊起,我认得你。」行者道:「老孙变化,也只为你们,你怎么倒走了风息?这一洞里妖精,都认不得,怎的偏你认得?」八戒道:「你虽变了头脸,还不曾变得屁股,那屁股上两块红不是?我因此认得是你。」行者随往后面,演到厨中,锅底上摸了一把,将两臀擦黑,行至前边。八戒看见,又笑道:「那个猴子去那里混了这一会,弄做个黑屁股来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宝贝。真个甚有见识:走上厅,对那怪扯个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孙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坏那根金绳,得一根粗壮些的绳子换将下来才好。」老魔道:「说得是。」即将腰间的狮蛮带解下,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带,把假妆的行者拴住。换下那条绳子,一窝儿窝儿笼在袖内。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根假幌金绳,双手送与那怪。那怪只因贪酒,那曾细看,就便收下。这个是大圣腾那弄本事,毫毛又换幌金绳

得了这件宝贝,急转身跳出门外,现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门的小妖问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进去报与你那泼魔,说者行孙来了。」那小妖如言报告,老魔大惊道:「拿住孙行者,又怎么有个者行孙?」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宝贝都在我手里,等我拿那葫芦出去,把他装将来。」老魔道:「兄弟仔细。」二魔拿了葫芦,走出山门,忽看见与孙行者模样一般,只是略矮些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孙行者的兄弟,闻说你拿了我家兄,却来与你寻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锁在洞中。你今既来,必要索战。我也不与你交兵,我且叫你一声,你敢应我么?」行者道:「可怕你叫上千声,我就答应你万声!」那魔执了宝贝,跳在空中,把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声:「者行孙。」行者却不敢答应,心中暗想道:「若是应了,就装进去哩。」那魔道:「你怎么不应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闭,不曾听见。你高叫。」那怪物又叫声:「者行孙。」行者在底下掐著指头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孙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孙。真名字可以装得,鬼名字好道装不得。」却就忍不住应了他一声。飕的被他吸进葫芦去,贴上帖儿。原来那宝贝,那管甚么名字真假,但绰个应的气儿,就装了去也。

大圣到他葫芦里,浑然乌黑。把头往上一顶,那里顶得动,且是塞得甚紧,却才心中焦躁道:「当时我在山上遇著那两个小妖,他曾告诉我说:不拘葫芦、净瓶,把人装在里面,只消一时三刻,就化为脓了,敢莫化了我么?」一条心又想著道:「没事,化不得我。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中炼了四十九日,炼成个金子心肝,银子肺腑,铜头铁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时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进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里面道:「哥哥,拿来了。」老魔道:「拿了谁?」二魔道:「者行孙是我装在葫芦里也。」老魔欢喜道:「贤弟,请坐。不要动,只等摇得响再揭帖儿。」行者听得道:「我这般一个身子,怎么便摇得响?只除化成稀汁,才摇得响是。等我撒泡溺罢,他若摇得响时,一定揭帖起盖,我乘空走他娘罢。」又思道,「不好,不好。溺虽可响,只是污了这直裰。等他摇时,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开,老孙再走罢。」大圣作了准备,那怪贪酒不摇。大圣作个法,意思只是哄他来摇,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摇。大圣又叫道:「娘啊!连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时,都化尽矣,揭起帖儿看看。」

那大圣闻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变作个半截的身子,在葫芦底上。真身却变做个蟭蟟虫儿,钉在那葫芦口边。只见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时,大圣早已飞出。打个滚,又变做个倚海龙倚海龙却是原去请老奶奶的那个小妖,他变了,站在旁边。那老魔扳著葫芦口张了一张,见是个半截身子动耽,他也不认真假,慌忙叫:「兄弟,盖上,盖上,还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旧贴上。大圣在傍暗笑道:「不知老孙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壶,满满的斟了一杯酒,近前双手递与二魔道:「贤弟,我与你递个钟儿。」二魔道:「兄长,我们已吃了这半会酒,又递甚钟?」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犹可,又索了孙行者,装了者行孙,如此功劳,该与你多递几钟。」二魔见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只手托著葫芦,一只手不敢去接,却把葫芦递与倚海龙,双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龙是孙行者变的。你看他端葫芦,慇懃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回奉一杯。老魔道:「不消回酒,我这里陪你一杯罢。」两人只管谦逊。行者顶著葫芦,眼不转睛,看他两个左右传杯,全无计较,他就把个葫芦揌入衣袖。拔根毫毛,变个假葫芦,一样无二,捧在手中。那魔递了一会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过宝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饮酒。孙大圣撤身走过,得了宝贝,心中暗喜道:「饶这魔头有手段,毕竟葫芦还姓孙。」

毕竟不知向后怎么施为,方得救师灭怪,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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