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这才是以心问心,自张自主,急翻身,纵起祥云,直至南天门外。忽擡头见广目天王,当面迎著长揖道:「大圣何往?」行者道:「有事要见玉帝。你在此何干?」广目道:「今日轮该巡视南天门。」说未了,又见那马、赵、温、关四大元帅作礼道:「大圣,失迎。请待茶。」行者道:「有事哩。」遂辞了广目并四元帅,径入南天门里,直至灵霄殿外,果又见张道陵、葛仙翁、许旌阳、丘弘济四天师,并南斗六司、北斗七元,都在殿前迎著行者,一齐起手道:「大圣如何到此?」又问:「保唐僧之功完否?」行者道:「早哩,早哩,路遥魔广,才有一半之功。见如今阻住在金兜山金兜洞。有一个兕怪,把唐师父拿于洞里,是老孙寻上门与他交战一场,那厮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了,因此难缚魔王。疑是上界那个凶星思凡下界,又不知是那里降来的魔头,老孙因此来寻寻玉帝,问他个钳束不严。」许旌阳笑道:「这猴头还是如此放刁。」行者道:「不是放刁,我老孙一生是这口儿紧些,才寻的著个头儿。」张道陵道:「不消多说,只与他传报便了。」行者道:「多谢,多谢。」
当时四天师传奏灵霄,引见玉陛。行者朝上唱个大喏道:「老官儿,累你,累你。我老孙保护唐僧往西天取经,一路凶多吉少,也不消说。于今来在金兜山,金兜洞,有一兕怪,把唐僧拿在洞里,不知是要蒸,要煮,要晒。是老孙寻上他门,与他交战,那怪却就有些认得老孙,卓是神通广大,把老孙的金箍棒抢去,因此难缚妖魔。疑是上天凶星,思凡下界,为此老孙特来启奏。伏乞天尊垂慈洞鉴,降旨查勘凶星,发兵收剿妖魔,老孙不胜战栗屏营之至。」却又打个深躬道:「以闻。」傍有葛仙翁笑道:「猴子是何前倨后恭?」行者道:「不敢,不敢。不是甚前倨后恭,老孙于今是没棒弄了。」
彼时玉皇天尊闻奏,即忙降旨可韩司知道:「既如悟空所奏,可随查诸天星斗、各宿神王,有无思凡下界,随即覆奏施行,以闻。」
四大天师奉旨意,即出灵霄宝殿,对行者道:「大圣啊,玉帝宽恩,言天宫无神思凡,著你挑选几员天将,擒魔去哩。」行者低头暗想道:「天上将不如老孙者多,胜似老孙者少。想我闹天宫时,玉帝遣十万天兵,布天罗地网,更不曾有一将敢与我比手。向后来,调了小圣二郎,方是我的对手。如今那怪物手段又强似老孙,却怎么得能够取胜?」许旌阳道:「此一时,彼一时,大不同也。常言道:『一物降一物』哩。你好违了旨意?但凭高见,选用天将,勿得迟疑误事。」行者道:「既然如此,深感上恩,果是不好违旨;一则老孙又不可空走这遭。烦旌阳转奏玉帝,只教托塔李天王与哪吒太子去罢,他还有几件降妖兵器,且下界与那怪见一仗,以看如何。果若能擒得他,是老孙之幸;若不能,那时再作区处。」
真个那天师启奏了玉帝,玉帝即令李天王父子率领众部天兵,与行者助力。那天王即奉旨来会行者。行者又对天师道:「蒙玉帝遣差天王,谢谢不尽。还有一事,再烦转达:但得两个雷公使用,等天王战斗之时,教雷公在云端里下个雷㨝,照顶门上锭死那妖魔,深为良计也。」天师笑道:「好好好。」天师又奏玉帝,传旨教九天府下点邓化、张蕃二雷公,与天王合力缚妖救难。遂与天王、孙大圣径下南天门外。
顷刻而到。行者道:「此山便是金兜山。山中间乃是金兜洞。列位商议,却教那个先去索战?」天王停下云头,扎住天兵在于山南坡下道:「大圣素知小儿哪吒,曾降九十六洞妖魔,善能变化,随身有降妖兵器,须教他先去出阵。」行者道:「既如此,等老孙引太子去来。」
那太子抖擞雄威,与大圣跳在高山,径至洞口,但见那洞门紧闭,崖下无精。行者上前高叫:「泼魔!快开门,还我师父来也。」那洞里把门的小妖看见,急报道:「大王,孙行者领著一个小童男,在门前叫战哩。」那魔王道:「这猴子铁棒被我夺了,空手难争,想是请得救兵来也。」叫:「取兵器。」魔王绰枪在手,走到门外观看,那小童男生得相貌清奇,十分精壮。真个是:
魔王笑道:「你是李天王第三个孩儿,名唤做哪吒太子,却如何到我这门前呼喝?」太子道:「因你这泼魔作乱,困害东土圣僧,奉玉帝金旨,特来拿你。」魔王大怒道:「你想是孙悟空请来的。我就是那圣僧的魔头哩。量你这小儿曹有何武艺,敢出朗言?不要走,吃吾一枪。」
这太子使斩妖剑,劈手相迎。他两个搭上手,却才赌斗,那大圣急转山坡,叫:「雷公何在?快早去,著妖魔下个雷㨝,助太子降伏来也。」邓、张二公即踏云光,正欲下手,只见那太子使出法来,将身一变,变作三头六臂,手持六般兵器,望妖魔砍来;那魔王也变作三头六臂,三柄长枪抵住。这太子又弄出降妖法力,将六般兵器抛将起去。是那六般兵器?却是砍妖剑、斩妖刀、缚妖索、降魔杵、绣球、火轮儿。大叫一声:「变!」一变十,十变百,百变千,千变万,都是一般兵器,如骤雨冰雹,纷纷密密,望妖魔打将去。那魔王公然不惧,一只手取出那白森森的圈子来,望空抛起,叫声:「著!」唿喇的一下,把六般兵器套将下来。慌得那哪吒太子赤手逃生。魔王得胜而回。
邓、张二雷公在空中暗笑道:「早是我先看头势,不曾放了雷㨝。假若被他套将去,却怎么回见天尊?」二公按落云头,与太子来山南坡下,对李天王道:「妖魔果神通广大。」悟空在傍笑道:「那厮神通也只如此,争奈那个圈子利害。不知是甚么宝贝,丢起来善套诸物。」哪吒恨道:「这大圣甚不成人。我等折兵败阵,十分烦恼,都只为你,你反喜笑何也?」行者道:「你说烦恼,终然我老孙不烦恼?我如今没计奈何,哭不得,所以只得笑也。」
天王道:「似此怎生结果?」行者道:「凭你等再怎计较;只是圈子套不去的,就可拿住他了。」天王道:「套不去者,惟水火最利。常言道:『水火无情。』」行者闻言道:「说得有理。你且稳坐在此,待老孙再上天走走来。」邓、张二公道:「又去做甚的?」行者道:「老孙这去,不消启奏玉帝,只到南天门里,上彤华宫,请荧惑火德星君来此放火,烧那怪物一场,或者连那圈子烧做灰烬,捉住妖魔。一则取兵器还汝等归天,二则可解脱吾师之难。」太子闻言甚喜道:「不必迟疑,请大圣早去早来,我等只在此拱候。」
行者纵起祥光,又至南天门外。那广目与四将迎道:「大圣如何又来?」行者道:「李天王著太子出师,只一阵,被那魔王把六件兵器捞了去了。我如今要到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助阵哩。」四将不敢久留,让他进去。至彤华宫,只见那火部众神,即入报道:「孙悟空欲见主公。」那南方三炁火德星君整衣出门迎进道:「昨日可韩司查点小宫,更无一人思凡。」行者道:「已知。但李天王与太子败阵,失了兵器,特来请你救援救援。」星君道:「那哪吒乃三坛海会大神,他出身时,曾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若他不能,小神又怎敢望也?」行者道:「因与李天王计议,天地间至利者,惟水火也。那怪物有一个圈子,善能套人的物件,不知是甚么宝贝,故此说火能灭诸物,特请星君领火部到下方纵火烧那妖魔,救我师父一难。」
火德星君闻言,即点本部神兵,同行者到金兜山南坡下,与天王、雷公等相见了。天王道:「孙大圣,你还去叫那厮出来,等我与他交战,待他拿动圈子,我却闪过,教火德帅众烧他。」行者笑道:「正是,我和你去来。」火德共太子、邓、张二公立于高峰之上,与他眺战。
这大圣到了金兜洞口,叫声:「开门!快早还我师父。」那小怪又急通报道:「孙悟空又来了。」那魔帅众出洞,见了行者道:「你这泼猴,又请了甚么兵来耶?」这壁厢转上托塔天王喝道:「泼魔头!认得我么?」魔王笑道:「李天王,想是要与你令郎报仇,欲讨兵器么?」天王道:「一则报仇要兵器,二来是拿你救唐僧。不要走,吃吾一刀。」那怪物侧身躲过,挺长枪,随手相迎。他两个在洞前这场好杀。你看那:
天王刀砍,妖怪枪迎。刀砍霜光喷烈火,枪迎锐气迸愁云。一个是金兜山生成的恶怪,一个是灵霄殿差下的天神。那一个因欺禅性施威武,这一个为救师灾展大伦。天王使法飞沙石,魔怪争强播土尘。播土能教天地暗,飞沙善著海江浑。两家努力争功绩,皆为唐僧拜世尊。
那孙大圣见他两个交战,即转身跳上高峰,对火德星君道:「三炁用心者。」你看那个妖魔与天王正斗到好处,却又取出圈子来。天王看见,即拨祥光,败阵而走。这高峰上火德星君忙传号令,教众部火神一齐放火。这一场真个利害,好火:
经云:「南方者火之精也。」虽星星之火,能烧万顷之田;乃三炁之威,能变百端之火。今有火枪、火刀、火弓、火箭,各部神祗,所用不一。但见那半空中火鸦飞噪,满山头火马奔腾。双双赤鼠,对对火龙。双双赤鼠喷烈焰,万里通红;对对火龙吐浓烟,千方共黑。火车儿推出,火葫芦撒开。火旗摇动一天霞,火棒搅行盈地燎。说甚么宁戚鞭牛,胜强似周郎赤壁。这个是天火非凡真利害,烘烘𤊨𤊨火风红。
这火德星君手执著一杆空旗,招回众将,会合天王等,坐于山南坡下,对行者道:「大圣啊,这个凶魔真是罕见。我今折了火具,怎生是好?」行者笑道:「不须报怨。列位且请宽坐坐,老孙再去去来。」天王道:「你又往那里去?」行者道:「那怪物既不怕火,断然怕水。常言道:『水能克火。』等老孙去北天门里,请水德星君施布水势,往他洞里一灌,把魔王渰死,取物件还你们。」天王道:「此计虽妙,但恐连你师父都淹死也。」行者道:「没事。渰死我师,我自有个法儿教他活来。如今稽迟列位,甚是不当。」火德道:「既如此,且请行,请行。」
好大圣,又驾觔斗云,径到北天门外。忽擡头,见多闻天王向前施礼道:「孙大圣何往?」行者道:「有一事要入乌浩宫见水德星君。你在此作甚?」多闻道:「今日轮该巡视。」正说处,又见那庞、刘、苟、毕四大天将进礼邀茶。行者道:「不劳,不劳,我事急矣。」遂别却门神,直至乌浩宫,著水部众神即时通报。众神报道:「齐天大圣孙悟空来了。」水德星君闻言,即将查点四海、五湖、八河、四渎、三江、九派并各处龙王俱遣退。整冠束带,接出宫门,迎进宫内道:「昨日可韩司查勘小宫,恐有本部之神思凡作怪,正在此点查江海河渎之神,尚未完也。」行者道:「那魔王不是江河之神,此乃广大之精。先蒙玉帝差李天王父子并两个雷公下界擒拿,被他弄个圈子,将六件神兵套去。老孙无奈,又上彤华宫请火德星君帅火部众神放火,又将火龙、火马等物一圈子套去。我想此物既不怕火,必然怕水,特来告请星君施水势,与我捉那妖精,取兵器归还天将,吾师之难,亦可救也。」水德闻言,即令黄河水伯神王:「随大圣去助功。」水伯自衣袖中取出一个白玉盂儿道:「我有此物盛水。」行者道:「看这盂儿能盛几何?妖魔如何渰得?」水伯道:「不瞒大圣说。我这一盂乃是黄河之水,半盂就是半河,一盂就是一河。」行者喜道:「只消半盂足矣。」遂辞别水德,与黄河神躲离天阙。
那水伯将盂儿望黄河舀了半盂,跟大圣至金兜山,向南坡下见了天王、太子、雷公、火德,具言前事。行者道:「不必细讲,且教水伯跟我去。待我叫开他门,不要等他出来,就将水往门里一倒,那怪物一窝子可都渰死。我却去捞师父的尸首,再救活不迟。」
那水伯依命,紧随行者,转山坡,径至洞口,叫声:「妖怪开门!」那把门的小妖,听得是孙大圣的声音,急又去报道:「孙悟空又来矣!」那魔闻说,带了宝贝,绰枪就走,响一声,开了石门。这水伯将白玉盂向里一倾。那妖见是水来,撒了长枪,即忙取出圈子,撑住二门。只见那股水骨都都的只往外泛将出来。慌得孙大圣急纵觔斗,与水伯跳在高峰。那天王同众都驾云停于高峰之前,观看那水,波涛泛涨,著实狂澜,好水!真个是:
一勺之多,果然不测。盖唯神功运化,利万物而流涨百川。只听得那潺潺声振谷,又见那滔滔势漫天。雄威响若雷奔走,猛涌波如雪卷颠。千丈波高漫路道,万层涛激泛山岩。冷冷如漱玉,滚滚似鸣弦。触石沧沧喷碎玉,回湍渺渺漩窝圆。低低凹凹随流荡,满涧平沟上下连。
行者见了,心慌道:「不好啊!水漫四野,渰了民田,未曾灌在他的洞里,曾奈之何?」唤水伯急忙收水。水伯道:「小神只会放水,却不会收水。常言道:『泼水难收。』」咦!那座山却也高峻,这场水只奔低流。须臾间,四散而归涧壑。
又只见那洞外跳出几个小妖,在外边吆吆喝喝,伸拳逻袖,弄棒拈枪,依旧喜喜欢欢耍子。天王道:「这水原来不曾灌入洞内,枉费一场之功也。」行者忍不住心中怒发,双手抡拳,闯至妖魔门首,喝道:「那里走!看打!」諕得那几个小妖丢了枪棒,跑入洞里,战兢兢的报道:「大王,不好了,打将来了!」那魔王挺长枪,迎出门前道:「这泼猴老大惫懒!你几番家敌不过我,纵水火亦不能近,怎么又踵将来送命?」行者道:「这儿子反说了哩。不知是我送命,是你送命?走过来,吃老外公一拳。」那妖魔笑道:「这猴儿强勉缠帐!我倒使枪,他却使拳。那般一个筋䯞子拳头,只好有个核桃儿大小,怎么称得个锤子起也?罢罢罢,我且把枪放下,与你走一路拳看看。」行者笑道:「说得是,走上来。」
拽开大四平,踢起双飞脚。韬胁劈胸墩,剜心摘胆著。仙人指路,老子骑鹤。饿虎扑食最伤人,蛟龙戏水能凶恶。魔王使个蟒翻身,大圣却施鹿解角。翘跟淬地龙,扭腕拿天橐。青狮张口来,鲤鱼跌脊跃。盖顶撒花,遶腰贯索。迎风贴扇儿,急雨催花落。妖精便使观音掌,行者就对罗汉脚。长掌开阔自然松,怎比短拳多紧削。两个相持数十回,一般本事无强弱。
他两个在那洞门前厮打,只见这高峰头喜得个李天王厉声喝采,火德星鼓掌夸称。那两个雷公与哪吒太子,帅众神跳到跟前,都要来相助;这壁厢群妖摇旗擂鼓,舞剑抡刀一齐护。孙大圣见事不谐,将毫毛拔下一把,望空撒起,叫:「变!」即变做三五十个小猴,一拥上前,把那妖缠住,抱腿的抱腿,扯腰的扯腰,抓眼的抓眼,挦毛的挦毛。那怪物慌了,急把圈子拿将出来。大圣与天王等见他弄出圈套,拨转云头,走上高峰逃阵。那妖把圈子往上抛起,唿喇的一声,把那三五十个毫毛变的小猴,收为本相,套入洞中,得了胜,领兵闭门,贺喜而去。
这太子道:「孙大圣还是个好汉。这一路拳,走得似锦上添花;使分身法,正是人前显贵。」行者笑道:「列位在此远观,那怪的本事,比老孙如何?」李天王道:「他拳松脚慢,不如大圣的紧疾。他见我们去时,也就著忙;又见你使出分身法来,他就急了。所以大弄个圈套。」行者道:「魔王好治,只是套子难降。」火德与水伯道:「若还取胜,除非得了他那宝贝,然后可擒。」行者道:「他那宝贝如何可得?只除是偷去来。」邓、张二公笑道:「若要行偷礼,除大圣再无能者。想当年大闹天宫时,偷御酒,偷蟠桃,偷龙肝、凤髓及老君之丹,那是何等手段!今日正该拿此处用也。」行者道:「好说,好说。既如此,你们且坐,等老孙打听去来。」
轻轻的飞在门上,爬到门缝边,钻进去。只见那大小群妖舞的舞,唱的唱,排列两傍。老魔王高坐台上,面前摆著些蛇肉、鹿脯、熊掌、驼峰、山蔬果品。有一把青磁酒壶,香喷喷的羊酪椰醪,大碗家宽怀畅饮。行者落于小妖丛里,又变做一个獾头精,慢慢的演近台边。看够多时,全不见宝贝放在何方。急抽身转至台后,又见那后厅上高吊著火龙吟啸,火马号嘶。忽擡头,见他的那金箍棒靠在东壁,喜得他心痒难挝,忘记了更容变像,走上前拿了铁棒,现原身丢开解数,一路棒打将出去。慌得那群妖胆战心惊,老魔王措手不及,却被他推倒三个,放倒两个,打开一条血路,径自出了洞门。这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