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镇东南,中天神岳。芙蓉峰竦杰,紫盖岭巍峨。九江水尽荆扬远,百越山连翼轸多。上有太虚之宝洞,朱陆之灵台。三十六宫金磬响,百千万客进香来。舜巡禹祷,玉简金书。楼阁飞青鸟,幢幡摆赤裾。地设名山雄宇宙,天开仙境透空虚。几树榔梅花正放,满山瑶草色皆舒。龙潜涧底,虎伏崖中。幽含如诉语,驯鹿近人行。白鹤伴云栖老桧,青鸾丹凤向阳鸣。玉虚师相真仙地,金阙仁慈治世门。
幼而勇猛,长而神灵。
不统王位,惟务修行。
父母难禁,弃舍皇宫。
参玄入定,在此山中。
功完行满,白日飞升。
玉皇敕号,真武之名。
玄虚上应,龟蛇合形。
周天六合,皆称万灵。
无幽不察,无显不成。
劫终劫始,剪伐魔精。
孙大圣玩著仙境景致,早来到一天门、二天门、三天门。却至太和宫外,忽见那祥光瑞气之间,簇拥著五百灵官。那灵官上前迎著道:「那来的是谁?」大圣道:「我乃齐天大圣孙悟空,要见师相。」众灵官听说,随报。祖师即下殿,迎到太和宫。行者作礼道:「我有一事奉劳。」问:「何事?」行者道:「保唐僧西天取经,路遭险难。至西牛贺洲,有座山唤小西天,小雷音寺有一妖魔。我师父进得山门,见有阿罗、揭谛、比丘、圣僧排列,以为真佛,倒身才拜,忽被他拿住绑了。我又失于防闲,被他抛一副金铙,将我罩在里面,无纤毫之缝,口合如钳。甚亏金头揭谛请奏玉帝,钦差二十八宿,当夜下界,掀揭不起。幸得亢金龙将角透入铙内,将我度出,被我打碎金铙,惊醒怪物。赶战之间,又被撒一个白布搭包儿,将我与二十八宿并五方揭谛,尽皆装去,复用绳捆了。是我当夜脱逃,救了星辰等众与我唐僧等。后为找寻衣钵,又惊醒那怪,与天兵赶战。那怪又拿出搭包儿,理弄之时,我却知道前音,遂走了。众等被他依然装去。我无计可施,特来拜求师相一助力也。」祖师道:「我当年威镇北方,统摄真武之位,剪伐天下妖邪,乃奉玉帝敕旨。后又披发跣足,踏腾蛇神龟,领五雷神将、巨虬狮子、猛兽毒龙,收降东北方黑气妖氛,乃奉元始天尊符召。今日静享武当山,安逸太和殿,一向海岳平宁,乾坤清泰。奈何我南赡部洲并北俱芦洲之地,妖魔剪伐,邪鬼潜踪,今蒙大圣下降,不得不行。只是上界无有旨意,不敢擅动干戈。假若法遣众神,又恐玉帝见罪;十分却了大圣,又是我逆了人情。我谅著那西路上纵有妖邪,也不为大害。我今著龟、蛇二将并五大神龙与你助力,管教擒妖精,救你师之难。」
却说那黄眉大王聚众怪在宝阁下说:「孙行者这两日不来,又不知往何方去借兵也。」说不了,只见前门上小妖报道:「行者引几个龙、蛇、龟相,在门外叫战。」妖魔道:「这猴儿怎么得个龙、蛇、龟相?此等之类,却是何方来者?」随即披挂,走出山门高叫:「汝等是那路龙神,敢来造吾仙境?」五龙、二将相貌峥嵘,精神抖擞,喝道:「那泼怪!我乃武当山太和宫混元教主荡魔天尊之前五位龙神、龟蛇二将。今蒙齐天大圣相邀,我天尊符召,到此捕你。你这妖精,快送唐僧与天星等出来,免你一死;不然,将这一山之怪碎劈其尸,几间之房烧为灰烬。」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这畜生,有何法力,敢出大言?不要走,吃吾一棒。」这五条龙翻云使雨,那两员将播土扬沙,各执枪刀剑戟,一拥而攻;孙大圣又使铁棒随后。这一场好杀:
凶魔施武,行者求兵。凶魔施武,擅据珍楼施佛像;行者求兵,远参宝境借龙神。龟蛇生水火,妖怪动刀兵。五龙奉旨来西路,行者因师在后收。剑戟光明摇彩电,枪刀晃亮闪霓虹。这个狼牙棒,强能短软;那个金箍棒,随意如心。只听得扢扑响声如爆竹,叮当音韵似敲金。水火齐来征怪物,刀兵共簇绕精灵。喊杀惊狼虎,諠哗振鬼神。浑战正当无胜处,妖魔又取宝和珍。
行者帅五龙、二将,与妖魔战经半个时辰,那妖精即解下搭包在手。行者见了心惊,叫道:「列位仔细。」那龙神、蛇、龟不知甚么仔细,一个个都停住兵,近前抵挡。那妖精幌的一声,把搭包儿撇将起去。孙大圣顾不得五龙、二将,驾觔斗,跳在九霄逃脱。他把个龙神、龟、蛇一搭包子又装将去了。妖精得胜回寺,也将绳捆了,擡在地窖子里盖住不题。
你看那大圣落下云头,斜欹在山巅之上,没精没采,懊恨道:「这怪物十分利害。」不觉的合著眼,似睡一般。猛听得有人叫道:「大圣,休推睡,快早上紧求救,你师父性命只在须臾间矣。」行者急睁睛跳起来看,原来是日值功曹。行者喝道:「你这毛神,一向在那方贪图血食,不来点卯,今日却来惊我。伸过孤拐来,让老孙打两棒解闷。」功曹慌忙施礼道:「大圣,你是人间之喜仙,何闷之有?我等早奉菩萨旨令,教我等暗中护佑唐僧,乃同土地等神,不敢暂离左右,是以不得常来参见,怎么反见责也?」行者道:「你既是保护,如今那众星、揭谛、伽蓝并我师等,被妖精困在何方?受甚罪苦?」功曹道:「你师父、师弟都吊在宝殿廊下,星辰等众都收在地窖之间受罪。这两日不闻大圣消息,却才见妖精又拿了神龙、龟、蛇,又送在地窖里去了,方知是大圣请来的兵,小神特来寻大圣。大圣莫辞劳倦,千万再急急去求救援。」
行者闻言及此,不觉对功曹滴泪道:「我如今愧上天宫,羞临海藏;怕问菩萨之原由,愁见如来之玉像。才拿去者,乃真武师相之龟、蛇、五龙圣众。教我再无方求救,奈何?」功曹笑道:「大圣宽怀,小神想起一处精兵,请来断然可降。适才大圣至武当,是南赡部洲之地。这枝兵也在南赡部洲盱眙山𧏖城,即今泗洲是也。那里有个大圣国师王菩萨,神通广大;他手下有一个徒弟,唤名小张太子,还有四大神将:昔年曾降伏水母娘娘。你今亲去请他,他来施恩相助,准可捉怪救师也。」行者心喜道:「你且去保护我师父,勿令伤他,待老孙去请也。」
南近江津,北临淮水,东通海峤,西接封浮。山顶上有楼观峥嵘,山凹里有涧泉浩涌。嵯峨怪石,槃秀乔松。百般果品应时新,千样花枝迎日放。人如蚁阵往来多,船似雁行归去广。上边有瑞岩观、东岳宫、五显祠、龟山寺,钟韵香烟冲碧汉;又有玻璃泉、五塔峪、八仙台、杏花园,山光树色映𧏖城。白云横不度,幽鸟倦还鸣。说甚泰嵩衡华秀,此间仙景若蓬瀛。
行者且观且走,直至二层门下。那国师王菩萨早已知之,即与小张太子出门迎迓。相见叙礼毕,行者道:「我保唐僧西天取经,路上有个小雷音寺,那里有个黄眉怪,假充佛祖。我师父不辨真伪,就下拜,被他拿了。又将金铙把我罩住,幸亏天降星辰救出。是我打碎金铙,与他赌斗,又将一个布搭包儿,把天神、揭谛、伽蓝与我师父、师弟尽皆装了进去。我前去武当山请玄天上帝救援,他差五龙、龟、蛇拿怪,又被他一搭包子装去。弟子无依无倚,故来拜请菩萨,大展威力,将那收水母之神通,拯生民之妙用,同弟子去救师父一难。取得经回,永传中国,扬我佛之智慧,兴般若之波罗也。」国师王道:「你今日之事,诚我佛教之兴隆,理当亲去。奈时值初夏,正淮水泛涨之时。新收了水猿大圣,那厮遇水即兴,恐我去后,他乘空生顽,无神可治。今著小徒领四将和你去助力,炼魔收伏罢。」
行者称谢,即同四将并小张太子,又驾云回小西天,直至小雷音寺。小张太子使一条楮白枪,四大将抡四把锟鋘剑,和孙大圣上前骂战。小妖又去报知,那妖王复帅群妖鼓噪而出道:「猢狲,你今又请得何人来也?」说不了,小张太子指挥四将,上前喝道:「泼妖精!你面上无肉,不认得我等在此?」妖王道:「是那方小将,敢来与他助力?」太子道:「吾乃泗州大圣国师王菩萨弟子,帅领四大神将,奉令擒你。」妖王笑道:「你这孩儿有甚武艺,擅敢到此轻薄?」太子道:「你要知我武艺,等我道来:
祖居西土流沙国,我父原为沙国王。
自幼一身多疾苦,命干华盖恶星妨。
因师远慕长生诀,有分相逢舍药方。
半粒丹砂祛病退,愿从修行不为王。
学成不老同天寿,容颜永似少年郎。
也曾赶赴龙华会,也曾腾云到佛堂。
捉雾拿风收水怪,擒龙伏虎镇山场。
抚民高立浮屠塔,静海深明舍利光。
楮白枪尖能缚怪,淡缁衣袖把妖降。
如今静乐𧏖城内,大地扬名说小张!」
小太子,楮白枪,四柄锟鋘剑更强。悟空又使金箍棒,齐心围绕杀妖王。妖王其实神通大,不惧分毫左右搪。狼牙棒是佛中宝,剑砍枪抡莫可伤。只听狂风声吼吼,又观恶气混茫茫。那个有意思凡弄本事,这个专心拜佛取经章。几番驰骋,数次张狂。喷云雾,闭三光,奋怒怀嗔各不良。多时三乘无上法,致令百艺苦相将。
概众争战多时,不分胜负。那妖精又解搭包儿。行者又叫:「列位仔细。」太子并众等不知「仔细」之意。那怪滑的一声,把四大将与太子,一搭包又装将进去。只是行者预先知觉走了。那妖王得胜回寺,又教取绳捆了,送在地窖,牢封固锁不题。
行者见了,连忙下拜道:「东来佛祖,那里去?弟子失回避了,万罪,万罪。」佛祖道:「我此来,专为这小雷音妖怪也。」行者道:「多蒙老爷盛德大恩。敢问那妖是那方怪物,何处精魔?不知他那搭包儿是件甚么宝贝?烦老爷指示指示。」佛祖道:「他是我面前司磬的一个黄眉童儿。三月三日,我因赴元始会去,留他在宫看守,他把我这几件宝贝拐出,假佛成精。那搭包儿是我的后天袋子,俗名唤做『人种袋』。那条狼牙棒是个敲磬的槌儿。」行者听说,高叫一声道:「好个笑和尚,你走了这童儿,教他诳称佛祖,陷害老孙,未免有个家法不谨之过。」弥勒道:「一则是我不谨,走失人口;二则是你师徒们魔障未完,故此百灵下界,应该受难。我今来与你收他去也。」
行者道:「这妖精神通广大,你又无些兵器,何以收之?」弥勒笑道:「我在这山坡下设一草庵,种一田瓜果在此。你去与他索战,交战之时许败不许胜,引他到我这瓜田里。我别的瓜都是生的,你却变做一个大熟瓜。他来定要瓜吃,我却将你与他吃。吃下肚中,任你怎么在内摆布他。那时等我取了他的搭包儿,装他回去。」行者道:「此计虽妙,你却怎么认得变的熟瓜?他怎么就肯跟我来此?」弥勒笑道:「我为治世之尊,慧眼高明,岂不认得你?凭你变作甚物,我皆知之。但恐那怪不肯跟来耳,我却教你一个法术。」行者道:「他断然是以搭包儿装我,怎肯跟来?有何法术可来也?」弥勒笑道:「你伸手来。」行者即舒左手,递将过去。弥勒将右手食指蘸著口中神水,在行者掌上写了一个「禁」字,教他捏著拳头,见妖精当面放手,他就跟来。
行者揝拳,欣然领教。一只手抡著铁棒,直至山门外,高叫道:「妖魔,你孙爷爷又来了,可快出来,与你见个上下。」小妖又忙忙奔告。妖王问道:「他又领多少兵来叫战?」小妖道:「别无甚兵,止他一个。」妖王笑道:「那猴儿计穷力竭,无处求人,断然是送命来也。」随又结束整齐,带了宝贝,举著那轻软狼牙棒,走出门来,叫道:「孙悟空,今番挣挫不得了。」行者骂道:「泼怪物,我怎么挣挫不得?」妖王道:「我见你计穷力竭,无处求人,独自个强来支持,如今拿住,再没个甚么神兵救拔,此所以说你挣挫不得也。」行者道:「这怪不知死活。莫说嘴,吃我一棒。」那妖王见他一只手抡棒,忍不住笑道:「这猴儿,你看他弄巧,怎么一只手使棒支吾?」行者道:「儿子,你禁不得我两只手打;若是不使搭包子,再著三五个,也打不过老孙这一只手。」妖王闻言,道:「也罢,也罢,我如今不使宝贝,只与你实打,比个雌雄。」即举狼牙棒,上前来斗。孙行者迎著面,把拳头一放,双手抡棒。那妖精著了禁,不思退步,果然不弄搭包,只顾使棒来赶。行者虚幌一下,败阵就走。那妖精直赶到西山坡下。
行者见有瓜田,打个滚,钻入里面,即变做一个大熟瓜,又熟又甜。那妖精停身四望,不知行者那方去了。他却赶至庵边叫道:「瓜是谁人种的?」弥勒变作一个种瓜叟,出草庵答道:「大王,瓜是小人种的。」妖王道:「可有熟瓜么?」弥勒道:「有熟的。」妖王叫:「摘个熟的来,我解渴。」弥勒即把行者变的那瓜,双手递与妖王。妖王更不察情,到此接过手,张口便啃。那行者乘此机会,一毂辘钻入咽喉之下,等不得好歹,就弄手脚:抓肠蒯腹,翻根头,竖蜻蜓,任他在里面摆布。那妖精疼得傞牙徕嘴,眼泪汪汪,把一块种瓜之地,滚得似个打麦之场。口中只叫:「罢了,罢了,谁人救我一救?」弥勒却现了本像,嘻嘻笑笑,叫道:「孽畜,认得我么?」那妖擡头看见,慌忙跪倒在地,双手揉著肚子,磕头撞脑,只叫:「主人公,饶我命罢,饶我命罢,再不敢了。」弥勒上前,一把揪住,解了他的后天袋儿,夺了他的敲磬槌儿。叫:「孙悟空,看我面上,饶他命罢。」
行者十分恨苦,却又左一拳,右一脚,在里面乱掏乱捣。那怪万分疼痛难忍,倒在地下。弥勒又道:「悟空,他也够了,你饶他罢。」行者才叫:「你张大口,等老孙出来。」那怪虽是肚腹绞痛,还未伤心。俗语云:「人未伤心不得死,花残叶落是根枯。」他听见叫张口,即便忍著疼,把口大张。行者方才跳出,现了本像,急掣棒还要打时,早被佛祖把妖精装在袋里,斜跨在腰间。手执著磬槌,骂道:「孽畜!金铙偷了,那里去了?」那怪却只要怜生,在后天袋内哼哼嗔嗔的道:「金铙是孙悟空打破了。」佛祖道:「铙破,还我金来。」那怪道:「碎金堆在殿莲台上哩。」
那佛祖提著袋子,执著磬槌,嘻嘻笑笑,叫道:「悟空,我和你去寻金还我。」行者见此法力,怎敢违误,只得引佛上山,回至寺内,收取碎金。只见那山门紧闭,佛祖使槌一指门开。入里看时,那些小妖已得知老妖被擒,各自收拾囊底,都要逃生四散。被行者见一个打一个,见两个打两个,把五七百个小妖尽皆打死。各现原身,都是些山精树怪,兽孽禽魔。佛祖将金收攒一处,吹口仙气,念声咒语,即时返本还原,复得金铙一副。别了行者,驾祥云,径转极乐世界。
这大圣却才解下唐僧、八戒、沙僧。那呆子吊了几日,饿得慌了,且不谢大圣,却就虾著腰,跑到厨房寻饭吃。原来那怪正安排了午饭,因行者索战,还未得吃。这呆子看见,即吃了半锅。却拿出两钵头叫师父、师弟们各吃了两碗。然后才谢了行者。问及妖怪原由,行者把先请祖师、龟、蛇,后请大圣借太子,并弥勒收降之事,细陈了一遍。三藏闻言,谢之不尽,顶礼了诸天,道:「徒弟,这些神圣,困于何所?」行者道:「昨日日值功曹对老孙说,都在地窖之内。」叫:「八戒,我与你去解脱他等。」
那呆子得食力壮,抖擞精神,寻著他的钉钯,即同大圣到后面,打开地窖,将众等解了绳,请出珍楼之下。三藏披了袈裟,朝上一一拜谢。这大圣才送五龙、二将回武当,送小张太子与四将回𧏖城,后送二十八宿归天府,发放揭谛、伽蓝各回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