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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回 金酬外护遭魔蛰 圣显幽魂救本原

且不言唐僧等在华光破屋中苦耐夜雨存身。却说铜台府地灵县城内有伙凶徒,因宿娼、饮酒、赌博,花费了家私,无计过活,遂伙了十数人做贼,算道本城哪家是第一个财主,哪家是第二个财主,去打劫些金银用度。内有一人道:「也不用缉访,也不须算计,只有今日送那唐朝和尚的寇员外家十分富厚。我们乘此夜雨,街上人也不防备,火甲等也不巡逻,就此下手,劫他些赀本,我们再去嫖赌儿耍子,岂不美哉?」众贼欢喜,齐了心,都带了短刀蒺藜拐子闷棍、麻绳、火把,冒雨前来,打开寇家大门,呐喊杀入。慌得他家里若大若小,是男是女,俱躲个干净:妈妈儿躲在床底;老头儿闪在门后;寇梁、寇栋与著亲的几个儿女,都战战兢兢的四散逃走顾命。那伙贼拿著刀,点著火,将他家箱笼打开,把些金银宝贝、首饰衣裳、器皿家火,尽情搜劫。那员外割舍不得,拚了命,走出门来,对众强人哀告道:「列位大王,够你用的便罢,还留几件衣物与我老汉送终。」那众强人哪容分说,赶上前,把寇员外撩阴一脚,踢翻在地。可怜三魂渺渺归阴府,七魄悠悠别世人!众贼得了手,走出寇家,顺城脚做了软梯,漫城墙一一系出,冒著雨连夜奔西而去。那寇家僮仆见贼退了,方才出头。及看时,老员外已死在地下。放声哭道:「天呀!主人公已打死了!」众皆伏尸而哭,悲悲啼啼。

将四更时,那妈妈想恨唐僧等不受他的斋供,因为花扑扑的送他,惹出这场灾祸,便生妒害之心,欲陷他四众。扶著寇梁道:「儿啊,不须哭了。你老子今日也斋僧,明日也斋僧,岂知今日做圆满,斋著那一伙送命的僧也。」他兄弟道:「母亲,怎么是送命僧?」妈妈道:「贼势凶勇,杀进房来,我就躲在床下,战兢兢的留心向灯火处看得明白。你说是谁?点火的是唐僧,持刀的是猪八戒,搬金银的是沙和尚,打死你老子的是孙行者。」二子听言,认了真实道:「母亲既然看得明白,必定是了。他四人在我家住了半月,将我家门户墙垣、窗櫺巷道,俱看熟了,财动人心,所以乘此夜雨,复到我家,既劫去财物,又害了父亲,此情何毒!待天明到府里递失状,坐名告他。」寇栋道:「失状如何写?」寇梁道:「就依母亲之言。」写道:

唐僧点著火,八戒叫杀人。沙和尚劫出金银去,孙行者打死我父亲

一家子吵吵闹闹,不觉天晓。一壁厢传请亲人,置办棺木;一壁厢寇梁兄弟,赴府投词。原来这铜台府刺史正堂大人:

平生正直,素性贤良。少年向雪案攻书,早岁在金銮对策。常怀忠义之心,每切仁慈之念。名扬青史播千年,龚黄再见;声振黄堂传万古,卓鲁重生。

当时坐了堂,发放了一应事务,即令擡出放告牌。这寇梁兄弟抱牌而入,跪倒高叫道:「爷爷,小的们是告强盗得财,杀伤人命重情事。」刺史接上状去,看了这般这的,如此如彼,即问道:「昨日有人传说,你家斋僧圆满,斋得四众高僧,乃东土唐朝的罗汉,花扑扑的满街鼓乐送行,怎么却有这般事情?」寇梁等磕头道:「爷爷,小的父亲寇洪,斋僧二十四年。因这四僧远来,恰足万僧之数,因此做了圆满,留他住了半月。他就将路道、门窗都看熟了。当日送出,当晚复回,乘黑夜风雨,遂明火执杖,杀进房来,劫去金银财宝、衣服首饰,又将父打死在地。望爷爷与小民做主。」刺史闻言,即点起马步快手并民壮人役,共有百五十人,各执锋利器械,出西门,一直来赶唐僧四众。

却说他师徒们在那华光行院破屋下挨至天晓,方才出门,上路奔西。可可的那些强盗当夜打劫了寇家,系出城外,也向西方大路上,行经天晓,走过华光院西去,有二十里远近,藏于山凹中,分拨金银等物。分还未了,忽见唐僧四众顺路而来,众贼心犹不歇,指定唐僧道:「那不是昨日送行的和尚来了?」众贼笑道:「来得好,来得好。我们也是干这般没天理的买卖,这些和尚缘路来,又在寇家许久,不知身边有多少东西,我们索性去截住他,夺了盘缠,抢了白马凑分,却不是遂心满意之事?」众贼遂持兵器,呐一声喊,跑上大路,一字儿摆开,叫道:「和尚,不要走,快留下买路钱,饶你性命;牙迸半个『不』字,一刀一个,决不留存。」諕得唐僧在马上乱战,沙僧与八戒心慌,对行者道:「怎的了?怎的了?苦耐得半夜雨天,又早遇强徒断路,诚所谓『祸不单行』也。」行者笑道:「师父莫怕,兄弟勿忧,等老孙去问他一问。」

好大圣,束一束虎皮裙,抖一抖锦布直裰,走近前,叉手当胸道:「列位是做甚么的?」贼徒喝道:「这厮不知死活,敢来问我。你额颅下没眼,不认得我是大王爷爷?快将买路钱来,放你过去。」行者闻言,满面陪笑道:「你原来是剪径的强盗。」贼徒发狠叫:「杀了。」行者假假的惊恐道:「大王,大王,我是乡村中的和尚,不会说话,冲撞莫怪,莫怪。若要买路钱,不要问那三个,只消问我。我是个管帐的,凡有经钱、衬钱,哪里化缘的、布施的,都在包袱中,尽是我管出入。那个骑马的虽是我的师父,他却只会念经,不管闲事,财色俱忘,一毫没有。那个黑脸的是我半路上收的个后生,只会养马。那个长嘴的是我雇的长工,只会挑担。你把三个放过去,我将盘缠、衣钵尽情送你。」众贼皆说:「这个和尚倒是个老实头儿。既如此,饶了你命,教那三个丢下行李,放他过去。」行者回头使个眼色,沙僧就丢了行李担子,与师父牵著马,同八戒往西径走。

行者低头打开包袱,就地挝把尘土,往上一洒,念个咒语,乃是个定身之法;喝一声:「住!」那伙贼共有三十来名,一个个咬著牙,睁著眼,撒著手,直直的站定,莫能言语,不得动身。行者跳出路口,叫道:「师父,回来,回来。」八戒慌了道:「不好,不好,师兄供出我们来了。他身上又无钱财,包里又无金银,必定是叫师父要马哩。叫我们是剥衣服了。」沙僧笑道:「二哥莫乱说。大哥是个了得的,向者那般毒魔狠怪,也能收服,怕这几个毛贼?他那里招呼,必有话说,快回去看看。」长老听言,欣然转马,回至边前,叫道:「悟空,有甚事叫回来也?」行者道:「你们看这些贼是怎的说?」八戒近前推著他,叫道:「强盗,你怎的不动弹了?」那贼浑然无知,不言不语。八戒道:「好的痴哑了。」行者笑道:「是老孙使个定身法定住也。」八戒道:「既定了身,未曾定口,怎么连声也不做?」行者道:「师父请下马坐著。常言道:『只有错捉,没有错放。』兄弟,你们把贼都扳翻倒捆了,教他供一个供状,看他是个雏儿强盗,把势强盗。」沙僧道:「没绳索哩。」行者即拔下些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三十条绳索。一齐下手,把贼扳翻,都四马攒蹄捆住。却又念念解咒,那伙贼渐渐苏醒。

行者请唐僧坐在上首,他三人各执兵器喝道:「毛贼!你们一起有多少人?做了几年买卖?打劫了有多少东西?可曾杀伤人口?还是初犯,却是二犯、三犯?」众贼开口道:「爷爷饶命。」行者道:「莫叫唤,从实供来。」众贼道:「老爷,我们不是久惯做贼的,都是好人家子弟。只因不才,吃酒赌钱、宿娼顽耍,将父祖家业,尽花费了,一向无干,又无钱用。访知铜台府城中寇员外家赀财豪富,昨日合伙,当晚乘夜雨昏黑,就去打劫。劫的有些金银服饰,在这路北下山凹里正自分赃,忽见老爷们来,内中有认得是寇员外送行的,必定身边有物;又见行李沉重,白马快走;人心不足,故又来邀截。岂知老爷有大神通法力,将我们困住。万望老爷慈悲,收去那劫的财物,饶了我们性命也。」

三藏听说是寇家劫的财物,猛然吃了一惊,慌忙站起道:「悟空,寇老员外十分好善,如何招此灾厄?」行者笑道:「只为送我们起身,那等彩帐花幢,盛张鼓乐,惊动了人眼目,所以这伙光棍就去下手他家。今又幸遇著我们,夺下他这许多金银服饰。」三藏道:「我们扰他半月,感激厚恩,无以为报,不如将此财物护送他家,却不是一件好事?」行者依言。即与八戒、沙僧,去山凹里取将那些赃物,收拾了,驮在马上。又教八戒挑了一担金银,沙僧挑著自己行李。行者欲将这伙强盗一棍尽情打死,又恐唐僧怪他伤人性命,只得将身一抖,收上毫毛。那伙贼松了手脚,爬起来,一个个落荒逃生而去。这唐僧转步回身,将财物送还员外。这一去,却似飞蛾投火,反受其殃。有诗为证。诗曰:

恩将恩报人间少,反把恩慈变作仇。
下水救人终有失,三思行事却无忧。

三藏师徒们将著金银服饰拿转,正行处,忽见那枪刀簇簇而来。三藏大惊道:「徒弟,你看那兵器簇拥相临,是甚好歹?」八戒道:「祸来了,祸来了,这是那放去的强盗,他取了兵器,又伙了些人,转过路来与我们斗杀也。」沙僧道:「二哥,那来的不是贼势。──大哥,你仔细观之。」行者悄悄的向沙僧道:「师父的灾星又到了,此必是官兵捕贼之意。」说不了,众兵卒至边前,撒开个圈子阵,把他师徒围住道:「好和尚!打劫了人家东西,还在这里摇摆哩。」一拥上前,先把唐僧抓下马来,用绳捆了;又把行者三人,也一齐捆了。穿上杠子,两个擡一个,赶著马,夺了担,径转府城。只见那:

唐三藏,战战兢兢,滴泪难言;猪八戒,絮絮叨叨,心中报怨。沙和尚,囊突突,意下踌躇;孙行者,笑嘻嘻,要施手段。

众官兵攒拥扛擡,须臾间,拿到城里,径自解上黄堂报道:「老爷,民快人等,捕获强盗来了。」那刺史端坐堂上,赏劳了民快,检看了贼赃,当叫寇家领去。却将三藏等提近厅前,问道:「你这起和尚,口称是东土远来,向西天拜佛,却原来是些设法屣看门路,打家劫舍之贼。」三藏道:「大人容告:贫僧实不是贼,决不敢假,随身现有通关文牒可照。只因寇员外家斋我等半月,情意深重,我等路遇强盗,夺转打劫寇家的财物,因送还寇家报恩,不期民快人等捉获,以为是贼,实不是贼。望大人详察。」刺史道:「你这厮见官兵捕获,却巧言报恩。既是路遇强盗,何不连他捉来,报官报恩?如何只是你四众?你看,寇梁递得失状,坐名告你,你还敢展挣?」三藏闻言,一似大海吞舟,魂飞魄丧。叫:「悟空,你何不上来折辨?」行者道:「有赃是实,折辨何为?」刺史道:「正是啊,赃证现存,还敢抵赖?」叫手下:「拿脑箍来,把这秃贼的光头箍他一箍,然后再打。」行者慌了,心中暗想道:「虽是我师父该有此难,还不可教他十分受苦。」他见那皂隶们收拾索子,结脑箍,即便开口道:「大人且莫箍那个和尚。昨夜打劫寇家,点灯的也是我,持刀的也是我,劫财的也是我,杀人的也是我。我是个贼头,要打只打我,与他们无干,但只不放我便是。」刺史闻言,就教先箍起这个来。皂隶们齐来上手,把行者套上脑箍,收紧了一勒,扢扑的把索子断了。又结又箍,又扢扑的断了。一连箍了三四次,他的头皮皱也不曾皱一些儿。

却又换索子再结时,只听得有人来报道:「老爷,都下陈少保爷爷到了,请老爷出郭迎接。」那刺史即命刑房吏:「把贼收监,好生看辖。待我接过上司,再行拷问。」刑房吏遂将唐僧四众推进监门。八戒、沙僧将自己行李担进随身。三藏道:「徒弟,这是怎么起的?」行者笑道:「师父,进去,进去,这里边没狗叫,倒好耍子。」可怜把四众捉将进去,一个个都推入辖床,扣拽了滚肚、敌脑、攀胸。禁子们又来乱打。三藏苦痛难禁,只叫:「悟空,怎的好?怎的好?」行者道:「他打是要钱哩。常言道:『好处安身,苦处用钱。』如今与他些钱,便罢了。」三藏道:「我的钱自何来?」行者道:「若没钱,衣物也是,把那袈裟与了他罢。」三藏听说,就如刀刺其心。一时间见他打不过,只得开言道:「悟空,随你罢。」

行者便叫:「列位长官,不必打了。我们担进来的那两个包袱中,有一件锦襕袈裟,价值千金,你们解开拿了去罢。」众禁子听言,一齐动手,把两个包袱解看。虽有几件布衣,虽有个引袋,俱不值钱。只见几层油纸包裹著一物,霞光焰焰,知是好物。抖开看时,但只见:

巧妙明珠缀,稀奇佛宝攒。
盘龙铺绣结,飞凤锦沿边。

众皆争看,又惊动本司狱官,走来喝道:「你们在此嚷甚的?」禁子们跪道:「老爹,才子提审,送下四个和尚,乃是大伙强盗。他见我们打了他几下,把这两个包袱与我。我们打开看时,见有此物,无可处置:若众人扯破分之,其实可惜;若独归一人,众人无利。幸老爹来,凭老爹做个劈著。」狱官见了,乃是一件袈裟;又将别项衣服,并引袋儿通检看了。又打开袋内关文一看,见有各国的宝印花押,道:「早是我来看呀,不然,你们都撞出事来了。这和尚不是强盗,切莫动他衣物。待明日太爷再审,方知端的。」众禁子听言,将包袱还与他,照旧包裹,交与狱官收讫。

渐渐天晚,听得楼头起鼓,火甲巡更。挨至四更三点,行者见他们都不呻吟,尽皆睡著,他暗想道:「师父该有这一夜牢狱之灾。老孙不开口折辨,不使法力者,盖为此耳。如今四更将尽,灾将满矣,我须去打点打点,天明好出牢门。」你看他弄本事,将身小一小,脱出辖床。摇身一变,变做个蜢虫儿,从房簷瓦缝里飞出。见那星光月皎,正是清和夜静之天。他认了方向,径飞向寇家门首,只见那街西下一家儿灯火明亮。又飞近他门口看时,原来是个做豆腐的。见一个老头儿烧火,妈妈儿挤浆。那老儿忽的叫声:「妈妈,寇大官且是有子有财,只是没寿。我和他小时同学读书,我还大他五岁。他老子叫做寇铭,当时也不上千亩田地,放些租帐,也讨不起。他到二十岁时,那铭老儿死了,他掌著家当。其实也是他一步好运:娶的妻是那张旺之女,小名叫做穿针儿,却倒旺夫,自进他门,种田又收,放帐又起,买著的有利,做著的赚钱,被他如今挣了有十万家私。他到四十岁上,就回心向善,斋了万僧,不期昨夜被强盗踢死。可怜!今年才六十四岁,正好享用。何期这等向善,不得好报,乃死于非命,可叹,可叹!」

行者一一听之,却早五更初点。他就飞入寇家,只见那堂屋里已停著棺材,材头边点著灯,摆列著香烛花果,妈妈在傍啼哭;又见他两个儿子也来拜哭,两个媳妇拿两盏饭儿供献。行者就钉在他材头上,咳嗽了一声。諕得那两个媳妇查手舞脚的往外跑;寇梁兄弟伏在地下不敢动.只叫:「爹爹!𪠸𪠸𪠸……」那妈妈子胆大,把材头扑了一把道:「老员外,你活了?」行者学著那员外的声音道:「我不曾活。」两个儿子一发慌了,不住的叩头垂泪,只叫:「爹爹!𪠸𪠸𪠸……」妈妈子硬著胆,又问道:「员外,你不曾活,如何说话?」行者道:「我是阎王差鬼使押将来家与你们讲话的。那张氏穿针儿枉口诳舌,陷害无辜。」那妈妈子听见叫他小名,慌得跪倒磕头道:「好老儿啊!这等大年纪还叫我的小名儿!我哪些枉口诳舌,害甚么无辜?」行者喝道:「有个甚么『唐僧点著火,八戒叫杀人。沙僧劫出金银去,行者打死你父亲』。只因你诳言,把那好人受难。那唐朝四位老师路遇强徒,夺将财物,送来谢我,是何等好意!你却假捏失状,著儿子们首官。官府又未细审,又如今把他们监禁。那狱神、土地、城隍俱慌了,坐立不宁,报与阎王。阎王转差鬼使押解我来家,教你们趁早解放他去;不然,教我在家搅闹一月,将合家老幼并鸡狗之类,一个也不存留。」寇梁兄弟又磕头哀告道:「爹爹请回,切莫伤残老幼。待天明就去本府投递解状,愿认招回,只求存殁均安也。」行者听了,即叫:「烧纸,我去呀。」他一家儿都来烧纸。

行者一翅飞起,径又飞至刺史住宅里面,低头观看,那房内里已有灯光,见刺史已起来了。他就飞进中堂看时,只见中间后壁挂著一轴画儿,是一个官儿骑著一匹点子马,有几个从人打著一把青伞,搴著一张校床,更不识是甚么故事。行者就丁在中间。忽然那刺史自房里出来,弯著腰梳洗。行者猛的里咳嗽一声,把刺史諕得慌慌张张,走入房内。梳洗毕,穿了大衣,即出来对著画儿焚香祷告道:「伯考姜公干一神位:孝姪姜坤三,蒙祖上德荫,忝中甲科,今叨受铜台府刺史,旦夕侍奉香火不绝,为何今日发声?切勿为邪为祟,恐諕家众。」行者暗笑道:「此是他大爷的神子。」却就绰著经儿叫道:「坤三贤姪,你做官虽承祖荫,一向清廉,怎的昨日无知,把四个圣僧当贼,不审来音,囚于禁内?那狱神、土地、城隍不安,报与阎君,阎君差鬼使押我来对你说,教你推情察理,快快解放他;不然,就教你去阴司折证也。」刺史听说,心中悚惧道:「大爷请回,小姪升堂,当就释放。」行者道:「既如此,烧纸来,我去见阎君回话。」刺史复添香烧纸拜谢。

行者又飞出来看时,东方早已发白。及飞到地灵县,又见那合县官却都在堂上。他思道:「蜢虫儿说话,被人看见,露出马脚来不好。」他就半空中改了个大法身,从空里伸下一只脚来,把个县堂屣满。口中叫道:「众官听著:我乃玉帝差来的浪荡游神,说你这府监里屈打了取经的佛子,惊动三界诸神不安,教我传说,趁早放他;若有差池,教我再来一脚,先踢死合府县官,后屣死四境居民,把城池都踏为灰烬。」概县官吏人等慌得一齐跪倒,磕头礼拜道:「上圣请回。我们如今进府,禀上府尊,即教放出。千万莫动脚,惊諕死下官。」行者才收了法身,仍变做个蜢虫儿,从监房瓦缝儿飞入,依旧钻在辖床中间睡著。

却说那刺史升堂,才擡出投文牌去,早有寇梁兄弟抱牌跪门叫喊。刺史著令进来。二人将解状递上。刺史见了,发怒道:「你昨日递了失状,就与你拿了贼来,你又领了赃去,怎么今日又来递解状?」二人滴泪道:「老爷,昨夜小的父亲显魂道:『唐朝圣僧,原将贼徒拿住,夺获财物,放了贼去,好意将财物送还我家报恩,怎么反将他当贼,拿在狱中受苦?狱中土地、城隍不安,报了阎王,阎王差鬼使押解我来教你赴府再告,释放唐僧,庶免灾咎;不然,老幼皆亡。』因此,特来递个解词。望老爷方便方便。」刺史听他说了这话,却暗想道:「他那父亲乃是热尸,新鬼显魂,报应犹可;我伯父死去五六年了,却怎么今夜也来显魂,教我审放?看起来必是冤枉。」

正忖度间,只见那地灵县知县等官急急跑上堂,乱道:「老大人,不好了,不好了,适才玉帝差浪荡游神下界,教你快放狱中好人。昨日拿的那些和尚,不是强盗,都是取经的佛子。若少迟延,就要踢杀我等官员,还要把城池连百姓都踏为灰烬。」刺史又大惊失色,即叫刑房吏火速写牌提出。当时开了监门提出。八戒愁道:「今日又不知怎的打哩。」行者笑道:「管你一下儿也不敢打,老孙俱已干办停当。上堂切不可下跪,他还要下来请我们上坐。却等我问他要行李、要马匹,少了一些儿,等我打他你看。」

说不了,已至堂口。那刺史知县并府县大小官员一见,都下来迎接道:「圣僧昨日来时,一则接上司忙迫,二则又见了所获之赃,未及细问端的。」唐僧合掌躬身,又将前情细陈了一遍。众官满口认称,都道:「错了,错了。莫怪,莫怪。」又问狱中可曾有甚疏失。行者近前努目睁看,厉声高叫道:「我的白马是堂上人得了,行李是狱中人得了,快快还我。今日却该我拷较你们了:枉拿平人做贼,你们该个甚罪?」府县官见他作恶,无一个不怕,即便叫收马的牵马来,收行李的取行李来,一一交付明白。你看他三人一个个逞凶,众官只以寇家遮饰。三藏劝解了道:「徒弟,是也不得明白。我们且到寇家去,一则吊问,二来与他对证对证,看是何人见我做贼?」行者道:「说得是。等老孙把那死的叫起来,看是哪个打他?」

沙僧就在府堂上把唐僧撮上马,吆吆喝喝,一拥而出。那些府县多官,也一一俱到寇家。諕得那寇梁兄弟在门前不住的磕头,接进厅。只见他孝堂之中,一家儿都在孝幔里啼哭。行者叫道:「那打诳语栽害平人的妈妈子且莫哭,等老孙叫你老公来,看他说是哪个打死的,羞他一羞。」众官员只道孙行者说的是笑话。行者道:「列位大人,略陪我师父坐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等我去了就来。」好大圣,跳出门,望空就起。只见那遍地彩霞笼住宅,一天瑞气护元神。众等方才认得是个腾云驾雾之仙,起死回生之圣,这里一一焚香礼拜不题。

那大圣一路觔斗云,直至幽冥地界,径撞入森罗殿上。慌得那:

十代阎君拱手接,五方鬼判叩头迎。千株剑树皆攲侧,万叠刀山尽坦平。枉死城中魑魅化,奈河桥下鬼超生。正是那神光一照如天赦,黑暗阴司处处明。

十阎王接下大圣,相见了,问及何来何干。行者道:「铜台府地灵县斋僧的寇洪之鬼,是哪个收了?快点查来与我。」十阎王道:「寇洪善士,也不曾有鬼使勾他,他自家到此,遇著地藏王的金衣童子,他引见地藏也。」行者即别了,径至翠云宫地藏王菩萨。菩萨与他礼毕,具言前事。菩萨喜道:「寇洪阳寿,止该卦数命终,不染床席,弃世而去。我因他斋僧,是个善士,收他做个掌善缘簿子的案长。既大圣来取,我再延他阳寿一纪,教他跟大圣去。」金衣童子遂领出寇洪寇洪见了行者,声声叫道:「老师老师,救我一救。」行者道:「你被强盗踢死,此乃阴司地藏王菩萨之处。我老孙特来取你到阳世间对明此事。既蒙菩萨放回,又延你阳寿一纪,待十二年之后,你再来也。」那员外顶礼不尽。

行者谢辞了菩萨,将他吹化为气,掉于衣袖之间,同去幽府,复返阳间。驾云头,到了寇家,即唤八戒捎开材盖,把他魂灵儿推付本身。须臾间,透出气来活了。那员外爬出材来,对唐僧四众磕头道:「师父,师父,寇洪死于非命,蒙师父至阴司救活,乃再造之恩。」言谢不已。及回头,见各官罗列,即又磕头道:「列位老爹都如何在舍?」那刺史道:「你儿子始初递失状,坐名告了圣僧,我即差人捕获。不期圣僧路遇杀劫你家之贼,夺取财物,送还你家。是我下人误捉,未得详审,当送监禁。今夜被你显魂,我先伯亦来家诉告,县中又蒙浪荡游神下界,一时就有这许多显应,所以放出圣僧。圣僧却又去救活你也。」那员外跪道:「老爹,其实枉了这四位圣僧。那夜有三十多名强盗,明火执杖,劫去家私。是我难舍,向贼理说,不期被他一脚,撩阴踢死。与这四位何干?」叫过妻子来,「是谁人踢死,你等辄敢妄告?请老爹定罪。」当时一家老小只是磕头。刺史宽恩,免其罪过。寇洪教安排筵宴,酬谢府县厚恩。个个未坐回衙。至次日,再挂斋僧牌,又款留三藏。三藏决不肯住。却又请亲友,办旌幢,如前送行而去。咦!这正是:

地辟能存凶恶事,天高不负善心人。
逍遥稳步如来径,只到灵山极乐门。

毕竟不知见佛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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