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曇首,太保弘之弟也。幼有素尚,兄弟分財,曇首唯取圖書而已。辟琅邪王大司馬屬。從府公修復洛陽園陵,與從弟球俱詣宋武帝,帝曰:「並膏粱世德,乃能屈志戎旅。」曇首答曰:「既從神武之師,自使懦夫立志。」時謝晦在坐,曰:「仁者果有勇。」帝悅。及至彭城,大會戲馬臺,賦詩,曇首文先成。帝問弘曰:「卿弟何如卿?」答曰:「若但如下官,門戶何寄?」帝大笑。
曇首有智局,喜慍不見於色,閨門內雍雍如也。手不執金玉,婦女亦不得以爲飾玩。自非祿賜,一毫不受於人。爲文帝鎮西長史,武帝謂文帝曰:「曇首輔相才也,汝可每事諮之。」及文帝被迎入奉大統,議者皆致疑,曇首與到彥之、從兄華並勸上行,上猶未許。曇首固陳,并言天人符應。上乃下,率府州文武嚴兵自衛,臺所遣百官眾力不得近部伍。中兵參軍朱容子抱刀在平乘戶外,不解帶者累旬。及即位,謂曇首曰:「非宋昌獨見,無以致此。」以曇首爲侍中,領驍騎將軍,容子爲右軍將軍。誅徐羨之等及平謝晦,皆曇首及華力也。
元嘉四年,車駕出北堂,使三更竟,開廣莫門。南臺云,「應須白獸幡、銀字檀」。不肯開。尚書左丞羊玄保奏免御史中丞傅隆以下。曇首曰:「既無墨敕,又闕幡檀,雖稱上旨,不異單刺。元嘉元年、二年,雖有再開門例,此乃前事之違。今之守舊,未爲非禮。其不請白獸幡、銀字檀,致開門不時,由尚書相承之失,亦合糾正。」上特無問,更立科條。遷太子詹事,侍中如故。
時弘錄尚書事,又爲揚州刺史。曇首爲上所親委,任兼兩宮。彭城王義康與弘並錄,意常怏怏,又欲得揚州。以曇首居中分其權任,愈不悅。曇首固乞吳郡,文帝曰:「豈有欲建大廈而遺其棟梁?賢兄比屢稱疾,固辭州任,將來若相申許,此處非卿而誰?」時弘久疾,屢遜位,不許。義康謂賓客曰:「王公久疾不起,神州詎合臥臨?」曇首勸弘減府兵力之半,以配義康,乃悅。
七年卒,時年三十七。文帝臨慟,歎曰:「王詹事所疾不救,國之衰也。」中書舍人周赳侍側曰:「王家欲衰,賢者先殞。」上曰:「直是我家衰耳。」贈光祿大夫。九年,以預誅徐羨之等謀,追封豫寧縣侯,諡曰文。孝武即位,配饗文帝廟庭。子僧綽嗣。
僧綽幼有大成之度,眾便以國器許之。好學,練悉朝典。年十三,文帝引見,拜便流涕哽咽,上亦悲不自勝。襲封豫寧縣侯,尚文帝長女東陽獻公主。初爲江夏王義恭司徒參軍。累遷尚書吏部郎,參掌大選,究識流品,任舉咸盡其分。
僧綽深沉有局度,不以才能高人。父曇首與王華並被任遇,華子新建侯嗣,才劣位遇亦輕。僧綽嘗謂中書侍郎蔡興宗曰:「弟名位應與新建齊,弟超至今日,蓋姻戚所致也。」遷侍中,時年二十九。始興王濬嘗問其年,僧綽自嫌早達,逡巡良久乃答,其謙退若此。
元嘉末,文帝頗以後事爲念,大相付託,朝政大小皆參焉。從兄微,清介士也,懼其太盛,勸令損抑。僧綽乃求吳郡及廣州,並不許。會巫蠱事洩,上先召僧綽具言之。及將廢立,使尋求前朝舊典。劭於東宮夜饗將士,僧綽密以啟聞。上又令撰漢、魏以來廢諸王故事送與江湛、徐湛之。湛之欲立隨王誕,江湛欲立南平王鑠,文帝欲立建平王宏,議久不決。誕妃即湛之女,鑠妃湛妹也。僧綽曰:「建立之事,仰由聖懷。臣謂惟宜速斷,幾事雖密,不可使難生慮表,取笑千載。」上曰:「卿可謂能斷大事,此事不可不殷勤;且庶人始亡,人將謂我無復慈愛之道。」僧綽曰:「恐千載之後,言陛下惟能裁弟,不能裁兒。」上默然。江湛出閤謂僧綽曰:「卿向言將不傷直邪?」僧綽曰:「弟亦恨君不直。」
及劭弒逆,江湛在尚書上省,聞變,曰:「不用王僧綽言至此。」劭立,轉僧綽吏部尚書。及檢文帝巾箱及湛家書疏,得僧綽所啟饗士并廢諸王事,乃收害焉,因此陷北第諸侯王,以爲與僧綽有異志。孝武即位,追贈金紫光祿大夫,諡曰愍侯。
儉字仲寶,生而僧綽遇害,爲叔父僧虔所養。數歲,襲爵豫寧縣侯。拜受茅土,流涕嗚咽。幼篤學,手不釋卷。賓客或相稱美,僧虔曰:「我不患此兒無名,政恐名太盛耳。」乃手書崔子玉座右銘以貽之。丹陽尹袁粲聞其名,及見之曰:「宰相之門也。栝柏豫章雖小,已有棟梁氣矣,終當任人家國事。」言之宋明帝,選尚陽羨公主,拜駙馬都尉。帝以儉嫡母武康公主同太初巫蠱事,不可以爲婦姑,欲開冢離葬。儉因人自陳,密以死請,故事不行。
年十八,解褐祕書郎,太子舍人,超遷祕書丞。依七略撰七志四十卷,表獻之。又撰定元徽四部書目。母憂,服闋,爲司徒右長史。晉令,公府長史著朝服,宋大明以來著朱衣。儉上言宜復舊制,時議不許。及蒼梧暴虐,儉告袁粲求外出,引晉新安主婿王獻之任吳興爲例,補義興太守。
昇明二年,爲長兼侍中,以父終此職,固讓。先是,齊高帝爲相,欲引時賢參贊大業,時謝朏爲長史,帝夜召朏,卻人與語久之,朏無言。唯有二小兒捉燭,帝慮朏難之,仍取燭遣兒,朏又無言,帝乃呼左右。儉素知帝雄異,後請間言於帝曰:「功高不賞,古來非一,以公今日位地,欲北面居人臣,可乎?」帝正色裁之,而神采內和。儉因又曰:「儉蒙公殊眄,所以吐所難吐,何賜拒之深。宋以景和、元徽之淫虐,非公豈復寧濟;但人情澆薄,不能持久,公若小復推遷,則人望去矣,豈唯大業永淪,七尺豈可得保?」帝笑曰:「卿言不無理。」儉又曰:「公今名位,故是經常宰相,宜禮絕群后,微示變革。當先令褚公知之,儉請銜命。」帝曰:「我當自往。」經少日,帝自造彥回,款言移晷,乃謂曰:「我夢應得官。」彥回曰:「今授始爾,恐一二年間未容便移。且吉夢未必便在旦夕。」帝還告儉,儉曰:「褚是未達理。」虞整時爲中書舍人,甚閑辭翰,儉乃自報整,使作詔。及高帝爲太尉,引儉爲右長史,尋轉左,專見任用。大典將行,禮儀詔策,皆出於儉,褚彥回唯爲禪詔,又使儉參懷定之。
齊臺建,遷尚書右僕射,領吏部,時年二十八。多所引進。時客有姓譚者,詣儉求官,儉謂曰:「齊桓滅譚,那得有君?」答曰:「譚子奔莒,所以有僕。」儉賞其善據,卒得職焉。高帝嘗從容謂儉曰:「我今日當以青溪爲鴻溝。」對曰:「天應人順,庶無楚、漢之事。」
時朝儀草創,衣服制則,未有定準,儉議曰:「漢景六年,梁王入朝,中郎謁者金貂出入殿門。左思魏都賦云『藹藹列侍,金貂齊光』,此藩國侍臣有貂之明文。晉百官表云『太尉參軍四人,朝服武冠』,此又宰府之明文。」又疑百僚敬齊公之禮,儉又曰:「晉王受命,勸進云,『沖等眷眷』,稱名則應盡禮。」而世子禮秩未定,儉又曰:「春秋曹世子來朝,待以上公之禮,下其君一等。今齊公九命,禮冠列蕃,世子亦宜異數。」並從之。世子鎮石頭城,仍以爲世子宮,儉又曰:「魯有靈光殿,漢之前例也。聽事爲崇光殿,外齋爲宣德殿,以散騎常侍張緒爲世子詹事,車服悉依東宮制度。」
高帝踐阼,與儉議佐命功臣,從容謂曰:「卿謀謨之功,莫與爲二,卿止二千戶,意以爲少。趙充國猶能自舉西零之任,況卿與我情期異常。」儉曰:「昔宋祖創業,佐命諸公,開國不過二千,以臣比之,唯覺超越。」上笑曰:「張良辭侯,何以過此。」
建元元年,改封南昌縣公。時都下舛雜,且多姦盜,上欲立符伍,家家以相檢括。儉諫曰:「京師翼翼,四方是湊,必也持符,於事既煩,理成不曠,謝安所謂『不爾何以爲京師』。」乃止。是歲,有司奏定郊殷之禮,儉以爲宜以今年十月殷祭宗廟,自此以後,五年再殷祭。二年正月上辛,有事南郊,即以其日還祭明堂;又用次辛饗祀北郊,而並無配。從之。明年轉左僕射,領選如故。
初,宋明帝紫極殿珠簾綺柱,飾以金玉,江左所未有,高帝欲以其材起宣陽門,儉與褚彥回及叔父僧虔連名表諫,上手詔酬納。宋世,宮門外六門城設竹籬,是年初,有發白虎樽言「白門三重門,竹籬穿不完」。上感其言,改立都牆。儉又諫,上答曰:「吾欲後世無以加也。」朝廷初基,制度草創,儉問無不決。上每曰:「詩云『惟岳降神,生甫及申』,今天爲我生儉也。」其年固請解選,見許。
帝幸樂遊宴集,謂儉曰:「卿好音樂,孰與朕同?」儉曰:「沐浴唐風,事兼比屋,亦既在齊,不知肉味。」帝稱善。後幸華林宴集,使各效伎藝。褚彥回彈琵琶,王僧虔、柳世隆彈琴,沈文季歌子夜來,張敬兒舞。儉曰:「臣無所解,唯知誦書。」因跪上前誦相如封禪書。上笑曰:「此盛德之事,吾何以堪之。」後上使陸澄誦孝經,起自「仲尼居」,儉曰:「澄所謂博而寡要。臣請誦之。」乃誦君子之事上章。上曰:「善,張子布更覺非奇也。」於是王敬則脫朝服袒,以絳糾髻,奮臂拍張,叫動左右。上不悅曰:「豈聞三公如此。」答曰:「臣以拍張,故得三公,不可忘拍張。」時以爲名答。
儉尋以本官領太子詹事,加兵三百人。時皇太子妃薨,左衛將軍沈文季經爲宮臣,未詳服不。儉議曰:「漢、魏以來,宮僚先備臣隸之節,具體在三。存既盡敬,亡豈無服?昔庾翼喪妻,王允、滕含猶謂府吏宜有小君之服,況臣節之重。宜依禮爲舊君之妻齊衰三月而除。」上崩,遺詔以儉爲侍中、尚書令、鎮軍。每上朝,令史恒有三五十人隨上,諮事辯析,未嘗壅滯。褚彥回時爲司徒、錄尚書,笑謂儉曰:「觀令判斷甚樂。」儉曰:「所以得厝私懷,實由稟明公不言之化。」武帝即位,給班劍二十人,進號衛將軍,掌選事。時有司以前代嗣位,或仍前郊年,或別爲郊始,晉、宋以來,未有畫一。儉議曰:「晉明帝太寧三年南郊,其年九月崩;成帝即位,明年改元,亦郊。簡文咸安二年南郊,其年七月崩;孝武即位,明年改元,亦郊。宋元嘉三十年正月南郊,二月崩;孝武嗣位,明年亦郊。此二代明例,差可依放。今聖明係業,幽顯宅心,言化則頻郊非嫌,語事則元號初改,禋燎登配,孝敬兼遂。謂明年正月宜饗祀二郊,虔祭明堂。自茲以後,依舊間歲。」有司又以明年正月上辛應南郊,而立春在上辛後,郊在立春前爲疑。儉曰:「宋景平元年正月三日辛丑南郊,其月十一日立春,元嘉十六年正月六日辛未南郊,其月八日立春,此近世明例也。」並從之。
永明二年,領丹陽尹。三年,領國子祭酒,又領太子少傅。舊太子敬二傅同,至是朝議接少傅以賓友禮。宋時國學頹廢,未暇修復,宋明帝泰始六年,置總明觀以集學士,或謂之東觀,置東觀祭酒一人,總明訪舉郎二人;儒、玄、文、史四科,科置學士十人,其餘令史以下各有差。是歲,以國學既立,省總明觀,於儉宅開學士館,以總明四部書充之。又詔儉以家爲府。四年,以本官領吏部。先是宋孝武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莫以專經爲業。儉弱年便留意三禮,尤善春秋,發言吐論,造次必於儒教,由是衣冠翕然,並尚經學,儒教於此大興。何承天禮論三百卷,儉抄爲八帙,又別抄條目爲十三卷。朝儀舊典,晉、宋來施行故事,撰次諳憶,無遺漏者。所以當朝理事,斷決如流。每博議引證,先儒罕有其例,八坐丞郎,無能異者。令史諮事,賓客滿席,儉應接銓序,傍無留滯。十日一還,監試諸生,巾卷在庭,劍衛令史,儀容甚盛。作解散幘,斜插簪,朝野慕之,相與放效。儉常謂人曰,「江左風流宰相,惟有謝安」,蓋自況也。武帝深委仗之,士流選用,奏無不可。
五年,儉即本號開府儀同三司,固讓。六年,重申前命。先是詔儉三日一還朝,尚書令史出外諮事,上以往來煩數,詔儉還尚書下省,月聽十日出外。儉啟求解選,上不許。七年,乃上表固請,見許,改領中書監,參掌選事。其年疾,上親臨視。薨,年三十八。詔衛軍文武及臺所給兵仗,悉停侍葬。又詔追贈太尉,加羽葆、鼓吹,增班劍爲六十人,葬禮依太宰文簡公褚彥回故事。諡文憲公。
儉寡嗜慾,唯以經國爲務,車服塵素,家無遺財。手筆典裁,爲當時所重。少便有宰臣之志,賦詩云:「稷契匡虞夏,伊呂翼商周。」及生子,字曰玄成,取仍世作相之義。撰古今喪服集記并文集,並行於世。梁武帝受禪,詔爲儉立碑,降爵爲侯。
騫字思寂,本字玄成,與齊高帝偏諱同,故改焉。性凝簡,慕樂廣爲人,未嘗言人之短。諸女子姪皆嬪王尚主,朔望來歸,輜軿填咽,非所欲也,敕歲中不過一再見。嘗從容謂諸子曰:「吾家本素族,自可依流平進,不須苟求也。」歷黃門郎、司徒右長史。不事產業,有舊墅在鍾山八十餘頃,與諸宅及故舊共佃之。常謂人曰:「我不如鄭公業有田四百頃,而食常不周。」以此爲愧。永元末,召爲侍中,不拜。三年春,枉矢晝見西方,長十餘丈。騫曰:「此除舊布新之象也。」及梁武起兵,騫曰:「天時人事,其在此乎。」梁武霸府建,引爲大司馬諮議參軍,遷侍中。及帝受禪,降封爲侯。歷位度支尚書,中書令。武帝於鍾山西造大愛敬寺,騫舊墅在寺側者,即王導賜田也。帝遣主書宣旨,就騫市之,欲以施寺。答云:「此田不賣;若敕取,所不敢言。」酬對又脫略。帝怒,遂付市評田價,以直逼還之。由是忤旨,出爲吳興太守。
騫性侈於味而儉於服,頗以多忌爲累。又惰於接物,雖主書宣敕,或過時不見。才望不及弟暕,特以儉之嫡,故不棄於時。暕爲尚書左丞僕射,當朝用事,騫自中書令爲郡,邑邑不樂,在郡臥不視事。徵復爲度支尚書,加給事中,領射聲校尉。以母憂去職。普通三年卒,年四十九。贈侍中、金紫光祿大夫,諡曰安。子規。
規字威明,八歲丁所生母憂,居喪有至性。齊太尉徐孝嗣每見必爲流涕,稱曰「孝童」。叔父暕亦深器重之,常曰:「此兒吾家千里駒也。」年十二,略通五經大義。及長,遂博涉有口辯。爲本州迎主簿。起家祕書郎,累遷太子洗馬。
天監十二年,改造太極殿畢,規獻新殿賦,其辭甚工。後爲晉安王綱雲麾諮議參軍,久之,爲新安太守。父憂去職,服闋,襲封南昌縣侯。除中書黃門侍郎,敕與陳郡殷芸、琅邪王錫、范陽張緬同侍東宮,俱爲昭明太子所禮。湘東王繹時爲丹陽尹,與朝士宴集,屬規爲酒令。規從容曰:「江左以來,未有茲舉。」特進蕭琛、金紫光祿大夫傅昭在坐,並謂爲知言。朱异嘗因酒卿規,規責以無禮。
六年,武帝於文德殿餞廣州刺史元景隆,詔群臣賦詩,同用五十韻。規援筆立奏,其文又美,武帝嘉焉,即日授侍中。後爲晉安王長史。王立爲太子,仍爲散騎常侍、太子中庶子,侍東宮。太子賜以所服貂蟬,并降令書,悅是舉也。尋爲吳郡太守,主書芮珍宗家在吳,前守宰皆傾意附之。至是珍宗假還,規遇之甚薄,珍宗還都,密奏規不理郡事。俄徵爲左戶尚書。郡境千餘人詣闕請留,表三奏不許。求於郡樹碑,許之。
規常以門宗貴盛,恒思減退。後爲太子中庶子,領步兵校尉,辭疾不拜,遂於鍾山宋熙寺築室居焉。卒,贈光祿大夫,諡曰文。皇太子出臨哭,與湘東王繹令曰:「王威明風韻遒上,神峰標映,千里絕跡,百尺無枝,實俊人也。一爾過隙,永歸長夜,金刀掩芒,長淮絕涸。去歲冬中,已傷劉子,今茲寒孟,復悼王生。俱往之傷,信非虛說。」規集後漢眾家異同,注續漢書二百卷。文集二十卷。
暕字思晦,騫弟也。年數歲而風神警拔,有成人之度。時父儉作宰相,賓客盈門,見暕曰:「公才公望,復在此矣。」弱冠選尚淮南長公主,拜駙馬都尉,歷祕書丞。齊明帝詔求異士,始安王遙光薦暕及東海王僧孺。除暕驃騎從事中郎,天監中,歷位侍中,吏部尚書,領國子祭酒。門貴,與物隔,不能留心寒素,頗稱刻薄。後爲尚書左僕射,領國子祭酒。卒,諡曰靖。子承、幼、訓,並通顯。
承字安期,初爲祕書郎,累遷中書黃門侍郎,兼國子博士。時膏腴貴遊,咸以文學相尚,罕以經術爲業;唯承獨好儒業。遷長兼侍中,俄轉國子祭酒。承祖儉父暕皆爲此職,三世爲國師,前代未之有。久之,出爲東陽太守。政存寬惠,吏人悅之。卒郡,諡曰章。
承性簡貴,有風格。右衛朱异當朝用事,每休下,車馬填門。有魏郡申英者,門寒才俊,好危言高論以忤權右。嘗指异門曰:「此中輻湊,皆爲利往,能不至者,唯大小王東陽耳。」小東陽即承弟幼也。時唯承兄弟及褚翔不至异門,世並稱之。
訓字懷範,生而紫胞,師媼云「法當貴」。幼聰警,有識量,僧正惠超見而奇之,謂門人羅智國曰:「四郎眉目疏朗,舉動和韻,此是興門戶者。」智國以白暕,暕亦曰:「不墜基業,其在文殊。」文殊,訓小字也。年十三,暕亡,憂毀,家人莫識。十六召見文德殿,應對爽徹,上目送久之,謂朱异曰:「可謂相門有相。」初補國子生,問說師袁昂。昂曰:「久籍高名,有勞虛想,及觀容止,若披雲霧。」俄而諸袁子弟來,昂謂諸助教曰:「我兒出十數,若有一子如此,實無所恨。」射策,除祕書郎,累遷祕書丞。嘗賦詩云:「旦奭匡世功,蕭曹佐甿俗。」追祖儉之志也。
僧虔,金紫光祿大夫僧綽弟也。父曇首,與兄弟集會子孫,任其戲適。僧達跳下地作彪子。時僧虔累十二博棋,既不墜落,亦不重作。僧綽採蠟燭珠爲鳳皇,僧達奪取打壞,亦復不惜。伯父弘歎曰:「僧達俊爽,當不減人;然亡吾家者,終此子也。僧虔必至公,僧綽當以名義見美。」或云僧虔採燭珠爲鳳皇,弘稱其長者云。僧虔弱冠,雅善隸書,宋文帝見其書素扇,歎曰:「非唯跡逾子敬,方當器雅過之。」爲太子舍人,退默少交接。與袁淑、謝莊善,淑每歎之曰:「卿文情鴻麗,學解深拔,而韜光潛實,物莫之窺,雖魏陽元之射,王汝南之騎,無以加焉。」遷司徒左西屬。
兄僧綽爲宋元凶所害,親賓咸勸之逃,僧虔泣曰:「吾兄奉國以忠貞,撫我以慈愛,今日之事,苦不見及耳。若同歸九泉,猶羽化也。」孝武初,出爲武陵太守,攜諸子姪。兄子儉中塗得病,僧虔爲廢寢食,同行客慰喻之。僧虔曰:「昔馬援處子姪之間,一情不異,鄧攸於弟子,更逾所生,吾實懷其心,誠未異古。亡兄之胤,不宜忽諸,若此兒不救,便當回舟謝職。」還爲中書郎,再遷太子中庶子。
孝武欲擅書名,僧虔不敢顯跡,大明世常用掘筆書,以此見容。後爲御史中丞,領驍騎將軍。甲族由來多不居憲臺,王氏分枝居烏衣者,位宦微減。僧虔爲此官,乃曰:「此是烏衣諸郎坐處,我亦可試爲耳。」泰始中,爲吳興太守。始王獻之善書,爲吳興郡,及僧虔工書,又爲郡,論者稱之。
元徽中,爲吏部尚書,尋加散騎常侍,轉右僕射。昇明二年,爲尚書令。嘗爲飛白書題尚書省壁曰:「圓行方止,物之定質,修之不已則溢,高之不已則慄,馳之不已則躓,引之不已則迭,是故去之宜疾。」當時嗟賞,以比坐右銘。兄子儉每覲見,輒勗以前言往行、忠貞止足之道。
高帝素善書,篤好不已,與僧虔賭書畢,謂曰:「誰爲第一?」對曰:「臣書第一,陛下亦第一。」帝笑曰:「卿可謂善自爲謀。」或云帝問:「我書何如卿?」答曰:「臣正書第一,草書第二;陛下草書第二,而正書第三。臣無第三,陛下無第一。」帝大笑曰:「卿善爲辭;然天下有道,丘不與易也。」帝示僧虔古跡十一卷,就求能書人名。僧虔得人間所有卷中所無者:吳大皇帝、景帝、歸命侯書,桓玄書,及王丞相導、領軍洽、中書令珉、張芝、索靖、衛伯儒、張翼十一卷,奏之。又上羊欣所撰能書人名一卷。遷湘州刺史,侍中如故。清簡不營財產,百姓安之。
武帝即位,以風疾欲陳解,遷侍中、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僧虔少時,群從並會,客有相之云:「僧虔年位最高,仕當至公,餘人莫及。」及此授,僧虔謂兄子儉曰:「汝任重於朝,行當有八命之禮,我若復此授,一門有二台司,實所畏懼。」乃固辭,上優而許之。客問其故,僧虔曰:「吾榮位已過,無以報國,豈容更受高爵,方貽官謗邪。」儉既爲朝宰,起長梁齋,制度小過,僧虔視之不悅,竟不入戶。儉即日毀之。永明三年薨,時年六十。追贈司空,侍中如故。諡簡穆。
僧虔頗解星文,夜坐見豫章分野當有事故,時僧虔子慈爲豫章內史,慮有公事;少時而僧虔薨,棄郡奔赴。時有前將軍陳天福,坐討唐宇之於錢唐掠奪百姓財物棄市。先是天福將行,令家人豫作壽冢,未至東,又信催速就。冢成而得罪,因以葬焉。又宋世光祿大夫劉鎮之年三十許,病篤,已辦凶具;既而疾愈,因畜棺以爲壽,九十餘乃亡,此器方用。因此而言,天道未易知也。
僧虔論書云:「宋文帝書,自言可比王子敬。時議者云,『天然勝羊欣,功夫少於欣』。王平南廙,右軍叔,過江,右軍之前以爲最。亡曾祖領軍書,右軍云:『弟書遂不減吾。』變古制,今惟右軍。領軍不爾,至今猶法鍾、張。亡從祖中書令書,子敬云:『弟書如騎騾,駸駸恒欲度驊騮前。』庾征西翼書,少時與右軍齊名,右軍後進,庾猶不分。在荊州與都下人書云:『小兒輩賤家雞,皆學逸少書,須吾下當比之。』張翼,王右軍自書表,晉穆帝令翼寫題後答,右軍當時不別,久後方悟,云『小人幾欲亂真』。張芝、索靖、韋誕、鍾會、二衛,並得名前代,無以辨其優劣,唯見其筆力驚異耳。張澄當時亦呼有意。郗愔章草亞於右軍。郗嘉賓草亞於二王,緊媚過其父。桓玄自謂右軍之流,論者以比孔琳之。謝安亦入能書錄,亦自重,爲子敬書嵇康詩。羊欣書見重一時,親受子敬。行書尤善,正乃不稱名。孔琳之書,天然縱放,極有筆力,規矩恐在羊欣後。丘道護與羊欣俱面受子敬,故當在欣後。范曄與蕭思話同師羊欣,後小叛,既失故步,爲復小有意耳。蕭思話書,羊欣之影,風流趨好,殆當不減,筆力恨弱。謝綜書,其舅云緊生起。是得賞也,恨少媚好。謝靈運書乃不倫,遇其合時,亦得入流。賀道力書亞丘道護。庾昕學右軍,亦欲亂真矣。」
知汝恨吾未許汝學,欲自悔厲,或以闔棺自欺,或更擇美業,且得有慨,亦慰窮生。但亟聞斯唱,未睹其實,吾未信汝,非徒然也。往年有意於史,取三國志聚置床頭,百日許,復徙業就玄。汝曾未窺其題目,未辨其指歸,而終日自欺人,人不受汝欺也。由吾不學,無以爲訓,然重華無嚴父,放勛無令子,亦各由己耳。汝輩竊議,亦當云『阿越不學,何忽自課』?汝見其一耳,不全爾也。設令吾學如馬、鄭,亦復甚勝,復倍不如,今亦必大減,致之有由,從身上來也。汝今壯年,自勤數倍,許勝劣及吾耳。
吾在世雖乏德素,要復推排人間數十許年,故是一舊物,人或以比數汝耳。即化之後,若自無調度,誰復知汝事者。舍中亦有少負令譽、弱冠越超清級者,于時王家門中,優者龍鳳,劣猶虎豹。失蔭之後,豈龍虎之議?況吾不能爲汝蔭,政應各自努力耳。或有身經三公,蔑爾無聞,布衣寒素,卿相屈體,父子貴賤殊,兄弟聲名異,何也?體盡讀數百卷書耳。吾今悔無所及,欲以前車誡爾後乘也。汝年入立境,方應從宦,兼有室累,何處復得下帷如王郎時邪?各在爾身已切,豈復關吾邪!鬼唯知愛深松茂柏,寧知子弟毀譽事。因汝有感,故略敘胸懷。
少與從弟儉共書學。謝鳳子超宗嘗候僧虔,仍往東齋詣慈。慈正學書,未即放筆,超宗曰:「卿書何如虔公?」慈曰:「慈書比大人,如雞之比鳳。」超宗狼狽而退。十歲時,與蔡興宗子約入寺禮佛,正遇沙門懺,約戲慈曰:「眾僧今日可謂虔虔。」慈應聲曰:「卿如此,何以興蔡氏之宗。」歷位吳郡太守,大司馬長史,侍中,領步兵校尉,司徒左長史。慈患腳,齊武帝敕王晏:「慈有微疾,不能騎,聽乘車在仗後。」江左以來少例也。
泰字仲通,幼敏悟。年數歲時,祖母集諸孫姪,散棗栗於床,群兒競之,泰獨不取。問其故,對曰:「不取自當得賜。」由是中表異之。少好學,手所抄寫二千許卷。及長,通和溫雅,家人不見喜慍之色。姊夫齊江夏王鋒爲齊明帝害,外生蕭子友並孤弱,泰資給撫訓,逾於子姪。
梁天監元年爲祕書丞。自齊永元之末,後宮火延燒祕書,圖書散亂殆盡。泰表校定繕寫,武帝從之。歷中書侍郎,掌吏部,仍即真。自過江,吏部郎不復典大選,令史以下,小人求競者輻湊前後,少能稱職。泰爲之,不爲貴賤請屬易意,天下稱平。
累遷宣城內史,清謹有恩惠。郡人張倪、吳慶爭田,經年不決。志到官,父老相謂曰:「王府君有德政,吾鄉里乃有如此爭。」倪、慶因相攜請罪,所訟地遂成閑田。後爲東陽太守,郡獄有重囚十餘,冬至日,悉遣還家,過節皆反,唯一人失期。志曰:「此自太守事,主者勿憂。」明旦果至,以婦孕。吏人益歎服之。
爲吏部尚書,在選以和理稱。崔慧景平,以例加右軍將軍,封臨汝侯。固讓,改領右衛將軍。及梁武軍至,城內殺東昏,百僚署名送首。志歎曰:「冠雖弊,可加足乎?」因取庭樹葉捼服之,僞悶不署名。梁武覽牋無志署,心嘉之,弗以讓也。霸府開,爲驃騎大將軍長史,梁臺建,位散騎常侍、中書令。
天監初,爲丹陽尹,爲政清靜。部下有寡婦無子,姑亡舉責以斂,葬既而無以還之。志愍其義,以俸錢償焉。時年饑,每旦爲粥於郡門以賦百姓,眾悉稱惠。常懷止足,謂諸子姪曰:「謝莊在宋孝武時,位止中書令,吾自視豈可過之。」三年,爲散騎常侍、中書令,因多謝病,簡通賓客。九年,還爲散騎常侍、金紫光祿大夫,卒。
志善草隸,當時以爲楷法。齊游擊將軍徐希秀亦號能書,常謂志爲「書聖」。志家居建康禁中里馬糞巷。父僧虔門風寬恕,志尤惇厚,所歷不以罪咎劾人。門下客嘗盜脫志車幰賣之,志知而不問,待之如初。賓客遊其門者,專蓋其過而稱其善。兄弟子姪皆篤實謙和,時人號馬糞諸王爲長者。普通四年,志改葬,武帝厚賻贈之,諡曰安。有五子:緝、休、諲、操、素。
筠字元禮,一字德柔,幼而警悟,七歲能屬文。年十六,爲芍藥賦,其辭甚美。及長,清靜好學,與從兄泰齊名。沈約見筠,以爲似外祖袁粲,謂僕射張稷曰:「王郎非唯額類袁公,風韻都欲相似。」稷曰:「袁公見人輒矜嚴,王郎見人必娛笑。唯此一條,不能酷似。」
沈約每見筠文咨嗟,嘗謂曰:「昔蔡伯喈見王仲宣,稱曰王公之孫,吾家書籍悉當相與。僕雖不敏,請附斯言。自謝朓諸賢零落,平生意好殆絕,不謂疲暮復逢於君。」約於郊居宅閣齋,請筠爲草木十詠書之壁,皆直寫文辭,不加篇題。約謂人曰:「此詩指物程形,無假題署。」約製郊居賦,搆思積時,猶未都畢,示筠草。筠讀至「雌霓連蜷」,約撫掌欣抃曰:「僕常恐人呼爲霓」。次至「墜石磓星」及「冰懸埳而帶坻」,筠皆擊節稱贊。約曰:「知音者希,真賞殆絕,所以相要,政在此數句耳。」筠又嘗爲詩呈約,約即報書歎詠,以爲後進擅美。筠又能用強韻,每公宴並作,辭必妍靡。約嘗啟上,言晚來名家無先筠者。又於御筵謂王志曰:「賢弟子文章之美,可謂後來獨步。謝朓常見語云,『好詩圓美流轉如彈丸』。近見其數首,方知此言爲實。」
累遷太子洗馬,中舍人,並掌東宮管記。昭明太子愛文學士,常與筠及劉孝綽、陸倕、到洽、殷鈞等遊宴玄圃,太子獨執筠袖,撫孝綽肩曰:「所謂左把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其見重如此。筠又與殷鈞以方雅見禮。後爲中書郎,奉敕製開善寺寶誌法師碑文,辭甚麗逸。又敕撰中書表奏三十卷,及所上賦頌都爲一集。
後爲太子家令,復掌管記。普通元年,以母憂去職。筠有孝性,毀瘠過禮。中大通二年,爲司徒左長史。三年,昭明太子薨,敕製哀策文,復見嗟賞。尋出爲臨海太守,在郡侵刻,還資有芒屩兩舫,他物稱是。爲有司奏,不調累年。後歷祕書監,太府卿,度支尚書,司徒左長史。及簡文即位,爲太子詹事。
筠狀貌寢小,長不滿六尺。性弘厚,不以藝能高人。而少擅才名,與劉孝綽見重當時。其自序云:「余少好抄書,老而彌篤,雖偶見瞥觀,皆即疏記。後重省覽,歡興彌深。習與性成,不覺筆倦。自年十三四,建武二年乙亥,至梁大同六年,四十六載矣。幼年讀五經,皆七八十遍。愛左氏春秋,吟諷常爲口實。廣略去取,凡三過五抄,餘經及周官、儀禮、國語、爾雅、山海經、本草並再抄,子史諸集皆一遍。未嘗倩人假手,並躬自抄錄,大小百餘卷。不足傳之好事,蓋以備遺忘而已。」又與諸兒書論家門集云:「史傳稱安平崔氏及汝南應氏並累葉有文才,所以范蔚宗云崔氏彫龍。然不過父子兩三世耳,非有七葉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繼,人人有集,如吾門者也。沈少傅約常語人云︰『吾少好百家之言,身爲四代之史。自開闢以來,未有爵位蟬聯、文才相繼如王氏之盛也。』汝等仰觀堂搆,思各努力。」筠自撰其文章,以一官爲一集,自洗馬、中書、中庶、吏部、左佐、臨海、太府各十卷,尚書三十卷,凡一百卷,行於世。
彬字思文,好文章,習篆隸,與志齊名。時人爲之語曰:「三真六草,爲天下寶。」齊武帝起舊宮,彬獻賦,文辭典麗。尚齊高帝女臨海長公主,拜駙馬都尉。仕齊,歷太子中庶子,徙永嘉太守。卜室於積穀山,有終焉之志。梁天監中,歷吏部尚書、祕書監。卒,諡惠。彬立身清白,推賢接士,有士君子風。彬弟寂。
論曰:王曇首之才器,王僧綽之忠直,其世祿不替也,豈徒然哉。仲寶雅道自居,早懷伊、呂之志,竟而逢時遇主,自致宰輔之隆,所謂衣冠禮樂盡在是矣。齊有人焉,於斯爲盛。其餘文雅儒素,各稟家風,箕裘不墜,亦云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