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少便弓馬,數隨父伐蠻,以勇稱。寡言語,有器質,荊州刺史謝晦聞其名,要之,未及往而晦敗。雍州刺史劉道產深愛其能,會荊州刺史江夏王義恭復召之,道產謂曰:「久規相屈。今貴王有召,難輒相留,乖意以爲罔罔。」服闋,累遷義恭司徒太尉城局參軍。文帝見又知之。
後軍外兵參軍龐季明,三秦冠族,求入長安,招懷關、陝,乃自貲谷入盧氏。盧氏人趙難納之。元景率軍係進,以前鋒深入,懸軍無繼,馳遣尹顯祖入盧氏,以爲諸軍聲援。元景以軍食不足,難可曠日相持,乃束馬懸車,引軍上百丈崖,出溫谷以入盧氏。法起諸軍進次方伯堆,去弘農城五里。元景引軍度熊耳山,安都頓軍弘農。法起進據潼關,季明率方平、趙難諸軍向陝。十一月,元景率眾至弘農,營於開方口。仍以元景爲弘農太守。
魏城臨河爲固,恃險自守。季明、安都、方平、顯祖、趙難諸軍頻三攻未拔,安都、方平各列陣於城東南以待之。魏兵大合,輕騎挑戰,安都瞋目橫矛,單騎突陣,四向奮擊,左右皆辟易,殺傷不可勝數,於是眾軍並鼓譟俱前。魏多縱突騎,眾軍患之。安都怒甚,乃脫兜鍪,解所帶鎧,唯著絳衲兩當衫,馬亦去具裝,馳入賊陣。猛氣咆勃,所向無前,當其鋒者無不應刃而倒。如是者數四。每入,眾無不披靡。
魏軍之將至也,方平遣驛騎告元景。時諸軍糧盡,各餘數日食。元景方督義租并上驢馬以爲糧運之計,遣軍副柳元怙簡步騎二千以赴陝急,卷甲兼行,一宿而至。詰朝,魏軍又出,列陣於城外。方平諸軍並成列,安都并領馬軍,方平悉勒步卒左右掎角之,餘諸義軍方於城西南列陣。方平謂安都曰:「今勍敵在前,堅城在後,是吾取死之日。卿若不進,我當斬卿,我若不進,卿當斬我也。」安都曰:「卿言是也。」遂合戰。安都不堪其憤,橫矛直前,殺傷者甚多。流血凝肘。矛折,易之復入,軍副譚金率騎從而奔之。自詰旦戰至日晏,魏軍大潰,面縛軍門者二千餘人。諸將欲盡殺之,元景以爲不可,乃悉釋而遣之。皆稱萬歲而去。
時北略諸軍王玄謨等敗退,魏軍深入。文帝以元景不宜獨進,且令班師。諸軍乃自湖關度白楊嶺出于長洲,安都斷後,宗越副之。法起自潼關向商城,與元景會,季明亦從胡谷南歸,並有功而入。誕登城望之,以鞍下馬迎元景。
孝武入討元凶,以爲諮議參軍,配萬人爲前鋒,宗愨、薛安都等十三軍皆隸焉。時義軍船乘小陋,慮水戰不敵。至蕪湖,元景大喜,倍道兼行至新亭,依山建壘柵,東西據險。令軍中曰:「鼓繁氣易衰,叫數力易竭,但各銜枚疾戰,一聽吾營鼓音。」元景察賊衰竭,乃命開壘鼓譟以奔之,賊眾大潰。劭更率餘眾自來攻壘,復大破之,劭僅以身免。上至新亭即位,以元景爲侍中,領左衛將軍,尋轉寧蠻校尉、雍州刺史,監雍梁南北秦四州荊州之竟陵隨二郡諸軍事。始上在巴口,問元景事平何所欲。對曰:「願還鄉里。」故有此授。
初,臧質起義,以南譙王義宣闇弱易制,欲相推奉,潛報元景,使率所領西還。元景即以質書呈孝武。語其信曰:「臧冠軍當是未知殿下義舉耳,方應伐逆,不容西還。」質以此恨之。及元景爲雍州,質慮其爲荊、江後患,稱爪牙不宜遠出。上重違其言,更以元景爲領軍將軍,加散騎常侍,封曲江縣公。
臧質、義宣並反,王玄謨南據梁山,垣護之、薛安都度據歷陽,元景出屯采石。玄謨求益兵,上使元景進屯姑孰。元景悉遣精兵助王玄謨,以羸弱居守。所遣軍多張旗幟,梁山望之如數萬人,皆謂都下兵悉至,由是剋捷。與沈慶之俱以本號加開府儀同三司,改封晉安郡公。固讓開府。復爲領軍、太子詹事,加侍中。
元景少時貧苦,嘗下都至大雷,日暮寒甚,頗有羇旅之歎。岸側有一老父自稱善相,謂元景曰:「君方大富貴,位至三公。」元景以爲戲之,曰:「人生免飢寒幸甚,豈望富貴。」老父曰:「後當相憶。」及貴求之,不知所在。
元景起自將率,及當朝,理務雖非所長,而有弘雅之美。時在朝勳要多事產業,惟元景獨無所營。南岸有數十畝菜園,守園人賣菜得錢三萬,送還宅。元景怒曰:「我立此園種菜,以供家中啖耳,乃復賣以取錢,奪百姓之利邪。」以錢乞守園人。
孝武嚴暴無常,元景雖荷寵遇,恒慮及禍。太宰江夏王義恭及諸大臣莫不重足屏氣,未嘗敢私相往來。孝武崩,義恭、元景等並相謂曰:「今日始免橫死。」義恭與義陽等諸王,元景與顏師伯等常相馳逐聲樂酣飲,以夜繼晝。前廢帝少有凶德,內不能平,殺戴法興後,悖情轉露,義恭、元景憂懼,乃與師伯等謀廢帝立義恭,持疑未決。發覺,帝親率宿衛兵自出討之,稱詔召元景。左右奔告,兵刃非常。元景知禍至,整朝服乘車,應召出門。逢弟車騎司馬叔仁戎服,左右壯士數十人,欲拒命。元景苦禁之。及出巷,軍士大至,下車受戮,容色恬然。
長子慶宗有幹力,而情性不倫,孝武使元景送還襄陽,於道賜死。次子嗣宗、紹宗、茂宗、孝宗、文宗、仲宗、成宗、秀宗至是並遇禍。元景六弟:僧景、僧珍、叔宗、叔政、叔珍、叔仁。僧珍、叔仁及子姪在都下襄陽死者數十人。元景少子承宗、嗣宗子謩並在孕獲全。明帝即位,贈太尉,給班劍三十人,羽葆、鼓吹一部,諡曰忠烈公。
世隆幼孤,挺然自立,不與眾同。雖門勢子弟,獨修布衣之業。及長,好讀書,折節彈琴,涉獵文史,音吐溫潤。元景愛賞,異於諸子,言於宋孝武,得召見。帝謂元景曰:「此兒將來復是三公一人。」爲西陽王撫軍法曹行參軍,出爲武威將軍、上庸太守。帝謂元景曰:「卿昔以武威之號爲隨郡,今復以授世隆,使卿門世不乏公也。」
元景爲前廢帝所殺,世隆以在遠得免。泰始初,四方反叛,世隆於上庸起兵以應宋明帝,爲孔道存所敗,眾散逃隱,道存購之甚急。軍人有貌相似者,斬送之。時世隆母郭妻閻並見縶襄陽獄,道存以所送首示之。母見首悲情小歇,而妻閻號叫方甚,竊謂郭曰:「今見不悲,爲人所覺,唯當大慟以滅之。」世隆竟以免。
時朝廷疑憚沈攸之,密爲之防,府州器械,皆有素蓄。武帝將下都,劉懷珍白高帝曰:「夏口是兵衝要地,宜得其人。」高帝納之,與武帝書曰:「汝既入朝,當須文武兼資人,委以後事,世隆其人也。」武帝乃舉世隆自代。轉爲武陵王前軍長史、江夏內史,行郢州事。
昇明元年冬,攸之反,遣輔國將軍、中兵參軍孫同等以三萬人爲前驅,又遣司馬冠軍劉攘兵等二萬人次之,又遣輔國將軍、中兵參軍王靈秀等分兵出夏口,據魯山。攸之乘輕舸從數百人先大軍下住白螺洲,坐胡床以望其軍,有自驕色。既至郢,以郢城弱小不足攻,攸之將去。世隆遣軍於西渚挑戰,攸之果怒,晝夜攻戰。世隆隨宜拒應,眾皆披卻。
武帝初下,與世隆別,曰:「攸之一旦爲變,雖留攻城,不可卒拔。卿爲其內,我爲其外,乃無憂耳。」至是,武帝遣軍主桓敬、陳胤叔、苟元賓等八軍據西塞,令堅壁以待賊疲。慮世隆危急,遣腹心胡元直潛使入郢城通援軍消息。內外並喜。
郢城既不可攻,而平西將軍黃回軍至西陽,乘三層艦,作羌胡伎,泝流而進。攸之素失人情,本逼以威力,初發江陵,已有叛者,至此稍多。攸之大怒,於是一人叛,遣十人追,並去不返。劉攘兵射書與世隆請降,開門納之。攸之怒,銜鬚咀之,收攘兵兄子天賜、女婿張平慮斬之。軍旅大散。世隆乃遣軍副劉僧麟緣道追之。
攸之已死,徵爲侍中,仍遷尚書右僕射,封貞陽縣侯。出爲吳郡太守,居母憂,寒不衣絮。齊高帝踐阼,起爲南豫州刺史,加都督,進爵爲公。上手詔司徒褚彥回甚傷美之。彥回曰:「世隆事陛下,在危盡忠,居憂杖而後起,立人之本,二理同極,加榮增寵,足以敦厲風俗。」
復入爲尚書左僕射,不拜,乃轉尚書令。世隆少立功名,晚專以談義自業。善彈琴,世稱柳公雙瑣,爲士品第一。常自云:「馬矟第一,清談第二,彈琴第三。」在朝不干世務,垂簾鼓琴,風韻清遠,甚獲世譽。以疾遜位,拜左光祿大夫、侍中。永明九年卒,詔給東園祕器,贈司空,班劍二十人,諡曰忠武。
惔字文通,好學工製文,尤曉音律,少與長兄悅齊名。王儉謂人曰:「柳氏二龍,可謂一日千里。」儉爲尚書左僕射,嘗造世隆宅,世隆謂爲詣己,徘徊久之。及至門,唯求悅及惔。遣謂世隆曰:「賢子俱有盛才,一日見顧,今故報禮。若仍相造,似非本意,恐年少窺人。」
梁武受命,爲太子詹事,加散騎常侍。武帝之鎮襄陽,惔祖道,帝解茅土玉環贈之。天監二年元會,帝謂曰:「卿所佩玉環,是新亭所贈邪?」對曰:「既而瑞感神衷,臣謹服之無斁。」帝因勸之酒,惔時未卒爵,帝曰:「吾常比卿劉越石,近辭卮酒邪。」罷會,封曲江縣侯。帝因宴爲詩貽惔曰:「爾實冠群后,惟余實念功。」帝又嘗謂曰:「徐元瑜違命嶺南,周書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朕已放其諸子,何如?」惔曰:「罰不及嗣,賞延于後,今復見之聖朝。」時以爲知言。
初,宋時有嵇元榮、羊蓋者,並善琴,云傳戴安道法。惲從之學。惲特窮其妙。齊竟陵王子良聞而引爲法曹行參軍,唯與王暕、陸杲善。每歎曰:「暕雖名家,猶恐累我也。」雅被子良賞狎。子良嘗置酒後園,有晉太傅謝安鳴琴在側,援以授惲,惲彈爲雅弄。子良曰:「卿巧越嵇心,妙臻羊體,良質美手,信在今夜。豈止當今稱奇,亦可追蹤古烈。」
爲太子洗馬,父憂去官,著述先頌,申其罔極之心,文甚哀麗。後試守鄱陽相,聽吏屬得盡三年喪禮,署之文教,百姓稱焉。還除驃騎從事中郎。梁武帝至建鄴,惲候謁石頭,以爲征東府司馬。上牋請城平之日,先收圖籍,及遵漢高寬大之義。帝從之。徙爲相國右司馬。天監元年,除長兼侍中,與僕射沈約等共定新律。
惲立性貞素,以貴公子早有令名,少工篇什,爲詩云:「亭皋木葉下,壟首秋雲飛。」琅邪王融見而嗟賞,因書齋壁及所執白團扇。武帝與宴,必詔惲賦詩。嘗和武帝登景陽樓篇云:「太液滄波起,長楊高樹秋,翠華承漢遠,彫輦逐風游。」深見賞美。當時咸共稱傳。
初,惲父世隆彈琴,爲士流第一,惲每奏其父曲,常感思。復變體備寫古曲。嘗賦詩未就,以筆捶琴,坐客過,以箸扣之,惲驚其哀韻,乃製爲雅音。後傳擊琴自於此。惲常以今聲轉棄古法,乃著清調論,具有條流。齊竟陵王嘗宿晏,明旦將朝見,惲投壺梟不絕,停輿久之,進見遂晚。齊武帝遲之,王以實對。武帝復使爲之,賜絹二十匹。嘗與琅邪王瞻博射,嫌其皮闊,乃摘梅帖烏珠之上,發必命中,觀者驚駭。
仕齊爲西中郎主簿。東昏遣巴西太守劉山陽由荊州襲梁武帝于雍州,西中郎長史蕭穎冑計未定,召忱及其所親席闡文等夜入議之。忱及闡文並勸同武帝,穎冑從之。以忱爲寧朔將軍,累遷侍中。郢州平,穎冑議遷都夏口,忱以巴峽未賓,不宜輕捨根本,搖動人心,不從。俄而巴東兵至峽口,遷都之議乃息。論者以爲見機。
後爲襄陽令,梁武帝之臨雍州,問京兆人杜惲求州綱紀,惲言慶遠。武帝曰:「文和吾已知之,所問未知者耳。」因辟爲別駕。慶遠謂所親曰:「天下方亂,定霸者其吾君乎。」因盡誠協贊。及起兵,慶遠常居帷幄爲謀主,從軍東下,身先士卒。武帝行營,見慶遠頓舍嚴整,每歎曰:「人人若是,吾又何憂。」建康城平,爲侍中,帶淮陵齊昌二郡太守。城內嘗夜火,眾並驚懼。武帝時居宮中,悉斂諸門籥,問柳侍中何在。慶遠至,悉付之,其見任如此。
霸府建,爲從事中郎。武帝受禪,封重安侯,位散騎常侍,改封雲杜侯。出爲雍州刺史,加都督。帝餞於新亭,謂曰:「卿衣錦還鄉,朕無西顧憂矣。」始武帝爲雍州,慶遠爲別駕,謂曰:「昔羊公語劉弘,卿後當居吾處。今相觀亦復如是。」曾未十年,而慶遠督府,談者以爲逾於魏詠之。
子仲禮,勇力兼人,少有膽氣,身長八尺,眉目疏朗。初,簡文帝爲雍州刺史,津爲長史。及簡文入居儲宮,津亦得侍從。仲禮留在襄陽,馬仗軍人悉付之。撫循故舊,甚得眾和。起家著作佐郎,稍遷電威將軍,陽泉縣侯。中大通中,西魏將賀拔勝來逼樊、鄧,仲禮出擊破之。除黃門郎,稍遷司州刺史。武帝思見其面,使畫工圖之。
韋粲見攻,仲禮方食,投箸被練馳之,騎能屬者七十。比至,粲已敗,仲禮因與景戰於青塘,大敗之。景與仲禮交戰,各不相知。仲禮矟將及景,而賊將支伯仁自後斫仲禮,再斫仲禮中肩。馬陷于淖,賊聚矟刺之,騎將郭山石救之以免。自此壯氣外衰,不復言戰。神情傲佷,凌蔑將帥。邵陵王綸亦鞭策軍門,每日必至,累刻移時,仲禮亦弗見也。綸既忿歎,怨隙遂成。而仲禮常置酒高會,日作優倡,毒掠百姓,汙辱妃主。父津登城謂曰:「汝君父在難,不能盡心竭力,百代之後,謂汝爲何。」仲禮聞之,言笑自若。晚又與臨城公大連不協。景嘗登朱雀樓與之語,遺以金環。是後閉營不戰,眾軍日固請,皆悉拒焉。南安侯駿謂曰:「城急如此,都督不復處分,如脫不守,何面以見天下義士。」仲禮無以應之。
及臺城陷,侯景矯詔使石城公大款以白虎幡解諸軍。仲禮召諸將軍會議,邵陵王以下畢集。王曰:「今日之命,委之將軍。」仲禮熟視不對。裴之高、王僧辯曰:「將軍擁眾百萬,致宮闕淪沒,正當悉力決戰,何所多言。」仲禮竟無一言,諸軍乃隨方各散。
時湘東王繹遣王琳送米二十萬石以饋軍,至姑孰聞臺城陷,乃沉米於江而退。仲禮及弟敬禮、羊鴉仁、王僧辯、趙伯超並開營降賊。時城雖淪陷,援軍甚眾,軍士咸欲盡力,及聞降,莫不歎憤。論者以爲梁禍始於朱异,成於仲禮。
及至江陵,會岳陽王察南寇,湘東王以仲禮爲雍州刺史,襲襄陽。仲禮方觀成敗,未發。及南陽圍急,杜岸請救,仲禮乃以別將夏侯強爲司州刺史,守義陽,自帥眾如安陸,使司馬康昭如竟陵討孫暠。暠執魏戍人以降。仲禮命其將王叔孫爲竟陵太守,副軍馬岫爲安陸太守。置孥於安陸,而以輕兵師于漴頭,將侵襄陽。岳陽王察告急于魏,魏遣大將楊忠援之。仲禮與戰于漴頭,大敗,并弟子禮沒于魏。魏相安定公待仲禮以客禮。西魏於是盡得漢東。
臺城陷,與兄仲禮俱見景,景遣仲禮經略上流,留敬禮質,以爲護軍將軍。景餞仲禮於後渚。敬禮謂仲禮曰:「景今來會,敬禮抱之,兄便可殺,雖死無恨。」仲禮壯其言,許之。及酒數行,敬禮目仲禮,仲禮見備衛嚴,不敢動,遂不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