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季舒,字叔正,博陵安平人。父瑜之,魏鴻臚卿。季舒少孤,性明敏,涉獵經史,長於尺牘,有當世才具。年十七,爲州主簿,爲大將軍趙郡公琛所器重,言之於神武。神武親簡丞郎,補季舒大行臺都官郎中。文襄輔政,轉大將軍中兵參軍,甚見親寵。以魏帝左右,須置腹心,擢拜中書侍郎。文襄爲中書監,移門下機事總歸中書,又季舒善音樂,故內伎亦通隸焉,內伎屬中書。自季舒始也。
天保初,文宣知其無罪,追爲將作大匠,再遷侍中。俄兼尚書左僕射、儀同三司,大被恩遇。乾明初,楊愔以文宣遺旨,停其僕射。遭母喪解任,起復,除光祿勳,兼中兵尚書。出爲齊州刺史,坐遣人渡淮互市,亦有贓賄事,爲御史所劾,會赦不問。武成居藩,曾病,文宣令季舒療病,備盡心力。大寧初,追還,引入慰勉,累拜度支尚書、開府儀同三司。營昭陽殿,敕令監造。以判事式爲胡長仁密言其短,出爲西兗州刺史。爲進典籤於吏部,被責免官,又以詣廣寧王宅,決馬鞭數十。及武成崩,不得預於哭泣。久之,除膠州刺史,遷侍中、開府,食新安、河陰二郡幹。加左光祿大夫,待詔文林館,監撰《御覽》。加特進、監國史。季舒素好圖籍,暮年轉更精勤,兼推薦人士,獎勸文學,時議翕然,遠近稱美。
祖珽受委,奏季舒總監內作。珽被出,韓長鸞以爲珽黨,亦欲出之。屬車駕將適晉陽,季舒與張雕議:以爲壽春被圍,大軍出拒,信使往還,須稟節度;兼道路小人,或相驚恐,雲大駕向並,畏避南寇;若不啓諫,必動人情。遂與從駕文官連名進諫。時貴臣趙彥深、唐邕、段孝言等初亦同心,臨時疑貳,季舒與爭未決。長鸞遂奏雲:“漢兒文官連名總署,聲雲諫止向並,其實未必不反,宜加誅戮。”帝即召已署表官人集含章殿,以季舒、張雕、劉逖、封孝琰、裴澤、郭遵等爲首,並斬之殿庭,長鸞令棄其屍於漳水。自外同署,將加鞭撻,趙彥深執諫獲免。季舒等家屬男女徙北邊,妻女子婦配奚官,小男下蠶室,沒入貲產。
庶子長君,尚書右外兵郎中。次鏡玄,著作佐郎。並流於遠惡。未幾,季舒等六人妻以年老放出。後南安王思好更稱朝廷罪惡,以季舒等見害爲詞,悉召六人兄弟子侄隨軍趣晉陽。事敗,長君等並從戮,六人妻又追入官。周武帝滅齊,詔斛律光與季舒等六人同被優贈,季舒贈開府儀同大將軍、定州刺史雲。
祖珽,字孝徵,范陽狄道人也。父瑩,魏護軍將軍。珽神情機警,詞藻遒逸,少馳令譽,爲世所推。起家祕書郎,對策高第,爲尚書儀曹郎中,典儀注。嘗爲冀州刺史万俟受洛制《清德頌》,其文典麗,由是神武聞之。時文宣爲幷州刺史,署珽開府倉曹參軍。神武口授珽三十六事,出而疏之,一無遺失,大爲僚類所賞。
珽性疏率,不能廉慎守道。倉曹雖雲州局,乃受山東課輸,由此大有受納,豐於財產。又自解彈琵琶,能爲新曲,招城市年少歌舞爲娛,遊集諸倡家。與陳元康、穆子容、任胄、元士亮等爲聲色之遊。諸人嘗就珽宿,出山東大文綾並連珠孔雀羅等百餘匹,令諸嫗擲樗蒲賭之,以爲戲樂。參軍元景獻,故尚書令元世雋子也,其妻司馬慶雲女,是魏孝靜帝姑博陵長公主所生。珽忽迎景獻妻赴席,與諸人遞寢,亦以貨物所致。其豪縱淫逸如此。常雲:“丈夫一生不負身。”已,文宣罷州,珽例應隨府,規爲倉局之間,致請於陳元康,元康爲白,由是還任倉曹。珽又委體附參軍事攝典籤陸子先,併爲畫計,請糧之際,令子先宣教,出倉粟十車,爲僚官捉送。神武親問之,珽自言不受署,歸罪子先,神武信而釋之。
珽出而言曰:“此丞相天緣明鑑,然實孝徵所爲。”性不羈放縱,曾至膠州刺史司馬世雲家飲酒,遂藏銅疊二面。廚人請搜諸客,果於珽懷中得之,見者以爲深恥。所乘老馬,常稱騮駒。又與寡婦王氏姦通,每人前相聞往復。裴讓之與珽早狎,於衆中嘲珽曰:“卿那得如此詭異,老馬十歲,猶號騮駒;一妻耳順,尚稱娘子。”於時喧然傳之。後爲神武中外府功曹,神武宴僚屬,於坐失金叵羅,竇泰令飲酒者皆脫帽,於珽髻上得之,神武不能罪也。後爲祕書丞,領舍人,事文襄。州客至,請賣《華林遍略》。文襄多集書人,一日一夜寫畢,退其本曰:“不須也。”珽以《遍略》數帙質錢樗蒲,文襄杖之四十。又與令史李雙、倉督成祖等作晉州啓,請粟三千石,代功曹參軍趙彥深宣神武教,給城局參軍。事過典籤高景略,疑其不實,密以問彥深,彥深答都無此事,遂被推檢,珽即引伏。
神武大怒,決鞭二百,配甲坊,加鉗錮,其谷倍徵。未及科,會幷州定國寺新成,神武謂陳元康、溫子升曰:“昔作《芒山寺碑》文,時稱妙絕,今《定國寺碑》當使誰作詞也?”元康因薦珽才學,並解鮮卑語。乃給筆札,就禁所具草。二日內成,其文甚麗。神武以其工而且速,特恕不問,然猶免官,散參相府。文襄嗣事,以爲功曹參軍。及文襄遇害,元康被傷創重,倩珽作書屬家累事,並雲:“祖喜邊有少許物,宜早索取。”珽乃不通此書,喚祖喜私問,得金二十五鋌,唯與喜二鋌,餘儘自入。又盜元康家書數千卷。祖喜懷恨,遂告元康二弟叔諶、季璩等。叔諶以語楊愔,愔嚬眉答曰:“恐不益亡者。”因此得停。文宣作相,珽擬補令史十餘人,皆有受納,據法處絞,上尋舍之。又盜官《遍略》一部。事發,文宣付從事中郎王土雅推檢,並書與平陽公淹,令錄珽付禁,勿令越逸。淹遣田曹參軍孫子寬往喚,珽受命,便爾私逃。黃門郎高德正副留臺事,謀雲:“珽自知有犯,驚竄是常,但宣一命向祕書,稱‘奉幷州約束頒《五經》三部,仰丞親檢校催遣’,如此則珽意安,夜當還宅,然後掩取。”珽果如德正圖,遂還宅。薄晚,就家掩之,縛珽送廷尉。據犯枉法處絞刑。文宣以珽伏事先世,諷所司命特寬其罰,遂奏免死除名。天保元年,覆被召從駕,依除免例,參於晉陽。
珽天性聰明,事無難學,凡諸伎藝,莫不措懷,文章之外,又善音律,解四夷語及陰陽佔侯,醫藥之術尤是所長。文宣帝雖嫌其數犯憲,而愛其才伎,令直中書省,掌詔誥。珽通密狀,列中書侍郎陸元規,敕令裴英推問,元規以應對忤旨,被配甲坊。除珽尚藥丞,尋遷典御。又奏造胡桃油,復爲割藏免官。文宣每見之,常呼爲賊。文宣崩,普選勞舊,除爲寧武太守。會楊愔等誅,不之官,授著作郎。數上密啓,爲孝昭所忿,敕中書門下二省斷珽奏事。
珽善爲胡桃油以塗畫,乃進之長廣王,因言“殿下有非常骨法,孝徵夢殿下乘龍上天”。王謂曰:“若然,當使兄大富貴。”及即位,是爲武成皇帝,擢拜中書侍郎。帝於後園使珽彈琵琶,和士開胡舞,各賞物百段。士開忌之,出爲安德太守,轉齊郡太守,以母老乞還侍養,詔許之。會江南使人來聘,爲中勞使。
尋爲太常少卿、散騎常侍、假儀同三司,掌詔誥。初,珽於乾明、皇建之時,知武成陰有大志,遂深自結納,曲相祗奉。武成於天保世頻被責,心常銜之。珽至是希旨,上書請追尊太祖獻武皇帝爲神武,高祖文宣皇帝改爲威宗景烈皇帝,以悅武成,從之。
時皇后愛少子東平王儼,願以爲嗣,武成以後主體正居長,難於移易。珽私於士開曰:“君之寵幸,振古無二,宮車一日晚駕,欲何以克終?”士開因求策焉。珽曰:“宜說主上,雲襄、宣、昭帝子俱不得立,今宜命皇太子早踐大位,以定君臣。若事成,中宮少主皆德君,此萬全計也。君此且微說,令主上粗解,珽當自外上表論之。”士開許諾。因有彗星出,太史奏雲除舊佈新之徵。珽於是上書,言:“陛下雖爲天子,未是極貴。按《春秋元命苞》雲:‘乙酉之歲,除舊革政。’今年太歲乙酉,宜傳位東宮,令君臣之分早定,且以上應天道。”並上魏獻文禪子故事。帝從之。由是拜祕書監,加儀同三司,大被親寵。
既見重二宮,遂志於宰相。先與黃門侍郎劉逖友善,乃疏侍中尚書令趙彥深、侍中左僕射元文遙、侍中和士開罪狀,令逖奏之。逖懼不敢通,其事頗泄,彥深等先詣帝自陳。帝大怒,執珽詰曰:“何故毀我士開?”珽因厲聲曰:“臣由士開得進,本無慾毀之意,陛下今既問臣,臣不敢不以實對。士開、文遙、彥深等專弄威權,控制朝廷,與吏部尚書尉瑾內外交通,共爲表裏,賣官鬻獄,政以賄成,天下歌謠。若爲有識所知,安可聞於四裔!陛下不以爲意,臣恐大齊之業隳矣。”帝曰:“爾乃誹謗我!”珽曰:“不敢誹謗,陛下取人女。”帝曰:“我以其儉餓,故收養之。”珽曰:“何不開倉賑給,乃買取將入後宮乎?”帝益怒,以刀環築口,鞭杖亂下,將撲殺之。大呼曰:“不殺臣,陛下得名,殺臣,臣得名。若欲得名,莫殺臣,爲陛下合金丹。”遂少獲寬放。珽又曰:“陛下有一范增不能用,知可如何?”帝又怒曰:“爾自作范增,以我爲項羽邪!”珽曰:“項羽人身亦何由可及,但天命不至耳。項羽布衣,率烏合衆,五年而成霸王業。
陛下藉父兄資,財得至此,臣以項羽未易可輕。臣何止方於范增,縱張良亦不能及。張良身傅太子,猶因四皓,方定漢嗣。臣位非輔弼,疏外之人,竭力盡忠,勸陛下禪位,使陛下尊爲太上,子居宸扆,於己及子,俱保休祚。蕞爾張良,何足可數。”帝愈恚,令以土塞其口,珽且吐且言,無所屈撓。乃鞭二百,配甲坊,尋徙於光州。刺史李祖勳遇之甚厚。別駕張奉禮希大臣意,上言:“珽雖爲流囚,常與刺史對坐。”敕報曰:“牢掌。”奉禮曰:“牢者,地牢也。”乃爲深坑,置諸內,苦加防禁,桎梏不離其身,家人親戚不得臨視。夜中以蕪菁子燭燻眼,因此失明。
珽乃遺陸媼弟悉達書曰:“趙彥深心腹深沉,欲行伊、霍事,儀同姊弟豈得平安,何不早用智士耶?”和士開亦以珽能決大事,欲以爲謀主,故棄除舊怨,虛心待之。與陸媼言於帝曰:“襄、宣、昭三帝,其子皆不得立,今至尊猶在帝位者,實由祖孝徵。此人有大功,宜報重恩。孝徵心行雖薄,奇略出人,緩急真可憑仗。
又太后之被幽也,珽欲以陸媼爲太后,撰魏帝皇太后故事,爲太姬言之。謂人曰:“太姬雖雲婦人,實是雄傑,女媧已來無有也。”太姬亦稱珽爲國師、國寶。由是拜尚書左僕射,監國史,加特進,入文林館,總監撰書,封燕郡公,食太原郡幹,給兵七十人。所住宅在義井坊,旁拓鄰居,大事修築,陸媼自往案行。
勢傾朝野。斛律光甚惡之,遙見竊罵雲:“多事乞索小人,欲行何計數!”常謂諸將雲:“邊境消息,處分兵馬,趙令嘗與吾等參論之。盲人掌機密來,全不共我輩語,止恐誤他國家事。”又珽頗聞其言,因其女皇后無寵,以謠言聞上曰:“百升飛上天,明月照長安。”令其妻兄鄭道蓋奏之。帝問珽,珽證實。又說謠雲:“高山崩,槲樹舉,盲老翁背上下大斧,多事老母不得語。”珽並雲“盲老翁是臣”,雲與國同憂戚,勸上行,語“其多事老母,似道女侍中陸氏”。帝以問韓長鸞、穆提婆,並令高元海、段士良密議之,衆人未從。因光府參軍封士讓啓告光反,遂滅其族。
珽又附陸媼,求爲領軍,後主許之。詔須覆奏,取侍中斛律孝卿署名。孝卿密告高元海,元海語侯呂芬、穆提婆雲:“孝徵漢兒,兩眼又不見物,豈合作領軍也?”明旦面奏,具陳珽不合之狀,並書珽與廣寧王孝珩交結,無大臣體。珽亦求面見,帝令引入。珽自分疏,並雲與元海素相嫌,必是元海譖臣。帝弱顏不能諱,曰:“然。”珽列元海共司農卿尹子華、太府少卿李叔元、平準令張叔略等結朋樹黨。遂除子華仁州刺史,叔元襄城郡太守,叔略南營州錄事參軍。陸媼又唱和之,復除元海鄭州刺史。珽自是專主機衡,總知騎兵、外兵事。內外親戚,皆得顯位。後主亦令中要數人扶侍出入,著紗帽直至永巷,出萬春門向聖壽堂,每同御榻論決政事,委任之重,羣臣莫比。
自和士開執事以來,政體隳壞,珽推崇高望,官人稱職,內外稱美。復欲增損政務,沙汰人物。始奏罷京畿府,並於領軍,事連百姓,皆歸郡縣。宿衛都督等號位從舊官名,文武章服並依故事。又欲黜諸閹豎及羣小輩,推誠延士,爲致治之方。陸媼、穆提婆議頗同異。珽乃諷御史中丞麗伯侓令劾主書王子衝納賄,知其事連穆提婆,欲使贓罪相及,望因此坐,並及陸媼。猶恐後主溺於近習,欲因後黨爲援,請以皇后兄胡君瑜爲侍中、中領軍,又徵君瑜兄梁州刺史君璧,欲以爲御史中丞。陸媼聞而懷怒,百方排毀,即出君瑜爲金紫光祿大夫,解中領軍,君璧還鎮梁州。皇后之廢,頗亦由此。王子衝釋而不問。珽日益以疏。又諸宦者更共譖毀之,無所不至。後主問諸太姬,憫默不對,及三問,乃下牀拜曰:“老婢合死,本見和士開道孝徵多才博學,言爲善人,故舉之。比來看之,極是罪過,人實難知。老婢合死。”後主令韓長鸞檢案,得其詐出敕受賜十餘事,以前與其重誓不殺,遂解珽侍中、僕射,出爲北徐州刺史。珽求見後主,韓長鸞積嫌於珽,遣人推出柏閣。珽固求面見,坐不肯行。長鸞乃令軍士牽曳而出,立珽於朝堂,大加誚責。上道後,令追還,解其開府儀同、郡公,直爲刺史。
至州,會有陳寇,百姓多反。珽不關城門,守埤者皆令下城靜坐,街巷禁斷行人,雞犬不聽鳴吠。賊無所聞見,不測所以,疑惑人走城空,不設警備。珽忽然令大叫,鼓譟聒天,賊大驚,登時走散。後復結陣向城,珽乘馬自出,令錄事參軍王君植率兵馬,仍親臨戰。賊先聞其盲,謂爲不能拒抗,忽見親在戎行,彎弧縱鏑,相與驚怪,畏之而罷。時穆提婆憾之不已,欲令城陷沒賊,雖知危急,不遣救援。珽且戰且守十餘日,賊竟奔走,城卒保全。卒於州。
子君信,涉獵書史,多諳雜藝。位兼通直散騎常侍、聘陳使副、中書郎。珽出,亦見廢免。君信弟君彥,容貌短小,言辭澀訥,少有才學。隋大業中,位至東平郡書佐。郡陷翟讓,因爲李密所得,密甚禮之,署爲記室,軍書羽檄皆成其手。及密敗,爲王世充所殺。
珽弟孝隱,有文學,早知名。詞章雖不逮兄,亦機警有辯,兼解音律。魏末爲散騎常侍、迎梁使。時徐君房、庾信來聘,名譽甚高,魏朝聞而重之,接對者多取一時之秀,盧元景之徒並降階攝職,更遞司賓。孝隱處其中,物議稱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