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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心神居舍魔归性 木母同降怪体真

话表孙大圣在老魔肚里支吾一会,那魔头倒在尘埃,无声无气,若不言语,想是死了,却又把手放放。魔头回过气来,叫一声:「大慈大悲齐天大圣菩萨。」行者听见道:「儿子,莫废工夫,省几个字儿,只叫孙外公罢。」那妖魔惜命,真个叫:「外公,外公,是我的不是了。一差二误吞了你,你如今却反害我。万望大圣慈悲,可怜蝼蚁贪生之意,饶了我命,愿送你师父过山也。」大圣虽英雄,甚为唐僧进步。他见妖魔哀告,好奉承的人,也就回了善念,叫道:「妖怪,我饶你,你怎么送我师父?」老魔道:「我这里也没甚么金银、珠翠、玛瑙珊瑚琉璃琥珀玳瑁珍奇之宝相送。我兄弟三个擡一乘香藤轿儿,把你师父送过此山。」行者笑道:「既是擡轿相送,强如要宝。你张开口,我出来。」那魔头真个就张开口。那三魔走近前,悄悄的对老魔道:「大哥,等他出来时,把口往下一咬,将猴儿嚼碎,咽下肚,却不得磨害你了。」

原来行者在里面听得,便不先出去,却把金箍棒伸出,试他一试。那怪果往下一口,扢喳的一声,把个门牙都迸碎了。行者抽回棒道:「好妖怪,我倒饶你性命出来,你反咬我,要害我命。我不出来,活活的只弄杀你。不出来,不出来。」老魔报怨三魔道:「兄弟,你是自家人弄自家人了。且是请他出来好了,你却教我咬他。他倒不曾咬著,却迸得我牙龈疼痛。这是怎么起的?」

三魔见老魔怪他,他又作个激将法,厉声高叫道:「孙行者,闻你名如轰雷贯耳,说你在南天门外施威,灵霄殿下逞势,如今在西天路上降妖缚怪,原来是个小辈的猴头。」行者道:「我何为小辈?」三怪道:「『好看千里客,万里去传名。』你出来,我与你赌斗,才是好汉。怎么在人肚里做勾当?非小辈而何?」行者闻言,心中暗想道:「是是是。我若如今扯断他肠,揌破他肝,弄杀这怪,有何难哉?但真是坏了我的名头。也罢,也罢,你张口,我出来与你比并。但只是你这洞口窄逼,不好使家火,须往宽处去。」三魔闻说,即点大小怪,前前后后,有三万多精,都执著精锐器械,出洞摆开一个三才阵势,专等行者出口,一齐上阵。那二怪搀著老魔,径至门外,叫道:「孙行者,好汉出来,此间有战场,好斗。」

大圣在他肚里,闻得外面鸦鸣鹊噪,鹤唳风声,知道是宽阔之处。却想著:「我不出去,是失信与他;若出去,这妖精人面兽心:先时说送我师父,哄我出来咬我,今又调兵在此。也罢,也罢,与他个两全其美:出去便出去,还与他肚里生下一个根儿。」即转手,将尾上毫毛拔了一根,吹口仙气,叫:「变!」即变一条绳儿,只有头发粗细,倒有四十丈长短。那绳儿理出去,见风就长粗了。把一头拴在妖怪的心肝上,打做个活扣儿。那扣儿不扯不紧,扯紧就痛。却拿著一头,笑道:「这一出去,他送我师父便罢;如若不送,乱动刀兵,我也没工夫与他打,只消扯此绳儿,就如我在肚里一般。」又将身子变得小小的,往外爬。爬到咽喉之下,见妖精大张著方口,上下钢牙排如利刃,忽思量道:「不好,不好。若从口里出去扯这绳儿,他怕疼,往下一嚼,却不咬断了?我打他没牙齿的所在出去。」好大圣,理著绳儿,从他那上腭子往前爬,爬到他鼻孔里。那老魔鼻子发痒,阿啛的一声,打了个喷嚏,直迸出行者。

行者见了风,把腰躬一躬,就长了有三丈长短,一只手扯著绳儿,一只手拿著铁棒。那魔头不知好歹,见他出来了,就举钢刀,劈脸来砍。这大圣一只手使铁棒相迎。又见那二怪使枪,三怪使戟,没头没脸的乱上。大圣放松了绳,收了铁棒,急纵身驾云走了。原来怕那伙小妖围绕,不好干事。他却跳出营外,去那空阔山头上,落下云,双手把绳尽力一扯,老魔心里才疼。他害疼,往上一挣,大圣复往下一扯。众小妖远远看见,齐声高叫道:「大王,莫惹他,让他去罢。这猴儿不按时景:清明还未到,他却那里放风筝也。」大圣闻言,著力气蹬了一蹬。那老魔从空中拍剌剌,似纺车儿一般跌落尘埃。就把那山坡下死硬的黄土跌做个二尺浅深之坑。

慌得那二怪、三怪一齐按下云头,上前扯住绳儿,跪在坡下,哀告道:「大圣啊,只说你是个宽洪海量之仙,谁知是个鼠腹蜗肠之辈。实实的哄你出来,与你见阵,不期你在我家兄心上拴了一根绳子。」行者笑道:「你这伙泼魔,十分无礼。前番哄我出来就咬我,这番哄我出来却又摆阵敌我。似这几万妖兵战我一个,理上也不通。扯了去,扯了去见我师父。」那怪一齐叩头道:「大圣慈悲,饶我性命,愿送老师父过山。」行者笑道:「你要性命,只消拿刀把绳子割断罢了。」老魔道:「爷爷呀!割断外边的,这里边的拴在心上,喉咙里又㮇㮇的恶心,怎生是好?」行者道:「既如此,张开口,等我再进去解出绳来。」老魔慌了道:「这一进去,又不肯出来,却难也,却难也。」行者道:「我有本事外边就可以解得里面绳头也。解了可实实的送我师父么?」老魔道:「但解就送,决不敢打诳语。」大圣审得是实,即便将身一抖,收了毫毛。那怪的心就不疼了。这是孙大圣掩样的法儿,使毫毛拴著他的心,收了毫毛,所以就不害疼也。三个妖纵身而起,谢道:「大圣请回,上覆唐僧,收拾下行李,我们就擡轿来送。」众怪偃干戈,尽皆归洞。

大圣收绳子,径转山东,远远的看见唐僧睡在地下打滚痛哭,猪八戒与沙僧解了包袱,将行李搭分儿,在那里分哩。行者暗暗嗟叹道:「不消讲了,这定是八戒对师父说我被妖精吃了,师父舍不得我,痛哭;那呆子却分东西散火哩。咦!不知可是此意?且等我叫他一声看。」落下云头叫道:「师父。」沙僧听见,报怨八戒道:「你是个棺材座子──专一害人。师兄不曾死,你却说他死了,在这里干这个勾当,那里不叫将来了?」八戒道:「我分明看见他被妖精一口吞了。想是日辰不好,那猴子来显魂哩。」行者到跟前,一把挝住八戒脸,一个巴掌打了个踉跄道:「夯货!我显甚么魂?」呆子侮著脸道:「哥哥,你实是那怪吃了,你、你怎么又活了?」行者道:「像你这个不济事的脓包?他吃了我,我就抓他肠,捏他肺,又把这条绳儿穿住他的心,扯得疼痛难禁,一个个叩头哀告,我才饶了他性命。如今擡轿来送我师父过山也。」那三藏闻言,一骨鲁爬起来,对行者躬身道:「徒弟啊,累杀你了。若信悟能之言,我已绝矣。」行者抡拳打著八戒骂道:「这个馕糠的呆子,十分懈怠,甚不成人。师父,你切莫恼,那怪就来送你也。」沙僧也甚生惭愧,连忙遮掩,收拾行李,扣背马匹,都在途中等候不题。

却说三个魔头帅群精回洞,二怪道:「哥哥,我只道是个九头八尾的孙行者,原来是恁的个小小猴儿。你不该吞他,只与他斗时,他那里斗得过你我?洞里这几万妖精,吐唾沫也可渰杀他。你却将他吞在肚里,他便弄起法来,教你受苦,怎么敢与他比较?才自说送唐僧,都是假意,实为兄长性命要紧,所以哄他出来,决不送他。」老魔道:「贤弟不送之故,何也?」二怪道:「你与我三千小妖,摆开阵势,我有本事拿住这个猴头。」老魔道:「莫说三千,凭你起老营去,只是拿住他,便大家有功。」

那二魔即点三千小妖,径到大路傍摆开,著一个蓝旗手往来传报道:「孙行者赶早出来,与我二大王爷爷交战。」八戒听见,笑道:「哥啊,常言道:『说谎不瞒当乡人。』就来弄虚头,捣鬼:怎么说降了妖精,就擡轿来送师父,却又来叫战,何也?」行者道:「老怪已被我降了,不敢出头,闻著个『孙』字儿,也害头疼。这定是二妖魔不伏气送我们,故此叫战。我道兄弟,这妖精有弟兄三个,这般义气;我弟兄也是三个,就没些义气?我已降了大魔,二魔出来,你就与他战战,未为不可。」八戒道:「怕他怎的?等我去打他一仗来。」行者道:「要去便去罢。」八戒笑道:「哥啊,去便去,你把那绳儿借与我使使。」行者道:「你要怎的?你又没本事钻在肚里,你又没本事拴在他心上,要他何用?」八戒道:「我要扣在这腰间,做个救命索。你与沙僧扯住后手,放我出去,与他交战。估著赢了他,你便放松,我把他拿住;若是输与他,你把我扯回来,莫教他拉了去。」真个行者暗笑道:「也是捉弄呆子一番。」就把绳儿扣在他腰里,撮弄他出战。

那呆子举钉钯跑上山崖,叫道:「妖精出来,与你猪祖宗打来。」那蓝旗手急报道:「大王,有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来了。」二怪即出营,见了八戒,更不打话,挺枪劈面刺来;这呆子举钯上前迎住。他两个在山坡前搭上手,斗不上七八回合,呆子手软,架不得妖魔,急回头叫:「师兄,不好了,扯扯救命索,扯扯救命索。」这壁厢大圣闻言,转把绳子放松了,抛将去。那呆子败了阵,住后就跑。原来那绳子拖著走,还不觉;转回来,因松了,倒有些绊脚,自家绊倒了一跌,爬起来又一跌。始初还跌个𨀁踵,后面就跌了个嘴抢地。被妖精赶上,捽开鼻子,就如蛟龙一般,把八戒一鼻子卷住,得胜回洞。众妖凯歌齐唱,一拥而归。

这坡下三藏看见,又恼行者道:「悟空,怪不得悟能咒你死哩,原来你兄弟全无相亲相爱之意,专怀相嫉相妒之心。他那般说,教你扯扯救命索,你怎么不扯,还将索子丢去?如今教他被害,却如之何?」行者笑道:「师父也忒护短,忒偏心。罢了,像老孙拿去时,你略不挂念,左右是舍命之材;这呆子才自遭擒,你就怪我。也教他受些苦恼,方见取经之难。」三藏道:「徒弟啊,你去,我岂不挂念?想著你会变化,断然不至伤身。那呆子生得狼犺,又不会腾那,这一去,少吉多凶。你还去救他一救。」行者道:「师父不得报怨,等我去救他一救。」

急纵身,赶上山,暗中恨道:「这呆子咒我死,且莫与他个快活。且跟去看那妖精怎么摆布他,等他受些罪,再去救他。」即捻诀念起真言,摇身一变,即变做个蟭蟟虫,飞将去,钉在八戒耳朵根上,同那妖精到了洞里。二魔帅三千小怪,大吹大打的至洞口屯下。自将八戒拿入里边道:「哥哥,我拿了一个来也。」老怪道:「拿来我看。」他把鼻子放松,捽下八戒道:「这不是?」老怪道:「这厮没用。」八戒闻言道:「大王,没用的放出去,寻那有用的捉来罢。」三怪道:「虽是没用,也是唐僧徒弟猪八戒。且捆了,送在后边池塘里浸著。待浸退了毛,破开肚子,使盐腌了晒干,等天阴下酒。」八戒大惊道:「罢了,罢了,撞见那贩腌的妖怪也。」众怪一齐下手,把呆子四马攒蹄捆住,扛扛擡擡,送至池塘边,往中间一推,尽皆转去。

大圣却飞起来看处,那呆子四肢朝上,掘著嘴,半浮半沉,嘴里呼呼的,著然好笑:倒像八九月经霜落了子儿的一个大黑莲蓬。大圣见他那嘴脸,又恨他,又怜他,说道:「怎的好么?他也是龙华会上的一个人。但只恨他动不动分行李散火,又要撺掇师父念紧箍咒咒我。我前日曾闻得沙僧说,他攒了些私房,不知可有否?等我且吓他一吓看。」

好大圣,飞近他耳边,假捏声音,叫声:「猪悟能猪悟能。」八戒慌了道:「晦气呀,我这悟能是观世音菩萨起的,自跟了唐僧,又呼做八戒,此间怎么有人知道我叫做悟能?」呆子忍不住问道:「是那个叫我的法名?」行者道:「是我。」呆子道:「你是那个?」行者道:「我是勾司人。」那呆子慌了道:「长官,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五阎王差来勾你的。」呆子道:「长官,你且回去,上覆五阎王,他与我师兄孙悟空交得甚好,教他让我一日儿,明日来勾罢。」行者道:「胡说。『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四更。』趁早跟我去,免得套上绳子扯拉。」呆子道:」长官,那里不是方便?看我这般嘴脸,还想活哩。死是一定死,只等一日,这妖精连我师父们都拿来,会一会,就都了帐也。」行者暗笑道:「也罢,我这批上有三十个人,都在这中前后,等我拘将来就你,便有一日耽阁。你可有盘缠?把些儿我去。」八戒道:「可怜啊,出家人那里有甚么盘缠?」行者道:「若无盘缠,索了去,跟著我走。」呆子慌了道:「长官不要索。我晓得你这绳儿叫做追命绳,索上就要断气。有有有,有便有些儿,只是不多。」行者道:「在那里?快拿出来。」八戒道:「可怜,可怜,我自做了和尚,到如今,有些善信的人家斋僧,见我食肠大,衬钱比他们略多些儿,我拿了攒在这里,零零碎碎有五钱银子。因不好收拾,前者到城中,央了个银匠煎在一处,他又没天理,偷了我几分,只得四钱六分一块儿。你拿去罢。」行者暗笑道:「这呆子裤子也没得穿,却藏在何处?咄!你银子在那里?」八戒道:「在我左耳朵眼儿里揌著哩。我捆了拿不得,你自家拿了去罢。」

行者闻言,即伸手在耳朵窍中摸出,真个是块马鞍儿银子,足有四钱五六分重。拿在手里,忍不住哈哈的一声大笑。那呆子认是行者声音,在水里乱骂道:「天杀的弼马温,到这们苦处,还来打诈财物哩。」行者又笑道:「我把你这馕糟的,老孙保师父,不知受了多少苦难,你倒攒下私房。」八戒道:「嘴脸,这是甚么私房?都是牙齿上刮下来的,我不舍得买来嘴吃,留了买匹布儿做件衣服,你却吓了我的。还分些儿与我。」行者道:「半分也没得与你。」八戒骂道:「买命钱让与你罢,好道也救我出去是。」行者道:「莫发急,等我救你。」将银子藏了,即现原身,掣铁棒,把呆子划拢,用手提著脚,扯上来,解了绳。八戒跳起来,脱下衣裳,整干了水,抖一抖,潮漉漉的披在身上,道:「哥哥,开后门走了罢。」行者道:「后门里走,可是个长进的?还打前门上去。」八戒道:「我的脚捆麻了,跑不动。」行者道:「快跟我来。」

好大圣,把铁棒一路丢开解数,打将出去。那呆子忍著麻,只得跟定他。只看见二门下靠著的是他的钉钯,走上前,推开小妖,捞过来往前乱筑,与行者打出三四层门,不知打杀了多少小妖。那老魔听见,对二魔道:「拿得好人,拿得好人。你看孙行者劫了猪八戒,门上打伤小妖也。」那二魔急纵身,绰枪在手,赶出门来,高声骂道:「泼猢狲,这般无礼,怎敢渺视我等?」大圣听得,即应声站下。那怪物不容讲,使枪便刺;行者正是会家不忙,掣铁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在洞门外,这一场好杀:

黄牙老象变人形,义结狮王为弟兄。因为大魔来说合,同心计算吃唐僧。齐天大圣神通广,辅正除邪要灭精。八戒无能遭毒手,悟空拯救出门行。妖王赶上施英猛,枪棒交加各显能。那一个枪来好似穿林蟒,这一个棒起犹如出海龙。龙出海门云霭霭,蟒穿林树雾腾腾。算来都为唐和尚,恨苦相持太没情。

那八戒见大圣与妖精交战,他在山嘴上竖著钉钯,不来帮打,只管呆呆的看著。那妖精见行者棒重,满身解数,全无破绽,就把枪架住,捽开鼻子,要来卷他。行者知道他的勾当,双手把金箍棒横起来,往上一举。被妖精一鼻子卷住腰胯,不曾卷手。你看他两只手在妖精鼻头上丢花棒儿耍子。八戒见了,搥胸道:「咦!那妖怪晦气呀。卷我这夯的,连手都卷住了,不能得动;卷那们滑的,倒不卷手。他那两只手拿著棒,只消往鼻里一搠,那孔子里害疼流涕,怎能卷得他住?」

行者原无此意,倒是八戒教了他。他就把棒幌一幌,小如鸡子,长有丈余,真个往他鼻孔里一搠。那妖精害怕,沙的一声,把鼻子捽放。被行者转手过来,一把挝住,用气力往前一拉。那妖精护疼,随著手,举步跟来。八戒方才敢近,拿钉钯望妖精胯子上乱筑。行者道:「不好,不好。那钯齿儿尖,恐筑破皮,淌出血来,师父看见,又说我们伤生。只调柄子来打罢。」

真个呆子举钯柄,走一步,打一下;行者牵著鼻子:就似两个象奴,牵至坡下。只见三藏凝睛盼望,见他两个嚷嚷闹闹而来,即唤:「悟净,你看悟空牵的是甚么?」沙僧见了,笑道:「师父,大师兄把妖精揪著鼻子拉来,真爱杀人也。」三藏道:「善哉!善哉!那般大个妖精,那般长个鼻子。你且问他:他若喜喜欢欢送我等过山,可饶了他,莫伤他性命。」沙僧急纵前迎著,高声叫道:「师父说:那怪果送师父过山,教不要伤他命哩。」那怪闻说,连忙跪下,口里呜呜的答应。原来被行者揪著鼻子,捏儾了,就如重伤风一般。叫道:「唐老爷,若肯饶命,即便擡轿相送。」行者道:「我师徒俱是善胜之人,依你言,且饶你命。快擡轿来,如再变卦,拿住决不再饶。」那怪得脱手,磕头而去。行者同八戒见唐僧,备言前事。八戒惭愧不胜,在坡前晾晒衣服,等候不题。

那二魔战战兢兢回洞。未到时,已有小妖报知老魔、三魔,说二魔被行者揪著鼻子拉去。老魔悚惧,与三魔帅众方出,见二魔独回,又皆接入,问及放回之故。二魔把三藏慈悯善胜之言,对众说了一遍。一个个面面相觑,更不敢言。二魔道:「哥哥可送唐僧么?」老魔道:「兄弟,你说那里话?孙行者是个广施仁义的猴头:他先在我肚里,若肯害我性命,一千个也被他弄杀了;却才揪住你鼻子,若是扯了去不放回,只捏破你的鼻子头儿,却也惶恐。快早安排送他去罢。」三魔笑道:「送送送。」老魔道:「贤弟这话,却又像尚气的了。你不送,我两个送去罢。」

三魔又笑道:「二位兄长在上:那和尚倘不要我们送,只这等瞒过去,还是他的造化;若要送,不知正中了我的调虎离山之计哩。」老怪道:」何为『调虎离山』?」三怪道:「如今把满洞群妖点将起来,万中选千,千中选百,百中选十六个,又选三十个。」老怪道:「怎么既要十六,又要三十?」三怪道:「要三十个会烹煮的,与他些精米、细面、竹笋、茶芽、香蕈、蘑菇、豆腐、面筋,著他二十里或三十里,搭下窝铺,安排茶饭,管待唐僧。」老怪道:「又要十六个何用?」三怪道:「著八个擡,八个喝路。我弟兄相随左右,送他一程。此去向西四百余里,就是我的城池,我那里自有接应的人马。若至城边,……如此如此,著他师徒首尾不能相顾。要捉唐僧,全在此十六个身上成功。」老怪闻言,欢欣不已;真是如醉方醒,似梦方觉。道:「好好好!」即点众妖,先选三十,与他物件;又选十六,擡一顶香藤轿子:同出门来。又吩咐众妖:「俱不许上山闲走:孙行者是个多心的猴子,若见汝等往来,他必生疑,识破此计。」

老怪遂帅众至大路傍高叫道:「唐老爷,今日不犯红沙,请老爷早早过山。」三藏闻之道:「悟空,是甚人叫我?」行者指定道:「那厢是老孙降伏的妖精擡轿来送你哩。」三藏合掌朝天道:「善哉!善哉!若不是贤徒如此之能,我怎生得去?」径直向前,对众妖作礼道:「多承列位之爱,我弟子取经东回向长安,当传扬善果也。」众妖叩首道:「请老爷上轿。」那三藏肉眼凡胎,不知是计。孙大圣又是太乙金仙,忠正之性,只以为擒纵之功,降了妖怪,亦岂期他都有异谋?却也不曾详察,尽著师父之意。即命八戒将行李捎在马上,与沙僧紧随。他使铁棒向前开路,顾盼吉凶。八个擡起轿子,八个一递一声喝道,三个妖扶著轿扛。师父喜喜欢欢的端坐轿上。上了高山,依大路而行。

此一去,岂知欢喜之间愁又至。经云:「泰极否还生。」时运相逢真太岁,又值丧门吊客星。那伙妖魔同心合意的侍卫左右,早晚慇懃。行经三十里献斋,五十里又斋,未晚请歇,沿路齐齐整整。一日三餐,遂心满意;良宵一宿,好处安身。

西进有四百里余程,忽见城池相近。大圣举铁棒,离轿仅有一里之遥,见城池,把他吓了一跌,挣挫不起。你道他只这般大胆,如何见此著諕?原来望见那城中有许多恶气。乃是:

攒攒簇簇妖魔怪,四门都是狼精灵。
斑斓老虎为都管,白面雄彪作总兵
丫叉角鹿传文引,伶俐狐狸当道行。
千尺大蟒围城走,万丈长蛇占路程。
楼下苍狼呼令使,台前花豹作人声。
摇旗擂鼓皆妖怪,巡更坐铺尽山精。
狡兔开门弄买卖,野猪挑担干营生。
先年原是天朝国,如今翻作虎狼城。

那大圣正当悚惧,只听得耳后风响。急回头观看,原来是三魔双手举一柄画杆方天戟,往大圣头上打来;大圣急翻身爬起,使金箍棒劈面相迎。他两个各怀恼怒,气呼呼,更不打话;咬著牙,各要相争。又见那老魔头传号令,举钢刀便砍八戒;八戒慌得丢了马,抡著钯,向前乱筑。那二魔缠长枪,望沙僧刺来;沙僧使降妖杖,支开架子敌住。三个魔头与三个和尚,一个敌一个,在那山头舍死忘生苦战。

那十六个小妖却遵号令,各各效能:抢了白马、行囊,把三藏一拥,擡著轿子,径至城边,高叫道:「大王爷爷定计,已拿得唐僧来了。」那城上大小妖精,一个个跑下,将城门大开。吩咐各营卷旗息鼓,不许呐喊筛锣。说:「大王原有令在前,不许吓了唐僧唐僧禁不得恐吓,一吓就肉酸,不中吃了。」众妖都欢天喜地邀三藏,控背躬身接主僧。把唐僧一轿子擡上金銮殿,请他坐在当中,一壁厢献茶献饭,左右旋绕。那长老昏昏沉沉,举眼无亲。

毕竟不知性命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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