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聞王者父天母地,寶有山川。王道得則陰陽和穆,政化乖則崩震爲災。斯皆關之天心,效於成事者也。夫化以職成,官由能理。古之進者,有德有命;今之進者,唯才與力。伏聞詔書務求寬博,疾惡嚴暴。而今長吏多殺伐致聲名者,必加遷賞。其存寬和無黨援者,輒見斥逐。是以淳厚之風不宣,雕薄之俗未革。
雖繁刑重禁,何能有益?前孝安皇帝變亂舊典,封爵阿母,因造妖{薛女},使樊豐之徒乘權放恣,侵奪主威,改亂嫡嗣,至令聖躬狼狽,親遇其艱。既拔自困殆,龍興即位,天下喁喁,屬望風政。積敝之後,易致中興,誠當沛然思惟善道;而論者猶雲,方今之事,復同於前。臣伏從山草,痛心傷臆。實以漢興以來,三百餘年,賢聖相繼,十有八主。豈無阿乳之恩?豈忘貴爵之寵?然上畏天威,俯案經典,知義不可,故不封也。今宋阿母雖有大功勤謹之德,但加賞賜,足以酬其勞苦;至於裂土開國,實乖舊典。聞阿母體性謙虛,必有遜讓,陛下宜許其辭國之高,使成萬安之福。
昔館陶公主爲子求郎,明帝不許,賜錢千萬。所以輕厚賜,重薄位者,爲官人失才,害及百姓也。竊聞長水司馬武宣、開陽城門候羊迪等,無他功德,初拜便真。此雖小失,而漸壞舊章。先聖法度,所宜堅守,政教一跌,百年不復。
今陛下之有尚書,猶天下之有北斗也。鬥爲天喉舌,尚書亦爲陛下喉舌。鬥斟酌元氣,運平四時。尚書出納王命,賦政四海,權尊勢重,責之所歸。若不平心,災眚必至。誠宜審擇其人,以毗聖政。今與陛下共理天下者,外則公卿尚書,內則常侍黃門,譬猶一門之內,一家之事,安則共其福慶,危則通其禍敗。刺史、二千石,外統職事,內受法則。夫表曲者景必邪,源清者流必潔,猶叩樹本,百枝皆動也。《周頌》曰:“薄言振之,莫不震疊。”此言動之於內,而應於外者也。由此言之,本朝號令,豈可蹉跌?間隙一開,則邪人動心;利競暫啓,則仁義道塞。刑罪不能復禁,化導以之浸壞。此天下之紀綱,當今之急務。陛下宜開石室,陳圖書,招會羣儒,引問失得,指擿變象,以求天意。其言有中理,即時施行,顯拔其人,以表能者。則聖聽日有所聞,忠臣盡其所知。又宜罷退宦官,去其權重,裁置常侍二人,方直有德者,省事左右;小黃門五人,才智閒雅者,給事殿中。如此,則論者厭塞,昇平可致也。臣所以敢陳愚瞽,冒昧自聞者,儻或皇天欲令微臣覺悟陛下。陛下宜熟察臣言,憐赦臣死。
出爲廣漢<召隹>令,至白水關,解印綬,還漢中,杜門不交人事。歲中,梁商請爲從事中郎。商以後父輔政,而柔和自守,不能有所整裁,災異數見,下權日重。固欲令商先正風化,退辭高滿,乃奏記曰:《春秋》褒儀父以開義路,貶無駭以閉利門,夫義路閉則利門開,利門開則義路閉也。前孝安皇帝內任伯榮、樊豐之屬,外委周廣、謝惲之徒,開門受賂,署用非次,天下紛然,怨聲滿道。朝廷初立,頗存清靜,未能數年,稍復墮損。
左右党進者,日有遷拜,守死善道者,滯洇窮路,而未有改敝立德之方。又即位以來,十有餘年,聖嗣未立,羣下繼望。可令中宮博簡嬪媵,兼採微賤宜子之人,進御至尊,順助天意。若有皇子,母自乳養,無委保妾醫巫,以致飛燕之禍。明將軍望尊位顯,當以天下爲憂,崇尚謙省,垂則萬方。而新營祠堂,費功億計,非以昭明令德,崇示清儉。自數年以來,災怪屢見,比無雨潤,而沉陰鬱泱。宮省之內,容有陰謀。孔子曰:“智者見變思刑,愚者睹怪諱名。”天道無親,可爲祗畏。加近者月食既於端門之側。月者,大臣之體也。夫窮高側危,大滿則溢,月盈則缺,日中則移。凡此四者,自然之數也。天地之心,福謙忌盛,是以賢達功遂身退,全名養壽,無有怵迫之憂。誠令王綱一整,道行忠立,明公踵伯成之高,全不朽之譽,豈與此外戚凡輩耽榮好位者同日而論哉!固狂夫下愚,不達大體,竊感古人一飯之報,況受顧遇而容不盡乎!
上奏南陽太守高賜等臧穢。賜等懼罪,遂共重賂大將軍梁冀,冀爲千里移檄,而固持之愈急。冀遂令徙固爲太山太守。時,太山盜賊屯聚歷年,郡兵常千人,追討不能制。固到,悉罷遣歸農,但選留任戰者百餘人,以恩信招誘之。未滿歲,賊皆弭散。
昔秦欲謀楚,王孫圉設壇西門,陳列名臣,秦使戄然,遂爲寢兵。魏文侯師卜子夏,友田子方,軾段幹木,故羣俊競至,名過齊桓,秦人不敢窺兵於西河,斯蓋積賢人之符也。陛下撥亂龍飛,初登大位,聘南陽樊英、江夏黃瓊、廣漢楊厚、會稽賀純,策書嗟嘆,待以大夫之位。是以巖穴幽人,智術之士,彈冠振衣,樂欲爲用,四海欣然,歸服聖德。厚等在職,雖無奇卓,然夕惕孽孽,志在憂國。
臣前在荊州,聞厚、純等以病免歸,誠以悵然,爲時惜之。一日朝會,見諸侍中並皆年少,無一宿儒大人可顧問者,誠可嘆息。宜徵還厚等,以副羣望。瓊久處議郎,已且十年,衆人皆怪始隆崇,今更滯也。光祿大夫周舉,才謨高正,宜在常伯,訪以言議。侍中杜喬,學深行直,當世良臣,久託疾病,可敕令起。
先是,周舉等八使案察天下,多所劾奏,其中並是宦者親屬,輒爲請乞,詔遂令勿考。又舊任三府選令史,光祿試尚書郎,時皆特拜,不復選試。固乃與廷尉吳雄上疏,以爲八使所糾,宜急誅罰,選舉署置,可歸有司。帝感其言,乃更下免八使所舉刺史、二千石,自是稀復特拜,切責三公,明加考察,朝廷稱善。
及衝帝即位,以固爲太尉,與梁冀參錄尚書事。明年帝崩,梁太后以楊、徐盜賊盛強,恐驚擾致亂,使中常侍詔固等,欲須所徵諸王侯到乃發喪。固對曰:“帝雖幼少,猶天下之父。今日崩亡,人神感動,豈有臣子反共掩匿乎?昔秦皇亡於沙丘,胡亥、趙高隱而不發,卒害扶蘇,以至亡國。近北鄉侯薨,閻後兄弟及江京等亦共掩祕,遂有孫程手刃之事。此天下大忌,不可之甚者也。”太后從之,即暮發喪。
冀不從,乃立樂安王子纘,年八歲,是爲質帝。時,衝帝將北卜山陵。固乃議曰:“今處處寇賊,軍興用費加倍,新創憲陵,賊發非一。帝尚幼小,可起陵於憲陵塋內,依康陵制度,其於役費三分減一。”乃從固議。時太后以比遭不造,委任宰輔,固所匡正,每輒從用,其黃門宦者一皆斥遣,天下鹹望遂平,而梁冀猜專,每相忌疾。
初,順帝時諸所除官,多不以次,及固在事,奏免百餘人。此等既怨,又希望冀旨,遂共作飛章虛誣固罪曰:臣聞君不稽古,無以承天;臣不述舊,無以奉君。昔堯殂之後,舜仰慕三年,坐則見堯於牆,食則睹堯於羹。斯所謂聿追來孝,不失臣子之節者。太尉李固,因公假私,依正行邪,離間近戚,自隆支黨。至於表舉薦達,例皆門徒,及所辟召,靡非先舊。或富室財賂,或子婿婚屬,其列在官牒者凡四十九人。又廣選賈豎,以補令史;募求好馬,臨窗呈試。出入逾侈,輜軿曜日。大行在殯,路人掩涕,固獨胡粉飾貌,搔頭弄姿,槃旋偃仰,從容冶步,曾無慘怛傷悴之心。山陵未成,違矯舊政,善則稱已,過則歸君,斥逐近臣,不得侍送,作威作福,莫固之甚。臣聞臺輔之位,實和陰陽,璇機不平,寇賊奸軌,則責在太尉。固受任之後,東南跋扈,兩州數郡,千里蕭條,兆人傷損,大化陵遲,而詆疵先主,苟肆狂狷。存無廷爭之忠,沒有誹謗之說。夫子罪莫大於累父,臣惡莫深於毀君。固之過釁,事合誅闢。
冀忌帝聰慧,恐爲後患,遂令左右進鳩。帝苦煩甚,促使召固。固入,前問:“陛下得患所由?”帝尚能言,曰:“食煮餅,今腹中悶,得水尚可活。”時冀亦在側,曰:“恐吐,不可飲水。”語未絕而崩。固伏屍號哭,推舉侍醫。冀慮其事泄,大惡之。
因議立嗣,固引司徒胡廣、司空趙戒,先與冀書曰:天下不幸,仍遭大憂。皇太后聖德當朝,攝統萬機,明將軍體履忠孝,憂存社稷,而頻年之間,國祚三絕。今當立帝,天下重器,誠知太后垂心,將軍勞慮,詳擇其人,務存聖明。然愚情眷眷,竊獨有懷。遠尋先世廢立舊儀,近見國家踐祚前事,未嘗不詢訪公卿,廣求羣議,令上應天心,下合衆望。且永初以來,政事多謬,地震宮廟,彗星竟天,誠是將軍用情之日。”傳曰:“以天下與人易,爲天下得人難。”昔昌邑之立,昏亂日滋,霍光憂愧發憤,悔之折骨。自非博陸忠勇,延年奮發,大漢之祀,幾將傾矣。至憂至重,可不熟慮!悠悠萬事,唯此爲大,國之興衰,在此一舉。
冀得書,乃召三公、中二千石、列侯大議所立。固、廣、戒及大鴻臚杜喬皆以爲清河王蒜明德著聞,又屬最尊親,宜立爲嗣。先是蠡吾侯志當取冀妹,時在京師,冀欲立之。衆論既異,憤憤不得意,而未有以相奪,中常侍曹騰等聞而夜往說冀曰:“將軍累世有椒房之親,秉攝萬機,賓客縱橫,多有過差。清河王嚴明,若果立,則將軍受禍不久矣。不如立蠡吾侯,富貴可長保也。”冀然其言,明日重會公卿,冀意氣兇兇,而言辭激切。自胡廣、趙戒以下,莫不懾憚之。皆曰:“惟大將軍令。”而固獨與杜喬堅守本議。冀厲聲曰:“罷會。”固意既不從,猶望衆心可立,復以書勸冀。冀愈激怒,乃說太后先策免固,竟立蠡吾侯,是爲桓帝。
後歲餘,甘陵劉文、魏郡劉鮪各謀立蒜爲天子,梁冀因此誣固與文、鮪共爲妖言,下獄。門生勃海王調貫械上書,證固之枉,河內趙承等數十人亦要鈇鑕詣闕通訴,太后明之,乃赦焉。及出獄,京師市裏皆稱萬歲。冀聞之大驚,畏固名德終爲己害,乃更據奏前事,遂誅之,時年五十四。
州郡收固二子基、茲子郾城,皆死獄中。小子燮得脫亡命。冀乃封廣、戒而露固屍於四衢,令有敢臨者加其罪。固弟子汝南郭亮,年始成童,遊學洛陽,乃左提章鉞,右秉鈇鑕,詣闕上書,乞收固屍。不許,因往臨哭,陳辭於前,遂守喪不去。夏門亭長呵之曰:“李、杜二公爲大臣,不能安上納忠,而興造無端。
義之所動,豈知性命,何爲以死相懼?”亭長嘆曰:“居非命之世,天高不敢不傕,地厚不敢不蹐。耳目適宜視聽,口不可以妄言也。”太后聞而不誅。南陽人董班亦往哭固,而殉屍不肯去。太后憐之,乃聽得襚斂歸葬。二人由此顯名,三公並闢。班遂隱身,莫知所歸。
燮字德公。初,固既策罷,知不免禍,乃遣三子歸鄉里。時,燮年十三,姊文姬爲司郡趙伯英妻,賢而有智,見二兄歸,具知事本,默然獨悲曰:“李氏滅矣!自太公已來,積德累仁,何以遇此?”密與二兄謀豫藏匿燮,託言還京師,人咸信之。有頃難作,下郡收固三子。二兄受害,文姬乃告父門生王成曰:“君執義先公,有古人之節。今委君以六尺之孤,李氏存滅,其在君矣。”成感其義,乃將燮乘江東入下,入徐州界內,令變名姓爲酒家傭,而成賣卜於市。各爲異人,陰相往來。
燮從受學,酒家異之,意非恆人,以女妻燮。燮專精經學。十餘年間,梁冀既誅而災眚屢見。明年,史官上言宜有赦令,又當存錄大臣冤死者子孫,於是大赦天下,並求固後嗣。燮乃以本末告酒家,酒傢俱車重厚遣之,皆不受,遂還鄉里,追服。姊弟相見,悲感傍人。既而戒燮曰:“先公正直,爲漢忠臣,而遇朝廷傾亂,梁冀肆虐,令吾宗祀血食將絕。今弟幸而得濟,豈非天邪!宜杜絕衆人,勿妄往來,慎無一言加於梁氏。加梁氏則連主上,禍重至矣。唯引咎而已。”燮謹從其誨。后王成卒,燮以禮葬之,感傷舊恩,每四節爲設上賓之位而祠焉。
擢遷河南尹。時既以貨賂爲官,詔書復橫發錢三億,以實西園。燮上書陳諫,辭議深切,帝乃止。先是,潁川甄邵謅附梁冀,爲鄴令。有同歲生得罪於冀,亡奔邵,邵僞納而陰以告冀,冀即捕殺之。邵當遷爲郡守,會母亡,邵且埋屍於馬屋,先受封,然後發喪,邵還至洛陽,燮行塗遇之,使卒投車於溝中,笞捶亂下,大署帛於其背曰“諂貴賣友,貪官埋母”。乃具表其狀。邵遂廢錮終身。燮在職二年卒,時人感其世忠正,鹹傷惜焉。
時,梁冀子弟五人及中常侍等以無功並封,喬上書諫曰:“陛下越從藩臣,龍飛即位,天人矚心,萬邦攸賴。不急忠賢之禮,而先左右之封,傷善害德,興長佞諛。臣聞古之明君,褒罰必以功過;末世暗主,誅賞各緣其私。今梁氏一門,宦者微孽,並帶無功之紱,裂勞臣之土,其爲乖濫,胡可勝言!夫有功不賞,爲善失其望;奸回不詰,爲惡肆其兇。故陳資斧而人靡畏,班爵位而物無勸。苟遂斯道,豈伊傷政,爲亂而已,喪身亡國,可不慎哉!”書奏不省。
遷光祿勳。建和元年,代胡廣爲太尉。桓帝將納梁冀未,冀欲令以厚禮迎之,喬據執舊典,不聽。又冀屬喬舉汜宮爲尚書,喬以宮臧罪明著,遂不肯用,因此日懺於冀。先是李固見廢,內外喪氣,羣臣側足而立,唯喬正色無所回橈。由是海內嘆息,朝野瞻望焉。在位數月,以地震免。宦者唐衡、左悺等因共譖於帝曰:“陛下前當即位,喬與李固抗議言上不堪奉漢宗祀。”帝亦怨之。及清河王蒜事起,梁冀遂諷有司劾喬及李固與劉鮪等交通,請逮案罪。而梁太后素知喬忠,但策免而已。冀愈怒,使人脅喬曰:“早從宜,妻子可得全。”喬不肯。明日冀遣騎至其門,不聞哭者,遂白執系之,死獄中。妻、子歸故郡。與李固俱暴屍於城北,家屬故人莫敢視者。
喬故掾陳留楊匡聞之,號泣星行到洛陽,乃著故赤幘,託爲夏門亭吏,守衛屍喪,驅護蠅蟲,積十二日,都官從事執之以聞。梁太后義而不罪。匡於是帶鈇鑕詣闕上書,並乞李、杜二公骸骨。太后許之。成禮殯殮,送喬喪還家,葬送行服,隱匿不仕。匡初好學,常在外黃大澤教授門徒。補蘄長,政有異績,遷平原令。時國相徐曾,中常侍璜之兄也,匡恥與接事,託疾牧豕雲。
論曰:夫稱仁人者,其道弘矣!立言踐行,豈徒徇名安己而已哉,將以定去就之概,正天下之風,使生以理全,死與義合也。夫專爲義則傷生,專爲生則騫義,專爲物則害智,專爲己則損仁。若義重於生,捨生可也。生重於義,全生可也。上以殘暗失君道,下以篤固盡臣節。臣節盡而死之,則爲殺身以成仁,去之不爲求生以害仁也。順、桓之間,國統三絕,太后稱制,賊臣虎視。李固據位持重,以爭大義,確乎而不可奪。豈不知守節之觸禍,恥夫覆折之傷任也。觀其發正辭,及所遺梁冀書,雖機失謀乖,猶戀戀而不能已。至矣哉,社稷之心乎!其顧視胡廣、趙戒,猶糞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