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甚哉!自开平讫于显德,终始五十三年,而天下五代,士之不幸而生其时,欲全其节而不二者,固鲜矣。于此之时,责士以死与必去,则天下为无士矣。然其习俗,遂以苟生不去为当然。至于儒者,以仁义忠信为学,享人之禄,任人之国者,不顾其存亡,皆恬然以苟生为得,非徒不知愧,而反以其得为荣者,可胜数哉!故吾于死事之臣,有所取焉。君子之于人也,乐成其美而不求其备,况死者人之所难乎?吾于五代,得全节之士三人而已。其初无卓然之节,而终以死人之事者,得十有五人焉,而战没者不得与也。然吾取王清、史彦超者,其有旨哉!其有旨哉!作死事传。
梁贞明三年,魏博节度使杨师厚卒,末帝分魏、相等六州为两镇,惧魏军不从,乃遣刘𬩽将兵万人,屯于魏以虞变。魏军果叛,迫其节度使贺德伦以魏、博二州降晋。当是时,源德为𬩽守贝州。晋王入魏,诸将欲先击贝州,晋王曰:「贝城小而坚,攻之难卒下。且源德虽恃刘𬩽之兵,然与沧州相首尾,今德州居其中而无备,不如先取之,则沧、贝之势分而易图也。」乃先袭破德州,然后以兵五千攻源德,源德坚守不下,晋军堑而围之。
已而刘𬩽大败于故元城,南走黎阳,晋军攻破洺州,而卫州刺史来昭、邢州节度使阎宝皆以城降晋,磁州刺史靳昭、相州张筠、沧州戴思远皆弃城走。当此时,晋已先下全燕,而镇、定皆附于晋,自河以北、山以东,四面千里,六镇数十州之地皆归晋,独贝一州,围之逾年不可下。源德守既坚,而贝人闻晋已尽有河北,城中食且尽,乃劝源德出降,源德不从,遂见杀。
晋已下魏博,梁将刘𬩽军于洹水,庄宗以百骑觇敌,遇𬩽伏兵,围之数重,几不得脱,鲁奇力战,手杀百余人,身被二十余疮,与庄宗决围而出。庄宗益奇之,以为磁州刺史。从战中都,擒王彦章,庄宗壮之,赐绢千疋,拜郑州防御使。迁河阳节度使,为政有惠爱。徙镇忠武,河阳之人遮留不得行,父老诣京师乞留,明宗遣中使往谕之,鲁奇乃得去。
长兴中,遣洪将千人戍阆州。董璋反,遣人以书招洪,洪得璋书,辄投厕中。后璋兵攻破阆州,执洪,璋曰:「尔为健儿,我遇汝厚,奈何负我邪?」洪骂曰:「老贼!尔昔为李七郎奴,扫马粪,得一脔残炙,感恩不已。今天子用尔为节度使,何苦反邪?吾能为国家死,不能从人奴以生!」璋怒,然镬于前,令壮士十人刲其肉而食,洪至死大骂。明宗闻之泣下,录其二子,而厚恤其家。
王思同,幽州人也。其父敬柔,娶刘仁恭女,生思同。思同事仁恭为银胡䩮指挥使,仁恭为其子守光所囚,思同奔晋,以为飞胜指挥使。梁、晋相距于莘,遣思同筑垒杨刘,以功迁神武十军都指挥使,累迁郑州防御使。思同为人敢勇,善骑射,好学,颇喜为诗,轻财重义,多礼文士,然未甞有战功。
明宗时,以乆次为匡国军节度使,徙镇雄武。是时,吐蕃数为寇,而秦州无亭障,思同列四十余栅以御之。居五年,来朝,明宗问以边事,思同指画山川,陈其利害。思同去,明宗顾左右曰:「人言思同不管事,能若是邪?」于是始知其材,以为右武卫上将军、京兆尹、西京留守。石敬瑭讨董璋,思同为先锋指挥使,兵入劔门,而后军不继,思同与璋战,不胜而却。敬瑭兵罢,思同徙镇山南西道,已而复为京兆尹、西京留守。
应顺元年二月,潞王从珂反凤翔,驰檄四邻,言奸臣幸先帝疾病,贼杀秦王而立幼嗣,侵弱宗室,动摇藩方,陈己所以兴兵讨乱之状。因遣伶奴安十十以五弦谒思同,欲因其懽以通意。是时,诸镇皆怀向背,所得潞王书檄,虽以上闻,而不绝其使。独思同执十十及从珂所使推官郝诩等送京师。愍帝嘉其忠,即以思同为西面行营马步军都部署。三月,会诸镇兵围凤翔,破东西关城。从珂兵弱而守甚坚,外兵伤死者众,从珂登城呼外兵而泣曰:「吾从先帝二十年,大小数百战,甲不解体,金疮满身,士卒固甞从我矣。今先帝新弃天下,而朝廷信用奸人,离间骨肉,我实何罪而见伐乎?」因恸哭。士卒闻者,皆悲怜之。兴元张虔钊攻城西,督战甚急,士卒苦之,反兵攻虔钊,虔钊走。羽林指挥使杨思权呼曰:「潞王,吾主也!」乃引军自西门入降从珂。而思同未知,犹督战。严卫指挥使尹晖麾其众曰:「城西军入城受赏矣!何用战邪!」士卒解甲弃仗,声闻数里,遂皆入城降。诸镇之兵皆溃。思同挺身走,至长安,西京副留守刘遂雍闭门不纳,乃走潼关。从珂引兵东,至昭应,前锋追执思同。从珂责曰:「罪可逃乎?」思同曰:「非不知从王而得生,恐终死不能见先帝于地下。」从珂媿其言,乃杀之。汉高祖即位,赠侍中。
清泰二年,契丹数犯边,废帝以河东节度使石敬瑭兼大同、彰国、振武、威塞等军蕃汉马步军都揔管,屯于忻州,屯兵聚噪遮敬瑭呼「万岁」,敬瑭斩三十余人以止之。废帝疑敬瑭有异志,乃以敬达为北面副揔管,以分其兵。明年夏,徙敬瑭镇天平,遂以敬达为大同、彰国、振武、威塞等军蕃汉马步军都部署,敬瑭因此遂反。即以敬达为太原四面招讨使。六月,兵围太原,敬达为长城连栅,云梯飞砲以攻之,所为城栅将成,辄有大风雨水暴至以坏之。
敬瑭求救于契丹。九月,契丹耶律德光自鴈门入,旌旗相属五十余里。德光先遣人告敬瑭曰:「吾欲今日破敌可乎?」敬瑭报曰「大兵远来,而贼势方盛,要在成功,不必速也。」使者未复命,而兵已交。敬达阵于西山,契丹以羸骑三千,革鞭木𩍐,人马皆不甲胄,以趋唐军。唐军争驰之,契丹兵走,追至汾曲,伏发,断唐军为二,其在北者皆死,死者万余人。敬达收军栅晋安,契丹围之。废帝遣赵延寿、范延光等救之。延寿屯团柏谷,延光屯辽州,相去皆百余里。契丹兵围敬达者,自晋安寨南,长百余里,阔五十里,敬达军中望之,但见穹庐连属如冈阜,四面亘以毛索,挂铃为警,纵犬往来。敬达军中有夜出者,辄为契丹所得,由是闭壁不敢复出。延寿等皆有二心,无救敬达意。敬达犹有兵五万人、马万匹,乆之食尽,削木筛粪以饲其马,马死者食之,已而马尽。副招讨使杨光远劝敬达降晋,敬达自以不忍背唐,而救兵且至,光远促之不已,敬达曰:「诸公何相迫邪!何不杀我而降?」光远即斩敬达降。契丹耶律德光闻敬达死,哀其忠,遣人收葬之。
翟进宗、张万迪者,皆不知其何人也。初皆事唐,后事晋,进宗为淄州刺史,万迪为登州刺史。杨光远反,以骑兵百胁取二刺史至青州,万迪听命,而进宗独不屈,光远遂杀进宗。出帝赠进宗左武卫上将军。及光远平,曲赦青州,虽光远子孙皆见慰释,而独不赦万迪,暴其罪而斩之。诏求进宗尸,加礼归葬,葬事官给,以其子仁钦为东头供奉官。
晋开运元年,为祁州刺史。契丹犯塞至于榆林,过祁州,斌以谓契丹深入晋地而归兵羸乏可击,即以州兵邀之。契丹以精骑刬门,斌兵多死,城中无备,虏将赵延寿留兵急攻之,延寿招斌降,斌从城上骂延寿曰:「公父子误计,陷于腥膻,忍以犬羊之众,残贼父母之邦,斌能为国死尔,不能效公所为也!」已而城陷,斌自尽,其家属皆没于虏。
开运二年冬,从杜重威战阳城,清以力战功为步军之最,加检校司徒。是冬,重威军中渡桥南,虏军其北以相拒,而虏以精骑并西山出晋军后,南击栾城,断晋饷道。清谓重威曰:「晋军危矣!今去镇州五里,而守死于此,营孤食尽,将若之何?请以步兵二千为先锋,夺桥开路,公率诸军继进以入镇州,可以守也。」重威许之,遣与宋彦筠俱前,清与虏战,败之,夺其桥。是时,重威已有二志,犹豫不肯进,彦筠亦退走,清曰:「吾独死于此矣!」因力战而死。年五十三。汉高祖立,赠清太傅。
史彦超,云州人也。为人勇悍骁捷。周太祖起魏时,彦超为汉龙捷都指挥使,以兵从。太祖入立,迁虎捷都指挥使,戍于晋州。刘旻攻晋州,州无主帅,知州王万敢不能拒,彦超以戍兵坚守月余,太祖遣王峻救之,旻兵解去。以功迁龙捷右厢都指挥使,领郑州防御使。周、汉战高平,彦超为前锋,先登陷阵,以功拜感德军节度使。
孙晟初名凤,又名忌,密州人也。好学,有文辞,尤长于诗。少为道士,居庐山简寂宫。常画唐诗人贾岛像置于屋壁,晨夕事之。简寂宫道士恶晟,以为妖,以杖驱出之。乃儒服北之赵、魏,谒唐庄宗于镇州,庄宗以晟为著作佐郎。
晟奔于吴。是时,李昪方篡杨氏,多招四方之士,得晟,喜其文辞,使为教令,由是知名。晟为人口吃,遇人不能道寒喧,已而坐定,谈辩锋生,听者忘倦。昪尤爱之,引与计议,多合意,以为右仆射,与冯延巳并为昪相。晟轻延巳为人,常曰:「金碗玉杯而盛狗屎可乎?」晟事昪父子二十余年,官至司空,家益富骄,每食不设几案,使众妓各执一器,环立而侍,号「肉台盘」,时人多效之。
周世宗征淮,李景惧,始遣泗州牙将王知朗至徐州,奉书以求和,世宗不荅。又遣翰林学士钟谟、文理院学士李德明奉表称臣,不荅。乃遣礼部尚书王崇质副晟奉表,谟与晟等皆言景愿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之地,岁贡百万以佐军。而世宗已取滁、扬、濠、泗诸州,欲尽取淮南乃止,因留使者不遣,而攻寿州益急。谟等见世宗英武非景敌,而师甚盛,寿春且危,乃曰:「愿陛下宽臣五日之诛,容臣还取景表,尽献淮北诸州。」世宗许之,遣供奉官安弘道押德明、崇质南还,而谟与晟皆见留。德明等既还,景悔,不肯割地。世宗亦以暑雨班师,留李重进、张永德等分攻庐、寿,周兵所得扬、泰诸州,皆不能守,景兵复振。重进与永德两军相疑,有隙,永德上书言重进反,世宗不听。景知二将之相疑也,乃以蜡丸书遗重进,劝其反。
初,晟之奉使也,语崇质曰:「吾行必不免,然吾终不负永陵一抔土也。」永陵者,昪墓也。及崇质还,而晟与钟谟俱至京师,馆于都亭驿,待之甚厚,每朝会入阁,使班东省官后,召见必饮以醇酒。已而周兵数败,尽失所得诸州,世宗忧之,召晟问江南事,晟不对,世宗怒,未有以发。会重进以景蜡丸书来上,多斥周过恶以为言,由是发怒曰:「晟来使我,言景畏吾神武,愿得北面称臣,保无二心,安得此指斥之言乎?」亟召侍卫军虞候韩通收晟下狱,及其从者二百余人皆杀之。晟临死,世宗犹遣近臣问之,晟终不对,神色怡然,正其衣冠南望而拜曰:「臣惟以死报国尔!」乃就刑。晟既死,钟谟亦贬耀州司马。其后,世宗怒解,怜晟忠,悔杀之,召拜钟谟卫尉少卿。景已割江北,遂遣谟还,而景闻晟死,亦赠鲁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