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字子房,其先韓人也。大父開地,相韓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歲,秦滅韓。良少,未宦事韓。韓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翻以家財求客刺秦王,爲韓報仇,以五世相韓故。
良嘗間從容步遊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愕然,欲歐之。爲其老,乃強忍,下取履,因跪進。父以足受之,笑去。良殊大驚。父去裏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期此。”良因怪,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後五日蚤會。”五日,雞鳴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後五日復蚤來。”五日,良夜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是則爲王者師。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穀城山下黃石即我已。”遂去不見。旦日視其書,乃《太公兵法》。良因異之,常習讀誦。
後十年,陳涉等起,良亦聚少年百餘人。景駒自立爲楚假王,在留。良欲往從之,行道遇沛公。沛公將數千人略地下邳,遂屬焉。沛公拜良爲廄將。良數以《太公兵法》說沛公,沛公喜,常用其策。良爲它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從不去。
沛公之從雒陽南出轘轅,良引兵從沛公,下韓十餘城,擊楊熊軍。沛公乃令韓王成留守陽翟,與良俱南,攻下宛,西入武關。沛公欲以二萬人擊秦嶢關下軍,良曰:“秦兵尚強,未可輕。臣聞其將屠者子,賈豎易動以利。願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爲五萬人具食,益張旗幟諸山上,爲疑兵,令酈食其持重寶啖秦將。”秦將果欲連和俱西襲咸陽,沛公欲聽之。良曰:“此獨其將欲叛,士卒恐不從。不從必危,不如因其解擊之。”沛公乃引兵擊秦軍,大破之。逐北至藍田,再戰,秦兵竟敗。遂至咸陽,秦王子嬰降沛公。
沛公入秦,宮室帷帳狗馬重寶婦女以千數,意欲留居之。樊噲諫,沛公不聽。良曰:“夫秦爲無道,故沛公得至此。爲天下除殘去賊,宜縞素爲資。今始入秦,即安其樂,此所謂‘助桀爲虐’。且‘忠言逆耳利於行,毒藥苦口利於病’,願沛公聽樊噲言。”沛公乃還軍霸上。
項羽至鴻門,欲擊沛公,項伯夜馳至沛公軍,私見良,欲與俱去。良曰:“臣爲韓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乃具語沛公。沛公大驚,曰:“爲之奈何?”良曰:“沛公誠欲背項王邪?”沛公曰:“鯫生說我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王也,故聽之。”良田:“沛公自度能卻項王乎?”沛公默然,曰:“今爲奈何?”良因要項伯見沛公。沛公與伯飲,爲壽,結婚,令伯具言沛公不敢背項王,所以距關者,備它盜也。項羽後解,語在《羽傳》。
漢元年,沛公爲漢王,王巴、蜀,賜良金百溢,珠二斗,良具以獻項伯。漢王亦因令良厚遺項伯,使請漢中地。項王許之。漢王之國,良送至褒中,遣良歸韓。良因說漢王燒絕棧道,示天下無還心,以固項王意。乃使良還。行,燒絕棧道。
良歸至韓,聞項羽以良從漢王故,不遣韓王成之國,與俱東,至彭城殺之。時漢王還定三秦,良乃遺項羽書曰:“漢王失職,欲得關中,如約即止,不敢復東。”又以齊反書遺羽,曰:“齊與趙欲並滅楚。”項羽以故北擊齊。良乃間行歸漢。漢王以良爲成信侯,從東擊楚。至彭城,漢王兵敗而還。至下邑,漢王下馬踞鞍而問曰:“吾欲捐關已東等棄之,誰可與共功者?”良曰:“九江王布,楚梟將,與項王有隙,彭越與齊王田榮反梁地,此兩人可急使。而漢王之將獨韓信可屬大事,當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楚可破也。”漢王乃遣隨何說九江王布,而使人連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韓信特將北擊之,因舉燕、代、齊、趙。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漢三年,項羽急圍漢王於滎陽,漢王憂恐,與酈食其謀橈楚權。酈生日:“昔湯伐桀,封其後杞;武王誅紂,封其後宋。今秦無德,伐滅六國,無立錐之地。陛下誠復立六國後,此皆爭戴陛下德義,願爲臣妾。德義已行,南面稱伯,楚必斂衽而朝。”漢王曰:“善。趣刻印,先生因行佩之。”
酈生未行,良從外來謁漢王。漢王方食,曰:“客有爲我計橈楚權者。”具以酈生計告良曰:“於子房何如?”良曰:“誰爲陛下畫此計者?陛下事去矣。”漢王曰:“何哉?”良曰:“臣請借前箸以籌之。昔湯、武伐桀、紂封其後者,度能制其死命也。今陛下能制項籍死命乎?其不可一矣。武王入殷,表商容閭,式箕子門,封比干墓,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二矣。發巨橋之粟,散鹿臺之財,同賜貧窮,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三矣。殷事以畢,偃革爲軒,倒載干戈,示不復用,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四矣。休馬華山之陽,示無所爲,今陛下能乎?其不可五矣。息牛桃林之野,天下不復輸積,今陛下能乎?其不可六矣。且夫天下游士,離親戚,棄墳墓,去故舊,從陛下者,但日夜望咫尺之地。今乃立六國後,唯無復立者,遊士各歸事其主,從親戚,反故舊,陛下誰與取天下乎?其不可七矣。且楚唯毋強,六國復橈而從之,陛下焉得而臣之?其不可八矣。誠用此謀,陛下事去矣。”漢王轟食吐哺,罵曰:“豎儒,幾敗乃公事!”令趣銷印。
漢六年,封功臣。良未嘗有戰鬥功,高帝曰:“運籌策帷幄中,決勝千里外,子房功也。自擇齊三萬戶。”良曰:“始臣起下邳,與上會留,此天以臣授陛下。陛下用臣計,幸而時中,臣願封留足矣,不敢當三萬戶。”乃封良爲留侯,與蕭何等俱封。
上已封大功臣二十餘人,其餘日夜爭功而不決,未得行封。上居雒陽南宮,從複道望見諸將往往數人偶語。上曰:“此何語?”良曰:“陛下不知乎?此謀反耳。”上曰:“天下屬安定,何故而反?”良曰:“陛下起布衣,與此屬取天下,今陛下已爲天子,而所封皆蕭、曹故人所親愛,而所誅者皆平生仇怨。今軍吏計功,天下不足以遍封,此屬畏陛下不能盡封,又恐見疑過失及誅,故相聚而謀反耳。”上乃憂曰:“爲將奈何?”良曰:“上平生所憎,羣臣所共知,誰最甚者?”上曰:“雍齒與我有故怨,數窘辱我,我欲殺之,爲功多,不忍。”良曰:“今急先封雍齒,以示羣臣,羣臣見雍齒先封,則人人自堅矣。”於是上置酒,封雍齒爲什方侯,而急趣丞相、御史定功行封。羣臣罷酒,皆喜曰:“雍齒且侯,我屬無患矣。”
劉敬說上者關中,上疑之。左右大臣皆山東人,多勸上都雒陽:“雒陽東有成皋,西有殽、黽,背河鄉雒,其固亦足恃。”良曰:“雒陽雖有此固,其中小,不過數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敵,此非用武之國。夫關中左殽函,右隴、蜀,沃野千里,南有巴、蜀之饒,北有胡苑之利,阻三面而固守,獨以一面東制諸侯。諸侯安定,河、渭漕輓天下,西給京師;諸侯有變,順流而下,足以委輸。此所謂金城千里,天府之國。劉敬說是也。”於是上即日駕,西都關中。
上欲廢太子,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大臣多爭,未能得堅決也。呂后恐,不知所爲。或謂呂后曰:“留侯善畫計,上信用之。”呂后乃使建成侯呂澤劫良,曰:“君常爲上謀臣,今上日欲易太子,君安得高枕而臥?”良曰:“始上數在急困之中,幸用臣策;今天下安定,以愛慾易太子,骨肉之間,雖臣等百人何益!”呂澤強要曰:“爲我畫計。”良曰:“此難以口舌爭也。顧上有所不能致者四人。四人年老矣,皆以上嫚娒士,故逃匿山中,義不爲漢臣。然上高此四人。今公誠能毋愛金玉璧帛,今太子爲書,卑辭安車,因使辯士固請,宜來。來,以爲客,時從入朝,令上見之,則一助也。”於是呂后令呂澤使人奉太子書,卑辭厚禮,迎此四人。四人至,客建成侯所。
漢十一年,黥布反,上疾,欲使太子往擊之。四人相謂曰:“凡來者,將以存太子。太子將兵,事危矣。”乃說建成侯曰:“太子將兵,有功即位不益,無功則從此受禍。且太子所與俱諸將,皆與上定天下梟將也,今乃使太子將之,此無異使羊將狼,皆不肯爲用,其無功必矣。臣聞‘母愛者子抱’,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趙王常居前,上曰‘終不使不肖子居愛子上’,明其代太子位必矣。君何不急請呂后承間爲上泣言:‘黥布,天下猛將,善用兵,今諸將皆陛下故等夷,乃令太子將,此屬莫肯爲用,且布聞之,鼓行而西耳。上雖疾,強載輜車,臥而護之,諸將不敢不盡力。上雖苦,強爲妻子計。’”於是呂澤夜見呂后。呂后承間爲上泣而言,如四人意。上曰:“吾惟之,豎子固不足遣,乃公自行耳。”於是上自將而東,羣臣居守,皆送至霸上。良疾,強起至曲郵,見上曰:“臣宜從,疾甚。楚人剽疾,願上慎毋與楚爭鋒。”因說上令太子爲將軍監關中兵。上謂“子房雖疾,強臥傅太子”。是時,叔孫通已爲太傅,良行少傅事。
漢十二年,上從破布歸,疾益甚,愈欲易太子。良諫不聽,因疾不視事。叔孫太傅稱說引古,以死爭太子。上陽許之,猶欲易之。及晏,置酒,太子侍。四人者從太子,年皆八十有餘,鬚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問曰:“何爲者?”四人前對,各言其姓名。上乃驚曰:“吾求公,避逃我,今公何自從吾兒遊乎?”四人曰:“陛下輕士善罵,臣等義不辱,故恐而亡匿。今聞太子仁孝,恭敬愛士,天下莫不延頸願爲太子死者,故臣等來。”上曰:“煩公幸卒調護太子。”
四人爲壽已畢,趨去。上目送之,召戚夫人指視曰:“我欲易之,彼四人爲之輔,羽翼已成,難動矣。呂氏真乃主矣。”戚夫人泣涕,上曰:“爲我楚舞,吾爲若楚歌。”歌曰:“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以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歌數闋,戚夫人歔欷流涕。上起去,罷酒。竟不易太子者,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良從上擊代,出奇計下馬邑,及立蕭相國,所與從容言天下事甚衆,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良乃稱曰:“家世相韓,及韓滅,不愛萬金之資,爲韓報仇強秦,天下震動。今以三寸舌爲帝者師,封萬戶,位列侯,此布衣之極,於良足矣。願棄人間事,欲從赤松子遊耳。”乃學道,欲輕舉。高帝崩,呂后德良,乃強食之,曰:“人生一世間,如白駒之過隙,何自苦如此!”良不得已,強聽食。後六歲薨。諡曰文成侯。
陳平,陽武戶牖鄉人也。少時家貧,好讀書,治黃帝、老子之術。有田三十畝,與兄伯居。伯常耕田,縱平使遊學。平爲人長大美色,人或謂平:“貧何食而肥若是?”其嫂疾平之不親家生產,曰:“亦食糠核耳。有叔如此,不如無有!”伯聞之,逐其婦棄之。
及平長,可取婦,富人莫與者,貧者平亦愧之。久之,戶牖富人張負有女孫,五嫁夫輒死,人莫敢取,平欲得之。邑中有大喪,平家貧侍喪,以先往後罷爲助。張負既見之喪所,獨視偉平,平亦以故後去。負隨平至其家,家乃負郭窮巷,以席爲門,然門外多長者車轍。張負歸,謂其子仲曰:“吾欲以女孫予陳平。”仲曰:“平貧不事事,一縣中盡笑其所爲,獨奈何予之女?”負曰:“固有美如陳平長貧者乎?”卒與女。爲平貧,乃假貸幣以聘,予酒肉之資以內婦。負戒其孫曰:“毋以貧故,事人不謹。事兄伯如事乃父,事嫂如事乃母。”平既取張氏女,資用益饒,遊道日廣。
項羽略地至河上,平往歸之,從入破秦,賜爵卿。項羽之東王彭城也,漢王還定三秦而東。殷王反楚,項羽乃以平爲信武君,將魏王客在楚者往擊,殷降而還。項王使項悍拜平爲都尉,賜金二十溢。居無何,漢攻下殷。項王怒,將誅定殷者。平懼誅,乃封其金與印,使使歸項王,而平身間行杖劍亡。度河,船人見其美丈夫,獨行,疑其亡將,要下當有寶器金玉,目之,欲殺平。平心恐,乃解衣裸而佐刺船。船人知其無有,乃止。
平遂至修武降漢,因魏無知求見漢王,漢王召入。是時,萬石君石奮爲中涓,受平謁。平等十人俱進,賜食。王曰:“罷,就舍矣。”平曰:“臣爲事來,所言不可以過今日。”於是漢王與語而說之,問曰:“子居楚何官?”平曰:“爲都尉。”是日拜平爲都尉,使參乘,典護軍。諸將盡,曰:“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高下,而即與共載,使監護長者!”漢王聞之,愈益幸平,遂與東伐項王。至彭城,爲楚所敗,引師而還。收散兵至滎陽,以平爲亞將,屬韓王信,軍廣武。
絳、灌等或讒平曰:“平雖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聞平居家時盜其嫂;事魏王不容,亡而歸楚;歸楚不中,又亡歸漢。今大王尊官之,令護軍。臣聞平使諸將,金多者得善處,金少者得惡處。平,反覆亂臣也,願王察之。”漢王疑之,以讓無知,問曰:“有之乎?”無知曰:“有。”漢王曰:“公言其賢人何也?”對曰:“臣之所言者,能也;陛下所問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已之行,而無益於勝敗之數,陛下何暇用之乎?令楚、漢相距,臣進奇謀之士,顧其計誠足以利國家耳。盜嫂、受金又安足疑乎?”漢王召平而問曰:“吾聞先生事魏不遂,事楚而去,今又從吾遊,信者固多心乎?”平曰:“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說,故去事項王。項王不信人,其所任愛,非諸項即妻之昆弟,雖有奇士不能用。臣居楚聞漢王之能用人,故歸大王。裸身來,不受金無以爲資。誠臣計畫有可採者,願大王用之;使無可用者,大王所賜金具在,請封輸官,得請骸骨。”漢王乃謝,厚賜,拜以爲護軍中尉,盡護諸將。諸將乃不敢復言。
其後,楚急擊,絕漢甬道,圍漢王於滎陽城。漢王患之,請割滎陽以西和。項王弗聽。漢王謂平曰:“天下紛紛,何時定乎?”平曰:“項王爲人,恭敬愛人,士之廉節好禮者多歸之。至於行功賞爵邑,重之,士亦以此不附。今大王嫚而少禮,士之廉節者不來;然大王能饒人以爵邑,士之頑頓耆利無恥者亦多歸漢。誠各去兩短,集兩長,天下指麾即定矣。然大王資侮人,不能得廉節之士。顧楚有可亂者,彼項王骨鯁之臣亞父、鍾離末、龍且、周殷之屬,不過數人耳。大王能出捐數萬斤金,行反間,間其君臣,以疑其心,項王爲人意忌信讒,必內相誅。漢因舉兵而攻之,破楚必矣。”漢王以爲然,乃出黃金四萬斤予平,恣所爲,不問出入。
平既多以金縱反間於楚軍,宣言諸將鍾離末等爲項王將,功多矣,然終不得列地而王,欲與漢爲一,以滅項氏,分王其地。項王果疑之,使使至漢。漢爲太牢之具,舉進,見楚使,即陽驚曰:“以爲亞父使,乃項王使也!”復持去,以惡草具進楚使。使歸,具以報項王,果大疑亞父。亞父欲急擊下滎陽城,項王不信,不肯聽亞父。亞父聞項王疑之,乃大怒曰:“天下事大定矣,君王自爲之!願乞骸骨歸!”歸未至彭城,疽發背而死。
漢六年,人有上書告楚王韓信反。高帝問諸將,諸將曰:“亟發兵坑豎子耳。”高帝默然。以問平,平固辭謝,曰:’諸將云何?”上具告之。平曰:“人之上書言信反,人有聞知者乎?”曰:“未有。”曰:“信知之乎?”曰:“弗知。”平曰:“陛下兵精孰與楚?”上曰:“不能過也。”平曰:“陛下將用兵有能敵韓信者乎?”上曰:“莫及也。”平曰:“今兵不如楚精,將弗及,而舉兵擊之,是趣之戰也,竊爲陛下危之。”上曰:“爲之奈何?”平曰:“古者天子巡狩,會諸侯。南方有雲夢,陛下第出僞遊雲夢,會諸侯於陳。陳,楚之西界,信聞天子以好出遊,其勢必郊迎謁。而陛下因禽之,特一力士之事耳。”高帝以爲然,乃發使告諸侯會陳,“吾將南遊雲夢”。上因隨以行。行至陳,楚王信果郊迎道中。高帝豫具武士,見信,即執縛之。語在《信傳》。
遂會諸侯於陳。還至雒陽,與功臣剖符定封,封平爲戶牖侯,世世勿絕。平辭曰:“此非臣之功也。”上曰:“吾用先生計謀,戰勝克敵,非功而何?”平曰:“非魏無知臣安得進?”上曰:“若子可謂不背本矣!”乃復賞魏無知。
其明年,平從擊韓王信於代。至平城,爲匈奴圍,七日不得食。高帝用平奇計,使單于閼氏解,圍以得開。高帝既出,其計祕,世莫得聞。高帝南過曲逆,上其城,望室屋甚大,曰:“壯哉縣!吾行天下,獨見雒陽與是耳。”顧問御史:“曲逆戶口幾何?”對曰:“始秦時三萬餘戶,間者兵數起,多亡匿,今見五千餘戶。”於是詔御史,更封平爲曲逆侯,盡食之,除前所食戶牖。
高帝從擊布軍還,病創,徐行至長安。燕王盧綰反,上使樊噲以相國將兵擊之。既行,人有短惡噲者。高帝怒曰:“噲見吾病,乃幾我死也!”用平計,召絳侯周勃受詔牀下,曰:“陳平乘馳傳載勃代噲將,平至軍中即斬噲頭!”二人既受詔,馳傳未至軍,行計曰:“樊噲,帝之故人,功多,又呂后女弟呂須夫,有親且貴,帝以忿怒故欲斬之,即恐後悔。寧囚而致上,令上自誅之。”未至軍,爲壇,以節召樊噲。噲受詔,即反接,載檻車詣長安,而令周勃代將兵定燕。
平行聞高帝崩,平恐呂后及呂須怒,乃馳傳先去。逢使者詔平與灌嬰屯於滎陽。平受詔,立復馳至官,哭殊悲,因奏事喪前,呂后哀之,曰:“君出休矣!”平畏讒之就,因固請之得宿衛中。太后乃以爲郎中令,日傅教帝。是後,呂須讒乃不得行。樊噲至,即赦復爵邑。
王陵,沛人也。始爲縣豪,高祖微時兄事陵。及高祖起沛,人咸陽,陵亦聚黨數千人,居南陽,不肯從沛公。及漢王之還擊項籍,陵乃以兵屬漢。項羽取陵母置軍中,陵使至,則東鄉坐陵母,欲以招陵。陵母既私送使者,泣曰:“願爲老妾語陵,善事漢王。漢王長者,母以老妾故持二心。妾以死送使者。”遂伏劍而死。項王怒,亨陵母。陵卒從漢王定天下。以善雍齒,雍齒,高祖之仇。陵又本無從漢之意,以故後封陵,爲安國侯。
陵爲人少文任氣,好直言,爲右丞相二歲,惠帝崩。高後欲立諸呂爲王,問陵。陵曰:“高皇帝刑白馬而盟曰:‘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今王呂氏,非約也。”太后不說。問左丞相平及絳侯周勃等,皆曰:“高帝定天下,王子弟;今太后稱制,欲王昆弟諸呂,無所不可。”太后喜。罷朝,陵讓平、勃曰:“始與高帝唼血而盟,諸君不在邪?今高帝崩,太后女主,欲王呂氏,諸君縱慾阿意背約,何面目見高帝於地下乎!”平曰:“於面折廷爭,臣不如君;全社稷,定劉氏後,君亦不如臣。”陵無以應之。於是呂太后欲廢陵,乃陽遷陵爲帝太傅,實奪之相權。陵怒,謝病免,杜門竟不朝請,十年而薨。
陵之免,呂太后徙平爲右丞相,以闢陽侯審食其爲左丞相。食其亦沛人也。漢王之敗彭城西,楚取太上皇、呂后爲質,食其以舍人侍呂后。其後從破項籍爲侯,幸於呂太后。及爲相,不治,監宮中,如郎中令,公卿百官皆因決事。
呂太后多立諸呂爲王,平僞聽之。及呂太后崩,平與太尉勃合謀,卒誅諸呂,立文帝,平本謀也。審食其免相,文帝立,舉以爲相。太尉勃親以兵誅呂氏,功多;平欲讓勃位,乃謝病。文帝初立,怪平病,問之。平曰:“高帝時,勃功不如臣;及誅諸呂,臣功亦不如勃。願以相讓勃。”於是乃以太尉勃爲右丞相,位第一;平徙爲左丞相,位第二。賜平金千斤,益封三千戶。
居頃之,上益明習國家事,朝而問右丞相勃曰:“天下一歲決獄幾何?”勃謝不知。問:“天下錢穀一歲出入幾何?”勃又謝不知。汗出洽背,愧不能對。上亦問左丞相平。平曰:“各有主者。”上曰:“主者爲誰乎?”平曰:“陛下即問決獄,責廷尉;問錢穀,責治粟內史。”上曰:“苟各有主者,而君所主何事也?”平謝曰:“主臣!陛下不知其弩下,使待罪宰相。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陰陽,順四時,下遂萬物之宜,外填撫四夷諸侯,內親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職也。”上稱善。勃大慚,出而讓平曰:“君獨不素教我乎!”平笑曰:“君居其位,獨不知其任邪?且陛下即問長安盜賊數,又欲強對邪?”於是絳侯自知其能弗如平遠矣。居頃之,勃謝免相,而平顓爲丞相。
高祖爲沛公初起,勃以中涓從攻胡陵,下方與。方與反,與戰,卻敵。攻豐。擊秦軍碭東。還軍留及蕭。復攻碭,破之。下下邑,先登,賜爵五大夫。攻蒙、虞,取之。擊章邯車騎殿。略定魏地。攻轅戚、東+糹昬,以往至慄,取之。攻桑,先登。擊秦軍阿下,破之。追至濮陽,下蘄城。攻都關、定陶,襲取宛朐,得單父令。夜襲取臨濟,攻壽張,以前至卷,破李由雍丘下。攻開封,先至城下爲多。後章邯破項梁,沛公與項羽引兵東如碭。自初起沛還至碭,一歲二月。楚懷王封沛公號武安侯,爲碭郡長。沛公拜勃爲襄賁令。從沛公定魏地,攻東郡尉於成武,破之。攻長社,先登。攻潁陽、緱氏,絕河津。擊趙賁軍屍北。南攻南陽守齮,破武關、嶢關。攻秦軍於藍田。至咸陽,滅秦。
項羽至,以沛公爲漢王。漢王賜勃爵爲威武侯。從入漢中,拜爲將軍。還定三秦,賜食邑懷德。攻槐裏、好畤,最。北擊趙賁、內史保於咸陽,最。北救漆。擊章平、姚卬軍。西定汧。還下眉+阝、頻陽。圍章邯廢丘,破之。西擊益已軍,破之。攻上邽。東守嶢關。擊項籍。攻曲遇,最。還守敖倉,追籍。籍已死,因東定楚地泗水、東海郡,凡得二十二縣。還守雒陽、櫟陽,賜與潁陰侯共食鍾離。以將軍從高祖擊燕王臧荼,破之易下。所將卒當馳道爲多。賜爵列侯,剖符世世不絕。食絳八千二百八十戶。
以將軍從高帝擊韓王信於代,降下霍人。以前至武泉,擊胡騎,破之武泉北。轉攻韓信軍銅,破之。還,降太原六城。擊韓信胡騎晉陽下,破之,下晉陽。後擊韓信軍於硰石,破之,追北八十里。還攻樓煩三城,因擊胡騎平城下,所將卒當馳道爲多。勃遷爲太尉。擊陳豨,屠馬邑。所將卒斬豨將軍乘馬降。轉出韓信、陳豨、趙利軍於樓煩,破之。得豨將宋最、雁門守圂。因轉攻得雲中守、丞相箕肄、將軍博。定雁門郡十七縣、雲中郡十二縣。因復擊豨靈丘,破之,斬豨丞相程縱、將軍陳武、都尉高肄。定代郡九縣。
燕王盧綰反,勃以相國代樊噲將,擊下薊,得綰大將抵,丞相偃、奪陘,太尉弱、御史大夫施屠渾都。破綰軍上蘭,後擊綰軍沮陽。追至長城,定上谷十二縣、右北平十六縣、遼東二十九縣、漁陽二十二縣。最從高帝得相國一人,丞相二人,將軍,二千石各三人;別破軍二,下城三,定郡五、縣七十九,得丞相、大將各一人。
於是陰謀以爲“少帝及濟川、淮陽、恆山王皆非惠帝子,呂太后以計詐名它人子,殺其母,養之後宮,令孝惠子之,立以爲後,用強呂氏。今已滅諸呂,少帝即長用事,吾屬無類矣,不如視諸侯賢者立之。”遂迎立代王,是爲孝文皇帝。
東牟侯興居,硃虛侯章弟也,曰:“誅諸呂,臣無功,請得除宮。”乃與太僕汝陰侯滕公入宮。滕公前謂少帝曰:“足下非劉氏,不當立。”乃顧麾左右執戟,皆僕兵罷。有數人不肯去,宦者令張釋諭告,亦去。滕公召乘輿車載少帝出。少帝曰:“欲持我安之乎?”滕公曰:“就舍少府。”乃奉天子法駕,迎皇帝代邸,報曰:“宮謹除。”皇帝入未央宮,有謁者十人持越衛端門,曰:“天子在地,足下何爲者?”不得入。太尉往喻,乃引兵去,皇帝遂入。是夜,有司分部誅濟川、淮陽、常山王及少帝於邸。
文帝即位,以勃爲右丞相,賜金五千斤,邑萬戶。居十餘月,人或說勃曰:“君既誅諸呂,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賞、處尊位以厭之,則禍及身矣!”勃懼,亦自危,乃謝請歸相印。上許之。歲餘,陳丞相平卒,上覆用勃爲相。十餘月,上曰:“前日吾召列侯就國,或頗未能行,丞相朕所重,其爲朕率列侯之國。”乃免相就國。
歲餘,每河東守尉行縣至絳,絳侯勃自畏恐誅,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見。其後人有上書告勃欲反,下廷尉,逮捕勃治之。勃恐,不知置辭。吏稍侵辱之。勃以千金與獄吏,獄吏乃書牘背示之,曰“以公主爲證”。公主者,孝文帝女也,勃太子勝之尚之,故獄吏教引爲證。初,勃之益封,盡以予薄昭。及系急,薄昭爲言薄太后,太后亦以爲無反事。文帝朝,太后以冒絮提文帝,曰:“絳侯綰皇帝璽,將兵於北軍,不以此時反,今居一小縣,顧欲反邪!”文帝既見勃獄辭,乃謝曰:“吏方臉而出之。”於是使使持節赦勃,復爵邑。勃既出,曰:“吾嘗將百萬軍,安知獄吏之貴也!”
亞夫爲河內守時,許負相之:“君後三歲而侯。侯八歲,爲將相,持國秉,貴重矣,於人臣無二。後九年而餓死。”亞夫笑曰:“臣之兄以代父侯矣,有如卒,子當代,我何說侯乎?然既已貴如負言,又何說餓死?指視我。”負指其口曰:“從理入口,此餓死法也。”居三歲,兄絳侯勝之有罪,文帝擇勃子賢者,皆推亞夫,乃封爲條侯。
文帝後六年,匈奴大入邊。以宗正劉禮爲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爲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爲將軍軍細柳,以備胡。上自勞軍,至霸上及棘門軍,直馳入,將以下騎出入送迎。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軍中聞將軍之令,不聞天子之詔。”有頃,上至,又不得入。於是上使使持節詔將軍曰:“吾欲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請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於是天子乃按轡徐行。至中營,將軍亞夫揖,曰:“介冑之士不拜,請以軍禮見。”天子爲動,改容式車,使人稱謝:“皇帝敬勞將軍。”成禮而去。既出軍門,羣臣皆驚。文帝曰:“嗟乎,此真將軍矣!鄉者霸上、棘門如兒戲耳,其將固可襲而虜也。至於亞夫,可得而犯邪!”稱善者久之。月餘,三軍皆罷。乃拜亞夫爲中尉。
亞夫既發,至霸上,趙涉遮說亞夫曰:“將軍東誅吳、楚,勝則宗廟安,不勝則天下危,能用臣之言乎?”亞夫下車,禮而問之。涉曰:“吳王素富,懷輯死士久矣。此知將軍且行,必置間人於殺、黽厄之間。且兵事上神密,將軍何不從此右去,走藍田,出武關,抵雒陽,間不過差一二日,直入武庫,擊鳴鼓。諸侯聞之,以爲將軍從天而下也。”太尉如其計。至雒陽,使吏搜殺殽、黽間,果得吳代兵。乃請涉爲護軍。
亞夫至,會兵滎陽。吳方攻梁,梁急,請救。亞夫引兵東北走昌邑,深壁而守。梁王使使請亞夫,亞夫守便宜,不往。樑上書言景帝,景帝詔使救梁。亞夫不奉詔,堅壁不出,而使輕騎兵弓高侯等絕吳、楚兵後食道。吳、楚兵乏糧,飢,欲退,數挑戰,終不出。夜,軍中驚,內相攻擊擾亂,至於帳下。亞夫堅臥不起。頃之,復定。吳奔壁東南陬,亞夫使備西北。已而其精兵果奔西北,不得入。吳、楚既餓,乃引而去。亞夫出精兵追擊,大破吳王濞。吳王濞棄其軍,與壯士數千人亡走,保於江南丹徒。漢兵因乘勝,遂盡虜之,降其縣,購吳王千金。月餘,越人斬吳王頭以告。凡相守攻三月,而吳、楚破平。於是諸將乃以太尉計謀爲是。由此梁孝王與亞夫有隙。
歸,復置太尉官。五歲,遷爲丞相,景帝甚重之。上廢慄太子,亞夫固爭之,不得。上由此疏之。而梁孝王每朝,常與太后言亞夫之短。竇太后曰:“皇后兄王信可侯也。”上讓曰:“始南皮及章武先帝不侯,及臣即位,乃侯之,信未得封也。”竇太后曰:“人生各以時行耳。竇長君在時,竟不得侯,死後,乃其子彭祖顧得侯。吾甚恨之。帝趣侯信也!”上曰:“請得與丞相計之。”亞夫曰:“高帝約‘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不如約,天下共擊之’。今信雖皇后兄,無功,侯之,非約也。”上默然而沮。
居無何,亞夫子爲父買工官尚方甲楯五百被可以葬者。取庸苦之,不與錢。庸知其盜買縣官器,怨而上變告子,事連污亞夫。書既聞,上下吏。吏簿責亞夫,亞夫不對。上罵之曰:“吾不用也。”召詣廷尉。廷尉責問曰:“君侯欲反何?”亞夫曰:“臣所買器,乃葬器也,何謂反乎?”吏曰:“君縱不欲反地上,即欲反地下耳。”吏侵之益急。初,吏捕亞夫,亞夫欲自殺,其夫人止之,以故不得死,遂入廷尉,因不食五日,嘔血而死。國絕。
贊曰:聞張良之智勇,以爲其貌魁梧奇偉,反若婦人女子。故孔子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學者多疑於鬼神,如良受書老父,亦異矣。高祖數離困厄,良常有力,豈可謂非天乎!陳平之志,見於社下,傾側擾攘楚、魏之間,卒歸於漢,而爲謀臣。及呂后時,事多故矣,平竟自免,以智終。王陵廷爭,杜門自絕,亦各其志也。周勃爲布衣時,鄙樸庸人,至登輔佐,匡國家難,誅諸呂,立孝文,爲漢伊、周,何其盛也!始呂后問宰相,高祖曰:“陳平智有餘,王陵少憨,可以佐之;安劉氏者必勃也。”又問其次,雲“過此以後,非乃所及”。終皆如言,聖矣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