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張飛因關公放了上流水,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截住曹仁混殺。忽遇許褚,便與交鋒。許褚不敢戀戰,奪路走脫。張飛趕來,接着玄德、孔明,一同沿河到上流。劉封、糜芳已安排船隻等候,遂一齊渡河,盡望樊城而去。孔明教將船筏放火燒燬。
卻說曹仁收拾殘軍,就新野屯住,使曹洪去見曹操,具言失利之事。操大怒曰:“諸葛村夫,安敢如此!”催動三軍,漫山塞野,盡至新野下寨。傳令軍士一面搜山,一面填塞白河。令大軍分作八路,一齊去取樊城。劉曄曰:“丞相初至襄陽,必須先買民心。今劉備盡遷新野百姓入樊城,若我兵徑進,二縣爲齏粉矣。不如先使人招降劉備:備即不降,亦可見我愛民之心;若其來降,則荊州之地,可不戰而定也。”操從其言,便問:“誰可爲使?”劉曄曰:“徐庶與劉備至厚,今現在軍中,何不命他一往?”操曰:“他去恐不復來。”曄曰:“他若不來,貽笑於人矣。丞相勿疑。”操乃召徐庶至,謂曰:“我本欲踏平樊城,奈憐衆百姓之命。公可往說劉備:如肯來降,免罪賜爵;若更執迷,軍民共戮,玉石俱焚。吾知公忠義,故特使公往,願勿相負。”
徐庶受命而行。至樊城,玄德、孔明接見,共訴舊日之情。庶曰:“曹操使庶來招降使君,乃假買民心也。今彼分兵八路,填白河而進,樊城恐不可守,宜速作行計。”玄德欲留徐庶,庶謝曰:“某若不還,恐惹人笑。今老母已喪,抱恨終天。身雖在彼,誓不爲設一謀。公有臥龍輔佐,何愁大業不成?庶請辭。”玄德不敢強留。徐庶辭回,見了曹操,言玄德並無降意。操大怒,即日進兵。
玄德問計於孔明,孔明曰:“可速棄樊城,取襄陽暫歇。”玄德曰:“奈百姓相隨許久,安忍棄之?”孔明曰:“可令人遍告百姓:有願隨者同去,不願者留下。”先使雲長往江岸整頓船隻。令孫乾、簡雍在城中聲揚曰:“今曹兵將至,孤城不可久守,百姓願隨者,便同過江。”兩縣之民齊聲大呼曰:“我等雖死,亦願隨使君。”即日號泣而行,扶老攜幼,將男帶女,滾滾渡河,兩岸哭聲不絕。玄德於船上望見,大慟曰:“爲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吾何生哉!”欲投江而死,左右急救止。聞者莫不痛哭。船到南岸,回顧百姓,有未渡者,望南而哭。玄德急令雲長催船渡之,方纔上馬。
行至襄陽東門,只見城上遍插旌旗,壕邊密布鹿角。玄德勒馬大叫曰:“劉琮賢侄,吾但欲救百姓,並無他念,可快開門。”劉琮聞玄德至,懼而不出。蔡瑁、張允徑來敵樓上,叱軍士亂箭射下。城外百姓,皆望敵樓而哭。城中忽有一將引數百人,徑上城樓,大喝:“蔡瑁、張允賣國之賊!劉使君乃仁德之人,今爲救民而來投,何得相拒?”衆視其人,身長八尺,面如重棗,乃義陽人也,姓魏名延,字文長。當下魏延輪刀砍死守門將士,開了城門,放下吊橋,大叫:“劉皇叔快領兵入城,共殺賣國之賊。”張飛便躍馬欲入,玄德急止之曰:“休驚百姓。”魏延只管招呼玄德軍馬入城。只見城內一將飛馬引軍而出,大喝:“魏延無名小卒,安敢造亂?認得我大將文聘麼?”魏延大怒,挺槍躍馬,便來交戰。兩下軍兵在城邊混殺,喊聲大震。玄德曰:“本欲保民,反害民也。吾不願入襄陽。”孔明曰:“江陵乃荊州要地,不如先取江陵爲家。”玄德曰:“正合吾心。”於是引着百姓,盡離襄陽大路,望江陵而走。襄陽城中百姓,多有乘亂逃出城來,跟玄德而去。魏延與文聘交戰,從巳至未,手下兵卒皆已折盡。延乃撥馬而逃,卻尋不見玄德,自投長沙太守韓玄去了。
卻說玄德同行軍民十餘萬,大小車數千輛,挑擔揹包者不計其數。路過劉表之墓,玄德率衆將拜於墓前,哭告曰:“辱弟備無德無才,負兄寄託之重,罪在備一身,與百姓無干,望兄英靈垂救荊襄之民。”言甚悲切,軍民無不下淚。忽哨馬報說:“曹操大軍已屯樊城,使人收拾船筏,即日渡江趕來也。”衆將皆曰:“江陵要地,足可拒守。今擁民衆數萬,日行十餘裏,似此幾時得至江陵?倘曹兵到,如何迎敵?不如暫棄百姓,先行爲上。”玄德泣曰:“舉大事者,必以人爲本。今人歸我,奈何棄之?”百姓聞玄德此言,莫不傷感。後人有詩讚之曰:
卻說玄德擁着百姓,緩緩而行。孔明曰:“追兵不久即至,可遣雲長往江夏求救於公子劉琦,教他速起兵乘船會於江陵。”玄德從之,即修書令雲長同孫乾領五百軍往江夏求救;令張飛斷後,趙雲保護老小,其餘俱管顧百姓而行。每日只走十餘裏便歇。
卻說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至襄陽,召劉琮相見。琮懼怕不敢往見,蔡瑁、張允請行。王威密告琮曰:“將軍既降,玄德又走,曹操必懈弛無備。願將軍奮整奇兵,設於險處擊之,操可獲矣。獲操則威震天下,中原雖廣,可傳檄而定。此難遇之機,不可失也。”琮以其言告蔡瑁。瑁叱王威曰:“汝不知天命,安敢妄言?”威怒罵曰:“賣國之徒,吾恨不生啖汝肉!”瑁欲殺之,蒯越勸止。
瑁遂與張允同至樊城,拜見曹操,瑁等辭色甚是諂佞。操問:“荊州軍馬錢糧,今有多少?”瑁曰:“馬軍五萬,步軍十五萬,水軍八萬,共二十八萬。錢糧大半在江陵,其餘各處亦足供給一載。”操曰:“戰船多少?原是何人管領?”瑁曰:“大小戰船共七千餘只,原是瑁等二人掌管。”操遂加瑁爲鎮南侯、水軍大都督,張允爲助順侯、水軍副都督。二人大喜拜謝。操又曰:“劉景升既死,其子降順,吾當表奏天子,使永爲荊州之主。”二人大喜而退。荀攸曰:“蔡瑁、張允乃諂佞之徒,主公何遂加以如此顯爵,更教都督水軍乎?”操笑曰:“吾豈不識人?止因吾所領北地之衆不習水戰,故且權用此二人,待成事之後,別有理會。”
卻說蔡瑁、張允歸見劉琮,具言:“曹操許保奏將軍永鎮荊襄。”琮大喜。次日,與母蔡夫人齎捧印綬、兵符,親自渡江拜迎曹操。操撫慰畢,即引隨徵軍將,進屯襄陽城外。蔡瑁、張允令襄陽百姓焚香拜接。曹操俱用好言撫諭。入城至府中坐定,即召蒯越近前,撫慰曰:“吾不喜得荊州,喜得異度也。”遂封蒯越爲江陵太守、樊城侯;傅巽、王粲等皆爲關內侯。而以劉琮爲青州刺史,便教起程。
琮聞命大驚,辭曰:“琮不願爲官,願守父母鄉土。”操曰:“青州近帝都,教你隨朝爲官,免在荊襄被人圖害。”琮再三推辭,曹操不準。琮只得與母蔡夫人同赴青州。只有故將王威相隨,其餘官員俱送至江口而回。操喚于禁囑咐曰:“你可引輕騎追劉琮母子殺之,以絕後患。”于禁得令,領衆趕上,大喝曰:“我奉丞相令,教來殺汝母子,可早納下首級。”蔡夫人抱劉琮而大哭。于禁喝令軍士下手。王威忿怒,奮力相鬥,竟被衆軍所殺。軍士殺死劉琮及蔡夫人。于禁回報曹操,操重賞于禁。便使人往隆中搜尋孔明妻小,卻不知去向。原來孔明先已令人搬送至三江內隱避矣。操深恨之。
襄陽既定,荀攸進言曰:“江陵乃荊襄重地,錢糧極廣。劉備若據此地,急難動搖。”操曰:“孤豈忘之?”隨命於襄陽諸將中,選一員引軍開道。諸將中卻獨不見文聘。操使人尋問,方纔來見。操曰:“汝來何遲?”對曰:“爲人臣而不能使其主保全境土,心實悲慚,無顏早見耳。”言訖,欷歔流涕。操曰:“真忠臣也。”除江夏太守,賜爵關內侯,便教引軍開道。探馬報說:“劉備帶領百姓,日行止十數里,計程只有三百餘裏。”操教各部下精選五千鐵騎,星夜前進,限一日一夜趕上劉備。大軍陸續隨後而進。
卻說玄德引十數萬百姓、三千餘軍馬,一程程挨着往江陵進發。趙雲保護老小,張飛斷後。孔明曰:“雲長往江夏去了,絕無迴音,不知若何。”玄德曰:“敢煩軍師親自走一遭,劉琦感公昔日之教,今若見公親至,事必諧矣。”孔明允諾,便同劉封引五百軍先往江夏求救去了。
當日玄德自與簡雍、糜竺、糜芳同行。正行間,忽然一陣狂風就馬前颳起,塵土沖天,平遮紅日。玄德驚曰:“此何兆也?”簡雍頗明陰陽,袖佔一課,失驚曰:“此大凶之兆也,應在今夜。主公可速棄百姓而走。”玄德曰:“百姓從新野相隨至此,吾安忍棄之?”雍曰:“主公若戀而不棄,禍不遠矣。”玄德問:“前面是何處?”左右答曰:“前面是當陽縣。有座山,名爲景山。”玄德便教就此山扎住。時秋末冬初,涼風透骨。黃昏將近,哭聲遍野。
至四更時分,只聽得西北喊聲震地而來。玄德大驚,急上馬引本部精兵二千餘人迎敵。曹兵掩至,勢不可當。玄德死戰。正在危迫之際,幸得張飛引軍至,殺開一條血路,救玄德望東而走。文聘當先攔住,玄德罵曰:“背主之賊,尚有何面目見人?”文聘羞慚滿面,引兵自投東北去了。張飛保着玄德,且戰且走。奔至天明,聞喊聲漸漸遠去,玄德方纔歇馬。看手下隨行人,止有百餘騎。百姓、老小並糜竺、糜芳、簡雍、趙雲等一干人,皆不知下落。玄德大哭曰:“十數萬生靈,皆因戀我,遭此大難;諸將及老小,皆不知存亡:雖土木之人,寧不悲乎!”
正悽惶時,忽見糜芳面帶數箭,踉蹌而來,口言:“趙子龍反投曹操去了也。”玄德叱曰:“子龍是我故交,安肯反乎?”張飛曰:“他今見我等勢窮力盡,或者反投曹操,以圖富貴耳。”玄德曰:“子龍從我於患難,心如鐵石,非富貴所能動搖也。”糜芳曰:“我親見他投西北去了。”張飛曰:“待我親自尋他去,若撞見時,一槍刺死。”玄德曰:“休錯疑了,豈不見你二兄誅顏良、文丑之事乎?子龍此去,必有事故。吾料子龍必不棄我也。”張飛那裏肯聽,引二十餘騎至長坂橋,見橋東有一帶樹木,飛生一計:教所從二十餘騎,都砍下樹枝,拴在馬尾上,在樹林內往來馳騁,衝起塵土,以爲疑兵。飛卻親自橫矛立馬於橋上,向西而望。
卻說趙雲自四更時分與曹軍廝殺,往來衝突,殺至天明,尋不見玄德,又失了玄德老小。雲自思曰:“主公將甘、糜二夫人與小主人阿斗託付在我身上,今日軍中失散,有何面目去見主人?不如去決一死戰,好歹要尋主母與小主人下落。”回顧左右,只有三四十騎相隨。雲拍馬在亂軍中尋覓,二縣百姓號哭之聲震天動地,中箭着槍、拋男棄女而走者不計其數。
趙雲正走之間,見一人臥在草中,視之,乃簡雍也。雲急問曰:“曾見兩位主母否?”雍曰:“二主母棄了車仗,抱阿斗而走。我飛馬趕去,轉過山坡,被一將刺了一槍,跌下馬來,馬被奪了去。我爭鬥不得,故臥在此。”雲乃將從騎所騎之馬借一匹與簡雍騎坐,又着二卒扶護簡雍先去報與主人:“我上天入地,好歹尋主母與小主人來;如尋不見,死在沙場上也。”
說罷,拍馬望長坂坡而去。忽一人大叫:“趙將軍那裏去?”雲勒馬問曰:“你是何人?”答曰:“我乃劉使君帳下護送車仗的軍士,被箭射倒在此。”趙雲便問二夫人消息。軍士曰:“恰纔見甘夫人披頭跣足,相隨一夥百姓婦女,投南而走。”雲見說,也不顧軍士,急縱馬望南趕去。只見一夥百姓,男女數百人,相攜而走。雲大叫曰:“內中有甘夫人否?”夫人在後面望見趙雲,放聲大哭。雲下馬插槍而泣曰:“使主母失散,雲之罪也。糜夫人與小主人安在?”甘夫人曰:“我與糜夫人被逐,棄了車仗,雜於百姓內步行。又撞見一枝軍馬衝散,糜夫人與阿斗不知何往,我獨自逃生至此。”
正言間,百姓發喊,又撞出一枝軍來。趙雲拔槍上馬看時,面前馬上綁着一人,乃糜竺也。背後一將手提大刀,引着千餘軍,乃曹仁部將淳于導,拿住糜竺,正要解去獻功。趙雲大喝一聲,挺槍縱馬,直取淳于導。導抵敵不住,被雲一槍刺落馬下,向前救了糜竺,奪得馬二匹。雲請甘夫人上馬,殺開條大路,直送至長坂坡。只見張飛橫矛立馬於橋上,大叫:“子龍,你如何反我哥哥?”雲曰:“我尋不見主母與小主人,因此落後,何言反耶?”飛曰:“若非簡雍先來報信,我今見你,怎肯干休也!”雲曰:“主公在何處?”飛曰:“只在前面不遠。”雲謂糜竺曰:“糜子仲保甘夫人先行,待我仍往尋糜夫人與小主人去。”言罷,引數騎再回舊路。
正走之間,見一將手提鐵槍,揹着一口劍,引十數騎躍馬而來。趙雲更不打話,直取那將,交馬只一合,把那將一槍刺倒。從騎皆走。原來那將乃曹操隨身背劍之將夏侯恩也。曹操有寶劍二口:一名倚天,一名青。倚天劍自佩之,青劍令夏侯恩佩之。那青劍砍鐵如泥,鋒利無比。當時夏侯恩自恃勇力,揹着曹操,只顧引人搶奪擄掠。不想撞着趙雲,被他一槍刺死,奪了那口劍。看靶上有金嵌“青”二字,方知是寶劍也。
雲插劍提槍,復殺入重圍。回顧手下從騎,已沒一人,只剩得孤身。雲並無半點退心,只顧往來尋覓,但逢百姓,便問糜夫人消息。忽一人指曰:“夫人抱着孩兒,左腿上着了槍,行走不得,只在前面牆缺內坐地。”趙雲聽了,連忙追尋。只見一個人家,被火燒壞土牆,糜夫人抱着阿斗,坐於牆下枯井之旁啼哭。雲急下馬伏地而拜。夫人曰:“妾得見將軍,阿斗有命矣。望將軍可憐他父親飄蕩半世,只有這點骨血。將軍可護持此子,教他得見父面,妾死無恨。”雲曰:“夫人受難,雲之罪也。不必多言,請夫人上馬,雲自步行死戰,保夫人透出重圍。”糜夫人曰:“不可。將軍豈可無馬?此子全賴將軍保護。妾已重傷,死何足惜。望將軍速抱此子前去,勿以妾爲累也。”雲曰:“喊聲將近,追兵已至,請夫人速速上馬。”糜夫人曰:“妾身委實難去,休得兩誤。”乃將阿斗遞與趙雲曰:“此子性命全在將軍身上。”趙雲三回五次請夫人上馬,夫人只不肯上馬。四邊喊聲又起,雲厲聲曰:“夫人不聽吾言,追軍若至,爲之奈何?”糜夫人乃棄阿斗於地,翻身投入枯井中而死。後人有詩讚之曰:
趙雲見夫人已死,恐曹軍盜屍,便將土牆推倒,掩蓋枯井。掩訖,解開勒甲絛,放下掩心鏡,將阿斗抱護在懷,綽槍上馬。早有一將引一隊步軍至,乃曹洪部將晏明也,持三尖兩刃刀,來戰趙雲。不三合,被趙雲一槍刺倒,殺散衆軍,衝開一條路。正走間,前面又一枝軍馬攔路。當先一員大將,旗號分明,大書“河間張郃”。雲更不答話,挺槍便戰。約十餘合,雲不敢戀戰,奪路而走。背後張郃趕來,雲加鞭而行,不想趷躂一聲,連馬和人,顛入土坑之內。張郃挺槍來刺,忽然一道紅光從土坑中滾起,那匹馬平空一躍,跳出坑外。後人有詩曰:
趙雲縱馬正走,背後忽有二將大叫:“趙雲休走!”前面又有二將,使兩般軍器,截住去路。後面趕的是馬延、張顗,前面阻的是焦觸、張南,都是袁紹手下降將。趙雲力戰四將,曹軍一齊擁至。雲乃拔青釭劍亂砍,手起處,衣甲平過,血如湧泉,殺退衆軍將,直透重圍。
卻說曹操在景山頂上望見一將,所到之處,威不可當,急問左右是誰。曹洪飛馬下山大叫曰:“軍中戰將可留姓名。”雲應聲曰:“吾乃常山趙子龍也。”曹洪回報曹操。操曰:“真虎將也!吾當生致之。”遂令飛馬傳報各處:“如趙雲到,不許放冷箭,只要捉活的。”因此趙雲得脫此難,此亦阿鬥之福所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