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復與劉璋宴於城中,彼此細敘衷曲,情好甚密。酒至半酣,龐統與法正商議曰:“事已至此,由不得主公了。”便教魏延登堂舞劍,乘勢殺劉璋。延遂拔劍進曰:“筵間無以爲樂,願舞劍爲戲。”龐統便喚衆武士入,列於堂下,只待魏延下手。劉璋手下諸將見魏延舞劍筵前,又見階下武士手按刀靶,直視堂上,從事張任亦掣劍舞曰:“舞劍必須有對,某願與魏將軍同舞。”二人對舞於筵前。魏延目視劉封,封亦拔劍助舞。於是劉璝、泠苞、鄧賢各掣劍出曰:“我等當羣舞,以助一笑。”玄德大驚,急掣左右所佩之劍,立於席上曰:“吾兄弟相逢痛飲,並無疑忌,又非鴻門會上,何用舞劍?不棄劍者立斬!”劉璋亦叱曰:“兄弟相聚,何必帶刀?”命侍衛者盡去佩劍。衆皆紛然下堂。玄德喚諸將士上堂,以酒賜之,曰:“吾弟兄同宗骨血,共議大事,並無二心,汝等勿疑。”諸將皆拜謝。劉璋執玄德之手而泣曰:“吾兄之恩,誓不敢忘。”二人歡飲,至晚而散。玄德歸寨,責龐統曰:“公等奈何欲陷備於不義耶?今後斷勿爲此。”統嗟嘆而退。
卻說劉璋歸寨,劉璝等曰:“主公見今日席上光景乎?不如早回,免生後患。”劉璋曰:“吾兄劉玄德非比他人。”衆將曰:“雖玄德無此心,他手下人皆欲吞併西川,以圖富貴。”璋曰:“汝等無間吾兄弟之情。”遂不聽,日與玄德歡敘。忽報:“張魯整頓兵馬,將犯葭萌關。”劉璋便請玄德往拒之。玄德慨然領諾,即日引本部兵望葭萌關去了。衆將勸劉璋令大將緊守各處關隘,以防玄德兵變。璋初時不從,後因衆人苦勸,乃令白水都督楊懷、高沛二人守把涪水關。劉璋自回成都。玄德到葭萌關,嚴禁軍士,廣施恩惠,以收民心。
早有細作報入東吳。吳侯孫權會文武商議。顧雍進曰:“劉備分兵遠涉山險而去,未易往還。何不差一軍先截川口,斷其歸路;後盡起東吳之兵,一鼓而下荊襄。此不可失之機會也。”權曰:“此計大妙。”正商議間,忽屏風後一人大喝而出曰:“進此計者可斬之!欲害吾女之命耶?”衆驚視之,乃吳國太也。國太怒曰:“吾一生惟有一女,嫁與劉備。今若動兵,吾女性命如何?”因叱孫權曰:“汝掌父兄之業,坐領八十一州,尚自不足,乃顧小利而不念骨肉。”孫權喏喏連聲,答曰:“老母之訓,豈敢有違。”遂叱退衆官。國太恨恨而入。
孫權立於軒下,自思:“此機會一失,荊襄何日可得?”正沉吟間,只見張昭入問曰:“主公有何憂疑?”孫權曰:“正思適間之事。”張昭曰:“此極易也。今差心腹將一人,只帶五百軍,潛入荊州,下一封密書與郡主,只說國太病危,欲見親女,取郡主星夜回東吳。玄德平生只有一子,就教帶來。那時玄德定把荊州來換阿斗;如其不然,一任動兵,更有何礙?”權曰:“此計大妙。吾有一人,姓周名善,最有膽量。自幼穿房入戶,多隨吾兄。今可差他去。”昭曰:“切勿漏泄。只此便令起行。”於是密遣周善將五百人,扮爲商人,分作五船;更詐修國書,以備盤詰;船內暗藏兵器。
周善領命,取荊州水路而來。船泊江邊,善自入荊州,令門吏報孫夫人。夫人命周善入,善呈上密書。夫人見說國太病危,灑淚動問。周善拜訴曰:“國太好生病重,旦夕只是思念夫人。倘去得遲,恐不能相見。就教夫人帶阿斗去見一面。”夫人曰:“皇叔引兵遠出,我今欲回,須使人知會軍師,方可以行。”周善曰:“若軍師回言道須報知皇叔,候了回命,方可下船,如之奈何?”夫人曰:“若不辭而去,恐有阻當。”周善曰:“大江之中,已準備下船隻。只今便請夫人上車出城。”孫夫人聽知母病危急,如何不慌,便將七歲孩子阿斗載在車中,隨行帶三十餘人,各跨刀劍,上馬離荊州城,便來江邊上船。府中人慾報時,孫夫人已到沙頭鎮,下在船中了。
周善方欲開船,只聽得岸上有人大叫:“且休開船,容與夫人餞行。”視之,乃趙雲也。原來趙雲巡哨方回,聽得這個消息,喫了一驚,只帶四五騎,旋風般沿江趕來。周善手執長戈,大喝曰:“汝何人,敢當主母?”叱令軍士一齊開船,各將軍器出來,擺列在船上。風順水急,船皆隨流而去。趙雲沿江趕叫:“任從夫人去,只有一句話拜稟。”周善不睬,只催船速進。趙雲沿江趕到十餘裏,忽見江灘斜纜一隻漁船在那裏。趙雲棄馬執槍,跳上漁船,只兩人駕船前來,望着夫人所坐大船追趕。周善教軍士放箭,趙雲以槍撥之,箭皆紛紛落水。離大船懸隔丈餘,吳兵用槍亂刺。趙雲棄槍在小船上,掣所佩青釭劍在手,分開槍搠,望吳船湧身一跳,早登大船。吳兵盡皆驚倒。
趙雲入艙中,見夫人抱阿斗於懷中,喝趙雲曰:“何故無禮?”雲插劍,聲喏曰:“主母欲何往?何故不令軍師知會?”夫人曰:“我母親病在危篤,無暇報知。”雲曰:“主母探病,何故帶小主人去?”夫人曰:“阿斗是吾子,留在荊州,無人看覷。”雲曰:“主母差矣。主人一生,只有這點骨血,小將在當陽長坂坡百萬軍中救出,今日夫人卻欲抱將去,是何道理?”夫人怒曰:“量汝只是帳下一武夫,安敢管我家事?”雲曰:“夫人要去便去,只留下小主人。”夫人喝曰:“汝半路輒入船中,必有反意。”雲曰:“若不留下小主人,縱然萬死,亦不敢放夫人去。”夫人喝侍婢向前揪捽,被趙雲推倒,就懷中奪了阿斗,抱出船頭上。欲要傍岸,又無幫手;欲要行兇,又恐礙於道理:進退不得。夫人喝侍婢奪阿斗,趙雲一手抱定阿斗,一手仗劍,人不敢近。周善在後梢挾住舵,只顧放船下水,風順水急,望中流而去。趙雲孤掌難鳴,只護得阿斗,安能移舟傍岸。
正在危急,忽見下流頭港內一字兒使出十餘只船來,船上磨旗擂鼓。趙雲自思:“今番中了東吳之計。”只見當頭船上一員大將,手執長矛,高聲大叫:“嫂嫂留下侄兒去!”原來張飛巡哨,聽得這個消息,急來油江夾口,正撞着吳船,急忙截住。當下張飛提劍跳上吳船。周善見張飛上船,提刀來迎,被張飛手起一劍砍倒,提頭擲於孫夫人前。夫人大驚曰:“叔叔何故無禮?”張飛曰:“嫂嫂不以俺哥哥爲重,私自歸家,這便無禮。”夫人曰:“吾母病重,甚是危急,若等你哥哥回報,須誤了我事。若你不放我回去,我情願投江而死。”張飛與趙雲商議:“若逼死夫人,非爲臣下之道。只護着阿斗過船去罷。”乃謂夫人曰:“俺哥哥大漢皇叔,也不辱沒嫂嫂。今日相別,若思哥哥恩義,早早回來。”說罷,抱了阿斗,自與趙雲回船,放孫夫人五隻船去了。後人有詩讚子龍曰:
卻說孫夫人回吳,具說張飛、趙雲殺了周善,截江奪了阿斗。孫權大怒曰:“今吾妹已歸,與彼不親,殺周善之仇,如何不報?”喚集文武,商議起軍攻取荊州。正商議調兵,忽報:“曹操起軍四十萬,來報赤壁之仇。”孫權大驚,且按下荊州,商議拒敵曹操。
人報:“長史張紘辭疾回家,今已病故,有哀書上呈。”權拆視之,書中勸孫權遷居秣陵,言秣陵山川有帝王之氣,可速遷於此,以爲萬世之業。孫權覽書大哭,謂衆官曰:“張子綱勸吾遷居秣陵,吾如何不從?”即命遷治建業,築石頭城。呂蒙進曰:“曹操兵來,可於濡須水口築塢以拒之。”諸將皆曰:“上岸擊賊,跣足入船,何用築城?”蒙曰:“兵有利鈍,戰無必勝。如猝然遇敵,步騎相促,人尚不暇及水,何能入船乎?”權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子明之見甚遠。”便差軍數萬築濡須塢,曉夜並工,刻期告竣。
卻說曹操在許都,威福日甚。長史董昭進曰:“自古以來,人臣未有如丞相之功者,雖周公、呂望莫可及也。櫛風沐雨,三十餘年,掃蕩羣兇,與百姓除害,使漢室復存。豈可與諸臣宰同列乎?合受魏公之位,加九錫,以彰功德。”你道那九錫?
一,車馬(大輅、戎輅各一。大輅,金車也。戎輅,兵車也。玄牡二駟,黃馬八匹。);二,衣服(袞冕之服,赤舄副焉。袞冕,王者之服。赤舄,朱履也。);三,樂懸(樂懸,王者之樂也。);四,朱戶(居以朱戶,紅門也。);五,納陛(納陛以登。陛,階也。);六,虎賁(虎賁三百人,守門之軍也。);七,鈇鉞(鈇鉞各一。鈇,即斧也。鉞,斧屬。);八、弓矢(彤弓一,彤矢百。彤,赤色也。玈弓十,玈矢千。玈,黑色也。);九,秬鬯圭瓚(秬鬯一卣,圭瓚副焉。秬,黑黍也。鬯,香酒,灌地以求神於陰。卣,中樽也。圭瓚,宗廟祭器,以祀先王也。)
侍中荀彧曰:“不可。丞相本興義兵,匡扶漢室,當秉忠貞之志,守謙退之節。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曹操聞言,勃然變色。董昭曰:“豈可以一人而阻衆望?”遂上表請尊操爲魏公,加九錫。荀彧嘆曰:“吾不想今日見此事!”操聞,深恨之,以爲不助己也。
且說曹操大軍至濡須,先差曹洪領三萬鐵甲馬軍,哨至江邊。回報雲:“遙望沿江一帶,旗幡無數,不知兵聚何處。”操放心不下,自領兵前進,就濡須口排開軍陣。操領百餘人上山坡,遙望戰船,各分隊伍,依次擺列,旗分五色,兵器鮮明。當中大船上青羅傘下坐着孫權,左右文武侍立兩邊。操以鞭指曰:“生子當如孫仲謀。若劉景升兒子,豚犬耳。”
忽一聲響動,南船一齊飛奔過來,濡須塢內又一軍出,衝動曹兵。曹操軍馬退後便走,止喝不住。忽有千百騎趕到山邊,爲首馬上一人碧眼紫髯。衆人認得正是孫權。權自引一隊馬軍來擊曹操。操大驚,急回馬時,東吳大將韓當、周泰,兩騎馬直衝將上來。操背後許褚縱馬舞刀,敵住二將,曹操得脫歸寨。許褚與二將戰三十合方回。操回寨,重賞許褚,責罵衆將:“臨敵先退,挫吾銳氣。後若如此,盡皆斬首!”
是夜二更時分,忽寨外喊聲大震。操急上馬,見四下裏火起,卻被吳兵劫入大寨。殺至天明,曹兵退五十餘裏下寨。操心中鬱悶,閒看兵書。程昱曰:“丞相既知兵法,豈不知兵貴神速乎?丞相起兵,遷延日久,故孫權得以準備,夾濡須水口爲塢,難於攻擊。不若且退兵還許都,別作良圖。”操不應。程昱出。
操伏几而臥,忽聞潮聲洶湧,如萬馬爭奔之狀。操急視之,見大江中推出一輪紅日,光華射目;仰望天上,又有兩輪太陽對照。忽見江心那輪紅日直飛起來,墜於寨前山中,其聲如雷。猛然驚覺,原來在帳中做了一夢。帳前軍報道午時。
曹操教備馬,引五十餘騎,徑奔出寨,至夢中所見落日山邊。正看之間,忽見一簇人馬,當先一人,金盔金甲。操視之,乃孫權也。權見操至,也不慌忙,在山上勒住馬,以鞭指操曰:“丞相坐鎮中原,富貴已極,何故貪心不足,又來侵我江南?”操答曰:“汝爲臣下,不尊王室,吾奉天子詔,特來討汝。”孫權笑曰:“此言豈不羞乎?天下豈不知你挾天子令諸侯?吾非不尊漢朝,正欲討汝以正國家耳。”操大怒,叱諸將上山捉孫權。忽一聲鼓響,山背後兩彪軍出:右邊韓當、周泰,左邊陳武、潘璋。四員將帶三千弓弩手亂射,矢如雨發。操急引衆將回走,背後四將趕來甚急。趕到半路,許褚引衆虎衛軍敵住,救回曹操。吳兵齊奏凱歌,回濡須去了。操還營,自思:“孫權非等閒人物,紅日之應,久後必爲帝王。”於是心中有退兵之意,又恐東吳恥笑,進退未決。
兩邊又相拒了月餘,戰了數場,互相勝負。直至來年正月,春雨連綿,水港皆滿,軍士多在泥水之中,困苦異常。操心甚憂。當日正在寨中,與衆謀士商議:或勸操收兵;或雲目今春暖,正好相持,不可退歸。操猶豫未定。忽報東吳有使齎書到。操啓視之。書略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