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孔明率兵前至沔陽,經過馬超墳墓,乃令其弟馬岱掛孝,孔明親自祭之。祭畢,回到寨中,商議進兵。忽哨馬報道:“魏主曹睿遣駙馬夏侯楙,調關中諸路軍馬,前來拒敵。”魏延上帳獻策曰:“夏侯楙乃膏粱子弟,懦弱無謀。延願得精兵五千,取路出褒中,循秦嶺以東,當子午谷而投北,不過十日,可到長安。夏侯楙若聞某驟至,必然棄城望橫門邸閣而走。某卻從東方而來,丞相可大驅士馬自斜谷而進。如此行之,則咸陽以西,一舉可定也。”孔明笑曰:“此非萬全之計也。汝欺中原無好人物,倘有人進言,于山僻中以兵截殺,非惟五千人受害,亦大傷銳氣。決不可用。”魏延又曰:“丞相兵從大路進發,彼必盡起關中之兵,於路迎敵,則曠日持久,何時而得中原?”孔明曰:“吾從隴右取平坦大路,依法進兵,何憂不勝?”遂不用魏延之計。魏延怏怏不悅。孔明差人令趙雲進兵。
卻說夏侯楙在長安聚集諸路軍馬,時有西涼大將韓德,善使開山大斧,有萬夫不當之勇,引西羌諸路兵八萬到來。見了夏侯楙,楙重賞之,就遣爲先鋒。德有四子,皆精通武藝,弓馬過人:長子韓瑛,次子韓瑤,三子韓瓊,四子韓琪。韓德帶四子並西羌兵八萬,取路至鳳鳴山,正遇蜀兵。兩陣對圓,韓德出馬,四子列於兩邊。德厲聲大罵曰:“反國之賊,安敢犯吾境界!”趙雲大怒,挺槍縱馬,單搦韓德交戰。長子韓瑛躍馬來迎,戰不三合,被趙雲一槍刺死於馬下。次子韓瑤見之,縱馬揮刀來戰。趙雲施逞舊日虎威,抖擻精神迎戰。瑤抵敵不住。三子韓瓊急挺方天戟,驟馬前來夾攻。雲全然不懼,槍法不亂。四子韓琪見二兄戰雲不下,也縱馬掄兩口日月刀而來,圍住趙雲。雲在中央獨戰三將。少時,韓琪中槍落馬,韓陣中偏將急出救去。雲拖槍便走。韓瓊按戟,急取弓箭射之,連放三箭,皆被雲用槍撥落。瓊大怒,仍綽方天戟,縱馬趕來,卻被雲一箭射中面門,落馬而死。韓瑤縱馬舉寶刀便砍趙雲。雲棄槍於地,閃過寶刀,生擒韓瑤歸陣,復縱馬取槍殺過陣來。韓德見四子皆喪於趙雲之手,肝膽皆裂,先走入陣去。西涼兵素知趙雲之名,今見其英勇如昔,誰敢交鋒,趙雲馬到處,陣陣倒退。趙雲匹馬單槍,往來衝突,如入無人之境。後人有詩讚曰:
鄧芝見趙雲大勝,率蜀兵掩殺,西涼兵大敗而走。韓德險被趙雲擒住,棄甲步行而逃。雲與鄧芝收軍回寨。芝賀曰:“將軍壽已七旬,英勇如昨。今日陣前力斬四將,世所罕有。”雲曰:“丞相以吾年邁,不肯見用,吾故聊以自表耳。”遂差人解韓瑤,申報捷書,以達孔明。
卻說韓德引敗軍回見夏侯楙,哭告其事。楙自統兵來迎趙雲。探馬報入蜀寨,說夏侯楙引兵到。雲上馬綽槍,引千餘軍,就鳳鳴山前擺成陣勢。當日夏侯楙戴金盔,坐白馬,手提大砍刀,立在門旗之下。見趙雲躍馬挺槍,往來馳騁,楙欲自戰。韓德曰:“殺吾四子之仇,如何不報?”縱馬輪開山大斧,直取趙雲。雲奮怒挺槍來迎,戰不三合,槍起處,刺死韓德於馬下,急撥馬直取夏侯楙。楙慌忙閃入本陣。鄧芝驅兵掩殺,魏兵又折一陣,退十餘裏下寨。
楙連夜與衆將商議曰:“吾久聞趙雲之名,未嘗見面。今日年老,英雄尚在,方信當陽長坂之事。似此無人可敵,如之奈何?”參軍程武,乃程昱之子也,進言曰:“某料趙雲有勇無謀,不足爲慮。來日都督再引兵出,先伏兩軍於左右,都督臨陣先退,誘趙雲到伏兵處,都督卻登山指揮四面軍馬,重疊圍住,雲可擒矣。”楙從其言,遂遣董禧引三萬軍伏於左,薛則引三萬軍伏於右。二人埋伏已定。
次日,夏侯楙復整金鼓旗幡,率兵而進。趙雲、鄧芝出迎。芝在馬上謂趙雲曰:“昨夜魏兵大敗而走,今日復來,必有詐也。老將軍防之。”子龍曰:“量此乳臭小兒,何足道哉!吾今日必當擒之。”便躍馬而出。魏將潘遂出迎,戰不三合,撥馬便走。趙雲趕去,魏陣中八員將一齊來迎,放過夏侯楙先走,八將陸續奔走。趙雲乘勢追殺,鄧芝引兵繼進。趙雲深入重地,只聽得四面喊聲大震。鄧芝急收軍退回,左有董禧,右有薛則,兩路兵殺到。鄧芝兵少,不能解救。趙雲被困在垓心,東衝西突,魏兵越厚。時雲手下止有千餘人,殺到山坡之下,只見夏侯楙在山上指揮三軍:趙雲投東則望東指,投西則望西指。因此趙雲不能突圍,乃引兵殺上山來。半山中擂木、炮石打將下來,不能上山。
趙雲從辰時殺至酉時,不得脫走,只得下馬少歇,且待月明再戰。卻纔卸甲而坐,月光方出,忽四下火光沖天,鼓聲大震,矢石如雨,魏兵殺到,皆叫曰:“趙雲早降!”雲急上馬迎敵。四面軍馬漸漸逼近,八方弩箭交射甚急,人馬皆不能向前。雲仰天嘆曰:“吾不服老,死於此地矣!”忽東北角上喊聲大起,魏兵紛紛亂竄。一彪軍殺到,爲首大將持丈八點鋼矛,馬項下掛一顆人頭。雲視之,乃張苞也。苞見了趙雲,言曰:“丞相恐老將軍有失,特遣某引五千兵接應。聞老將軍被困,故殺透重圍,正遇魏將薛則攔路,被某殺之。”
雲大喜,即與張苞殺出西北角來,只見魏兵棄戈奔走。一彪軍從外吶喊殺入,爲首大將提偃月青龍刀,手挽人頭。雲視之,乃關興也。興曰:“奉丞相之命,恐老將軍有失,特引五千兵前來接應。卻纔陣上逢着魏將董禧,被吾一刀斬之,梟首在此。丞相隨後便到也。”雲曰:“二將軍已建奇功,何不趁今日擒住夏侯楙,以定大事?”張苞聞言,遂引兵去了。興曰:“我也幹功去。”遂亦引兵去了。
雲回顧左右曰:“他兩個是吾子侄輩,尚且爭先幹功;吾乃國家上將,朝廷舊臣,反不如此小兒耶?吾當舍老命以報先帝之恩。”於是引兵來捉夏侯楙。當夜三路兵夾攻,大破魏軍一陣。鄧芝引兵接應,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夏侯楙乃無謀之人,更兼年幼,不曾經戰,見軍大亂,遂引帳下驍將百餘人,望南安郡而走。衆軍因見無主,盡皆逃竄。興、苞二將聞夏侯楙望南安郡去了,連夜趕來。楙走入城中,令緊閉城門,驅兵守禦。興、苞二人趕到,將城圍住;趙雲隨後也到:三面攻打。少時,鄧芝亦引兵到。一連圍了十日,攻打不下。
忽報:“丞相留後軍住沔陽,左軍屯陽平,右軍屯石城,自引中軍來到。”趙雲、鄧芝、關興、張苞皆來拜問孔明,說連日攻城不下。孔明遂乘小車親到城邊周圍看了一遍,回寨升帳而坐。衆將環立聽令。孔明曰:“此郡壕深城峻,不易攻也。吾正事不在此城,汝等如只久攻,倘魏兵分道而出,以取漢中,吾軍危矣。”鄧芝曰:“夏侯楙乃魏之駙馬,若擒此人,勝斬百將。今困於此,豈可棄之而去?”孔明曰:“吾自有計。此處西連天水郡,北抵安定郡,二處太守,不知何人?”探卒答曰:“天水太守馬遵,安定太守崔諒。”孔明大喜,乃喚魏延受計,如此如此;又喚關興、張苞受計,如此如此;又喚心腹軍士二人受計,如此行之。各將領命,引兵而去。孔明卻在南安城外,令軍運柴草堆於城下,口稱燒城。魏兵聞知,皆大笑不懼。
卻說安定太守崔諒在城中,聞蜀兵圍了南安,困住夏侯楙,十分慌懼,即點軍馬約共四千,守住城池。忽見一人自正南而來,口稱有機密事。崔諒喚入問之,答曰:“某是夏侯都督帳下心腹將裴緒,今奉都督將令,特來求救於天水、安定二郡。南安甚急,每日城上縱火爲號,專望二郡救兵,並不見到,因復差某殺出重圍,來此告急。可星夜起兵爲外應,都督若見二郡兵到,卻開城門接應也。”諒曰:“有都督文書否?”緒貼肉取出,汗已溼透,略教一視,急令手下換了乏馬,便出城望天水而去。不二日,又有報馬到,說:“天水太守已起兵救援南安去了,教安定早早接應。”崔諒與府官商議。多官曰:“若不去救,失了南安,送了夏侯駙馬,皆我兩郡之罪也,只得救之。”諒即點起人馬,離城而去,只留文官守城。
崔諒提兵向南安大路進發,遙望見火光沖天,催兵星夜前進。離南安尚有五十餘裏,忽聞前後喊聲大震。哨馬報道:“前面關興截住去路,背後張苞殺來。”安定之兵四下逃竄。諒大驚,乃領手下百餘人,往小路死戰得脫,奔回安定。方到城壕邊,城上亂箭射下來。蜀將魏延在城上叫曰:“吾已取了城也。何不早降?”原來魏延扮作安定軍,夤夜賺開城門,蜀兵盡入,因此得了安定。
崔諒慌投天水郡來。行不到一程,前面一彪軍擺開。大旗之下,一人綸巾羽扇,道袍鶴氅,端坐於車上。諒視之,乃孔明也,急撥回馬走。關興、張苞兩路兵追到,只叫:“早降!”崔諒見四面皆是蜀兵,不得已遂降,同歸大寨。孔明以上賓相待。孔明曰:“南安太守與足下交厚否?”諒曰:“此人乃楊阜之族弟楊陵也,與某鄰郡,交契甚厚。”孔明曰:“今欲煩足下入城,說楊陵擒夏侯楙,可乎?”諒曰:“丞相若令某去,可暫退軍馬,容某入城說之。”孔明從其言,即時傳令,教四面軍馬各退二十里下寨。
崔諒匹馬到城邊叫開城門,入到府中,與楊陵禮畢,細言其事。陵曰:“我等受魏主大恩,安忍背之?可將計就計而行。”遂引崔諒到夏侯楙處,備細說知。楙曰:“當用何計?”楊陵曰:“只推某獻城門,賺蜀兵入,卻就城中殺之。”
崔諒依計而行,出城見孔明,說:“楊陵獻城門,放大軍入城,以擒夏侯楙。楊陵本欲自捉,因手下勇士不多,未敢輕動。”孔明曰:“此事至易。今有足下原降兵百餘人,於內暗藏蜀將扮作安定軍馬,帶入城去,先伏於夏侯楙府下;卻暗約楊陵,待半夜之時,獻開城門,裏應外合。”崔諒暗思:“若不帶蜀將去,恐孔明生疑。且帶入去,就內先斬之,舉火爲號,賺孔明入來,殺之可也。”因此應允。孔明囑曰:“吾遣親信將關興、張苞隨足下先去,只推救軍,殺入城中,以安夏侯楙之心。但舉火,吾當親入城去擒之。”
時值黃昏,關興、張苞受了孔明密計,披掛上馬,各執兵器,雜在安定軍中,隨崔諒來到南安城下。楊陵在城上撐起懸空板,倚定護心欄,問曰:“何處軍馬?”崔諒曰:“安定救軍來到。”諒先射一號箭上城,箭上帶着密書曰:“今諸葛亮先遣二將伏於城中,要裏應外合。且不可驚動,恐泄漏計策。待入府中圖之。”楊陵將書見了夏侯楙,細言其事。楙曰:“既然諸葛亮中計,可教刀斧手百餘人伏於府中。如二將隨崔太守到府下馬,閉門斬之。卻於城上舉火,賺諸葛亮入城,伏兵齊出,亮可擒矣。”安排已畢,楊陵回到城上,言曰:“既是安定軍馬,可放入城。”關興跟崔諒先行,張苞在後。楊陵下城,在門邊迎接。興手起刀落,斬楊陵於馬下。崔諒大驚,急撥馬奔到吊橋邊,張苞大喝曰:“賊子休走!汝等詭計,如何瞞得丞相耶?”手起一槍,刺崔諒於馬下。關興早到城上,放起火來。四面蜀兵齊入。夏侯楙措手不及,開南門併力殺出。一彪軍攔住,爲首大將乃是王平,交馬只一合,生擒夏侯楙於馬上。餘皆殺死。
孔明入南安,招諭軍民,秋毫無犯。衆將各各獻功。孔明將夏侯楙囚於車中。鄧芝問曰:“丞相何故知崔諒詐也?”孔明曰:“吾已知此人無降心,故意使入城。彼必盡情告與夏侯楙,欲將計就計而行。吾見來情,足知其詐,復使二將同去,以穩其心。此人若有真心,必然阻當;彼忻然同去者,恐吾疑也。他意中度二將同去,賺入城內殺之未遲;又令吾軍有託,放心而進。吾已暗囑二將,就城門下圖之。城內必無準備,吾軍隨後便到,此出其不意也。”衆將拜服。孔明曰:“賺崔諒者,吾使心腹人詐作魏將裴緒也。吾又去賺天水郡,至今未到,不知何故。今可乘勢取之。”乃留吳懿守南安,劉琰守安定,替出魏延軍馬去取天水郡。
卻說天水郡太守馬遵聽知夏侯楙困在南安城中,乃聚文武官商議。功曹梁緒、主簿尹賞、主記梁虔等曰:“夏侯駙馬乃金枝玉葉,倘有疏虞,難逃坐視之罪。太守何不盡起本部兵以救之?”馬遵正疑慮間,忽報夏侯駙馬差心腹將裴緒到。緒入府,取公文付馬遵,說:“都督求安定、天水兩郡之兵星夜救應。”言訖,匆匆而去。次日又有報馬到,稱說:“安定兵已先去了,教太守火急前來會合。”
馬遵正欲起兵,忽一人自外而入曰:“太守中諸葛亮之計矣。”衆視之,乃天水冀人也,姓姜名維,字伯約。父名冏,昔日曾爲天水郡功曹,因羌人亂,沒於王事。維自幼博覽羣書,兵法武藝,無所不通。奉母至孝,郡人敬之。後爲中郎將,就參本郡軍事。當日姜維謂馬遵曰:“近聞諸葛亮殺敗夏侯楙,困於南安,水泄不通,安得有人自重圍之中而出?又且裴緒乃無名下將,從不曾見;況安定報馬,又無公文:以此察之,此人乃蜀將詐稱魏將。賺得太守出城,料城中無備,必然暗伏一軍於左近,乘虛而取天水也,”馬遵大悟曰:“非伯約之言,則誤中奸計矣。”維笑曰:“太守放心。某有一計,可擒諸葛亮,解南安之危。”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