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吳主孫休聞司馬炎已篡魏,知其必將伐吳,憂慮成疾,臥牀不起,乃召丞相濮陽興入宮中,令太子孫出拜。吳主把興臂,手指而卒。興出,與羣臣商議,欲立太子孫爲君。左典軍萬彧曰:“幼,不能專政,不若取烏程侯孫皓立之。”左將軍張布亦曰:“皓才識明斷,堪爲帝王。”丞相濮陽興不能決,入奏朱太后。太后曰:“吾寡婦人耳,安知社稷之事?卿等斟酌立之可也。”興遂迎皓爲君。
皓兇暴日甚,酷溺酒色,寵幸中常侍岑昬。濮陽興、張布諫之,皓怒,斬二人,滅其三族。由是廷臣緘口,不敢再諫。又改寶鼎元年,以陸凱、萬彧爲左右丞相。時皓居武昌,揚州百姓泝流供給,甚苦之。又奢侈無度,公私匱乏。陸凱上疏諫曰:
今無災而民命盡,無爲而國財空,臣竊痛之。昔漢室既衰,三家鼎立;今曹、劉失道,皆爲晉有,此目前之明驗也。臣愚但爲陛下惜國家耳。武昌土地險瘠,非王者之都。且童謠雲:“寧飲建業水,不食武昌魚;寧還建業死,不止武昌居。”此足明民心與天意也。今國無一年之蓄,有露根之漸;官吏爲苛擾,莫之或恤。大帝時,後宮女不滿百;景帝以來,乃有千數,此耗財之甚者也。又左右皆非其人,羣黨相挾,害忠隱賢,此皆蠹政病民者也。願陛下省百役,罷苛擾,簡出宮女,清選百官,則天悅民附而國安矣。
疏奏,皓不悅。又大興土木,作昭明宮,令文武各官入山採木。又召術士尚廣,令筮蓍,問取天下之事。尚對曰:“陛下筮得吉兆:庚子歲,青蓋當入洛陽。”皓大喜,謂中書丞華覈曰:“先帝納卿之言,分頭命將,沿江一帶,屯數百營,命老將丁奉總之。朕欲兼併漢土,以爲蜀主復仇,當取何地爲先?”覈諫曰:“今成都不守,社稷傾崩,司馬炎必有吞吳之心。陛下宜修德以安吳民,乃爲上計。若強動兵甲,正猶披麻救火,必致自焚也。願陛下察之。”皓大怒曰:“朕欲乘時恢復舊業,汝出此不利之言!若不看汝舊臣之面,斬首號令!”叱武士推出殿門。華覈出朝嘆曰:“可惜錦繡江山,不久屬於他人矣!”遂隱居不出。於是皓令鎮東將軍陸抗部兵屯江口,以圖襄陽。
早有消息報入洛陽,近臣奏知晉主司馬炎。晉主聞陸抗寇襄陽,與衆官商議。賈充出班奏曰:“臣聞吳國孫皓不修德政,專行無道。陛下可詔都督羊祜率兵拒之,俟其國中有變,乘勢攻取,東吳反掌可得也。”炎大喜,即降詔遣使到襄陽,宣諭羊祜。
祜奉詔,整點軍馬,預備迎敵。自是羊祜鎮守襄陽,甚得軍民之心。吳人有降而欲去者,皆聽之。減戍邏之卒,用以墾田八百餘頃。其初到時,軍無百日之糧;及至末年,軍中有十年之積。祜在軍,嘗着輕裘,系寬帶,不披鎧甲,帳前侍衛者不過十餘人。
一日,部將入帳稟祜曰:“哨馬來報:吳兵皆懈怠。可乘其無備而襲之,必獲大勝。”祜笑曰:“汝衆人小覷陸抗耶?此人足智多謀,日前吳主命之攻拔西陵,斬了步闡及其將士數十人,吾救之無及。此人爲將,我等只可自守,候其內有變,方可圖取。若不審時勢而輕進,此取敗之道也。”衆將服其論,只自守疆界而已。
一日,羊祜引諸將打獵,正值陸抗亦出獵。羊祜下令:“我軍不許過界。”衆將得令,止於晉地打圍,不犯吳境。陸抗望見,嘆曰:“羊將軍有紀律,不可犯也。”日晚各退。祜歸至軍中,察問所得禽獸,被吳人先射傷者皆送還。吳人皆悅,來報陸抗。抗召來人入,問曰:“汝主帥能飲酒否?”來人答曰:“必得佳釀,則飲之。”抗笑曰:“吾有斗酒,藏之久矣。今付與汝持去,拜上都督:此酒陸某親釀自飲者,特奉一勺,以表昨日出獵之情。”來人領諾,攜酒而去。左右問抗曰:“將軍以酒與彼,有何主意?”抗曰:“彼既施德於我,我豈得無以酬之?”衆皆愕然。
卻說來人回見羊祜,以抗所問並奉酒事,一一陳告。祜笑曰:“彼亦知吾能飲乎?”遂命開壺取飲。部將陳元曰:“其中恐有奸詐,都督且宜慢飲。”祜笑曰:“抗非毒人者也,不必疑慮。”竟傾壺飲之。自是使人通問,常相往來。
一日,抗遣人候祜。祜問曰:“陸將軍安否?”來人曰:“主帥臥病數日未出。”祜曰:“料彼之病,與我相同。吾已合成熟藥在此,可送與服之。”來人持藥回見抗。衆將曰:“羊祜乃是吾敵也,此藥必非良藥。”抗曰:“豈有酖人羊叔子哉?汝衆人勿疑。”遂服之。次日病癒,衆將皆拜賀。抗曰:“彼專以德,我專以暴,是彼將不戰而服我也。今宜各保疆界而已,無求細利。”衆將領命。
忽報吳主遣使來到,抗接入問之。使曰:“天子傳諭將軍作急進兵,勿使晉人先入。”抗曰:“汝先回,吾隨有疏章上奏。”使人辭去。抗即草疏,遣人齎到建業。近臣呈上。皓拆觀其疏,疏中備言晉未可伐之狀,且勸吳主修德慎罰,以安內爲念,不當以黷武爲事。吳主覽畢,大怒曰:“朕聞抗在邊境與敵人相通,今果然矣。”遂遣使罷其兵權,降爲司馬。卻令左將軍孫翼代領其軍。羣臣皆不敢諫。
至咸寧四年,羊祜入朝,奏辭歸鄉養病。炎問曰:“卿有何安邦之策,以教寡人?”祜曰:“孫皓暴虐已甚,於今可不戰而克。若皓不幸而歿,更立賢君,則吳非陛下所能得也。”炎大悟曰:“卿今便提兵往伐,若何?”祜曰:“臣年老多病,不堪當此任,陛下另選智勇之士可也。”遂辭炎而歸。
是年十一月,羊祜病危,司馬炎車駕親臨其家問安。炎至臥榻前,祜下淚曰:“臣萬死不能報陛下也。”炎亦泣曰:“朕深恨不能用卿伐吳之策。今日誰可繼卿之志?”祜含淚而言曰:“臣死矣,不敢不盡愚誠。右將軍杜預可任,若伐吳,須當用之。”炎曰:“舉善薦賢,乃美事也。卿何薦人於朝,即自焚奏稿,不令人知耶?”祜曰:“拜官公朝,謝恩私門,臣所不取也。”言訖而亡。炎大哭回宮,敕贈太傅、巨平侯。南州百姓聞羊祜死,罷市而哭;江南守邊將士亦皆哭泣。襄陽人思祜存日,常遊於峴山,遂建廟立碑,四時祭之。往來人見其碑文者,無不流涕,故名爲“墮淚碑”。後人有詩嘆曰:
晉主以羊祜之言,拜杜預爲鎮南大將軍,都督荊州事。杜預爲人,老成練達,好學不倦。最喜讀左丘明《春秋傳》,坐臥常自攜,每出入,必使人持《左傳》於馬前,時人謂之“左傳癖”。及奉晉主之命,在襄陽撫民養兵,準備伐吳。
晉主覽疏,遂與羣臣議曰:“王公之論,與羊都督暗合,朕意決矣。”侍中王渾奏曰:“臣聞孫皓欲北上,軍伍已皆整備,聲勢正盛,難與爭鋒。更遲一年,以待其疲,方可成功。”晉主依其奏,乃降詔止兵莫動。退入後宮,與祕書丞張華圍棋消遣。近臣奏:“邊庭有表到。”晉主開視之,乃杜預表也。表略雲:
往者,羊祜不博謀於朝臣,而密與陛下計,故令朝臣多異同之議。凡事當以利害相校,度此舉之利十有八九,而其害止於無功耳。自秋以來,討賊之形頗露。今若中止,孫皓恐怖,徙都武昌,完修江南諸城,遷其居民,城不可攻,野無所掠,則明年之計亦無及矣。
晉主覽表才罷,張華突然而起,推卻棋枰,斂手奏曰:“陛下聖武,國富民強;吳主淫虐,民憂國敝。今若討之,可不勞而定。願勿以爲疑。”晉主曰:“卿言洞見利害,朕復何疑?”即出升殿,命鎮南大將軍杜預爲大都督,引兵十萬出江陵;鎮東大將軍、琅琊王司馬伷出塗中,安東大將軍王渾出橫江,建威將軍王戎出武昌,平南將軍胡奮出夏口,各引兵五萬,皆聽預調用。又遣龍驤將軍王濬、廣武將軍唐彬浮江東下,水陸兵二十餘萬,戰船數萬艘。又令冠軍將軍楊濟出屯襄陽,節制諸路人馬。
早有消息報入東吳。吳主皓大驚,急召丞相張悌、司徒何植、司空滕循,計議退兵之策。悌奏曰:“可令車騎將軍伍延爲都督,進兵江陵,迎敵杜預;驃騎將軍孫歆進兵拒夏口等處軍馬。臣敢爲軍師,領左將軍沈瑩、右將軍諸葛靚,引兵十萬,出兵牛渚,接應諸路軍馬。”皓從之,遂令張悌引兵去了。
皓退入後宮,不安憂色。倖臣中常侍岑昬問其故。皓曰:“晉兵大至,諸路已有兵迎之。爭奈王濬率兵數萬,戰船齊備,順流而下,其鋒甚銳,朕因此憂也。”昬曰:“臣有一計,令王濬之丹皆爲齏粉矣。”皓大喜,遂問其計。岑昬奏曰:“江南多鐵,可打連環索百餘條,長數百丈,每環重二三十斤,於沿江緊要去處橫截之。再造鐵錐數萬,長丈餘,置於水中。若晉船乘風而來,逢錐則破,豈能渡江也?”皓大喜,傳令撥匠工於江邊連夜造成鐵索、鐵錐,設立停當。
卻說晉都督杜預兵出江陵,令牙將周旨:“引水手八百人,乘小舟暗渡長江,夜襲樂鄉,多立旌旗于山林之處,日則放炮擂鼓,夜則各處舉火。”旨領命,引衆渡江,伏於巴山。次日,杜預領大軍,水陸並進。前哨報道:“吳主遣伍延出陸路,陸景出水路,孫歆爲先鋒,三路來迎。”杜預引兵前進,孫歆船早到。兩兵初交,杜預便退。歆引兵上岸,迤邐追時,不到二十里,一聲炮響,四面晉兵大至。吳兵急回,杜預乘勢掩殺,吳兵死者不計其數。孫歆奔到城邊,周旨八百軍混雜於中,就城上舉火。歆大驚曰:“北來諸軍乃飛渡江也?”急欲退時,被周旨大喝一聲,斬於馬下。陸景在船上望見江南岸上一片火起,巴山上風飄出一面大旗,上書“晉鎮南大將軍杜預”。陸景大驚,欲上岸逃命,被晉將張尚馬到斬之。伍延見各軍皆敗,乃棄城走,被伏兵捉住,縛見杜預。預曰:“留之無用。”叱令武士斬之。遂得江陵。
於是沅、湘一帶,直抵廣州諸郡,守令皆望風齎印而降。預令人持節安撫,秋毫無犯。遂進兵攻武昌,武昌亦降。杜預軍威大振,遂大會諸將,共議取建業之策。胡奮曰:“百年之寇,未可盡服。方今春水泛漲,難以久住。可俟來春,更爲大舉。”預曰:“昔樂毅濟西一戰而並強齊。今兵威大振,如破竹之勢,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無復有着手處也。”遂馳檄約會諸將,一齊進兵,攻取建業。
時龍驤將軍王濬率水兵順流而下。前哨報說:“吳人造鐵索,沿江橫截;又以鐵錐置於水中爲準備。”濬大笑,遂造大筏數十方,上縛草爲人,披甲執杖,立於周圍,順水放下。吳兵見之,以爲活人,望風先走。暗錐着筏,盡提而去。又於筏上作大炬,長十餘丈,大十餘圍,以麻油灌之,但遇鐵索,燃炬燒之,須臾皆斷。兩路從大江而來,所到之處,無不克勝。
卻說東吳丞相張悌令左將軍沈瑩、右將軍諸葛靚來迎晉兵。瑩謂靚曰:“上流諸軍不作提防,吾料晉軍必至此。宜盡力以敵之,若幸得勝,江南自安。今渡江與戰,不幸而敗,則大事去矣。”靚曰:“公言是也。”言未畢,人報:“晉兵順流而下,勢不可當。”二人大驚,慌來見張悌商議。靚謂悌曰:“東吳危矣,何不遁去?”悌垂泣曰:“吳之將亡,賢愚共知。今若君臣皆降,無一人死於國難,不亦辱乎?”諸葛靚亦垂泣而去。張悌與沈瑩揮兵抵敵,晉兵一齊圍之。周旨首先殺入吳營。張悌獨奮力搏戰,死於亂軍之中。沈瑩被周旨所殺。吳兵四散敗走。後人有詩讚張悌曰:
卻說晉兵克了牛渚,深入吳境,王濬遣人馳報捷音。晉主炎聞知大喜。賈充奏曰:“吾兵久勞於外,不服水土,必生疾病。宜召軍還,再作後圖。”張華曰:“今大兵已入其巢,吳人膽落,不出一月,孫皓必擒矣。若輕召還,前功盡廢,誠可惜也。”晉主未及應,賈充叱華曰:“汝不省天時地利,欲妄邀功績,困弊士卒,雖斬汝不足以謝天下。”炎曰:“此是朕意,華但與朕同耳,何必爭辯?”忽報:“杜預馳表到。”晉主視表,亦言宜急進兵之意。晉主遂不復疑,竟下徵進之命。
王濬等奉了晉主之命,水陸並進,風雷鼓動,吳人望旗而降。吳主皓聞之,大驚失色。諸臣告曰:“北兵日近,江南軍民不戰而降,將如之何?”皓曰:“何故不戰?”衆對曰:“今日之禍,皆岑昬之罪,請陛下誅之。臣等出城,決一死戰。”皓曰:“量一中貴,何能誤國?”衆大叫曰:“陛下豈不見蜀之黃皓乎?”遂不待吳主之命,一齊擁入宮中,碎割岑昬,生啖其肉。陶濬奏曰:“臣領戰船皆小,願得二萬兵,乘大船以戰,自足破之。”皓從其言,遂撥御林諸軍與陶濬,上流迎敵;前將軍張象率水兵,下江迎敵。二人部兵正行,不想西北風大起,吳兵旗幟皆不能立,盡倒豎於舟中。兵卒不肯下船,四散奔走,只有張象數十軍待敵。
卻說晉將王濬揚帆而行,過三山,舟師曰:“風波甚急,船不能行,且待風勢少息行之。”濬大怒,拔劍叱之曰:“吾目下欲取石頭城,何言住耶?”遂擂鼓大進。吳將張象引從軍請降。濬曰:“若是真降,便爲前部立功。”象回本船,直至石頭城下,叫開城門,接入晉兵。
王濬上表報捷。朝廷聞吳已平,君臣皆賀上壽。晉主執杯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惜其不親見之耳。”驃騎將軍孫秀退朝,向南而哭曰:“昔討逆壯年,以一校尉創立基業。今孫皓舉江南而棄之。‘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卻說王濬班師,遷吳主皓赴洛陽面君。皓登殿稽首以見晉帝。帝賜坐曰:“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皓對曰:“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帝大笑。賈充問皓曰:“聞君在南方,每鑿人眼目,剝人面皮,此何等刑耶?”皓曰:“人臣弒君及奸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充默然甚愧。帝封皓爲歸命侯,子孫封中郎,隨降宰輔皆封列侯。丞相張悌陣亡,封其子孫。封王濬爲輔國大將軍,其餘各加封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