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字仲任,會稽上虞人也,其先自魏郡元城徒焉。充少孤,鄉里稱孝。後到京師,受業太學,師事扶風班彪。好博覽而不守章句。家貧無書,常遊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衆流百家之言。後歸鄉里,屏居教授。仕郡爲功曹,以數諫爭不合去。
王符字節信,安定臨涇人也。少好學,有志操,與馬融、竇章、張衡、崔瑗等友善。安定俗鄙庶孽,而符無外家,爲鄉人所賤。自和、安之後,世務遊宦,當塗者更相薦引,而符獨耿介不同於俗,以此遂不得升進。志意蘊憤,乃隱居著書三十餘篇,以譏當時失得,不欲章顯其名,故號曰《潛夫論》。其指訐時短,討謫物情,足以觀見當時風政,著其五篇云爾。
夫帝王之所尊敬者,天也;皇天之所愛育者,人也。今人臣受君之重位,牧天之所愛,焉可以不安而利之,養而濟之哉?是以君子任職則思利人,達上則思進賢,故居上而下不怨,在前而後不恨也。《書》稱“天工人其代之”。王者法天而建官,故明主不敢以私授,忠臣不敢以虛受。竊人之財猶謂之盜,況偷天官以私己乎!以罪犯人,必加誅罰,況乃犯天,得無咎乎?夫五代之臣,以道事君,澤及草木,仁被率土,是以福祚流衍,本支百世。季世之臣,以諂媚主,不思順天,專杖殺伐。白起、蒙恬,秦以爲功,天以爲賊;息夫、董賢,主以爲忠,天以爲盜。《易》曰:“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謀大,鮮不及矣。”是故德不稱,其禍必酷;能不稱,其殃必大。夫竊位之人,天奪其鑑。雖有明察之資,仁義之志,一旦富貴,則背親捐舊,喪其本心,疏骨肉而親便辟,薄知友而厚犬馬,寧見朽貫千萬,而不忍貸人一錢,情知積粟腐倉,而不忍貸人一斗,骨肉怨望於家,細人謗讟於道。前人以敗,後爭襲之,誠可傷也。
歷觀前政貴人之用心也,與嬰兒子其何異哉?嬰兒有常病,貴臣有常禍,父母有常失,人君有常過。嬰兒常病,傷於飽也;貴臣常禍,傷於寵也。哺乳多則生癇病,富貴盛而致驕疾。愛子而賊之,驕臣而滅之者,非一也。極其罰者,乃有僕死深牢,銜刀都市,豈非無功於天,有害於人者乎?夫鳥以山爲埤而增巢其上,魚以泉爲淺而穿穴其中,卒所以得者餌也。貴戚願其宅吉而製爲令名,欲其門堅而造作鐵樞,卒其所以敗者,非苦禁忌少而門樞朽也,常苦崇財貨而行驕僣耳。
王者以四海爲家,兆人爲子。一夫不耕,天下受其飢;一婦不織,天下受其寒。今舉俗捨本農,趨商賈,牛馬車輿,填塞道路,遊手爲巧,充盈都邑,務本者少,浮食者衆。“商邑翼翼,四方是極。”今察洛陽,資末業者什於農夫,虛僞遊手什於末業。是則一夫耕,百人食之,一婦桑,百人衣之,以一奉百,孰能供之!天下百郡千縣,市邑萬數,類皆如此。本末不足相供,則民安得不飢寒?
今人奢衣服,侈飲食,事口舌而習調欺。或以謀奸合任爲業,或以遊博持掩爲事。丁夫不扶犁鋤,而懷丸挾彈,攜手上山邀遊,或好取土作丸賣之,外不足禦寇盜,內不足禁鼠雀。或作泥車瓦狗諸戲弄之具,以巧詐小兒,此皆無益也。
《詩》刺“不績其麻,市也婆娑”。又婦人不修中饋,休其蠶織,而起學巫祝,鼓舞事神,以欺誣細民,熒惑百姓妻女。羸弱疾病之家,懷憂憤憤,易爲恐懼。至使奔走便時,去離正宅,崎嶇路側,風寒所傷,奸人所利,盜賊所中。或增禍重崇,至於死亡,而不知誣所欺誤,反恨事神之晚,此妖妄之甚者也。
或刻畫好繒,以書祝辭;或虛飾巧言,希致福祚;或糜折金彩,令廣分寸;或斷截衆縷,繞帶手腕;或裁切綺縠,縫紩成幡。皆單費百縑,用功千倍,破牢爲僞,以易就難,坐食嘉穀,消損白日。夫山林不能給野火,江海不能實漏卮,皆所宜禁也。
昔孝文皇帝躬衣弋綈,革舄韋帶。而今京師貴戚,衣服飲食,車輿廬第,奢過王制,固亦甚矣。且其徒御僕妾,皆服文組彩牒,錦鏽綺紈,葛子升越,筩中女布。犀象珠玉,虎魄玳瑁,石山隱飾,金銀錯鏤,窮極麗靡,轉相誇吒。其嫁娶者,車軿數里,緹帷竟道,騎奴侍童,夾轂並引。富者競欲相過,貧者恥其不逮,一饗之所費,破終身之業。古者必有命然後乃得衣繒絲而乘車馬,今雖不能復古,宜令細民略用孝文之制。
古之葬者,厚衣之以薪,葬之中野,不封不樹,喪期無數。後世聖人易之以棺槨,桐木爲棺,葛採爲緘,下不及泉,上不泄臭。中世以後,轉用楸梓槐柏杶樗之屬,各因方土,栽用膠漆,使其堅足恃,其用足任,如此而已。今者京師貴戚,必欲江南檽、梓、豫章之木。邊遠下土,亦競相放效。夫檽、梓、豫章,所出殊遠,伐之高山,引之窮谷,入海乘淮,逆河溯洛,工匠雕刻,連累日月,會衆而後動,多牛而後致,重且千斤,功將萬失,而東至樂浪,西達郭煌,費力傷農於萬里之地。古者墓而不墳,中世墳而不崇。仲尼喪母,冢高四尺,遇雨而崩,弟子請修之,夫子泣曰:“古不修墓。”及鯉也死,有棺無槨。文帝葬芷陽,明帝葬洛南,皆不臧珠寶,不起山陵,墓雖卑而德最高。今京師貴戚,郡縣豪家,生不極養,死乃崇喪。或至金縷玉匣,檽、梓、楩、楠,多埋珍寶偶人車馬,造起大冢,廣種松柏,廬舍祠堂,務崇華侈。案鄗畢之陵,南城之冢,周公非不忠,曾子非不孝,以爲褒君愛父,不在於聚財,揚名顯親,無取於車馬。昔晉靈公多賦以雕牆,《春秋》以爲不君;華元、樂舉厚葬文公,君子以爲不臣。況於羣司士庶,乃可僣侈主上,過天道乎?
國以賢興,以諂衰;君以忠安,以佞危。此古今之常論,而時所共知也。然衰國危君,繼踵不絕者,豈時無忠信正直之士哉,誠苦其道不得行耳。夫十步之間,必有茂草;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是故亂殷有三仁,小衛多君子。今以大漢之廣土,士民之繁庶,朝廷之清明,上下之修正,而官無善吏,位無良臣。此豈時之無賢,諒由取之乖實。夫志道者少與,逐俗者多疇,是以朋黨用私,背實趨華。其貢士者,不復依其質幹,準其纔行,但虛造聲譽,妄生羽毛。略計所舉,歲且二百。覽察其狀,則德侔顏、冉,詳核厥能,則鮮及中人,皆總務升官,自相推達。夫士者貴其用也,不必求備。故四友雖美,能不相兼;三仁齊政,事不一節。高祖佐命,出自亡秦;光武得士,亦資暴莽。況太平之時,而云無士乎!
國之所以爲國者,以有民也。民之所以爲民者,以有谷也。谷之所以豐殖者,以有民功也。功之所以能建者,以日力也。化國之日舒以長,故其民閒暇而力有餘;亂國之日促以短,故其民困務而力不足。舒長者,非謂羲和安行,乃君明民靜而力有餘也。促短者,非謂分度損減,乃上暗下亂,力不足也。孔子稱“既庶則富之,既富乃教之”。是故禮義生於富足,盜竊起於貧窮;富足生於寬暇,貧窮起於無日。聖人深知力者民之本,國之基也,故務省徭役,使之愛日。是以堯敕羲和,欽若昊天,敬授民時。明帝時,公車以反支日不受章奏,帝聞而怪曰:“民廢農桑,遠來詣闕,而復拘以禁忌,豈爲政之意乎!”於是遂蠲其制。今冤民仰希申訴,而令長以神自畜,百姓廢農桑而趨府廷者,相續道路,非朝餔不得通,非意氣不得見。或連日累月,更相瞻視;或轉請鄰里,饋糧應對。歲功既虧,天下豈無受其飢者乎?
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從此言之,中才以上,足議曲直,鄉亭部吏,亦有任決斷者,而類多枉曲,蓋有故焉。夫理直則恃正而不橈,事曲則諂意以行賕。不橈故無恩於吏,行賕故見私於法。若事有反覆,吏應坐之,吏以應坐之故,不得不枉之於庭。以羸民之少黨,而與豪吏對訟,其勢得無屈乎?縣承吏言,故與之同。若事有反覆,縣亦應坐之,縣以應坐之故,而排之於郡。以一民之輕,而與一縣爲訟,其理豈得申乎?事有反覆,郡亦坐之,郡以共坐之故,而排之於州。以一民之輕,與一郡爲訟,其事豈獲勝乎?既不肯理,故乃遠詣公府,公府復不能察,而當延以日月。貧弱者無以曠旬,強富者可盈千日。理訟若此,何枉之能理乎?正士懷怨結而不見信,猾吏崇奸軌而不被坐,此小民所以易侵苦,而天下所以多困窮也。
且除上天感痛致災,但以人功見事言之。自三府州郡,至於鄉縣典司之吏,辭訟之民,官事相連,更相檢對者,日可有十萬人。一人有事,二人經營,是爲日三十萬人廢其業也。以中農率之,則是歲三百萬人受其飢者也。然則盜賊何從而銷,太平何由而作乎?《詩》雲:“莫肯念亂,誰無父母?”百姓不足,君誰與足?可無思哉!可無思哉!
爲國者,必先知民之所苦,禍之所起,然後爲之禁,故奸可塞而國可安也。今日賊良民之甚者,莫大於數赦贖。赦贖數,則惡人昌而善人傷矣。何以明之哉?夫勤敕之人,身不蹈非,又有爲吏正直,不避強御,而奸猾之黨橫加誣言者,皆知赦之不久故也。善人君子,被侵怨而能至闕庭自明者,萬無數人;數人之中得省問者,百不過一;既對尚書而空遣去者,復什六七矣。其輕薄奸軌,既陷罪法,怨毒之家冀其辜戮,以解畜憤,而反一概悉蒙赦釋,令惡人高會而誇吒,老盜服臧而過門,孝子見仇而不得討,遭盜者睹物而不敢取,痛莫甚焉!
先王之制刑法也,非好傷人肌膚,斷人壽命也;貴威奸懲惡,除人害也。故經稱“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詩》刺“彼宜有罪,汝反脫之”。古者唯始受命之君,承大亂之極,寇賊奸軌,難爲法禁,故不得不有一赦,與之更新,頤育萬民,以成大化。非以養奸活罪,放縱天賊也。夫性惡之民,民之豺狼,雖得放宥之澤,終無改悔之心。旦脫重梏,夕還囹圄,嚴明令尹,不能使其繼絕。何也?凡敢爲大奸者,才必有過於衆,而能自媚於上者也。多散誕得之財,奉以諂諛之辭,以轉相驅,非有第五公之廉直,孰不爲顧哉?論者多曰:“久不赦則奸軌熾而吏不制,宜數肆眚以解散之。”此未昭政亂之本源,不察禍福之所生也。
仲長統字公理,山陽高平人也。少好學,博涉書記,贍於文辭。年二十餘,遊學青、徐、並、冀之間,與交友者多異之。幷州刺史高幹,袁紹甥也。素貴有名,招致四方遊土,士多歸附。統過幹,幹善待遇,訪以當時之事。統謂幹曰:“君有雄志而無雄才,好士而不能擇人,所以爲君深戒也。”幹雅自多,不納其言,統遂去之。無幾,幹以幷州叛,卒至於敗。並、冀之士皆以是異統。
統性俶儻,敢直言,不矜小節,默語無常,時人或謂之狂生。每州郡命召,輒稱疾不就。常以爲凡遊帝王者,欲以立身揚名耳,而名不常存,人生易滅,優遊偃仰,可以自娛。欲卜居清曠,以樂其志,論之曰:使居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溝池環匝,竹木周布,場圃筑前,果園樹後。
良朋萃止,則陳酒餚以娛之;嘉時吉日,則亨羔豚以奉之。躕躇畦苑,遊戲平林,濯清水,追涼風,釣遊鯉,弋高鴻。諷於舞雩之下,詠歸高堂之上。安神閨房,思老氏之玄虛;呼吸精和,求至人之彷彿。與達者數子,論道講書,俯仰二儀,錯綜人物。彈《南風》之雅操,發清商之妙曲。消搖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間。
大道雖夷,見幾者寡。任意無非,適物無可。古來繞繞,委曲如瑣。百慮何爲,至要在我。寄愁天上,埋憂地下。叛散《五經》,滅棄《風》、《雅》。百家雜碎,請用從火。抗志山棲,遊心海左。元氣爲舟,微風爲柂。敖翔太清,縱意容冶。
豪傑之當天命者,未始有天下之分者也。無天下之分,故戰爭者競起焉。於斯之時,並僞假天威,矯據方國,擁甲兵與我角才智,程勇力與我競雌雄,不知去就,疑誤天下,蓋不可數也。角知者皆窮,角力者皆負,形不堪復伉,勢不足覆校,乃始羈首繫頸,就我之銜紲耳。夫或曾爲我之尊長矣,或曾與我爲等儕矣,或曾臣虜我矣,或曾執囚我矣。彼之蔚蔚,皆匈詈腹詛,幸我之不成,而以奮其前志,詎肯用此爲終死之分邪?
及繼體之時,民心定矣。普天之下,賴我而得生育,由我而得富貴,安居樂業,長養子孫,天下晏然,皆歸心於我矣。豪傑之心既絕,士民之志已定,貴有常家,尊在一人。當此之時,雖下愚之才居之,猶能使恩同天地,威侔鬼神。暴風疾霆,不足以方其怒;陽春時雨,不足以喻其澤;周、孔數千,無所復角其聖;賁、育百萬,無所復奮其勇矣。
彼後嗣之愚主,見天下莫敢與之違,自謂若天地之不可亡也,乃奔其私嗜,聘其邪欲,君臣宣淫,上下同惡。目極角之觀,耳窮鄭、衛之聲。入則耽於婦人,出則馳于田獵。荒廢庶政,棄亡人物,澶漫彌流,無所底極。信任親愛者,盡佞諂容說之人也;寵貴隆豐者,盡后妃姬妾之家也。使餓狼守庖廚,飢虎牧牢豚,遂至熬天下之脂膏,斫生人之骨髓。怨毒無聊,禍亂並起,中國擾攘,四夷侵叛,土崩瓦解,一朝而去。昔之爲我哺乳之子孫者,今盡是我飲血之寇仇也。
又政之爲理者,取一切而已,非能斟酌賢愚之分,以開盛衰之數也。日不如古,彌以遠甚,豈不然邪?漢興以來,相與同爲編戶齊民,而以財力相君長者,世無數焉。而清潔之士,徒自苦於茨棘之間,無所益損於風俗也。豪人之室,連棟數百,膏田滿野,奴婢千羣,徒附萬計。船車賈販,周於四方;廢居積貯,滿於都城。琦賂寶貸,巨室不能容;馬牛羊豕,山谷不能受。妖童美妾,填乎綺室;倡謳伎樂,列乎深堂。賓客待見而不敢去,車騎交錯而不敢進。三牲之肉,臭而不可食;清醇之酎,敗而不可飲。睇盼則人從其目之所視,喜怒則人隨其心之所慮。此皆公侯之廣樂,君長之厚實也。苟能運智詐者,則得之焉;苟能得之者,人不以爲罪焉。源發而橫流,路開而四通矣。求士之舍榮樂而居窮苦,棄放逸而赴束縛,夫誰肯爲之者邪!夫亂世長而化世短。亂世則小人貴寵,君子困賤。當君子困賤之時,跼高天,蹐厚地,猶恐有鎮厭之禍也。逮至清世,則復入於矯枉過正之檢。老者耄矣,不能及寬饒之俗;少者方壯,將復困於衰亂之時。是使奸人擅無窮之福利,而善士掛不赦之罪辜。苟目能辯色,耳能辯聲,口能辯味,體能辯寒溫者,將皆以修潔爲諱惡,設智巧以避之焉,況肯有安而樂之者邪?斯下世人主一切之愆也。
昔春秋之時,周氏之亂世也。逮乎戰國,則又甚矣。秦政乘併兼之勢,放虎狼之心,屠裂天下,吞食生人,暴虐不已,以招楚、漢用兵之苦,甚於戰國之時也。漢二百年而遭王莽之亂,計其殘夷滅亡之數,又復倍乎秦、項矣。以及今日,名都空而不居,百里絕而無民者,不可勝數。此則又甚於亡新之時也。悲夫!不及五百年,大難三起,中間之亂,尚不數焉。變而彌猜,下而加酷,推此以往,可及於盡矣。嗟乎!不知來世聖人救此之道,將何用也?又不知天若窮此之數,欲何至邪?
故行於古有其跡,用於今無其功者,不可不變。變而不如前,易而多所敗者,亦不可不復也。漢之初興,分王子弟,委之以士民之命,假之以殺生之權。於是驕逸自恣,志意無厭。魚肉百姓,以盈其欲;報蒸骨血,以快其情。上有篡叛不軌之奸,下有暴亂殘賊之害。雖借親屬之恩,蓋源流形勢使之然也。降爵削土,稍稍割奪,卒至於坐食奉祿而已。然其洿穢之行,淫昏之罪,猶尚多焉。故淺其根本,輕其恩義,猶尚假一日之尊,收士民之用,況專之於國,擅之於嗣,豈可鞭笞叱吒,而使唯我所爲者乎?時政凋敝,風俗移易,純樸已去,智惠已來。出於禮制之防,放於嗜慾之域久矣,固不可授之以柄,假之以資者也。是故收其奕世之權,校其從橫之勢,善者早登,否者早去,故下土無壅滯之士,國朝無專貴之人。此變之善,可遂行者也。
井田之變,豪人貨殖,館舍佈於州郡,田畝連於方國。身無半通青綸之命,而竅三辰龍章之肥;不爲編戶一伍之長,而有千室名邑之役。榮樂過於封君,勢力侔於守令。財賂自營,犯法不坐。刺客死士,爲之投命。至使弱力少智之子,被穿帷敗,寄死不斂,冤枉窮困,不敢自理。雖亦由網禁疏闊,蓋分田無限使之然也。今欲張太平之紀綱,立至化之基趾,齊民財之豐寡,正風俗之奢儉,非井田實莫由也。此變有所敗,而宜復者也。
肉刑之廢,輕重無品,下死則得髡鉗,下髡鉗則得鞭笞。死者不可復生,而髡者無傷於人。髡笞不足以懲中罪,安得不至於死哉!夫雞狗之攘窮,男女之淫奔,酒醴之賂遺,謬誤之傷害,皆非值於死者也。殺之則甚重,髡之則甚輕。不制中刑以稱其罪,則法令安得不參差,殺生安得不過謬乎?今患刑輕之不足以懲惡,則假臧貨以成罪,託疾病以諱殺。科條無所準,名實不相應,恐非帝王之通法,聖人之良制也。或曰:過刑惡人,可也;過刑善人,豈可復哉?曰:若前政以來,未曾枉害善人者,則有罪不死也,是爲忍於殺人,而不忍於刑人也。今令五刑有品,輕重有數,科條有序,名實有正,非殺人逆亂鳥獸之行甚重者,皆勿殺。嗣周氏之祕典,續呂侯之祥刑,此又宜復之善者也。
《易》曰:“陽一君二臣,君子之道也;陰二君一臣,小人之道也。”然則寡者,爲人上者也;衆者,爲人下者也。一伍之長,才足以長一伍者也;一國之君,才足以君一國者也;天下之王,才足以王天下者也。愚役於智,猶枝之附幹,此理天下之常法也。制國以分人,立政以分事,人遠則難綏,事總則難了。今遠州之縣,或相去數百千里,雖多山陵洿澤,猶有可居人種谷者焉。當更制其境界,使遠者不過二百里。明版籍以相數閱,審什伍以相連持,限失田以斷併兼,定五刑以救死亡,益君長以興政理,急農桑以豐委積,去末作以一本業,敦教學以移情性,表德行以厲風俗,核才藝以敘官宜,簡精悍以習師田,修武器以存守戰,嚴禁令以防僣差,信賞罰以驗懲勸,糾遊戲以杜奸邪,察苛刻以絕煩暴。審此十六者以爲政務,操之有常,課之有限,安寧勿懈墮,有事不迫遽,聖人復起,不能易也。
曏者,天下戶過千萬,除其老弱,但戶一丁壯,則千萬人也。遺漏既多。又蠻夷戎狄居漢地者尚不在焉。丁壯十人之中,必有堪爲其什五之長,推什長已上,則百萬人也。又十取之,則佐史之才已上十萬人也。又十取之,則可使在政理之位者萬人也。以筋力用者謂之人,人求丁壯,以才智用者謂之士,士貴耆老。充此制以用天下之人,猶將有儲,何嫌乎不足也?故物有不求,未有無物之歲也;士有不用,未有少士之世也。夫如此,然後可以用天性,究人理,興頓廢,屬斷絕,網羅遺漏,拱柙天人矣。
或曰:善爲政者,欲除煩去苛,並官省職,爲之以無爲,事之以無事,何子言之云云也?曰:“若是,三代不足摹,聖人未可師也。君子用法制而至於化,小人用法制而至於亂。均是一法制也,或以之化,或以之亂,行之不同也。苟使豺狼牧羊豚,盜蹠主徵稅,國家昏亂,吏人放肆,則惡復論損益之間哉!夫人待君子然後化理,國待蓄積乃無憂患。君子非自農桑以求衣食者也,蓄積非橫賦斂以取優饒者也。奉祿誠厚,則割剝貿易之罪乃可絕也;畜積誠多,則兵寇水旱之災不足苦也。故由其道而得之,民不以爲奢;由其道而取之,民不以爲勞。天災流行,開倉庫以稟貸,不亦仁乎?衣食有餘,損靡麗以散施,不亦義乎?彼君子居位爲士民之長,固宜重肉累帛,朱輪四馬。今反謂薄屋者爲高,藿食者爲清,既失天地之性,又開虛僞之名,使小智居大位,庶績不鹹熙,未必不由此也。得拘潔而失才能,非立功之實也。以廉舉而以貪去,非士君子之志也。夫選用必取善士。善士富者少而貧者多,祿不足以供養,安能不少營私門乎?從而罪之,是設機置阱以待天下之君子也。
盜賊凶荒,九州代作,饑饉暴至,軍旅卒發,橫稅弱人,割奪吏祿,所恃者寡,所取者猥,萬里懸乏,首尾不救,徭役並起,農桑失業,兆民呼嗟於昊天,貧窮轉死於溝壑矣。今通肥饒之率,計稼穡之入,令畝收三斛,斛取一斗,未爲甚多。一歲之間,則有數年之儲,雖興非法之役,恣奢侈之慾,廣愛幸之賜,猶未能盡也。不循古法,規爲輕稅,及至一方有警,一面被災,未逮三年,校計騫短,坐視戰士之蔬食,立望餓殍之滿道,如之何爲君行此政也?二十稅一,名之曰貊,況三十稅一乎?夫薄吏祿以豐軍用,緣於秦徵諸侯,續以四夷,漢承其業,遂不改更,危國亂家,此之由也。今田無常主,民無常居,吏食日稟,班祿未定。
爰及戰國,亦皆然也。秦兼天下,則置丞相,而貳之以御史大夫。自高帝逮於孝成,因而不改,多終其身。漢之隆盛,是惟在焉。夫任一人則政專,任數人則相倚。政專則和諧,相倚則違戾。和諧則太平之所興也,違戾則荒亂之所起也。光武皇帝慍數世之失權,忿強臣之竅命,矯枉過直,政不任下,雖置三公,事歸臺閣。自此以來,三公之職,備員而已;然政有不理,猶加譴責。而權移外戚之家,寵被近習之豎,親其黨類,用其私人,內充京師,外佈列郡,顛倒賢愚,貿易選舉,疲駕守境,貪殘牧民,撓擾百姓,忿怒四夷,招致乖叛,亂離斯瘼,怨氣並作,陰陽失和,三光虧缺,怪異數至,蟲螟食稼,水旱爲災,此皆戚宦之宦所致然也。反以策讓三公,至於死免,乃足爲叫呼蒼天,號滕泣血者也。又中世之選三公也,務於清愨謹慎。循常飛故者。是婦女之檢柙,鄉曲之常人耳,惡足以居斯位邪?勢既如彼,選又如此,而慾望三公勳立於國家,績加於生民,不亦遠乎?
昔文帝之於鄧通,可謂至愛,而猶展申徒嘉之志。夫見任如此,則何患於左右小臣哉?至如近世,外戚宦豎請託不行,意氣不滿,立能陷入於不測之禍,惡可得彈正者哉!曩者任之重而責之輕,今者任之輕而責之重。昔賈誼感絳侯之困辱,因陳大臣廉恥之分,開引自裁之端。自此以來,遂以成俗。繼世之主,生而見之,習其所常,曾莫之悟。嗚呼,可悲夫!左手據天下之圖,右手刎其喉,愚者猶知難之,況明哲君子哉!光武奪三公之重,至今而加甚,不假後黨以權,數世而不行,蓋親疏之勢異地。母后之黨,左右之人,有此至親之勢,故其貴任萬世。常然之敗,無世而無之,莫之斯鑑,亦可痛矣。未若置丞相自總之。若委三公,則宜分任責成。夫使爲政者,不當與之婚姻;婚姻者,不當使之爲政也。如此,在位病人,舉用失賢,百姓不安,爭訟不息,天地多變,人物多妖,然後可以分此罪矣。
或曰:政在一人,權甚重也。曰:人實難得,何重之嫌?昔者霍禹、竇憲、鄧騭、梁冀之徒,籍外戚之權,管國家之柄;及其伏誅,以一言之詔,詰朝而決,何重之畏乎?今夫國家漏神明於媟近,輸權重於婦黨,算十世而爲之者八九焉。
論曰:百家之言政者尚矣。大略歸乎寧固根柢,革易時敝也。夫遭運無恆,意見偏雜,故是非之論,紛然相乖。嘗試妄論之,以爲世非胥、庭,人乘鷇飲,化跡萬肇,情故萌生。雖周物之智,不能研其推變;山川之奧,未足況其紆險。
何以言之?若夫玄聖御世,則天同極,施舍之道,宜無殊典。而損益異運,文樸遞行。用時居晦,回泬於曩時;興戈陳俎,參差於上世。及至戴黃屋,服絺衣,豐薄不齊,而致化則一;亦有宥公族,黥國儲,寬慘巨隔,而防非必同。此其分波而共源,百慮而一致者也。若乃偏情矯用,則枉直必過。故葛屨履霜,敝由崇儉;楚楚衣服,戒在窮賒;疏禁厚下,以尾大陵弱;斂威峻罰,以苛薄分崩。斯《曹》、《魏》之刺,所以明乎國風;周、秦末軌,所以彰於微滅。故用舍之端,興敗資焉。是以繁簡唯時,寬猛相濟。刑書鐫鼎,事有可詳;三章在令,取貴能約。太叔致猛政之褒,國子流遺愛之涕,宣孟改冬日之和,平陽循畫一之法。斯實弛張之弘致,可以徵其統乎!數子之言當世失得皆究矣,然多謬通方之訓,好申一隅之說。貴清靜者,以席上爲腐議;束名實者,以柱下爲誕辭。或推前王之風,可行於當年;有引救敝之規,宜流於長世。稽之篤論,將爲敝矣。如以舟無推陸之分,瑟非常調之音,不限局以疑遠,不拘玄以防素,則化樞各管其極,理略可得而言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