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王葬、更始之際,天下散亂,禮樂分崩,典文殘落。及光武中興,愛好經術,未及下車,而先訪儒雅,採求闕文,補綴漏逸。先是,四方學士多懷協圖書,遁逃林藪。自是莫不抱負墳策,雲會京師,範升、陳元、鄭興、杜林、衛宏、劉昆、桓榮之徒,繼踵而集。於是立《五經》博士,各以家法教授,《易》有施、孟、梁丘、京氏,《尚書》歐陽、大小夏侯,《詩》齊、魯、韓,《禮》大小戴,《春秋》嚴、顏、凡十四博士,太常差次總領焉。
建武五年,乃修起太學,稽式古典,籩豆乾戚之容,備之於列,服方領習矩步者,委它乎其中。中元元年,初建三雍。明帝即位,親行其禮。天子始冠通天,衣日月,備法物之駕,盛清道之儀,坐明堂而朝羣后,登靈臺以望雲物,袒割辟雍之上,尊養三老五更。饗射禮畢,帝正坐自講,諸儒執經問難於前,冠帶縉紳之人,圜橋門而觀聽者蓋億萬計。其後復爲功臣子孫、四姓末屬別立校舍,搜選高能以受其業,自期門羽林之士,悉令通《孝經》章句,匈奴亦遣子入學。濟濟乎,洋洋乎,盛於永平矣!
建初中,大會諸儒於白虎觀,考詳同異,連月乃罷。肅宗親臨稱制,如石渠故事,顧命史臣,著爲通義。又詔高才生受《古文尚書》、《毛詩》、《穀梁》、《左氏春秋》,雖不立學官,然皆擢高第爲講郎,給事近署,所以網羅遺逸,博存衆家。孝和亦數幸東觀,覽閱書林。及鄧後稱制,學者頗懈。時,樊準、徐防並陳敦學之宜,又言儒職多非其人,於是制詔公卿妙簡其選,三署郎能通經術者,皆得察舉。自安帝覽政,薄於藝文,博士倚席不講,朋徒相視怠散,學舍穨敝,鞠爲園蔬,牧兒蕘豎,至於薪刈其下。順帝感翟酺之言,乃更修黌宇,凡所結構二百四十房,千八百五十室。試明經下第補弟子,增甲乙之科員各十人,除郡國耆儒皆補郎、舍人。本初元年,梁太后詔曰:“大將軍下至六百石,悉遣子就學,每歲輒於鄉射月一饗會之,以此爲常。”自是遊學增盛,至三萬餘生。然章句漸疏,而多以浮華相尚,儒者之風蓋衰矣。黨人既誅,其高名善士多坐流廢,後遂至忿爭,更相信告,亦有私行金貨,定蘭臺漆書經字,以合其私文。熹平四年,靈帝乃詔諸儒正定《五經》,刊於石碑,爲古文、篆、隸三體書法以相參檢,樹之學門,使天下鹹取則焉。
初,光武遷還洛陽,其經牒祕書載之二千餘兩,自此以後,參倍於前。及董卓移都之際,吏民擾亂,自辟雍、東觀、蘭臺、石室、宣明、鴻都諸藏典策文章,競共剖散,其縑帛圖書,大則連爲帷蓋,小乃製爲縢囊。及王允所收而西者。裁七十餘乘,道路艱遠,復棄其半矣。後長安之亂,一時焚蕩,莫不泯盡焉。
《前書》雲:田何傳《易》授丁寬,丁寬授田王孫,王孫授沛人施讎、東海孟喜、琅邪梁丘賀,由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學。又東郡京房受《易》於梁國焦延壽,別爲京氏學。又有東萊費直,傳《易》,授琅邪王橫,爲費氏學。本以古字,號《古文易》。又沛人高相傳《易》,授子康及蘭陵毋將永,爲高氏學。
王莽世,教授弟子恆五百餘人。每春秋饗射,常備列典儀,以素木瓠葉爲俎豆,桑弧蒿矢,以射“菟首”。每有行禮,縣宰輒率吏屬而觀之。王莽以昆多聚徒衆,私行大禮,有僣上心,乃系昆及家屬於外黃獄。尋莽敗得免。既而天下大亂,昆避難河南負犢山中。
先是,崤、黽驛道多虎災,行旅不通。昆爲政三年,仁化大行,虎皆負子度河。帝聞而異之。二十二年,徵代杜林爲光祿勳。詔問昆曰:“前在江陵,反風滅火,後守弘農,虎北度河,行何德政而致是事?”昆對曰:“偶然耳。”左右皆笑其質訥。帝嘆曰:“此乃長者之言也。”顧命書諸策。乃令入授皇太子及諸王小侯五十餘人。二十七年,拜騎都尉。三十年,以老乞骸骨,詔賜洛陽第舍,以千石祿終其身。中元二年卒。
窪丹字子玉,南陽育陽人也。世傳《孟氏易》。王莽時,常避世教授,專志不仕,徒衆數百人。建武初,爲博士,稍遷,十一年,爲大鴻臚。作《易通論》七篇,世號《窪君通》。丹學義研深,《易》家宗之,稱爲大儒。十七年,卒於官,年七十。
任安字定祖,廣漢綿竹人也。少遊太學,受《孟氏易》,兼通數經。又從同郡楊厚學圖讖,究極其術。時人稱曰:“欲知仲桓問任安。”又曰:“居今行古任定祖。”學終,還家教授,諸生自遠而至。初仕州郡。後太尉再闢,除博士,公車徵,皆稱疾不就。州牧劉焉表薦之,時王塗隔塞,詔命竟不至。年七十九,建安七年,卒於家。
範升嘗爲出婦所告,坐繫獄,政乃肉袒,以箭貫耳,抱升子潛伏道傍,候車駕,而持章叩頭大言曰:“範升三娶,唯有一子,今適三歲,孤之可哀。”武騎虎賁懼驚乘輿,舉弓射之,猶不肯去;旄頭又以戟叉政,傷胸,政猶不退。哀泣辭請,有感帝心,詔曰:“乞楊生師。”即尺一出升,政由是顯名。
爲人嗜酒,不拘小節,果敢自矜,然篤於義。時,帝婿梁松、皇后弟陰就,皆慕其聲名,而請與交友。政每共言論,常切磋懇至,不爲屈撓。嘗詣楊虛侯馬武,武難見政,稱疾不爲起。政入戶,徑升牀排武,把臂責之曰:“卿蒙國恩,備位藩輔,不思求賢以報殊寵,而驕天下英俊,此非養身之道也。今日動者刀入脅。”武諸子及左右皆大驚,以爲見劫,操兵滿側,政顏色自若。會陰就至,責數武,令爲交友。其剛果任情,皆如此也。建初中,官至左中郎將。
張興字君上,潁川鄢陵人也。習《梁丘易》以教授。建武中,舉孝廉爲郎,謝病去,復歸聚徒。後闢司徒馮勤府,勤舉爲教廉,稍遷博士。永平初,遷侍中祭酒。十年,拜太子少傅。顯宗數訪問經術。既而聲稱著聞,弟子自遠至者,著錄且萬人,爲梁丘家宗。十四年,卒於官。
時,詔公卿大會,羣臣皆就席,憑獨立。光武問其意。憑對曰:“博士說經皆不如臣,而坐居臣上,是以不得就席。”帝即召上殿,令與諸儒難說,憑多所解釋。帝善之,拜爲侍中,數進見問得失。帝謂憑曰:“侍中當匡補國政,勿有隱情。”憑對曰:“陛下嚴。”帝曰:“朕何用嚴?”憑曰:“伏見前太尉西曹掾蔣遵,清亮忠孝,學通古今,陛下納膚受之訴,遂致禁錮,世以是爲嚴。”帝怒曰:“汝南子欲復黨乎?”憑出,自系廷尉,有詔敕出。後復引見,憑謝曰:“臣無謇諤之節,而有狂瞽之言,不能以屍伏諫,偷生苟活,誠慚聖朝。”帝即敕尚書解遵禁錮,拜憑虎賁中郎將,以侍中兼領之。
孫期字仲彧,濟陰成武人也。少爲諸生,習《京氏易》、《古文尚書》。家貧,事母至孝,牧豕於大澤中,以奉養焉。遠人從其學者,皆執經壟畔以追之,裏落化其仁讓。黃巾賊起,過期裏陌,相約不犯孫先生舍。郡舉方正,遣吏齎羊、酒請期,期驅豕入草不顧。司徒黃琬特闢,不行,終於家。
《前書》雲:濟南伏生傳《尚書》,授濟南張生及千乘歐陽生,歐陽生授同郡皃寬,寬授歐陽生之子,世世相傳,至曾孫歐陽高,爲《尚書》歐陽氏學;張生授夏侯都尉,都尉授族子始昌,始昌傳族子勝,爲大夏侯氏學;勝傳從兄子建,建別爲小夏侯氏學:三家皆立博士。又魯人孔安國傳《古文尚書》授都尉朝,朝授膠東庸譚,爲《尚書》古文學,未得立。
歙既傳業,而恭謙好禮讓。王莽時,爲長社宰。更始立,爲原武令。世祖平河北,到原武,見歙在縣修政,遷河南都尉,後行太守事。世祖即位,始爲河南尹,封被陽侯。建武五年,坐事免官。明年,拜楊州牧,遷汝南太守。推用賢俊,政稱異跡。九年,更封夜侯。
歙在郡,教授數百人,視事九歲,徵爲大司徒。坐在汝南臧罪千餘萬發覺下獄。諸生守闕爲歙求哀者千餘人,至有自髡剔者。平原禮震,年十七,聞獄當斷,馳之京師,行到河內獲嘉縣,自系,上書求代歙死。曰:“伏見臣師大司徒歐陽歙,學爲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當伏重辜。歙門單子幼,未能傳學,身死之後,永爲廢絕,上令陛下獲殺賢之譏,下使學者喪師資之益。乞殺臣身以代歙命。”
張馴字子俊,濟陰定陶人也。少遊太學,能誦《春秋左氏傳》。以《大夏侯尚書》教授。闢公府,舉高第,拜議郎。與蔡邕共奏定《六經》文字。擢拜侍中,典領祕書近署,甚見納異。多因便宜陳政得失,朝廷嘉之。遷丹陽太守,化有惠政。光和七年,徵拜尚書,遷大司農。初平中,卒於官。
帝以敏博通經記,令校圖讖,使蠲去崔發所爲王莽著錄次比。敏對曰:“讖書非聖人所作,其中多近鄙別字,頗類世俗之辭,恐疑誤後生。”帝不納。敏因其闕文增之曰:“君無口,爲漢輔。”帝見而怪之,召敏問其故。敏對曰:“臣見前人增損圖書,敢不自量,竊幸萬一。”帝深非之,雖竟不罪,而亦以此沈滯。
孔僖字仲和,魯國魯人也。自安國以下,世傳《古文尚書》、《毛詩》。曾祖父子建,少遊長安,與崔篆友善。及篆仕王莽爲建新大尹,嘗勸子建仕。對曰:“吾有布衣之心,子有袞冕之志,各從所好,不亦善乎!道既乘矣,請從此辭。”
僖與崔篆孫駰復相友善,同遊太學,習《春秋》。因讀吳王夫差時事,僖廢書嘆曰:“若是,所謂畫龍不成反爲狗者。”駰曰:“然。昔孝武皇帝始爲天子,年方十八,崇信聖道,師則先王,五六年間,號勝文、景。及後恣己,忘其前之爲善。”僖曰:“書傳若此多矣!”鄰房生梁鬱儳和之曰:“如此,武帝亦是狗邪?”僖、駰默然不對。鬱怒恨之,陰上書告駰、僖誹謗先帝,刺譏當世。事下有司,駰詣吏受訊。僖以吏捕方至,恐誅,乃上書肅宗自訟曰:臣之愚意,以爲凡言誹謗者,謂實無此事而虛加誣之也。至如孝武皇帝,政之美惡,顯在漢史,坦如日月。是爲直說書傳實事,非虛謗也。夫帝者爲善,則天下之善鹹歸焉;其不善,則天下之惡亦萃焉。斯皆有以致之,故不可以誅於人也。且陛下即位以來,政教未過,而德澤有加,天下所具也,臣等獨何譏刺哉?
假使所非實是,則固應悛改;倘其不當,亦宜含容,又何罪焉?陛下不推原大數,深自爲計,徒肆私忿,以快其意。臣等受戮,死即死耳,顧天下之人,必回視易慮,以此事窺陛下心。自今以後,苟見不可之事,終莫復言者矣。臣之所以不愛其死,猶敢極言者,誠爲陛下深惜此大業。陛下若不自惜,則臣何賴焉?齊桓公親揚其先君之惡,以唱管仲,然後羣臣得盡其心。今陛下乃欲以十世之武帝,遠諱實事,豈不與桓公異哉?臣恐有司卒然見構,銜恨蒙枉,不得自敘,使後世論者,擅以陛下有所方比,寧可復使子孫追掩之乎?謹詣闕伏待重誅。
帝曰:“今日之會,寧於卿宗有光榮乎?”對曰:“臣聞明王聖主,莫不尊師貴道。今陛下親屈萬乘,辱臨敝裏,此乃崇禮先師,增輝聖德。至於光榮,非所敢承。”帝大笑曰:“非聖者子孫,焉有斯言乎!”遂拜僖郎中,賜褒成侯損及孔氏男女線、帛,詔僖從還京師,使校書東觀。
長彥好章句學,季彥守其家業,門徒數百人。延光元年,河西大雨雹,大者如鬥。安帝詔有道術之士極陳變眚,乃召季彥見於德陽殿,帝親問其故。對曰:“此皆陰乘陽之徵也。今貴臣擅權,母后黨盛,陛下宜修聖德,慮此二者。”帝默然,左右皆惡之。舉孝廉,不就。三年,年四十七,終於家。
初,平帝時王莽秉政,乃封孔子後孔均爲褒成侯,追諡孔子爲褒成宣尼。及莽敗,失國。建武十三年,世祖復封均子志爲褒成侯。志卒,子損嗣。永元四年,徙封褒亭侯。損卒,子曜嗣。曜卒,子完嗣。世世相傳,至獻帝初,國絕。
順帝即位,詔免倫刑,遂留行喪於恭陵。服闋,徵拜侍中。是時,邵陵令任嘉在職貪穢,因遷武威太守,後有司奏嘉臧罪千萬,徵考廷尉,其所牽染將相大臣百有餘人。倫乃上書曰:“臣聞《春秋》誅惡及本,本誅則惡消;振裘持領,領正則毛理。今任嘉所坐狼藉,未受辜戮,猥以垢身,改典大郡,自非案坐舉者,無以禁絕奸萌。往者湖陸令張疊、蕭令駟賢、徐州刺史劉福等,釁穢既章,鹹伏其誅,而豺狼之吏至今不絕者,豈非本舉之主不加之罪乎?昔齊威之霸,殺奸臣五人,並及舉者,以弭謗讟。當斷不斷,《黃石》所戒。夫聖王所以聽僮夫匹婦之言者,猶塵加嵩岱,霧集淮海,雖未有益,不爲損也。惟陛下留神省察。”奏御,有司以倫言切直,辭不遜順,下之。尚書奏倫探知密事,激以求直。坐不敬,結鬼薪。詔書以倫數進忠言,特原之,免歸田裏。
陽嘉二年,徵拜太中大夫。大將軍梁商以爲長史。諫諍不合,出補常山王傅,病不之官。詔書敕司隸催促發遣,倫乃留河內朝歌,以疾自上,曰:“有留死一尺,無北行一寸。刎頸不易,九裂不恨。匹夫所執,強於三軍。固敢有辭。”帝乃下詔曰:“倫出幽升高,寵以藩傅,稽留王命,擅止道路,託疾自從,苟肆狷志。”遂徵詣廷尉,有詔原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