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室既微,禮樂徵伐自諸侯出。桓、文之後,大夫世權,陪臣執命。陵夷至於戰國,合從連衡,力政爭強。由是列國公子,魏有信陵、趙有平原、齊有孟嘗、楚有春申,皆借王公之勢,競爲遊俠,雞鳴狗盜,無不賓禮。而趙相虞卿棄國捐君,以周窮交魏齊之厄;信陵無忌竊符矯命,戮將專師,以赴平原之急:皆以取重諸侯,顯名天下,扼腕而遊談者,以四豪爲稱首。於是背公死黨之議成,守職奉上之義廢矣。
及至漢興,禁網疏闊,未之匡改也。是故代相陳豨從車千乘,而吳濞、淮南皆招賓客以千數。外戚大臣魏其、武安之屬競逐於京師,布衣遊俠劇孟、郭解之徒馳騖於閭閻,權行州域,力折公侯。衆庶榮其名跡,覬而慕之。雖其陷於刑辟,自與殺身成名,若季路、仇牧,死而不悔也。故曾子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非明王在上,視之以好惡,齊之以禮法,民曷由知禁而反正乎!
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國,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又六國之罪人也。況於郭解之倫,以匹夫之細,竊殺生之權,其罪已不容於誅矣。觀其溫良泛愛,振窮周急,謙退不伐,亦皆有絕異之姿。惜乎不入於道德,苟放縱於末流,殺身亡宗,非不幸也。
硃家,魯人,高祖同時也。魯人皆以儒教,而硃家用俠聞。所臧活豪士以百數,其餘庸人不可勝言。然終不伐其能,飲其德,諸所嘗施,唯恐見之。振人不贍,先從貧賤始。家亡餘財,衣不兼采,食不重味,乘不過軥牛。專趨人之急,甚於己私。既陰脫季布之厄,及布尊貴,終身不見。自關以東,莫不延頸願交。
劇孟者,洛陽人也。周人以商賈爲資,劇孟以俠顯。吳、楚反時,條侯爲太尉,乘傳東,將至河南,得劇孟,喜曰:“吳、楚舉大事而不求劇孟,吾知其無能爲已。”天下騷動,大將軍得之若一敵國雲。劇孟行大類硃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戲。然孟母死,自遠方送喪蓋千乘。及孟死,家無十金之財。而符離王孟,亦以俠稱江、淮之間。是時,濟南瞷氏、陳周膚亦以豪聞。景帝聞之,使使盡誅此屬。其後,代諸白、梁韓毋闢、陽翟薛況、陝寒孺,紛紛復出焉。
解姊子負解之勢,與人飲,使之,非其任,強灌之。人怒,刺殺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時人殺吾子,賊不得!”棄其屍道旁,弗葬,欲以辱解。解使人微知賊處。賊窘自歸,具以實告解。解曰:“公殺之當,吾兒不直。”遂去其賊,罪其姊子,收而葬之。諸公聞之,皆多解之義,益附焉。
解出,人皆避,有一人獨箕踞視之。解問其姓名,客欲殺之。解曰:“居邑屋不見敬,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乃陰請尉史曰:“是人吾所重,至踐更時脫之。”每至直更,數過,吏弗求。怪之,問其故,解使脫之。箕踞者乃肉袒謝罪。少年聞之,愈益慕解之行。
洛陽人有相仇者,邑中賢豪居間以十數,終不聽。客乃見解。解夜見仇家,仇家曲聽。解謂仇家:“吾聞洛陽諸公在間,多不聽。今子幸而聽解,解奈何從它縣奪人邑賢大夫權乎!”乃夜去,不使人知,曰:“且毋庸,待我去,令洛陽豪居間乃聽。”
及徙豪茂陵也,解貧,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衛將軍爲言:“郭解家貧,不中徙。”上曰:“解布衣,權至使將軍,此其家不貧!”解徙,諸公送者出千餘萬。軹人楊季主子爲縣掾,隔之,解兄子斷楊掾頭。解入關,關中賢豪知與不知,聞聲爭交歡。邑人又殺楊季主,季主家上書人又殺闕下。上聞,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陽,身至臨晉。臨晉籍少翁素不知解,因出關。籍少翁已出解,解傳太原,所過輒告主人處。吏逐跡至籍少翁,少翁自殺,口絕。久之得解,窮治所犯爲,而解所殺,皆在赦前。
軹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譽郭解,生曰:“解專以奸犯公法,何謂賢?”解客聞之,殺此生,斷舌。吏以責解,解實不知殺者,殺者亦竟莫知爲誰。吏奏解無罪。御史大夫公孫弘議曰:“解布衣爲任俠行權,以睚眥殺人,解不知,此罪甚於解知殺之。當大逆無道。”遂族解。
自是之後,俠者極衆,而無足數者。然關中長安樊中子,槐裏趙王孫,長陵高公子,西河郭翁中,太原魯翁孺,臨淮兒長卿,東陽陳君孺,雖爲俠而恂恂有退讓君子之風。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諸杜,南道仇景,東道趙佗羽公子,南陽趙調之徒,盜蹠而居民間者耳,曷足道哉!此乃鄉者硃家所羞也。
與中書令石顯相善,亦得顯權力,門車常接轂。至成帝初,石顯坐專權擅勢免官,徙歸故郡。顯資鉅萬,當去,留牀蓆器物數百萬直,欲以與章,章不受。賓客或問其故,章嘆曰:“吾以布衣見哀於石君,石君家破,不能有以安也,而受其財物,此爲石氏之禍,萭氏反當以爲福邪!”諸公以是服而稱之。
是時,王氏方盛,賓客滿門,五侯兄弟爭名,其客各有所厚,不得左右,唯護盡入其門,鹹得其歡心。結士大夫,無所不傾,其交長者,尤見親而敬,衆以是服。爲人短小精辯,論議常依名節,聽之者皆竦。與谷永俱爲五侯上客,長安號曰“穀子雲筆札,樓君卿脣舌”,言其見信用也。母死,送葬者致車二三千兩,閭里歌之曰:“五侯治喪樓君卿。”
久之,平阿侯舉護方正,爲諫大夫,使郡國。護假貸,多持幣帛,過齊,上書求上先人冢,因會宗族故人,各以親疏與束帛,一日數百金之費。使還,奏事稱意,擢爲天水太守。數歲免,家長安中。時成都侯商爲大司馬衛將軍,罷朝,欲候護,其主簿諫:“將軍至尊,不宜入閭巷。”商不聽,遂往至護家。家狹小,官屬立車下,久住移時,天欲雨,主簿謂西曹諸掾曰:“不肯強諫,反雨立閭巷!”商還,或白主簿語,商恨,以他職事去主簿,終身廢錮。
後護復以薦爲廣漢太守。元始中,王莽爲安漢公,專政,莽長子宇與妻兄呂寬謀以血塗莽第門,欲懼莽令歸政。發覺,莽大怒,殺宇,而呂寬亡。寬父素與護相知,寬至廣漢過護,不以事實語也。到數日,名捕寬詔書至,護執寬。莽大喜,徵護入爲前輝光,封息鄉侯,列子九卿。
莽居攝,槐裏大賊趙朋、霍鴻等羣起,延入前輝光界,護坐免爲庶人。其居位,爵祿賂遺所得亦緣手盡。既退居里巷,時五侯皆已死,年老失勢,賓客益衰。至王莽篡位,以舊恩召見護,封爲樓舊裏附城。而成都侯商子邑爲大司空,貴重,商故人皆敬事邑,唯護自安如舊節,邑亦父事之,不敢有闕。時請召賓客,邑居樽下,稱“賤子上壽”。坐者百數,皆離席伏,護獨東鄉正坐,字謂邑曰:“公子貴如何!”
陳遵字孟公,杜陵人也。祖父遂,字長子,宣帝微時與有故,相隨博弈,數負進。及宣帝即位,用遂,稍遷至太原太守,乃賜遂璽書曰:“制詔太原太守:官尊祿厚,可以償博進矣。妻君寧時在旁,知狀。”遂於是辭謝,因曰:“事在元平元年赦令前。”其見厚如此。元帝時,徵遂爲京兆尹,至廷尉。
遵少孤,與張竦伯松俱爲京兆史。竦博學通達,以廉儉自守,而遵放縱不拘,操行雖異,然相親友,哀帝之末俱著名字,爲後進冠。併入公府,公府掾史率皆羸車小馬,不上鮮明,而遵獨極輿馬衣服之好,門外車騎交錯。又日出醉歸,曹事數廢。西曹以故事適之,侍曹輒詣寺舍白遵曰:“陳卿今日以某事適。”遵曰:“滿百乃相聞。”故事,有百適者斥,滿百,西曹白請斥。大司徒馬宮大儒優士,又重遵,謂西曹:“此人大度士,奈何以小文責之?”乃舉遵能治三輔劇縣,補鬱夷令。久之,與扶風相失,自免去。
遵嗜酒,每大飲,賓客滿堂,輒關門,取客車轄投井中,雖有急,終不得去。嘗有部刺史奏事,過遵,值其方飲,刺史大窮,候遵沾醉時,突入見遵母,叩頭自白當對尚書有期會狀,母乃令從後閣出去。遵大率常醉,然事亦不廢。
長八尺餘,長頭大鼻,容貌甚偉。略涉傳記,贍於文辭。性善書,與人尺牘,主皆藏去以爲榮。請求不敢逆,所到,衣冠懷之,唯恐在後。時列侯有與遵同姓字者,每至人門,曰陳孟公,坐中莫不震動,既至而非,因號其人曰陳驚坐雲。
初,遵爲河南太守,而弟級爲荊州牧,當之官,俱過長安富人故淮陽王外家左氏飲食作樂。後司直陳崇聞之,劾奏:“遵兄弟幸得蒙恩超等歷位,遵爵列侯,備郡守,級州牧奉使,皆以舉直察枉宣揚聖化爲職,不正身自慎。始遵初除,乘籓車入閭巷,過寡婦左阿君置酒歌謳,遵起舞跳梁,頓僕坐上,暮因留宿,爲侍婢扶臥。遵知飲酒飫宴有節,禮不入寡婦之門,而湛酒混餚,亂男女之別,輕辱爵位,羞污印韍,惡不可忍聞。臣請皆免。”遵既免,歸長安,賓客愈盛,飲食自若。
先是,黃門郎揚雄作《酒箴》以諷諫成帝,其文爲酒客難法度士,譬之於物,曰:“子猶瓶矣。觀瓶之居,居井之眉,處高臨深,動常近危。酒醪不入口,臧水滿懷,不得左右,牽於纆徽。一旦礙,爲瓽所轠,身提黃泉,骨肉爲泥。自用如此,不如鴟夷。鴟夷滑稽,腹如大壺,盡日盛酒,人復借酤。常爲國器,託於屬車,出入兩宮,經營公家。由是言之,酒何過乎!”遵大喜之,常謂張竦:“吾與爾猶是矣。足下諷誦經書,苦身自約,不敢差跌,而我放意自恣,浮湛俗間,官爵功名,不減於子,而差獨樂,顧不優邪!”竦曰:“人各有性,長短自裁。子欲爲我亦不能,吾而效子亦敗矣。雖然,學我者易持,效子者難將,吾常道也。”
原涉字巨先。祖父武帝時以豪桀自陽翟徙茂陵。涉父哀帝時爲南陽太守。天下殷富,大郡二千石列官,賦斂送葬皆千萬以上,妻子通共受之,以定產業。時又少行三年喪者。及涉父死,讓還南陽賻送,行喪冢廬三年,由是顯名京師。禮畢,扶風謁請爲議曹,衣冠慕之輻輳。爲大司徒史丹舉能治劇,爲谷口令,時年二十餘。谷口聞其名,不言而治。
先是,涉季父爲茂陵秦氏所殺,涉居谷口半歲所,自劾去官,欲報仇。谷口豪桀爲殺秦氏,亡命歲餘,逢赦出。郡國諸豪及長安、五陵諸爲氣節者皆歸慕之。涉遂傾身與相待,人無賢不肖闐門,在所閭里盡滿客。或譏涉曰:“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結髮自修,以行喪推財禮讓爲名,正復讎取仇,猶不失仁義,何故遂自放縱,爲輕俠之徒乎?”涉應曰:“子獨不見家人寡婦邪?始自約敕之時,意乃慕宋伯姬及陳孝婦,不幸一爲盜賊所污,遂行淫失,知其非禮,然不能自還。吾猶此矣!”
涉自以爲前讓南陽賻送,身得其名,而令先人墳墓儉約,非孝也。乃大治起冢舍,周閣重門。初,武帝時,京兆尹曹氏葬茂陵,民謂其道爲京兆仟,涉慕之,乃買地開道,立表署曰南陽仟,人不肯從,謂之原氏仟。費用皆仰富人長者,然身衣服車馬才具,妻子內困。專以振施貧窮赴人之急爲務。人嘗置酒請涉,涉入里門,客有道涉所知母病避疾在裏宅者。涉即往候,叩門。家哭,涉因入吊,問以喪事。家無所有,涉曰:“但潔掃除沐浴,待涉。”還至主人,對賓客嘆息曰:“人親臥地不收,涉何心鄉此!願撤去酒食。”賓客爭問所當得,涉乃側席而坐,削牘爲疏,具記衣被棺木,下至飯含之物,分付諸客。諸客奔走市買,至日昳皆會。涉親閱視已,謂主人:“願受賜矣。”既共飲食,涉獨不飽,乃載棺物,從賓客往至喪家,爲棺斂勞倈畢葬。其周急待人如此。後人有毀涉者曰“奸人之雄也”,喪家子即時刺殺言者。
賓客多犯法,罪過數上聞。王莽數收系欲殺,輒復赦出之。涉懼,求爲卿府掾史,欲以避客。文母太后喪時,守復土校尉。已爲中郎,後免官。涉欲上冢,不欲會賓客,密獨與故人期會。涉單車驅上茂陵,投暮,入其裏宅,因自匿不見人。遣奴至市買肉,奴乘涉氣與屠爭言,斫傷屠者,亡。是時,茂陵守令尹公新視事,涉未謁也,聞之大怒。知涉名豪,欲以示衆厲俗,遣兩吏脅守涉。至日中,奴不出,吏欲便殺涉去。涉迫窘不知所爲。會涉所與期上冢者車數十乘到,皆諸豪也,共說尹公。尹公不聽,諸豪則曰:“原巨先奴犯法不得,使肉袒自縛,箭貫耳,詣廷門謝罪,於君威亦足矣。”尹公許之。涉如言謝,復服遣去。
初,涉寫新豐富人祁太伯爲友,太伯同母弟王遊公素嫉涉,時爲縣門下掾,說尹公曰:“君以守令辱原涉如是,一旦真令至,君復單車歸爲府吏,涉刺客如雲,殺人皆不知主名,可爲寒心。涉治冢舍,奢僭逾制,罪惡暴著,主上知之。今爲君計,莫若墮壞涉冢舍,條奏其舊惡,君必得真令。如此,涉亦不敢怨矣。”尹公如其計,莽果以爲真令。涉由此怨王遊公,選賓客,遣長子初從車二十乘劫王遊公家。遊公母即祁太伯母也,諸客見之皆拜,傳曰“無驚祁夫人”。遂殺遊公父及子,斷兩頭去。
涉性略似郭解,外溫仁謙遜,而內隱好殺。睚眥於塵中,觸死者甚多。王莽末,東方兵起,諸王子弟多薦涉能得士死,可用。莽乃召見,責以罪惡,赦貰,拜鎮戎大尹。涉至官無幾,長安敗,郡縣諸假號起兵攻殺二千石長吏以應漢。諸假號素聞涉名,爭問原尹何在,拜謁之。時莽州牧使者依附涉者皆得活。傳送致涉長安,更始西屏將軍申徒建請涉與相見,大重之。故茂陵令尹公壞涉冢舍者爲建主簿,涉本不怨也。涉從建所出,尹公故遮拜涉,謂曰:“易世矣,宜勿復相怨!”涉曰:“尹君,何一魚肉涉也!”涉用是怒,使客刺殺主簿。
自哀、平間,郡國處處有豪桀,然莫足數。其名聞州郡者,霸陵杜君敖、池陽韓幼孺、馬領繡君賓、西河漕中叔,皆有謙退之風。王莽居懾,誅鋤豪俠,名捕漕中叔,不能得。素善強弩將軍孫建,莽疑建藏匿,泛以問建。建曰:“臣名善之,誅臣足以塞責。”莽性果賊,無所容忍,然重建,不竟問,遂不得也。中叔子少遊,復以俠聞於世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