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興,佞幸寵臣,高祖時則有籍孺,孝惠有閎孺。此兩人非有材能,但以婉媚貴幸,與上臥起,公卿皆因關說。故孝惠時,郎侍中皆冠鵕鸃,貝帶,傅脂粉,化閎、籍之屬也。兩人徙家安陵。其後寵臣,孝文時士人則鄧通,宦者則趙談、北宮伯子;孝武時士人則韓嫣,宦者則李延年;孝元時宦者則弘恭、石顯;孝成時士人則張放、淳于長;孝哀時則有董賢。孝景、昭、宣時皆無寵臣。景帝唯有郎中令周仁。昭帝時,駙馬都尉秺侯金賞嗣父車騎將軍日磾爵爲侯,二人之寵取過庸,不篤。宣帝時,侍中中郎將張彭祖少與帝微時同席研書,及帝即尊位,彭祖以舊恩封陽都侯,出常參乘,號爲愛幸。其人謹敕,無所虧損,爲其小妻所毒薨,國除。
鄧通,蜀郡南安人也,以濯船爲黃頭郎。文帝嘗夢欲上天,不能,有一黃頭郎推上天,顧見其衣尻帶後穿。覺而之漸臺,以夢中陰目求推者郎,見鄧通,其衣後穿,夢中所見也。召問其名姓,姓鄧,名通。鄧猶登也,文帝甚說,尊幸之,日日異。通亦願謹,不好外交,雖賜洗沐,不欲出。於是文帝賞賜通鉅萬以十數,官至上大夫。
及文帝崩,景帝立,鄧通免,家居。居無何,人有告通盜出徼外鑄錢,下吏驗問,頗有,遂竟案,盡沒入之,通家尚負責數鉅萬。長公主賜鄧通,吏輒隨沒入之,一簪不得著身。於是長公主乃令假衣食。竟不得名一錢,寄死人家。
始時,嫣常與上共臥起。江都王入朝,從上獵上林中。天子車駕蹕道未行,先使嫣乘副車,從數十百騎馳視獸。江都王望見,以爲天子,闢從者,伏謁道旁。嫣驅不見。既過,江都王怒,爲皇太后泣,請得歸國入宿衛,比韓嫣。太后由此銜嫣。
李延年,中山人,身及父母兄弟皆故倡也。延年坐法腐刑,給事狗監中。女弟得幸於上,號李夫人,列《外戚傳》。延年善歌,爲新變聲。是時,上方興天地祠,欲造樂,令司馬相如等作詩頌。延年輒承意絃歌所造詩,爲之新聲曲。而李夫人產昌邑王,延年由是貴爲協律都尉,佩二千石印綬,而與上臥起,其愛幸埒韓嫣。久之,延年弟季與中人亂,出入驕恣。及李夫人卒後,其愛,上遂誅延年兄弟宗族。
是時,元帝被疾,不親政事,方隆好於音樂,以顯久典事,中人無外黨,精專可信任,遂委以政。事無小大,因顯白決,貴幸傾朝,百僚皆敬事顯。顯爲人巧慧習事,能探得人主微指,內深賊,持詭辯以中傷人,忤恨睚眥,輒被以危法。初元中,前將軍蕭望之及光祿大夫周堪、宗正劉更生皆給事中。望之領尚書事,知顯專權邪辟,建白以爲:“尚書百官之本,國家樞機,宜以通明公正處之。武帝遊宴後庭,故用宦者,非古制也。宜罷中書宦官,應古不近刑人。”元帝不聽,由是大與顯忤。後皆害焉,望之自殺,堪、更生廢錮,不得復進用,語在《望之傳》。後太中大夫張猛、魏郡太守京房、御史中丞陳鹹、待詔賈捐之皆嘗奏封事,或召見,言顯短。顯求索其罪,房、捐之棄市,猛自殺於公車,鹹抵罪,髡爲城旦。及鄭令蘇建得顯私書奏之,後以它事論死。自是公卿以下畏顯,重足一跡。
顯見左將軍馮奉世父子爲公卿著名,女又爲昭儀在內,顯心欲附之,薦言昭儀兄謁者逡修敕宜侍帷幄。天子召見,欲以爲侍中,逡請間言事。上聞逡言顯顓權,天子大怒,罷逡歸郎官。其後御史大夫缺,羣臣皆舉逡兄大鴻臚野王行能第一,天子以問顯,顯曰:“九卿無出野王者。然野王親昭儀兄,臣恐後世必以陛下度越衆賢,私後宮親以爲三公。”上曰:“善,吾不見是。”乃下詔嘉美野王,廢而不用,語在《野王傳》。
顯內自知擅權事柄在掌握,恐天子一旦納用左右耳目,有以間己,乃時歸誠,取一信以爲驗。顯嘗使至諸官有所徵發,顯先自白,恐後漏盡宮門閉,請使詔吏開門。上許之。顯故投夜還,稱詔開門入。後果有上書告顯顓命矯詔開宮門,天子聞之,笑以其書示顯。顯因泣曰:“陛下過私小臣,屬任以事,羣下無不嫉妒欲陷害臣者,事類如此非一,唯獨明主知之。愚臣微賤,誠不能以一軀稱快萬衆,任天下之怨,臣願歸樞機職,受後宮掃除之役,死無所恨,唯陛下哀憐財幸,以此全活小臣。”天子以爲然而憐之,數勞勉顯,加厚賞賜,賞賜及賂遺訾一萬萬。
初,顯聞衆人匈匈,言己殺前將軍蕭望之。望之當世名儒,顯恐天下學士姍己,病之。是時,明經著節士琅邪貢禹爲諫大夫,顯使人致意,深自結納。顯因薦禹天子,歷位九卿,至御史大夫,禮事之甚備。議者於是稱顯,以爲不妒譖望之矣。顯之設變詐以自解免取信人主者,皆此類也。
元帝晚節寢疾,定陶恭王愛幸,顯擁祐太子頗有力。元帝崩,成帝初即位,遷顯爲長信中太僕,秩中二千石。顯失倚,離權數月,丞相御史條奏顯舊惡,及其黨牢梁、陳順皆免官。顯與妻子徙歸故郡,憂滿不食,道病死。諸所交結,以顯爲官,皆廢罷。少府五鹿充宗左遷玄菟太守,御史中丞伊嘉爲雁門都尉。長安謠曰:“伊徙雁,鹿徙菟,去牢與陳實無賈。”
久之,趙飛燕貴幸,上欲立以爲皇后,太后以其所出微,難之。長主往來通語東宮。歲餘,趙皇后得立,上甚德之,乃追顯長前功,下詔曰:“前將作大匠解萬年奏請營作昌陵,罷弊海內,侍中衛尉長數白宜止徙家反故處,朕以長言下公卿,議者皆合長計。首建至策,民以康寧。其賜長爵關內侯。”後遂封爲定陵侯,大見信用,貴傾公卿。外交諸侯牧守,賂遺賞賜亦累鉅萬。多畜妻妾,淫於聲色,不奉法度。
初,許皇后坐執左道廢處長定宮,而後姊孊爲龍額思侯夫人,寡居。長與孊私通,因取爲小妻。許後因孊賂遺長,欲求復爲婕妤。長受許後金錢乘輿服御物前後千餘萬,詐許爲白上,立以爲左皇后。孊每入長定宮,輒與孊書,戲侮許後,嫚易無不言。交通書記,賂遺連年。是時,帝舅曲陽侯王根爲大司馬票騎將軍,輔政數歲,久病,數乞骸骨。長以外親居九卿位,次第當代根。根兄子新都侯王莽心害長寵,私聞長取許孊,受長定宮賂遺。莽侍曲陽侯疾,因言:“長見將軍久病,意喜,自以當代輔政,至對衣冠議語署置。”具言其罪過。根怒曰:“即如是,何不白也?”莽曰:“未知將軍意,故未敢言。”根曰:“趣白東宮。”莽求見太后,具言長驕佚,欲代曲陽侯,對莽母上車,私與長定貴人姊通,受取其衣物。太后亦怒曰:“兒至如此!往白之帝!”莽白上,上乃免長官,遣就國。
初,長爲侍中,奉兩宮使,親密。紅陽侯立獨不得爲大司馬輔政,立自疑爲長毀譖,常怨毒長。上知之。及長當就國也,立嗣子融從長請車騎,長以珍寶因融重遺立,立因爲長言。於是天子疑焉,下有司案驗。史捕融,立令融自殺以滅口。上愈疑其有大奸,遂逮長系洛陽詔獄窮治。長具服戲侮長定宮,謀立左皇后,罪至大逆,死獄中。妻子當坐者徙合浦,母若歸故郡。紅陽侯立就國。將軍、卿、大夫、郡守坐長免罷者數十人。莽遂代根爲大司馬。久之,還長母及子酺於長安。後酺有罪,莽復殺之,徙其家屬歸故郡。
董賢字聖卿,雲陽人也。父恭,爲御史,任賢爲太子舍人。哀帝立,賢隨太子官爲郎。二歲餘,賢傳漏在殿下,爲人美麗自喜,哀帝望見,說其儀貌,識而問之,曰:“是舍人董賢邪?”因引上與語,拜爲黃門郎,由是始幸。問及其父爲雲中侯,即日徵爲霸陵令,遷光祿大夫。賢寵愛日甚,爲駙馬都尉侍中,出則參乘,入御左右,旬月間賞賜累鉅萬,貴震朝廷。常與上臥起。嘗晝寢,偏藉上袖,上欲起,賢未覺,不欲動賢,乃斷袖而起。其恩愛至此。賢亦性柔和便辟,善爲媚以自固。每賜洗沐,不肯出,常留中視醫藥。上以賢難歸,詔令賢妻得通引籍殿中,止賢廬,若吏妻子居官寺舍。又召賢女弟以爲昭儀,位次皇后,更名其舍爲椒風,以配椒房雲。昭儀及賢與妻旦夕上下,並侍左右。賞賜昭儀及賢妻亦各千萬數。遷賢父爲少府,賜爵關內侯,食邑,復徙爲衛尉。又以賢妻父爲將作大匠,弟爲執金吾。詔將作大匠爲賢起大第北闕下,重殿洞門,木土之功窮極技巧,柱檻衣以綈錦。下至賢家僮僕皆受上賜,及武庫禁兵,上方珍寶。其選物上弟盡在董氏,而乘輿所服乃其副也。及至東園祕器,珠襦玉柙,豫以賜賢,無不備具。又令將作爲賢起冢塋義陵旁,內爲便房,剛柏題湊,外爲徼道,周垣數里,門闕罘罳甚盛。
上欲侯賢而未有緣。會待詔孫寵、息夫躬等告東平王雲後謁祠祀祝詛,下有司治,皆伏其辜。上於是令躬、寵爲因賢告東平事者,乃以其功下詔封賢爲高安侯,躬宜陵侯,寵方陽侯,食邑各千戶。頃之,復益封賢二千戶。丞相王嘉內疑東平事冤,甚惡躬等,數諫爭,以賢爲亂國制度,嘉竟坐言事下獄死。
上初即位,祖母傅太后、母丁太后皆在,兩家先貴。傅太后從弟喜先爲大司馬輔政,數諫,失太后指,免官。上舅丁明代爲大司馬,亦任職,頗害賢寵,及丞相王嘉死,明甚憐之。上浸重賢,欲極其位,而恨明如此,遂冊免明曰:“前東平王雲貪慾上位,祠祭祝詛,雲後舅伍宏以醫待詔,與校祕書郎楊閎結謀反逆,禍甚迫切。賴宗廟神靈,董賢等以聞,鹹伏其辜。將軍從弟侍中奉車都尉吳、族父左曹屯騎校尉宣皆知宏及栩丹諸侯王后親,而宣除用丹爲御屬,吳與宏交通厚善,數稱薦宏。宏以附吳得興其噁心,因醫技進,幾危社稷,朕以恭皇后故,不忍有云。將軍位尊任重,既不能明威立義,折消未萌,又不深疾雲、宏之惡,而懷非君上,阿爲宣、吳,反痛恨雲等揚言爲羣下所冤,又親見言伍宏善醫,死可惜也,賢等獲封極幸。嫉妒忠良,非毀有功,於戲傷哉!蓋‘君親無將,將而誅之’。是以季友鴆叔牙,《春秋》賢之;趙盾不討賊,謂之弒君。朕閔將軍陷於重刑,故以書飭。將軍遂非不改,復與丞相嘉相比,令嘉有依,得以罔上。有司致法將軍請獄治,朕惟噬膚之恩未忍,其上票騎將軍印綬,罷歸就第。”遂以賢代明爲大司馬衛將軍。冊曰:“朕承天序,惟稽古建爾於公,以爲漢輔。往悉爾心,統闢元戎,折衝綏遠,匡正庶事,允執其中。天下之衆,受制於朕,以將爲命,以兵爲威,可不慎與!”
初,丞相孔光爲御史大夫,時賢父恭爲御史,事光。及賢爲大司馬,與光併爲三公,上故令賢私過光。光雅恭謹,知上欲尊寵賢,及聞賢當來也,光警戒衣冠出門待,望見賢車乃卻入。賢至中門,光入閣,既下車,乃出拜謁,送迎甚謹,不敢以賓客均敵之禮。賢歸,上聞之喜,立拜光兩兄子爲諫大夫、常侍。賢由是權與人主侔矣。
是時,成帝外家王氏衰廢,唯平阿侯譚子去疾,哀帝爲太子時爲庶子得幸,及即位,爲侍中、騎都尉。上以王氏亡在位者,遂用舊恩親近去疾,復進其弟閎爲中常侍,閎妻父蕭鹹,前將軍望之子也,久爲郡守,病免,爲中郎將。兄弟並列,賢父恭慕之,欲與結婚姻。閎爲賢弟駙馬都尉寬信求鹹女爲婦,鹹惶恐不敢當,私謂閎曰:“董公爲大司馬,冊文言‘允執其中’,此乃堯禪舜之文,非三公故事,長老見者,莫不心懼。此豈家人子所能堪邪!”閎性有知略,聞鹹言,心亦悟,乃還報恭,深達鹹自謙薄之意。恭嘆曰:“我家何用負天下,而爲人所畏如是!”意不說。後上置酒麒麟殿,賢父子親屬宴飲,王閎兄弟侍中、中常侍皆在側。上有酒所,從容視賢笑,曰“吾欲法堯禪舜,何如?”閎進曰:“天下乃高皇帝天下,非陛下之有也。陛下承宗廟,當傳子孫於亡窮。統業至重,天子亡戲言!”上默然不說,左右皆恐。於是遣閎出,後不得復侍宴。
賢第新成,功堅,其外大門無故自壞,賢心惡之。後數月,哀帝崩。太皇太后召大司馬賢,引見東廂,問以喪事調度。賢內憂,不能對,免冠謝。太后曰:“新都侯莽前以大司馬奉送先帝大行,曉習故事,吾令莽佐君。”賢頓首幸甚。太后遣使者召莽。既至,以太后指使尚書劾賢帝病不親醫藥,禁止賢不得入出宮殿司馬中。賢不知所爲,詣闕免冠徒跣謝。莽使謁者以太后詔即闕下冊賢曰:“間者以來,陰陽不調,災害並臻,元元蒙辜。夫三公,鼎足之輔也,高安侯賢未更事理,爲大司馬不合衆心,非所以折衝綏遠也。其收大司馬印綬,罷歸第。”即日賢與妻皆自殺,家惶恐夜葬。莽疑其詐死,有司奏請發賢棺,至獄診視。莽復風大司徒光奏:“賢質性巧佞,翼奸以獲封侯,父子專朝,兄弟並寵,多受賞賜,治第宅,造冢壙,放效無極,不異王制,費以萬萬計,國家爲空虛。父子驕蹇,至不爲使者禮,受賜不拜,罪惡暴著。賢自殺伏辜,死後父恭等不悔過,乃復以沙畫棺四時之色,左蒼龍,右白虎,上著金銀日月,玉衣珠璧以棺,至尊無以加。恭等幸得免於誅,不宜在中土。臣請收沒入財物縣官。諸以賢爲官者皆免。”父恭、弟寬信與家屬徙合浦,母別歸故郡鉅鹿。長安中小民讙譁,鄉其第哭,幾獲盜之。縣官斥賣董氏財凡四十三萬萬。賢既見發,裸診其屍,因埋獄中。
賢所厚吏沛硃詡自劾去大司馬府,買棺衣收賢屍葬之。王莽聞之而大怒,以它罪擊殺詡。詡子浮建武中貴顯,至大司馬、司空,封侯。而王閎王莽時爲牧守,所居見紀,莽敗乃去官。世祖下詔曰:“武王克殷,表商容之閭,閎修善謹敕,兵起,吏民獨不爭其頭首。今以閎子補吏。”至墨綬卒官。蕭鹹外孫雲。
贊曰:柔曼之傾意,非獨女德,蓋亦有男色焉。觀籍、閎、鄧、韓之徒非一,而董賢之寵尤盛,父子併爲公卿,可謂貴重人臣無二矣。然進不由道,位過其任,莫能有終,所謂愛之適足以害之者也。漢世衰於元、成,壞於哀、平。哀、平之際,國多釁矣。主疾無嗣,弄臣爲輔,鼎足不強,棟幹微撓。一朝帝崩,奸臣擅命,董賢縊死,丁、傅流放,辜及母后,奪位幽廢,咎在親便嬖,所任非仁賢。故仲尼著“損者三友”,王者不私人以官,殆爲此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