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鬼使同刘全夫妻二人出了阴司,那阴风遶遶,径到了长安大国,将刘全的魂灵推入金亭馆里,将翠莲的灵魂带进皇宫内院。只见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阴下,徐步绿苔而行,被鬼使扑个满怀,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将翠莲的魂灵推入玉英身内。鬼使回转阴司不题。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跌死,急走金銮殿,报与三宫皇后道:「宫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惊,随报太宗。太宗闻言,点头叹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问十代阎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果中其言。」合宫人都来悲切,尽到花阴下看时,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唐王道:「莫哭!莫哭!休惊了他。」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叫道:「御妹苏醒苏醒。」那宫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御妹,是我等在此。」宫主擡头睁眼观看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宫主道:「我那里得个甚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我丈夫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因为我三个月前拔金钗在门首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气塞胸堂,将白绫带悬梁缢死,撇下一双儿女,昼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被唐王钦差,赴阴司进瓜果,阎王怜悯,放我夫妻回来。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你等无礼!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闻言,与众宫人道:「想是御妹跌昏了,胡说哩。」传旨教太医院进汤药,将玉英扶入宫中。
唐王当殿,忽有当驾官奏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等旨。」唐王大惊,急传旨,将刘全召进,俯伏丹墀。太宗问道:「进瓜果之事何如?」刘全道:「臣顶瓜果,径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备言我王慇懃致谢之意。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阴司见些甚么来?」刘全道:「臣不曾远行,没见甚的,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姓名。臣将弃家舍子,因妻缢死,愿来进瓜之事,说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过我妻,就在森罗殿下相会。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甚么?」刘全道:「阎王不曾说甚么,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处,我还未曾得去找寻哩。」
唐王闻奏,满心欢喜,当对多官道:「朕别阎君,曾问宫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寿促。』却才御妹玉英花阴下跌死,朕急扶看,须臾苏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问他详细,他说的话,与刘全一般。」魏征奏道:「御妹偶尔寿促,少苏醒即说此言,此是刘全妻借尸还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请宫主出来,看他有甚话说。」唐王道:「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不知何如。」便教妃嫔入宫去请。那宫主在里面乱嚷道:「我吃甚么药?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凉瓦屋,不像这个害黄病的房子,花狸狐哨的门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处,只见四五个女官、两三个太监扶著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认得你丈夫么?」玉英道:「说那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与他生男育女,怎的不认得?」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那宫主下了宝殿,直至白玉阶前,见了刘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跌,被那些没道理的人围住我嚷,这是怎的说?」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观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认。唐王道:「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捉生替死却难逢。」好一个有道的君王,即将御妹的妆奁、衣物、首饰,尽赏赐了刘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著他带领御妹回去。他夫妻两个便在阶前谢了恩,欢欢喜喜还乡。有诗为证:
却说那尉迟恭将金银一库,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原来卖水为活,同妻张氏在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但赚得些钱儿,只以盘缠为足,其多少斋僧布施,买金银纸锭,记库焚烧,故有此善果臻身。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那世里却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尉迟恭将金银送上他门,諕得那相公、相婆魂飞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员,茅舍外车马骈集。那老两口子如痴如哑,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礼拜。尉迟恭道:「老人家请起。我虽是个钦差官,却赍著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他战兢兢的答道:「小的没有甚么金银放债,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尉迟恭道:「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只是你斋僧布施,尽其所用,就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阴司,阴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还魂复生,曾在那阴司里借了你一库金银,今此照数送还与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得快了。虽然是烧纸记库,此乃冥冥之事;况万岁爷爷那世里借了金银,有何凭据?我决不敢受。」尉迟恭道:「陛下说,借你的东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证。你收下罢。」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迟恭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具本差人启奏。太宗见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银,道:「此诚为善良长者。」即传旨教胡敬德将金银与他修理寺院,起盖生祠,请僧作善,就当还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阙谢恩宣旨,众皆知之。遂将金银买到城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周围有五十亩宽阔,在上兴工,起盖寺院,名「敕建相国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镌碑刻石,上写著「尉迟恭监造」,即今「大相国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著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那消个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传旨,著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傅奕闻旨,即上疏止浮图,以言无佛。表曰:
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涂六道,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闻俗徒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
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时有宰相萧瑀,出班俯顖奏曰:「佛法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寘严刑。」傅奕与萧瑀论辨,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礼悖所亲。萧瑀不生于空桑,乃遵无父之教,正所谓非孝者无亲。」萧瑀但合掌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福,其应何如。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大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达摩现像。自古以来,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陈者,罪之。」遂著魏征与萧瑀、张道源邀请诸佛,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坛主,设建道场。众皆顿首谢恩而退。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
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
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
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
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
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
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
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他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
当时三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瑀等蒙圣旨,选得高僧一名陈玄奘。」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江流儿叩头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禅心的和尚。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玄奘顿首谢恩,受了大阐官爵。又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毘卢帽一顶。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阇黎班首,书办旨意,前赴化生寺,择定吉日良时,开演经法。
玄奘再拜领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禅榻,装修功德,整理音乐。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诸所佛前,物件皆齐,头头有次。选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黄道良辰,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国戚皇亲,俱至期赴会,拈香听讲。有诗为证。诗曰:
贞观十三年,岁次己巳,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陈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那皇帝早朝已毕,帅文武多官,乘凤辇龙车,出离金銮宝殿,径上寺来拈香。怎见那銮驾?真个是:
一天瑞气,万道祥光。仁风轻淡荡,化日丽非常。千官环佩分前后,五卫旌旗列两旁。执金瓜,擎斧钺,双双对对;绛纱烛,御炉香,霭霭堂堂。龙飞凤舞,鹗荐鹰扬。圣明天子正,忠义大臣良。介福千年过舜禹,升平万代赛尧汤。又见那曲柄伞,滚龙袍,辉光相射;玉连环,彩凤扇,瑞霭飘扬。珠冠玉带,紫绶金章。护驾军千队,扶舆将两行。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幢幡飘舞,宝盖飞辉。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电彻。世尊金像貌臻臻,罗汉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炉焚檀降。瓶插仙花,锦树辉辉漫宝刹;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透清霄。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高僧罗列诵真经,愿拔孤魂离苦难。
至德渺茫,禅宗寂灭。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体用真常,无穷极矣。观彼孤魂,深宜哀愍。此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引归真路,普玩鸿蒙;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绛阙;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早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
太宗看了,满心欢喜,对众僧道:「汝等秉立丹衷,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那一千二百僧,一齐顿首称谢。当日三斋已毕,唐王驾回。待七日正会,复请拈香。时天色将晚,各官俱退。怎见得好晚?你看那: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自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实有德行者。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师坛主,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你道他是何宝贝?有一件锦襕异宝袈裟、九环锡杖。还有那金紧禁三个箍儿,密密藏收,以俟后用。只将袈裟、锡杖出卖。
长安城里,有那选不中的愚僧,倒有几贯村钞。见菩萨变化个疥癞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头,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那癞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菩萨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杖价值二千两。」那愚僧笑道:「这两个癞和尚是疯子!是傻子!这两件粗物,就卖得七千两银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拿了去!卖不成!」
那菩萨更不争吵,与木叉往前又走。行勾多时,来到东华门前,正撞著宰相萧瑀散朝而回,众头踏喝开街道。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拿著袈裟,径迎著宰相。宰相勒马观看,见袈裟艳艳生光,著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价几何,菩萨道:「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萧瑀道:「有何好处,值这般高价?」菩萨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萧瑀道:「何为好?何为不好?」菩萨道:「著了我袈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便是好处;若贪淫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毁经谤佛的凡夫,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又问道:「何为要钱,不要钱?」菩萨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这便是要钱;若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将袈裟、锡杖情愿送他,与我结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萧瑀闻言,倍添春色,知他是个好人。即便下马,与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满朝的文武无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陆大会,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陈玄奘法师穿用。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
菩萨欣然从之,拽转步,径进东华门里。黄门官转奏,蒙旨宣至宝殿。见萧瑀引著两个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唐王问曰:「萧瑀来奏何事?」萧瑀俯伏阶前道:「臣出了东华门前,偶遇二僧,乃卖袈裟与锡杖者。臣思法师玄奘可著此服,故领僧人启见。」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更不行礼,因问袈裟之价,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处,就值许多?」菩萨道:
这袈裟,龙披一缕,免大鹏吞噬之灾;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处,有万神朝礼;凡举动,有七佛随身。这袈裟,是冰蚕造练抽丝,巧匠翻腾为线,仙娥织就,神女机成,方方簇幅绣花缝。片片相帮堆锦簆。玲珑散碎斗妆花,色亮飘光喷宝艳。穿上满身红雾遶,脱来一段彩云飞。三天门外透元光,五岳山前生宝气。重重嵌就西番莲,灼灼悬珠星斗象。四角上有夜明珠,攒顶间一颗祖母绿。虽无全照原本体,也有生光八宝攒。这袈裟,闲时折叠,遇圣才穿。闲时折叠,千层包裹透虹霓;遇圣才穿,惊动诸天神鬼怕。上边有如意珠、摩尼珠、辟尘珠、定风珠;又有那红玛瑙、紫珊瑚、夜明珠、舍利子。偷月沁白,与日争红。条条仙气盈空,朵朵祥光捧圣。条条仙气盈空,照彻了天关;朵朵祥光捧圣,影遍了世界。照山川,惊虎豹;影海岛,动鱼龙。沿边两道销金锁,叩领连环白玉琮。
唐王闻言,即命展开袈裟,从头细看,果然是件好物。道:「大法长老,实不瞒你。朕今大开善教,广种福田,见在那化生寺聚集多僧,敷演经法。内中有一个大有德行者,法名玄奘。朕买你这两件宝物,赐他受用。你端的要价几何?」菩萨闻言,与木叉合掌皈依,道声佛号,躬身上启道:「既有德行,贫僧情愿送他,决不要钱。」说罢,抽身便走。唐王急著萧瑀扯住,欠身立于殿上,问曰:「你原说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你见朕要买,就不要钱,敢是说朕心倚恃君位,强要你的物件?更无此理。朕照你原价奉偿,却不可推避。」菩萨起手道:「贫僧有愿在前,原说果有敬重三宝,见善随喜,皈依我佛,不要钱,愿送与他。今见陛下明德止善,敬我佛门;况又高僧有德有行,宣扬大法,理当奉上,决不要钱。贫僧愿留下此物告回。」唐王见他这等懃恳,甚喜。随命光禄寺,大排素宴酬谢。菩萨又坚辞不受,畅然而去,依旧望都土地庙中隐避不题。
却说太宗设午朝,著魏征赍旨,宣玄奘入朝。那法师正聚众登坛,讽经诵偈,一闻有旨,随下坛整衣,与魏征同往见驾。太宗道:「求证善事,有劳法师,无物酬谢。早间萧瑀迎著二僧,愿送锦襕异宝袈裟一件,九环锡杖一条。今特召法师领去受用。」玄奘叩头谢恩。太宗道:「法师如不弃,可穿上与朕看看。」长老遂将袈裟抖开,披在身上,手持锡杖,侍立阶前。君臣个个忻然。诚为如来佛子。你看他:
凛凛威颜多雅秀,佛衣可体如裁就。
晖光艳艳满乾坤,结彩纷纷凝宇宙。
朗朗明珠上下排,层层金线穿前后。
兜罗四面锦沿边,万样稀奇铺绮绣。
八宝妆花缚钮丝,金环束领攀绒扣。
佛天大小列高低,星象尊卑分左右。
玄奘法师大有缘,现前此物堪承受。
浑如极乐活阿罗,赛过西方真觉秀。
锡杖叮当斗九环,毘卢帽映多丰厚。
诚为佛子不虚传,胜似菩提无诈谬。
当时文武阶前喝采。太宗喜之不胜,即著法师穿了袈裟,持了宝杖;又赐两队仪从,著多官送出朝门,教他上大街行道,往寺里去,就如中状元夸官的一般。这去玄奘再拜谢恩,在那大街上,烈烈轰轰,摇摇摆摆。你看那长安城里,行商坐贾、公子王孙、墨客文人、大男小女,无不争看夸奖,俱道:「好个法师,真是个活罗汉下降,活菩萨临凡。」
当有菩萨与木叉道:「今日是水陆正会,以一七继七七,可矣了。我和你杂在众人丛中,一则看他那会何如,二则看金蝉子可有福穿我的宝贝,三则也听他讲的是那一门经法。」两人随投寺里。正是有缘得遇旧相识,般若还归本道场。入到寺里观看,真个是:
那法师在台上念一会《受生度亡经》,谈一会《安邦天宝篆》,又宣一会《劝修功卷》。这菩萨近前来,拍著宝台,厉声高叫道:「那和尚,你只会谈小乘教法,可会谈大乘么?」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老师父,弟子失瞻多罪。见前的盖众僧人,都讲的是小乘教法,却不知大乘教法如何。」菩萨道:「你这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
正讲处,有那司香巡堂官急奏唐王道:「法师正讲谈妙法,被两个疥癞游僧扯下来乱说胡话。」王令擒来。只见许多人将二僧推拥进后法堂,见了太宗,那僧人手也不起,拜也不拜,仰面道:「陛下问我何事?」唐王却认得他,道:「你是前日送袈裟的和尚?」菩萨道:「正是。」太宗道:「你既来此处听讲,只该吃些斋便了,为何与我法师乱讲,扰乱经堂,误我佛事?」菩萨道:「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教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太宗正色喜问道:「你那大乘佛法在于何处?」菩萨道:「在大西天天竺国大雷音寺我佛如来处,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太宗道:「你可记得么?」菩萨道:「我记得。」太宗大喜道:「教法师引去,请上台开讲。」
那菩萨带了木叉,飞上高台,遂踏祥云,直至九霄,现出救苦原身,托了净瓶杨柳。左边是木叉惠岸,执著棍,抖擞精神。喜的个唐王朝天礼拜,众文武跪地焚香。满寺中僧尼道俗、士人工贾,无一人不拜祷道:「好菩萨!好菩萨!」有赞为证。但见那:
瑞霭散缤纷,祥光护法身。九霄华汉里,现出女真人。那菩萨,头上戴一顶金叶纽、翠花铺、放金光、生瑞气的垂珠缨络;身上穿一领淡淡色、浅浅妆、盘金龙、飞彩凤的结素蓝袍;胸前挂一面对月明、舞清风、杂宝珠、攒翠玉的砌香环珮;腰间系一条冰蚕丝、织金边、登彩云、促瑶海的锦绣绒裙;面前又领一个飞东洋、游普世、感恩行孝、黄毛红嘴白鹦哥。手内托著一个施恩济世的宝瓶,瓶内插著一枝洒青霄、撒大恶、扫开残雾垂杨柳。玉环穿绣扣,金莲足下深。三天许出入。这才是救苦救难观世音。
喜的个唐太宗忘了江山,爱的那文武官失却朝礼,盖众多人都念「南无观世音菩萨」。太宗即传旨,教巧手丹青描下菩萨真像。旨意一声,选出个图神写圣、远见高明的吴道子(此人即后图功臣于凌烟阁者)。当时展开妙笔,图写真形。那菩萨祥云渐远,霎时间不见了金光。只见那半空中滴溜溜落下一张简帖,上有几句颂子,写得明白。颂曰:
太宗见了颂子,即命众僧:「且收胜会,待我差人取得大乘经来,再秉丹诚,重修善果。」众官无不遵依。当时在寺中问曰:「谁肯领朕旨意,上西天拜佛求经?」问不了,傍边闪过法师,帝前施礼道:「贫僧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与陛下求取真经,祈保我王江山永固。」唐王大喜,上前将御手扶起道:「法师果能尽此忠贤,不怕程途遥远,跋涉山川,朕情愿与你拜为兄弟。」玄奘顿首谢恩。唐王果是十分贤德,就去那寺里佛前,与玄奘拜了四拜,口称「御弟圣僧」。玄奘感谢不尽道:「陛下,贫僧有何德何能,敢蒙天恩眷顾如此?我这一去,定要捐躯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经,即死也不敢回国,永堕沉沦地狱。」随在佛前拈香,以此为誓。唐王甚喜,即命回銮,待选良利日辰,发牒出行,遂此驾回各散。
玄奘亦回洪福寺里。那本寺多僧与几个徒弟,早闻取经之事,都来相见,因问:「发誓愿上西天,实否?」玄奘道:「是实。」他徒弟道:「师父啊,尝闻人言,西天路远,更多虎豹妖魔。只怕有去无回,难保身命。」玄奘道:「我已发了洪誓大愿,不取真经,永堕沉沦地狱。大抵是受王恩宠,不得不尽忠以报国耳。我此去真是渺渺茫茫,吉凶难定。」又道:「徒弟们,我去之后,或三二年,或五七年,但看那山门里松枝头向东,我即回来;不然,断不回矣。」众徒将此言切切而记。
次早,太宗设朝,聚集文武,写了取经文牒,用了通行宝印。有钦天监奏曰:「今日是人尊吉星,堪宜出行远路。」唐王大喜。又见黄门官奏道:「御弟法师朝门外候旨。」随即宣上宝殿道:「御弟,今日是出行吉日。这是通关文牒。朕又有一个紫金钵盂,送你途中化斋而用。再选两个长行的从者。又钦赐你马一匹,送为远行脚力。你可就此行程。」玄奘大喜,即便谢了恩,领了物事,更无留滞之意。唐王排驾,与多官同送至关外。只见那洪福寺僧与诸徒将玄奘的冬夏衣服,俱送在关外相等。唐王见了,先教收拾行囊、马匹,然后著官人执壶酌酒。太宗举爵,又问曰:「御弟雅号甚称?」玄奘道:「贫僧出家人,未敢称号。」太宗道:「当时菩萨说,西天有经三藏。御弟可指经取号,号作三藏何如?」玄奘又谢恩,接了御酒道:「陛下,酒乃僧家头一戒,贫僧自为人,不会饮酒。」太宗道:「今日之行,比他事不同,此乃素酒,只饮此一杯,以尽朕奉饯之意。」三藏不敢不受,接了酒,方待要饮,只见太宗低头,将御指拾一撮尘土,弹入酒中。三藏不解其意,太宗笑道:「御弟啊,这一去,到西天,几时可回?」三藏道:「只在三年,径回上国。」太宗道:「日久年深,山遥路远,御弟可进此酒:宁恋本乡一捻土,莫爱他乡万两金。」三藏方悟捻土之意,复谢恩饮尽,辞谢出关而去。唐王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