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六健将出洞门,径往西南上,依路而走。行者心中暗想道:「他要请老大王吃我师父,老大王断是牛魔王。自老孙当年与他相会,真个意合情投,交游甚厚。至如今我归正道,他还是邪魔。虽则久别,还记得他模样。且等老孙变作牛魔王,哄他一哄,看是何如。」
那一伙厮拖厮扯正行时,忽然看见牛魔王坐在中间,慌得兴烘掀、掀烘兴扑的跪下道:「老大王爷爷在这里也。」那云里雾、雾里云、急如火、快如风都是肉眼凡胎,那里认得真假,也就一同跪倒,磕头道:「爷爷,小的们是火云洞圣婴大王处差来,请老大王爷爷去吃唐僧肉,寿延千纪哩。」行者借口答道:「孩儿们起来,同我回家去,换了衣服来也。」小妖叩头道:「望爷爷方便,不消回府罢。路程遥远,恐我大王见责,小的们就此请行。」行者笑道:「好乖儿女。也罢,也罢,向前开路,我和你去来。」六怪抖擞精神,向前喝路。大圣随后而来。
不多时,早到了本处。快如风、急如火撞进洞里:「报大王:老大王爷爷来了。」妖王欢喜道:「你们却中用,这等来的快。」即便叫各路头目摆队伍,开旗鼓,迎接老大王爷爷。满洞群妖遵依旨令,齐齐整整,摆将出去。这行者昂昂烈烈,挺著胸脯,把身子抖了一抖,却将那架鹰犬的毫毛都收回身上。拽开大步,径走入门里,坐在南面当中。红孩儿当面跪下,朝上叩头道:「父王,孩儿拜揖。」行者道:「孩儿免礼。」那妖王四大拜,拜毕,立于下手。行者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妖王躬身道:「孩儿不才,昨日获得一人,乃东土大唐和尚。常听得人讲,他是一个十世修行之人,有人吃他一块肉,寿似蓬瀛不老仙。愚男不敢自食,特请父王同享唐僧之肉,寿延千纪。」
行者闻言,打了个失惊道:「我儿,是那个唐僧?」妖王道:「是往西天取经的人也。」行者道:「我儿,可是孙行者师父么?」妖王道:「正是。」行者摆手摇头道:「莫惹他,莫惹他。别的还好惹,孙行者是那样人哩。我贤郎你不曾会他,那猴子神通广大,变化多端。他曾大闹天宫,玉皇上帝差十万天兵,布下天罗地网,也不曾捉得他。你怎么敢吃他师父?快早送出去还他,不要惹那猴子。他若打听著你吃了他师父,他也不来和你打,他只把那金箍棒往山腰里搠个窟窿,连山都掬了去。我儿,弄得你何处安身?教我倚靠何人养老?」
妖王道:「父王说那里话,长他人志气,灭孩儿的威风。那孙行者共有兄弟三人,领唐僧在我半山之中,被我使个变化,将他师父摄来。他与那猪八戒当时寻到我的门前,讲甚么攀亲托熟之言,被我怒发冲天,与他交战几合,也只如此,不见甚么高作。那猪八戒刺邪里就来助战,是孩儿吐出三昧真火,把他烧败了一阵。慌得他去请四海龙王助雨,又不能灭得我三昧真火,被我烧了一个小发昏,连忙著猪八戒去请南海观音菩萨。是我假变观音,把猪八戒赚来,见吊在如意袋中,也要蒸他与众小的们吃哩。那行者今早又来我的门首吆喝,我传令教拿他,慌得他把包袱都丢下走了。却才去请父王来看看唐僧活像,方可蒸与你吃,延寿长生不老也。」
行者笑道:「我贤郎啊,你只知有三昧火赢得他,不知他有七十二般变化哩。」妖王道:「凭他怎么变化,我也认得,谅他决不敢进我门来。」行者道:「我儿,你虽然认得他,他却不变大的,如狼犺大象,恐进不得你门;他若变作小的,你却难认。」妖王道:「凭他变甚小的,我这里每一层门上有四五个小妖把守,他怎生得入?」行者道:「你是不知。他会变苍蝇、蚊子、虼蚤,或是蜜蜂、蝴蝶并蟭蟟虫等项,又会变我模样,你却那里认得?」妖王道:「勿虑,他就是铁胆铜心,也不敢近我门来也。」
行者道:「既如此说,贤郎甚有手段,实是敌得他过,方来请我吃唐僧的肉,奈何我今日还不吃哩。」妖王道:「如何不吃?」行者道:「我近来年老,你母亲常劝我作些善事。我想无甚作善,且持些斋戒。」妖王道:「不知父王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也不是长斋,也不是月斋,唤做雷斋,每月只该四日。」妖王问:「是那四日?」行者道:「三辛逢初六。今朝是辛酉日,一则当斋,二来酉不会客。且等明日,我去亲自刷洗蒸他,与儿等同享罢。」
那妖王闻言,心中暗想道:「我父王平日吃人为生,今活够有一千余岁,怎么如今又吃起斋来了?想当初作恶多端,这三四日斋戒,那里就积得过来?此言有假,可疑,可疑。」即抽身走出二门之下,叫六健将来问:「你们老大王是那里请来的?」小妖道:「是半路请来的。」妖王道:「我说你们来的快。不曾到家么?」小妖道:「是,不曾到家。」妖王道:「不好了,著了他假也,这不是老大王。」小妖一齐跪下道:「大王,自家父亲也认不得?」妖王道:「观其形容动静都像,只是言语不像。只怕著了他假,吃了人亏。你们都要仔细:会使刀的刀要出鞘,会使枪的枪要磨明;会使棍的使棍,会使绳的使绳。待我再去问他,看他言语如何。若果是老大王,莫说今日不吃,明日不吃,便迟个月何妨?假若言语不对,只听我哏的一声,就一齐下手。」群魔各各领命讫。
这妖王复转身到于里面,对行者当面又拜。行者道:「孩儿,家无常礼,不须拜。但有甚话,只管说来。」妖王伏于地下道:「愚男一则请来奉献唐僧之肉,二来有句话儿上请:我前日闲行,驾祥光,直至九霄空内,忽逢著祖庭道龄张先生。」行者道:「可是做天师的张道龄么?」妖王道:「正是。」行者问曰:「有甚话说?」妖王道:「他见孩儿生得五官周正,三停平等,他问我是几年那月那日那时出世。儿因年幼,记得不真。先生子平精熟,要与我推看五星。今请父王,正欲问此。倘或下次再得会他,好烦他推算。」行者闻言,坐在上面暗笑道:「好妖怪哑!老孙自归佛果,保唐师父,一路上也捉了几个妖精,不似这厮克剥。他问我甚么家长礼短、少米无柴的话说,我也好信口捏脓答他。他如今问我生年月日,我却怎么知道?」好猴王,也十分乖巧:巍巍端坐中间,也无一些儿惧色,面上反喜盈盈的笑道:「贤郎请起。我因年老,连日有事不遂心怀,把你生时果偶然忘了,且等到明日回家,问你母亲便知。」
妖王道:「父王把我八个字时常不离口论说,说我有同天不老之寿,怎么今日一旦忘了?岂有此理,必是假的。」哏的一声,群妖枪刀簇拥,望行者没头没脸的劄来。这大圣使金箍棒架住了,现出本像,对妖精道:「贤郎,你却没理那里儿子好打爷的?」那妖王满面羞惭,不敢回视。行者化金光,走出他的洞府。小妖道:「大王,孙行者走了。」妖王道:「罢罢罢,让他走了罢,我吃他这一场亏也。且关了门,莫与他打话,只来刷洗唐僧,蒸吃便罢。」
却说那行者搴著铁棒,呵呵大笑,自涧那边而来。沙僧听见,急出林迎著道:「哥啊,这半日方回,如何这等哂笑,想救出师父来也?」行者道:「兄弟,虽不曾救得师父,老孙却得个上风来了。」沙僧道:「甚么上风?」行者道:「原来猪八戒被那怪假变观音哄将回来,吊于皮袋之内。我欲设法救援,不期他著甚么六健将去请老大王来吃师父肉。是老孙想著他老大王必是牛魔王,就变了他的模样,充将进去,坐在中间。他叫父王,我就应他;他便叩头,我就直受。著实快活,果然得了上风。」沙僧道:「哥啊,你便图这般小便宜,恐师父性命难保。」行者道:「不须虑,等我去请菩萨来。」沙僧道:「你还腰疼哩。」行者道:「我不疼了。古人云:『人逢喜事精神爽。』你看著行李、马匹,等我去。」沙僧道:「你置下仇了,恐他害我师父,你须快去快来。」行者道:「我来得快,只消顿饭时,就回来矣。」
好大圣,说话间躲离了沙僧,纵觔斗云,径投南海。在那半空里,那消半个时辰,望见普陀山景。须臾,按下云头,直至落伽崖上。端肃正行,只见二十四路诸天迎著道:「大圣,那里去?」行者作礼毕,道:「要见菩萨。」诸天道:「少停,容通报。」时有鬼子母诸天来潮音洞外报道:「菩萨得知:孙悟空特来参见。」菩萨闻报,即命进去。大圣敛衣皈命,捉定步,径入里边,见菩萨倒身下拜。菩萨道:「悟空,你不领金蝉子西方求经去,却来此何干?」行者道:「上告菩萨:弟子保护唐僧前行,至一方,乃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一个红孩儿妖精,唤作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摄去。是弟子与猪悟能等寻至门前,与他交战。他放出三昧火来,我等不能取胜,救不出师父。急上东洋大海,请到四海龙王,施雨水,又不能胜火,把弟子都熏坏了,几乎丧了残生。」菩萨道:「既他是三昧火,神通广大,怎么去请龙王,不来请我?」行者道:「本欲来的,只是弟子被烟熏了,不能驾云,却教猪八戒来请菩萨。」菩萨道:「悟能不曾来哑。」行者道:「正是。未曾到得宝山,被那妖精假变做菩萨模样,把猪八戒又赚入洞中,现吊在一个皮袋里,也要蒸吃哩。」
菩萨听说,心中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諕得那行者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萨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坏了他的德行,就把净瓶掼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一件大人事?」
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
世隐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晓鬼神机。
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
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台伴伏羲。
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
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
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
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还驮佛祖碑。
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
那龟驮著净瓶,爬上崖边,对菩萨点头二十四点,权为二十四拜。行者见了,暗笑道:「原来是看瓶的。想是不见瓶,就问他要。」菩萨道:「悟空,你在下面说甚么?」行者道:「没说甚么。」菩萨教:「拿上瓶来。」这行者即去拿瓶。唉!莫想拿得他动。好便似蜻蜓撼石柱,怎生摇得半分毫?行者上前跪下道:「菩萨,弟子拿不动。」菩萨道:「你这猴头,只会说嘴。瓶儿你也拿不动,怎么去降妖缚怪?」行者道:「不瞒菩萨说。平日拿得动,今日拿不动。想是吃了妖精亏,觔力弱了。」菩萨道:「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是净瓶抛下海去,这一时间,转过了三江五湖、八海四渎、溪源潭洞之间,共借了一海水在里面。你那里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动也。」行者合掌道:「是,弟子不知。」
那菩萨走上前,将右手轻轻的提起净瓶,托在左手掌上。只见那龟点点头,钻下水去了。行者道:「原来是个养家看瓶的夯货。」菩萨坐定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著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甚么东西作当。」行者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门,一向不干那样事了。你教我留些当头,却将何物?我身上这件绵布直裰,还是你老人家赐的。这条虎皮裙子,能值几个铜钱?这根铁棒,早晚却要护身。但只是头上这个箍儿,是个金的,却又被你弄了个方法儿长在我头上,取不下来。你今要当头,情愿将此为当。你念个松箍儿咒,将此除去罢;不然,将何物为当?」菩萨道:「你好自在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铁棒、金箍,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罢。」行者道:「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与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菩萨骂道:「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教我这善财也难舍。」行者笑道:「菩萨,你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难罢。」那菩萨:
孙大圣十分欢喜,请观音出了潮音仙洞。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岩上。菩萨道:「悟空,过海。」行者躬身道:「请菩萨先行。」菩萨道:「你先过去。」行者磕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觔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菩萨闻言,即著善财龙女去莲花池里劈一瓣莲花,放在石岩下边水上。教行者:「你上那莲花瓣儿,我渡你过海。」行者见了道:「菩萨,这花瓣儿又轻又薄,如何载得我起?这一屣翻跌下水去,却不湿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菩萨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不敢推辞,舍命往上跳。果然先见轻小,到上面比海船还大三分。行者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菩萨道:「既载得,如何不过去?」行者道:「又没了篙、桨、篷、桅,怎生得过?」菩萨道:「不用。」只把他一口气吹开吸拢,又著实一口气吹过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却脚屣实地,笑道:「这菩萨卖弄神通,把老孙这等呼来喝去,全不费力也。」
那菩萨吩咐概众诸天各守仙境,著善财龙女闭了洞门。他却纵祥云,躲离普陀岩,到那边叫:「惠岸何在?」惠岸(乃托塔李天王第二个太子,俗名木叉是也。)乃菩萨亲传授的徒弟,不离左右,称为护法惠岸行者。惠岸即对菩萨合掌伺候。菩萨道:「你快上界去,见你父王,问他借天罡刀来一用。」惠岸道:「师父用著几何?」菩萨道:「全副都要。」
惠岸领命,即驾云头,径入南天门里,到云楼宫殿,见父王下拜。天王见了,问:「儿从何来?」木叉道:「师父是孙悟空请来降妖,著儿拜上父王,将天罡刀借了一用。」天王即唤哪吒将刀取三十六把,递与木叉。木叉对哪吒说:「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亲:我事紧急,等送刀来再磕头罢。」忙忙相别,按落祥光,径至南海,将刀捧与菩萨。
菩萨接在手中,抛将去,念个咒语,只见那刀化作一座千叶莲台。菩萨纵身上去,端坐在中间。行者在傍暗笑道:「这菩萨省使俭用。那莲花池里有五色宝莲台,舍不得坐将来,却又问别人去借。」菩萨道:「悟空,休言语,跟我来也。」却才都驾著云头,离了海上。白鹦哥展翅前飞,孙大圣与惠岸随后。
顷刻间,早见一座山头。行者道:「这山就是号山了。从此处到那妖精门首,约摸有四百余里。」菩萨闻言,即命住下祥云,在那山头上念一声「唵」字咒语。只见那山左山右,走出许多神鬼,却乃是本山土地众神,都到菩萨宝莲座下磕头。菩萨道:「汝等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魔王,你与我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巅峰之上安生。」众神遵依而退。须臾间,又来回复。菩萨道:「既然干净,俱各回祠。」遂把净瓶扳倒,唿喇喇倾出水来,就如雷响。真个是:
漫过山头,冲开石壁。漫过山头如海势,冲开石壁似汪洋。黑雾涨天全水气,沧波影日晃寒光。遍崖冲玉浪,满海长金连。菩萨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禅。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昙花嫩,香草舒开贝叶鲜。紫竹几竿鹦鹉歇,青松数簇鹧鸪喧。万叠波涛莲四野,只闻风吼水漫天。
孙大圣见了,暗中赞叹道:「果然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将瓶儿望山一倒,管甚么禽兽蛇虫哩。」菩萨叫:「悟空,伸手过来。」行者即忙敛袖,将左手伸出。菩萨拔杨柳枝,蘸甘露,把手心里写一个「迷」字。教他:「捏著拳头,快去与那妖精索战,许败不许胜。败将来我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
行者领命,返云光,径来至洞口。一只手使拳,一只手使棒,高叫道:「妖怪开门!」那些小妖又进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妖王道:「紧关了门,莫睬他。」行者叫道:「好儿子!把老子赶在门外,还不开门?」小妖又报道:「孙行者骂出那话儿来了。」妖王只教:「莫睬他。」行者叫两次,见不开门,心中大怒,举铁棒,将门一下,打了一个窟窿。慌得那小妖跌将进去道:「孙行者打破门了。」妖王见报几次,又听说打破前门,急纵身,跳将出去,挺长枪,对行者骂道:「这猴子,老大不识起倒。我让你得些便宜,你还不知尽足,又来欺我。打破我门,你该个甚么罪名?」行者道:「我儿,你赶老子出门,你该个甚么罪名?」
那妖王羞怒,绰长枪,劈胸便刺;这行者,举铁棒,架隔相还。一番搭上手,斗经四五个回合,行者捏著拳头,拖著棒,败将下来。那妖王立在山前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哩。」行者道:「好儿子,天看著你哩。你来。」那妖精闻言,愈加嗔怒,喝一声,赶到面前,挺枪又刺;这行者抡棒,又战几合,败阵又走。那妖王骂道:「猴子,你在前有二三十合的本事,你怎么如今正斗时就要走了,何也?」行者笑道:「贤郎,老子怕你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了,你上来。」行者道:「既不放火,走开些,好汉子莫在家门前打人。」那妖精不知是诈,真个举枪又赶。行者拖了棒,放了拳头。那妖王著了迷乱,只情追赶。前走的如流星过度,后走的如弩箭离弦。
不一时,望见那菩萨了。行者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饶我罢。你如今赶至南海观音菩萨处,怎么还不回去?」那妖王不信,咬著牙,只管赶来。行者将身一幌,藏在那菩萨的神光影里。这妖精见没了行者。走近前,睁圆眼,对菩萨道:「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不答应。妖王撚转长枪,喝道:「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菩萨也不答应。妖精望菩萨劈心刺一枪来。那菩萨化道金光,径走上九霄空内。行者跟定道:「菩萨,你好欺伏我罢了,那妖精再三问你,你怎么推聋装哑,不敢做声,被他一枪搠走了,却把那个莲台都丢下耶?」菩萨只教:「莫言语,看他再要怎的。」
此时行者与木叉俱在空中,并肩同看。只见那妖呵呵冷笑道:「泼猴头,错认了我也。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甚人,几番家战我不过,又去请个甚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枪,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好妖精,他也学菩萨,盘手盘脚的坐在当中。行者看见道:「好好好,莲花台儿好送人了。」菩萨道:「悟空,你又说甚么?」行者道:「说甚?说甚?莲台送了人了。那妖精坐放臀下,终不得你还要哩?」菩萨道:「正要他坐哩。」行者道:「他的身躯小巧,比你还坐得稳当。」菩萨叫:「莫言语,且看法力。」
他将杨柳枝往下指定,叫一声:「退!」只见那莲台花彩俱无,祥光尽散,原来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叉:「使降妖杵,把刀柄儿打打去来。」那木叉按下云头,将降魔杵如筑墙一般,筑了有千百余下。那妖精穿通两腿刀尖出,血注成汪皮肉开。好怪物,你看他咬著牙,忍著痛,且丢了长枪,用手将刀乱拔。行者却道:「菩萨啊,那怪物不怕痛,还拔刀哩。」菩萨见了,唤上木叉:「且莫伤他生命。」却又把杨柳枝垂下,念声「唵」字咒语,那天罡刀都变做倒须钩儿,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却才慌了,扳著刀尖,痛声苦告道:「菩萨,我弟子有眼无珠,不识你广大法力。千乞垂慈,饶我性命,再不敢恃恶,愿入法门戒行也。」
菩萨闻言,却与二行者、白鹦哥低下金光,到了妖精面前,问道:「你可受吾戒行么?」妖王点头滴泪道:「若饶性命,愿受戒行。」菩萨道:「你可入我门么?」妖王道:「果饶性命,愿入法门。」菩萨道:「既如此,我与你摩顶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头刀儿,近前去,把那怪分顶剃了几刀,剃作一个太山压顶,与他留下三个顶搭,挽起三个窝角揪儿。行者在傍笑道:「这妖精大晦气,弄得不男不女,不知像个甚么东西。」菩萨道:「你今既受我戒,我却也不慢你,称你做善财童子,如何?」那妖点头受持,只望饶命。菩萨却用手一指,叫声:「退!」撞的一声,天罡刀都脱落尘埃,那童子身躯不损。
却说那童子野性不定,见那腿疼处不疼,臀破处不破,头挽了三个揪儿,他走去绰起长枪,望菩萨道:「那里有甚真法力降我?原来是个掩样术法儿。不受甚戒,看枪!」望菩萨劈脸刺来。恨得个行者抡铁棒要打。菩萨只叫:「莫打,我自有惩治。」却又袖中取出一个金箍儿来道:「这宝贝原是我佛如来赐我往东土寻取经人的金、紧、禁三个箍儿。紧箍儿先与你戴了;禁箍儿收了守山大神;这个金箍儿未曾舍得与人,今观此怪无礼,与他罢。」好菩萨,将箍儿迎风一幌,叫声:「变!」即变作五个箍儿,望童子身上抛了去,喝声:「著!」一个套在他头顶上,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上,两个套在他左右脚上。菩萨道:「悟空,走开些,等我念念金箍儿咒。」行者慌了道:「菩萨呀,请你来此降妖,如何却要咒我?」菩萨道:「这篇咒不是紧箍儿咒咒你的,是金箍儿咒咒那童子的。」行者却才放心,紧随左右,听他念咒。菩萨捻著诀,默默的念了几遍,那妖精搓耳揉腮,攒蹄打滚。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