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蜀漢建興六年秋九月,魏都督曹休被東吳陸遜大破於石亭,車仗、馬匹、軍資、器械並皆罄盡。休惶恐之甚,氣憂成病,到洛陽,疽發背而死。魏主曹睿敕令厚葬。司馬懿引兵還,衆將接入,問曰:“曹都督兵敗,即元帥之干係,何故急回耶?”懿曰:“吾料諸葛亮知吾兵敗,必乘虛來取長安。倘隴西緊急,何人救之?吾故回耳。”衆皆以爲懼怯,哂笑而退。
卻說東吳遣使致書蜀中,請兵伐魏,並言大破曹休之事:一者顯自己威風,二者通和會之好。後主大喜,令人持書至漢中,報知孔明。時孔明兵強馬壯,糧草豐足,所用之物,一切完備,正要出師。聽知此信,即設宴大會諸將,計議出師。忽一陣大風,自東北角上而起,把庭前松樹吹折。衆皆大驚。孔明就佔一課,曰:“此風主損一大將。”諸將未信。正飲酒間,忽報:“鎮南將軍趙雲長子趙統、次子趙廣來見丞相。”孔明大驚,擲杯於地曰:“子龍休矣!”二子入見,拜哭曰:“某父昨夜三更病重而死。”孔明跌足而哭曰:“子龍身故,國家損一棟樑,吾去一臂也!”衆將無不揮涕。孔明令二子入成都面君報喪。後主聞雲死,放聲大哭曰:“朕昔年幼,非子龍則死於亂軍之中矣!”即下詔追贈大將軍,諡封順平侯,敕葬於成都錦屏山之東,建立廟堂,四時享祭。後人有詩曰:
卻說後主思念趙雲昔日之功,祭葬甚厚;封趙統爲虎賁中郎,趙廣爲牙門將,就令守墳。二人辭謝而去。忽近臣奏曰:“諸葛丞相將軍馬分撥已定,即日將出師伐魏。”後主問在朝諸臣,諸臣多言未可輕動。後主疑慮未決。忽奏:“丞相令楊儀齎《出師表》至。”後主宣入,儀呈上表章。後主就御案上拆視,其表曰:
先帝慮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故託臣以討賊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故知臣伐賊,才弱敵強也。然不伐賊,王業亦亡。惟坐而待亡,孰與伐之?是故託臣而弗疑也。臣受命之日,寢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故五月渡滬,深入不毛,並日而食。臣非不自惜也,顧王業不可偏安於蜀都,故冒危難,以奉先帝之遺意。而議者謂爲非計。今賊適疲於西,又務於東,兵法乘勞,此進趨之時也。謹陳其事如左:
高帝明並日月,謀臣淵深,然涉險被創,危然後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謀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長策取勝,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劉繇、王朗,各據州郡,論安言計,動引聖人,羣疑滿腹,衆難塞胸;今歲不戰,明年不徵,使孫策坐大,遂並江東,此臣之未解二也。曹操智計,殊絕於人,其用兵也,彷彿孫、吳,然困於南陽,險於烏巢,危於祁連,逼於黎陽,幾敗北山,殆死潼關,然後僞定一時耳;況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曹操五攻昌霸不下,四越巢湖不成,任用李服而李服圖之,委任夏侯而夏侯敗亡,先帝每稱操爲能,猶有此失;況臣駑下,何能必勝?此臣之未解四也。自臣到漢中,中間期年耳,然喪趙雲、陽羣、馬玉、閻芝、丁立、白壽、劉郃、鄧銅等及曲長屯將七十餘人,突將無前,賨、叟、青羌散騎武騎一千餘人,此皆數十年之內所糾合四方之精銳,非一州之所有;若複數年,則損三分之二也,當何以圖敵?此臣之未解五也。今民窮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則住與行,勞費正等。而不及今圖之,欲以一州之地,與賊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難平者,事也。昔先帝敗軍於楚,當此之時,曹操拊手,謂天下已定。然後先帝東連吳越,西取巴蜀,舉兵北征,夏侯授首,此操之失計,而漢事將成也。然後吳更違盟,關羽毀敗,秭歸蹉跌,曹丕稱帝,凡事如是,難可逆見。臣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至於成敗利鈍,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早有細作報入洛陽。司馬懿奏知魏主,大會文武商議。大將軍曹真出班奏曰:“臣昨守隴西,功微罪大,不勝惶恐。今乞引大軍往擒諸葛亮。臣近得一員大將,使六十斤大刀,騎千里征馬,開兩石鐵胎弓,暗藏三個流星錘,百發百中,有萬夫不當之勇,乃隴西狄道人,姓王名雙,字子全。臣保此人爲先鋒。”睿大喜,便召王雙上殿。視之,身長九尺,面黑睛黃,熊腰虎背。睿笑曰:“朕得此大將,有何慮哉!”遂賜錦袍金甲,封爲虎威將軍、前部大先鋒;曹真爲大都督。真謝恩出朝,遂引十五萬精兵,會合郭淮、張郃,分道守把隘口。
卻說蜀兵前隊哨至陳倉,回報孔明說:“陳倉口已築起一城,內有大將郝昭守把,深溝高壘,遍排鹿角,十分謹嚴。不如棄了此城,從太白嶺鳥道,出祁山甚便。”孔明曰:“陳倉正北是街亭,必得此城,方可進兵。”命魏延引兵到城下,四面攻之,連日不能破。魏延復來告孔明,說城難打。孔明大怒,欲斬魏延。忽帳下一人告曰:“某雖無才,隨丞相多年,未嘗報效。願去陳倉城中,說郝昭來降,不用張弓只箭。”衆視之,乃部曲靳祥也。孔明曰:“汝用何言以說之?”祥曰:“郝昭與某,同是隴西人氏,自幼交契。某今到彼,以利害說之,必來降矣。”孔明即令前去。
靳祥驟馬徑到城下,叫曰:“郝伯道故人靳祥來見。”城上人報知郝昭。昭令開門放入,登城相見。昭問曰:“故人因何到此?”祥曰:“吾在西蜀孔明帳下,參贊軍機,待以上賓之禮。特令某來見公,有言相告。”昭勃然變色曰:“諸葛亮乃我國仇敵也。吾事魏,汝事蜀,各事其主,昔時爲昆仲,今時爲仇敵。汝再不必多言,便請出城。”靳祥又欲開言,郝昭已出敵樓上了。魏軍急催上馬,趕出城外。祥回頭視之,見昭倚定護心木欄杆。祥勒馬以鞭指之曰:“伯道賢弟,何太情薄耶?”昭曰:“魏國法度,兄所知也。吾受國恩,但有死而已,兄不必下說詞。早回見諸葛亮,教快來攻城,吾不懼也。”
祥回告孔明曰:“郝昭未等某開言,便先阻卻。”孔明曰:“汝可再去見他,以利害說之。”祥又到城下,請郝昭相見。昭出到敵樓上,祥勒馬高叫曰:“伯道賢弟,聽吾忠言:汝據守一孤城,怎拒數十萬之衆?今不早降,後悔無及。且不順大漢而事奸魏,抑何不知天命、不辨清濁乎?願伯道思之。”郝昭大怒,拈弓搭箭,指靳祥而喝曰:“吾前言已定,汝不必再言。可速退,吾不射汝。”
靳祥回見孔明,具言郝昭如此光景。孔明大怒曰:“匹夫無禮太甚!豈欺吾無攻城之具耶?”隨叫土人問曰:“陳倉城中有多少人馬?”土人告曰:“雖不知的數,約有三千人。”孔明笑曰:“量此小城,安能御我?休等他救兵到,火速攻之。”於是軍中起百乘雲梯,一乘上可立十數人,周圍用木板遮護。軍士各把短梯軟索,聽軍中擂鼓,一齊上城。郝昭在敵樓上望見蜀兵裝起雲梯,四面而來,即令三千軍各執火箭,分佈四面,待雲梯近城,一齊射之。孔明只道城中無備,故大造雲梯,令三軍鼓譟吶喊而進。不期城上火箭齊發,雲梯盡着,梯上軍士多被燒死,城上矢石如雨,蜀兵皆退。孔明大怒曰:“汝燒吾雲梯,吾卻用衝車之法。”於是連夜安排下衝車。次日,又四面鼓嗓吶喊而進。郝昭急命運石鑿眼,用葛繩穿定飛打,衝車皆被打折。孔明又令人運土填城壕,教廖化引三千鍬钁軍,從夜間掘地道,暗入城去。郝昭又於城中掘重壕橫截之。如此晝夜相攻,二十餘日,無計可破。
孔明正在營中憂悶,忽報:“東邊救兵到了,旗上書‘魏先鋒大將王雙’。”孔明問曰:“誰可迎之?”魏延出曰:“某願往。”孔明曰:“汝乃先鋒大將,未可輕出。”又問:“誰敢迎之?”裨將謝雄應聲而出。孔明與三千軍去了。孔明又問曰:“誰敢再去?”裨將龔起應聲要去。孔明亦與三千兵去了。孔明恐城內郝昭引兵衝出,乃把人馬退二十里下寨。
卻說謝雄引軍前行,正遇王雙,戰不三合,被雙一刀劈死。蜀兵敗走,雙隨後趕來。龔起接着,交馬只三合,亦被雙所斬。敗兵回報孔明。孔明大驚,忙令廖化、王平、張嶷三人出迎。兩陣對圓,張嶷出馬,王平、廖化壓住陣角。王雙縱馬來與張嶷交馬,數合不分勝負。
嶷吐血數口,回見孔明說:“王雙英雄無敵。如今將二萬兵就陳倉城外下寨,四圍立起排柵,築起重城,深挖壕塹,守禦甚嚴。”孔明見折二將,張嶷又被打傷,即喚姜維曰:“陳倉道口這條路不可行,別求何策?”維曰:“陳倉城池堅固,郝昭守禦甚密,又得王雙相助,實不可取。不若令一大將依山傍水,下寨固守;再令良將守把要道,以防街亭之攻。卻統大軍去襲祁山,某卻如此如此用計,可捉曹真也。”孔明從其言,即令王平、李恢引二枝兵守街亭小路,魏延引一軍守陳倉口。馬岱爲先鋒,關興、張苞爲前後救應使,從小徑出斜谷,望祁山進發。
卻說曹真因思前番被司馬懿奪了功勞,因此到洛陽分調郭淮、孫禮東西守把;又聽的陳倉告急,已令王雙去救。聞知王雙斬將立功,大喜,乃令中護軍大將費耀權攝前部總督,諸將各自守把隘口。忽報:“山谷中捉得細作來見。”曹真令押入,跪於帳前。其人告曰:“小人不是奸細,有機密來見都督,誤被伏路軍捉來,乞退左右。”真乃教去其縛,左右暫退。其人曰:“小人乃姜伯約心腹人也,蒙本官遣送密書。”真曰:“書安在?”其人於貼肉衣內取出呈上。真拆視曰:
罪將姜維百拜,書呈大都督曹麾下:維念世食魏祿,忝守邊城,叨竊厚恩,無門補報。昨日誤遭諸葛亮之計,陷身於巔崖之中,思念舊國,何日忘之?今幸蜀兵西出,諸葛亮甚不相疑。賴都督親提大兵而來,如遇敵人,可以詐敗;維當在後,以舉火爲號,先燒蜀人糧草,卻以大兵翻身掩之,則諸葛亮可擒也。非敢立功報國,實欲自贖前罪。倘蒙照察,速賜來命。
真喚費耀商議曰:“今姜維暗獻密書,令吾如此如此。”耀曰:“諸葛亮多謀,姜維智廣,或者是諸葛亮所使,恐其中有詐。”真曰:“他原是魏人,不得已而降蜀,又何疑乎?”耀曰:“都督不可輕去,只守定本寨。某願引一軍接應姜維,如成功,盡歸都督;倘有奸計,某自支當。”真大喜,遂令費耀引五萬兵,望斜谷而進。
行了兩三程,屯下軍馬,令人哨探。當日申時分,回報:“斜谷道中有蜀兵來也。”耀忙催兵進,蜀兵未及交戰先退。耀引兵追之,蜀兵又來。方欲對陣,蜀兵又退。如此者三次,俄延至次日申時分。魏軍一日一夜不曾敢歇,只恐蜀兵攻擊。方欲屯軍造飯,忽然四面喊聲大震,鼓角齊鳴,蜀兵漫山遍野而來。門旗開處,閃出一輛四輪車,孔明端坐其中,令人請魏軍主將答話。耀縱馬而出,遙見孔明,心中暗喜,回顧左右曰:“如蜀兵掩至,便退後走;若見山後火起,卻回身殺去,自有兵來相應。”分付畢,躍馬出呼曰:“前者敗將,今何敢又來?”孔明曰:“喚汝曹真來答話。”耀罵曰:“曹都督乃金枝玉葉,安肯與反賊相見耶?”
孔明大怒,把羽扇一招,左有馬岱,右有張嶷,兩路兵衝出。魏兵便退。行不到三十里,望見蜀兵背後火起,喊聲不絕。費耀只道號火,便回身殺來。蜀兵齊退。耀提刀在前,只望喊處追趕。將次近火,山路中鼓角喧天,喊聲震地,兩軍殺出:左有關興,右有張苞。山上矢石如雨,往下射來。魏兵大敗。費耀知是中計,急退軍望山谷中而走,人馬睏乏。背後關興引生力軍趕來,魏兵自相踐踏及落澗身死者,不知其數。耀逃命而走,正遇山坡口一彪軍,乃是姜維。耀大罵曰:“反賊無信!吾不幸誤中汝奸計也。”維笑曰:“吾欲擒曹真,誤賺汝矣。速下馬受降。”耀驟馬奪路,望山谷中而走。忽見谷口火光沖天,背後追兵又至。耀自刎身死,餘衆盡降。孔明連夜驅兵,直出祁山前下寨,收住軍馬,重賞姜維。維曰:“某恨不得殺曹真也。”孔明亦曰:“可惜大計小用矣。”
卻說曹真聽知折了費耀,悔之不及,遂與郭淮商議退兵之策。於是孫禮、辛毗星夜具表申奏魏主,言蜀兵又出祁山,曹真損兵折將,勢甚危急。睿大驚,即召司馬懿入內曰:“曹真損兵折將,蜀兵又出祁山。卿有何策,可以退之?”懿曰:“臣已有退諸葛亮之計,不用魏軍揚武耀威,蜀兵自然走矣。”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