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闢丞相府史,事孔光,光稱爲長者。時嚐出行,有人認其馬。茂問曰:“子亡馬幾何時?”對曰:“月餘日矣。”茂有馬數年,心知其謬,嘿解與之,挽車而去,顧曰:“若非公馬,幸至丞相府歸我。”他日,馬主別得亡者,乃諸府送馬,叩頭謝之。茂性不好爭如此。
後以儒術舉爲侍郎,給事黃門,遷密令。勞心諄諄,視人如子,舉善而教,口無惡言,吏人親愛而不忍欺之。人嘗有言部享長受其米肉遺者,茂闢左右問之曰:“亭長爲從汝求乎?爲汝有事囑之而受乎?將平居自以恩意遺之乎?”人曰:“往遺之耳。”茂曰:“遺之而受,何故言邪?”人曰:“竊聞賢明之君,使人不畏吏,吏不取人。今我畏吏,是以遺之,吏既卒受,故來言耳。”茂曰:“汝爲敝人矣。凡人所以貴於禽獸者,以有仁愛,知相敬事也。今鄰里長老尚致饋遺,此乃人道所以相親,況吏與民乎?吏顧不當乘威力強請求耳。凡人之生,羣居雜處,故有經紀禮義以相交接。汝濁不欲修之,寧能高飛遠走,不在人間邪?亭長素善吏,歲時遺之,禮也。”人曰:“苟如此,律何故禁之?”茂笑曰:“律設大法,禮順人情。今我以禮教汝,汝必無怨惡;以律治汝,何所措其手足乎?一門之內,小者可論,大者可殺也。且歸念之!”於是人納其訓,吏懷其恩。初,茂到縣,有所廢置,吏人笑之,鄰城聞者皆蚩其不能。河南郡爲置守令,茂不能嫌,理事自若。數年,教化大行,道不拾遺。平帝時,天下大蝗,河南二十餘縣皆被其災,獨不入密縣界。督郵言之,太守不信,自出案行,見乃服焉。
時,光武初即位,先訪求茂,茂詣河陽謁見。乃下詔曰“前密令卓茂,束身自修,執節淳固,誠能爲人所不能爲。夫名冠天下,當受天下重賞,故武王誅紂,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閭。今以茂爲太傅,封褒德侯,食邑二千戶,賜几杖、車馬,衣一襲,絮五百斤。”復以茂長子戎爲太中大夫,次子崇爲中郎,給事黃門。
初,茂與同縣孔休、陳留蔡勳、安衆劉宣、楚國龔勝、上黨鮑宣六人同志,不仕王莽時,併名重當時。休字子泉,哀帝初,守新都令。後王莽秉權,休去官歸家。及莽篡位,遣使齎玄纁、束帛,請爲國師,遂歐血託病,杜門自絕。光武即位,求休、勳子孫,賜谷以旌顯之。劉宣字子高,安衆侯崇之從弟,知王莽當篡,乃變名姓,抱經書隱避林藪。建武初乃出,光武以宣襲封安衆侯。擢龔勝子賜爲上谷太守。勝、鮑宣事在《前書》。勳事在玄孫邕傳。
論曰:建武之初,雄豪方擾,虓呼者連響,嬰城者相望,斯固倥傯不暇給之日。卓茂斷斷小宰,無它庸能,時已七十餘矣,而首加聘命,優辭重禮,其與周、燕之君表閭立館何異哉?於是蘊憤歸道之賓,越關阻,捐宗族,以排金門者衆矣。
魯恭字仲康,扶風平陵人也。其先出於魯頃公,爲楚所滅,遷於下邑,因氏焉。世吏二千石,哀、平間,自魯而徙。祖父匡,王莽時,爲羲和,有權數,號曰“智囊”。父某。建武初,爲武陵太守,卒官。時恭年十二,弟丕七歲,晝夜號踊不絕聲,郡中賻贈無所受,乃歸服喪,禮過成人,鄉里奇之。十五,與母及丕俱居太學,習《魯詩》,閉戶講誦,絕人間事,兄弟俱爲諸儒所稱,學士爭歸之。
憙復舉恭直言,特詔公車,拜中牟令。恭專以德化爲理,不任刑罰,訟人許伯等爭田,累守令不能決,恭爲平理曲直,皆退而自責,輟耕相讓。亭長從人借牛而不肯還之,牛主訟於恭。恭召亭長,敕令歸牛者再三,猶不從。恭嘆曰:“是教化不行也。”欲解印綬去。掾史涕泣共留之,亭長乃慚悔,還牛,詣獄受罪,薛貰不問。於是吏人信服。建初七年,郡國螟傷稼,犬牙緣界,不入中牟。
河南尹袁安聞之,疑其不實,使仁恕掾肥親往廉之。恭隨行阡陌,俱坐桑下,有雉過,止其傍。傍有童兒,親曰:“兒何不捕之?”兒言:“雉方將雛。”親瞿然而起,與恭訣曰:“所以來者,欲察君之政跡耳。今蟲不犯境,此一異也;化及鳥獸,此二異也;豎子有仁心,此三異也。久留,徒擾賢者耳。”還府,具以狀白安。是歲,嘉禾生恭便坐廷中,安因上書言狀,帝異之。會詔百官舉賢良方正,恭薦中牟名士王方,帝即徵方詣公車,禮之與公卿所舉同,方致位侍中。恭在事三年,州舉尤異,會遭母喪去官,吏人思之。
陛下親勞聖思,日昊不食,憂在軍役,誠欲以安定北垂,爲人除患,定萬世之計也。臣伏獨思之,未見其便。社稷之計,萬人之命,在於一舉。數年以來,秋稼不熟,人食不足,倉庫空虛,國無畜積。會新遭大憂,人懷恐懼。陛下躬大聖之德,履至孝之行,盡諒陰三年,聽於冢宰。百姓闕然,三時不聞警蹕之音,莫不懷思皇皇,若有求而不得。今乃以盛春之月,興發軍役,擾動天下,以事戎夷,誠非所以垂恩中國,改元正時,由內及外也。
萬民者,天之所生。天愛其所生,猶父母愛其子。一物有不得其所者,則天氣爲之桀錯,況於人乎?故愛人者必有天報。昔太王重人命而去邠,故獲上天之祐。夫戎狄者,四方之異氣也。蹲夷踞肆,與鳥獸無別。若雜居中國,則錯亂天氣,污辱善人,是以聖王之制,羈縻不絕而已。
今邊境無事,宜當修仁行義,尚於無爲,令家給人足,安業樂產。夫人道乂於下,則陰陽和於上,祥風時雨,覆被遠方,夷狄重譯而至矣。《易》曰:“有孕盈缶,終來有它吉。”言甘雨滿我之缶,誠來有我而吉已。夫以德勝人者昌,以力勝人者亡。今匈奴爲鮮卑所殺,遠臧於史侯河西,去塞數千裏,而欲乘其虛耗,利其微弱,是非義之所出也。前太僕祭肜遠出塞外,卒不見一胡而兵已困矣。
自山之難,不絕如綖,都護陷沒,士卒死者如積,迄今被其辜毒。孤寡哀思之心未弭,仁者念之,以爲累息,奈何復欲襲其跡,不顧患難乎?今始徵發,而大司農調度不足,使者在道,分部督趣,上下相迫,民間之急亦已甚矣。三輔、並、涼少雨,麥根枯焦,牛死日甚,此其不合天心之效也。羣僚百姓,鹹曰不可,陛下獨奈何以一人之計,棄萬人之命,不恤其言乎?上觀天心,下察人志,足以知事之得失。臣恐中國不爲中國,豈徒匈奴而已哉!惟陛下留聖恩,休罷士卒,以順天心。
其後拜爲《魯詩》博士,由是家法學者日盛。遷侍中,數召宴見,問以得失,賞賜恩禮寵異焉。遷樂安相。是時,東州多盜賊,羣輩攻劫,諸郡患之。恭到,重購賞,開恩信,其渠帥張漢等率支黨降,恭上以漢補博昌尉,其餘遂自相捕擊,盡破平之,州郡以安。
舊制至立秋乃行薄刑,自永元十五年以來,改用孟夏,而刺史、太守不深惟憂民息事之原,進良退殘之化,因以盛夏徵召農人,拘對考驗,連滯無已。司隸典司京師,四方是則,而近於春月分行諸部,託言勞來貧人,而無隱惻之實,煩擾郡縣,廉考非急,逮捕一人,罪延十數,上逆時氣,下傷農業。案《易》氣月《姤》用事。經曰:“後以施令誥四方。”言君以夏至之日,施命令止四方行者,所以助微陰也。行者尚止之,況於逮召考掠,奪其時哉!
比年水旱傷稼,人飢流冗。今始夏,百穀權輿,陽氣胎養之時。自三月以來,陰寒不暖,物當化變而不被和氣。《月令》:“孟夏斷薄刑,出輕系。行秋令則苦雨數來,五穀不熟。”又曰:“仲夏挺重囚,益其食。行秋令則草木零落,人傷於疫。”夫斷薄刑者,謂其輕罪已正,不欲令久系,故時斷之也。臣愚以爲今孟夏之制,可從此令,其決獄案考,皆以立秋爲斷,以順時節,育成萬物,則天地以和,刑罰以清矣。
王者雖質文不同,而茲道無變,四時之政,行之若一。《月令》,周世所造,而所據皆夏之時也,其變者爲正朔、服色、犧牲、徽號、器械而已。故曰:“殷因於夏禮,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易》曰:“潛龍勿用。”言十一月、十二月陽氣潛臧,未得用事。雖煦噓萬物,養其根荄,而猶盛陰在上,地凍水冰,陽氣否隔,閉而成冬。故曰:“履霜堅冰,陰始凝也。馴致其道,至堅冰也。”
夫王者之作,因時爲法。孝章皇帝深惟古人之道,助三正之微,定律著令,冀承天心,順物性命,以致時雍。然從變改以來,年歲不熟,谷價常貴,人不寧安。小吏不與國同心者,率入十一月得死罪賊,不問曲直,便即格殺,雖有疑罪,不復讞正。一夫吁嗟,王道爲虧,況於衆乎?《易》十一月“君子以議獄緩死”。
恭再在公位,選闢高第,至列卿郡守者數十人。而其耆舊大姓,或不蒙薦舉,至有怨望者。恭聞之,曰:“學之不講,是否憂也。諸生不有鄉舉者乎?”終無所言。恭性謙退,奏議依經,潛有補益,然終不自顯,故不以剛直爲稱。三年,以老病策罷。六年,年八十一,卒於家。
元和元年徵,再遷,拜趙相。門生就學者常百科人,關東號之曰“《五經》復興魯叔陵”。趙王商嘗欲避疾,便時移住學官,丕止不聽。王乃上疏自信,詔書下丕。丕奏曰:“臣聞《禮》,諸侯薨於路寢,大夫卒於嫡室,死生有命,未有逃避之典也。學官傳五帝之道。修先王禮樂教化之處,王欲廢塞以廣遊宴,事不可聽。”詔叢丕言,王以此憚之。其後帝巡狩之趙,特被引見,難問經傳,厚加賞賜。在職六年,嘉瑞屢降,吏人重之。
十一年復徵,再遷中散大夫。時,侍中賈逵薦丕道藝深明,宜見任用。和帝因朝會,召見諸儒,丕與侍中賈逵、尚書令黃香等相難數事,帝善丕說,罷朝,特賜冠幘履襪衣一襲。歪因上疏曰:“臣以愚頑,顯備大位,犬馬氣衰,猥得進見,論難於前,無所甄明,衣服之賜,誠爲優過。臣聞說經者,傳先師之言,非從己出,不得相讓;相讓則道不明,若規矩權衡之不可枉也。難者必明其據,說者務立其義,浮華無用之言不陳於前,故精思不勞而道術愈章。法異者,各令自說師法,博觀其義。覽詩人之旨意,察《雅》、《頌》之終始,明舜、禹、皋陶之相戒,顯周公、箕子之所陳,觀乎人文,化成天下。陛下既廣納謇謇以開四聰,無令芻蕘以言得罪;既顯巖穴以求仁賢,無使幽遠獨有遺失。”
劉寬字文饒,弘農華陰人也。父崎,順帝時爲司徒。寬嘗行,有人失牛者,乃就寬車中認之。寬無所言,下駕步歸。有頃,認者得牛而送還,叩頭謝曰:“慚負長者,隨所刑罪。”寬曰:“物有相類,事容脫誤,幸勞見歸,何爲謝之?”
桓帝時,大將軍闢,五遷司徒長史。時、京師地震,特見詢問。再遷,出爲東海相。延熹八年,徵拜尚書令,遷南陽太守。典歷三郡,溫仁多恕,雖在倉卒,未嘗疾言遽色。常以爲“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吏人有過,但用蒲鞭罰之,示辱而已,終不加苦。事有功善,推之自下。災異或見,引躬克責。每行縣止息亭傳,輒引學官祭酒及處士諸生執經對講。見父老慰以農裏之言,少年勉以孝悌之訓。人感德興行,日有所化。
靈帝初,徵拜太中大夫,傳講華光殿。遷侍中,賜衣一襲。轉屯騎校尉,遷宗正,轉光祿勳。熹平五年,代許訓爲太尉。靈帝頗好學藝,每引見寬,常令講經。寬嘗於坐被酒睡伏。帝問:“太尉醉邪?”寬仰對曰:“臣不敢醉,但任重責大,憂心如醉。”帝重其言。
寬簡略嗜酒,不好盥浴,京師以爲諺。嘗坐客,遣蒼頭市酒,迂久,大醉而還。客不堪之,罵曰:“畜產。”寬須臾遣人視奴,疑必自殺。顧左右曰:“此人也,罵言畜產,辱熟甚焉!故吾懼其死也。”夫人慾試寬令恚,伺當朝會,裝嚴已訖,使侍婢奉肉羹,翻污朝衣。婢遽收之,寬神色不異,乃徐言曰:“羹爛汝手?”其性度如此。海內稱爲長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