详观往诰,逖听前闻,阶缘外戚以致显荣者,其所由来尚矣。而多至祸败,鲜克令终者,何哉?岂不由禄以恩升,位非德举;识惭明悊,材谢经通;假椒房之宠灵,总军国之枢要,或威权震主,或势力倾朝;居安而不虑危,务进而不知退;骄奢既至,衅隙随之者乎!是以吕霍之家诛夷于西汉,梁邓之族剿绝于东都,其余干纪乱常、害时蠹政者,不可胜载。至若樊靡卿之父子,窦广国之弟兄,阴兴之守约戒奢,史丹之掩恶扬善,斯并后族之所美者也。由此观之,干时纵溢者必以凶终,守道谦冲者永保贞吉,古人所谓祸福无门,惟人所召,此非其效欤!
逮于晋难,始自宫掖。杨骏藉武帝之宠私,叨窃非据,贾谧乘惠皇之蒙昧,成此厉阶,遂使悼后遇云林之灾,愍怀滥湖城之酷。天人道尽,丧乱弘多,宗庙以之颠覆,黎庶于焉殄瘁。诗云:「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其此之谓也。爰及江左,未改覆车。庾亮世族羽仪,王恭高门领袖,既而职兼出纳,任切股肱。孝伯竟以亡身,元规几于败国,岂不哀哉!若褚季野之畏避朝权,王叔仁之固求出镇,用能全身远害,有可称焉。贾充、杨骏、庾亮、王献之、王恭等已入列传,其余即叙其成败,以为外戚篇云。
琇涉学有智算,少与武帝通门,甚相亲狎,每接筵同席,尝谓帝曰:「若富贵见用,任领护各十年。」帝戏而许之。初,帝未立为太子,而声论不及弟攸,文帝素意重攸,恒有代宗之议。琇密为武帝画策,甚有匡救。又观察文帝为政损益,揆度应所顾问之事,皆令武帝默而识之。其后文帝与武帝论当世之务及人间可否,武帝答无不允,由是储位遂定。及帝为抚军,命琇参军事。帝即王位后,擢琇为左卫将军,封甘露亭侯。帝践阼,累迁中护军,加散骑常侍。琇在职十三年,典禁兵,豫机密,宠遇甚厚。
琇性豪侈,费用无复齐限,而屑炭和作兽形以温酒,洛下豪贵咸竞效之。又喜游䜩,以夜续昼,中外五亲无男女之别,时人讥之。然党慕胜己,其所推奉,便尽心无二。穷窘之徒,特能振恤。选用多以得意者居先,不尽铨次之理。将士有冒官位者,为其致节,不惜躯命。然放恣犯法,每为有司所贷。其后司隶校尉刘毅劾之,应至重刑,武帝以旧恩,直免官而已。寻以侯白衣领护军。顷之,复职。
及齐王攸出镇也,琇以切谏忤旨,左迁太仆。既失宠愤怨,遂发病,以疾笃求退。拜特进,加散骑常侍,还第,卒。帝手诏曰:「琇与朕有先后之亲,少小之恩,历位外内,忠允茂著。不幸早薨,朕甚悼之。其追赠辅国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赐东园秘器,朝服一袭,钱三十万,布百匹。」谥曰威。
恺字君夫。少有才力,历位清显,虽无细行,有在公之称。以讨杨骏勋,封山都县公,邑千八百户。迁龙骧将军,领骁骑将军,加散骑常侍,寻坐事免官。起为射声校尉,久之,转后将军。恺既世族国戚,性复豪侈,用赤石脂泥壁。石崇与恺将为鸩毒之事,司隶校尉傅祗劾之,有司皆论正重罪,诏特原之。由是众人佥畏恺,故敢肆其意,所欲之事无所顾惮焉。及卒,谥曰丑。
羊玄之,惠皇后父,尚书右仆射瑾之子也。玄之初为尚书郎,以后父,拜光禄大夫、特进、散骑常侍,更封兴晋侯。迁尚书右仆射,加侍中,进爵为公。成都王颖之攻长沙王乂也,以讨玄之为名,遂忧惧而卒。追赠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胤,敬后弟也。初拜散骑常侍,迁步兵校尉。太宁末,追赠豫官,以胤袭侯爵,转右卫将军。与南顿王宗俱为明帝所昵,并典禁兵。及帝不豫,宗以阴谋发觉,事连胤,帝隐忍不问,徙胤为宗正卿,加散骑常侍。咸和二年,宗伏诛,左迁胤为桂阳太守,秩中二千石。频徙琅邪、庐陵太守。咸康元年卒,追赠卫将军,加散骑常侍。子洪袭爵。
庾琛字子美,明穆皇后父也。兄衮,在孝友传。琛永嘉初为建威将军,过江,为会稽太守,征为丞相军咨祭酒。卒官,以后父追赠左将军,妻毌丘氏追封乡君,子亮陈先志不受。咸和中,成帝又下诏追赠琛骠骑将军、仪同三司,亮又辞焉。亮在列传。
杜乂字弘理,成恭皇后父,镇南将军预孙,尚书左丞锡之子也。性纯和,美姿容,有盛名于江左。王羲之见而目之曰:「肤若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人也。」桓彝亦曰:「卫玠神清,杜乂形清。」袭封当阳侯,辟公府掾,为丹杨丞。早卒,无男,生后而乂终,妻裴氏嫠居养后,以礼自防,甚有德音。咸康初,追赠金紫光禄大夫,谥曰穆。封裴氏为高安乡君,邑五百户。至孝武帝时,崇进为广德县君。裴氏寿考,百姓号曰杜姥。初,司徒蔡谟甚器重乂,尝言于朝曰:「恨诸君不见杜乂也。」其为名流所重如此。
褚裒字季野,康献皇后父也。祖䂮,有局量,以干用称。尝为县吏,事有不合,令欲鞭之,䂮曰:「物各有所施,榱椽之材不合以为藩落也,愿明府垂察。」乃舍之。家贫,辞吏。年垂五十,镇南将军羊祜与䂮有旧,言于武帝,始被升用,官至安东将军。父洽,武昌太守。
初辟西阳王掾、吴王文学。苏峻之构逆也,车骑将军郗鉴以裒为参军。峻平,以功封都乡亭侯,稍迁司徒从事中郎,除给事黄门侍郎。康帝为琅邪王时,将纳妃,妙选素望,诏娉裒女为妃,于是出为豫章太守。及康帝即位,征拜侍中,迁尚书。以后父,苦求外出,除建威将军、江州刺史,镇半洲。在官清约,虽居方伯,恒使私童樵采。顷之,征为卫将军,领中书令。裒以中书铨管诏命,不宜以姻戚居之,固让,诏以为左将军、兖州刺史、都督兖州徐州之琅邪诸军事、假节,镇金城,又领琅邪内史。
初,裒总角诣庾亮,亮使郭璞筮之。卦成,璞骇然,亮曰:「有不祥乎?」璞曰:「此非人臣卦,不知此年少何以乃表斯祥?二十年外,吾言方验。」及此二十九年而康献皇太后临朝,有司以裒皇太后父,议加不臣之礼,拜侍中、卫将军、录尚书事,持节、都督、刺史如故。裒以近戚,惧获讥嫌,上疏固请居藩,曰:「臣以虚鄙,才不周用,过蒙国恩,累忝非据。无劳受宠,负愧实深,岂可复加殊特之命,显号重叠!臣有何勋可以克堪?何颜可以冒进?委身圣世,岂复遗力!实惧颠坠,所误者大。今王略未振,万机至殷,陛下宜委诚宰辅,一遵先帝任贤之道,虚己受成,坦平心于天下,无宜内示私亲之举,朝野失望,所损岂少!」于是改授都督徐兖青扬州之晋陵吴国诸军事、卫将军、徐兖二州刺史、假节,镇京口。
永和初,复征裒,将以为扬州、录尚书事。吏部尚书刘遐说裒曰:「会稽王令德,国之周公也,足下宜以大政付之。」裒长史王胡之亦劝焉,于是固辞归藩,朝野咸叹服之。进号征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固辞开府。裒又以政道在于得才,宜委贤任能,升敬旧齿,乃荐前光禄大夫顾和、侍中殷浩。疏奏,即以和为尚书令,浩为扬州刺史。
及石季龙死,裒上表请伐之,即日戒严,直指泗口。朝议以裒事任贵重,不宜深入,可先遣偏师。裒重陈前所遣前锋督护王颐之等径造彭城,示以威信,后遣督护麋嶷进军下邳,贼即奔溃,嶷率所领据其城池,今宜速发,以成声势,于是除征讨大都督青、扬、徐、兖、豫五州诸军事。裒率众三万径进彭城,河朔士庶归降者日以千计,裒抚纳之,甚得其欢心。先遣督护徐龛伐沛,获伪相支重,郡中二千余人归降。鲁郡山有五百余家,亦建义请援,裒遣龛领锐卒三千迎之。龛违裒节度,军次代陂,为石遵将李菟所败,死伤太半,龛执节不挠,为贼所害。裒以春秋责帅,授任失所,威略亏损,上疏自贬,以征北将军行事,求留镇广陵。诏以偏帅之责,不应引咎,逋寇未殄,方镇任重,不宜贬降,使还镇京口,解征讨都督。
时石季龙新死,其国大乱,遗户二十万口渡河,将归顺,乞师救援。会裒已旋,威势不接,莫能自拔,皆为慕容皝及苻健之众所掠,死亡咸尽。裒以远图不就,忧慨发病。及至京口,闻哭声甚众,裒问:「何哭之多?」左右曰:「代陂之役也。」裒益惭恨。永和五年卒,年四十七,远近嗟悼,吏士哀慕之。赠侍中、太傅,本官如故,谥曰元穆。子歆,字幼安,以学行知名,历散骑常侍、秘书监。
何准字幼道,穆章皇后父也。高尚寡欲,弱冠知名,州府交辟,并不就。兄充为骠骑将军,劝其令仕,准曰:「第五之名何减骠骑?」准兄弟中第五,故有此言。充居宰辅之重,权倾一时,而准散带衡门,不及人事,唯诵佛经,修营塔庙而已。征拜散骑郎,不起。年四十七卒。升平元年,追赠金紫光禄大夫,封晋兴县侯。子惔以父素行高洁,表让不受。三子:放、惔、澄。
澄字季玄,起家秘书郎,转丞,清正有器望,累迁秘书监、太常、中护军。孝武帝深爱之,以为冠军将军、吴国内史。太元末,琅邪王出居外第,妙选师傅,征拜尚书,领琅邪王师。安帝即位,迁尚书左仆射,典选、王师如故。时澄脚疾,固让,特听不朝,坐家视事。又领本州大中正。及桓玄执政,以疾奏免,卒于家。安帝反正,追赠金紫光禄大夫。长子籍,早卒。次子融,元熙中,为大司农。
王蒙字仲祖,哀靖皇后父也。曾祖黯,历位尚书。祖佑,北军中候。父讷,新淦令。蒙少时放纵不羁,不为乡曲所齿,晚节始克己励行,有风流美誉,虚己应物,恕而后行,莫不敬爱焉。事诸母甚谨,奉禄资产常推厚居薄,喜愠不形于色,不修小洁,而以清约见称。善隶书。美姿容,尝览镜自照,称其父字曰:「王文开生如此儿邪!」居贫,帽败,自入市买之,妪悦其貌,遗以新帽,时人以为达。与沛国刘惔齐名友善,惔常称蒙性至通,而自然有节,蒙每云:「刘君知我,胜我自知。」时人以惔方荀奉倩,蒙比袁曜卿,凡称风流者,举蒙、惔为宗焉。
司徒王导辟为掾。导复引匡术弟孝,蒙致牋于导曰:「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杖德义以尹天下,方将澄清彝伦,崇重名器。夫军国殊用,文武异容,岂可令泾渭混流,亏清穆之风,以允答具瞻,仪形海内!」导不答。后出补长山令,复为司徒左西属。蒙以此职有谴则应受杖,固辞。诏为停罚,犹不就。徙中书郎。
简文帝之为会稽王也,尝与孙绰商略诸风流人,绰言曰:「刘惔清蔚简令,王蒙温润恬和,桓温高爽迈出,谢尚清易令达,而蒙性和畅,能言理,辞简而有会。」及简文帝辅政,益贵幸之,与刘惔号为入室之宾。转司徒左长史。晚求为东阳,不许。及蒙病,乃恨不用之。蒙闻之曰:「人言会稽王痴,竟痴也!」疾渐笃,于灯下转麈尾视之,叹曰:「如此人曾不得四十也!」年三十九卒。临殡,刘惔以犀杷麈尾置棺中,因恸绝久之。谢安亦常称美蒙云:「王长史语甚不多,可谓有令音。」有二子:修、蕴。
修字敬仁,小字苟子。明秀有美称,善隶书,号曰流奕清举。年十二,作贤全论。蒙以示刘惔曰:「敬仁此论,便足以参微言。」起家著作郎、琅邪王文学,转中军司马,未拜而卒,年二十四。临终,叹曰:「无愧古人,年与之齐矣。」
王蕴字叔仁,孝武定皇后父,司徒左长史蒙之子也。起家佐著作郎,累迁尚书吏部郎。性平和,不抑寒素,每一官缺,求者十辈,蕴无所是非。时简文帝为会稽王,辅政,蕴辄连状白之,曰:「某人有地,某人有才。」务存进达,各随其方,故不得者无怨焉。补吴兴太守,甚有德政。属郡荒人饥,辄开仓赡恤。主簿执谏,请先列表上待报,蕴曰:「今百姓嗷然,路有饥馑,若表上须报,何以救将死之命乎!专辄之愆,罪在太守,且行仁义而败,无所恨也。」于是大振贷之,赖蕴全者十七八焉。朝廷以违科免蕴官,士庶诣阙讼之,诏特左降晋陵太守。复有惠化,百姓歌之。
定后立,以后父,迁光禄大夫,领五兵尚书、本州大中正,封建昌县侯。蕴以恩泽赐爵,非三代令典,固辞不受。朝廷敦劝,终不肯拜,乃授都督京口诸军事、左将军、徐州刺史、假节,复固让。谢安谓蕴曰:「卿居后父之重,不应妄自菲薄,以亏时遇,宜依褚公故事,但令在贵权于事不事耳。可暂临此任,以纾国姻之重。」于是乃受命,镇于京口。顷之,征拜尚书左仆射,将军如故,迁丹杨尹,即本军号加散骑常侍。蕴以姻戚,不欲在内,苦求外出,复以为都督浙江东五郡、镇军将军、会稽内史,常侍如故。
蕴素嗜酒,末年尤甚。及在会稽,略少醒日,然犹以和简为百姓所悦。时王悦来拜墓,蕴子恭往省之,素相善,遂留十余日方还。蕴问其故,恭曰:「与阿太语,蝉连不得归。」蕴曰:「恐阿太非尔之友。」阿太,悦小字也。后竟乖初好,时以为知人。太元九年卒,年五十五,追赠左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
长子华,早卒。次恭,在列传。恭弟爽,字季明,强正有志力,历给事黄门侍郎、侍中。孝武帝崩,王国宝夜欲开门入为遗诏,爽距之,曰:「大行晏驾,皇太子未至,敢入者斩!」乃止。爽尝与会稽王道子饮,道子醉呼爽为小子,爽曰:「亡祖长史与简文皇帝为布衣之交,亡姑、亡姊伉俪二宫,何小子之有!」及国宝执权,免爽官。后兄恭再起事,并以爽为宁朔将军,参预军事。恭败,被诛。
史臣曰:羊琇托肺腑之亲,处多闻之益,遭逢潜跃之际,预参经始之谋,故得缱绻恩私,便蕃任遇。凭宠灵而逞欲,恃势位而骄陵,屡犯宪章,频干国纪,幸逢宽政,得免刑书。王恺地即渭阳,家承世禄,曾弗闻于恭俭,但崇纵于奢淫,竞爽于季伦,争先于武子,既尘清论,有斁王猷,虽复议行易名,未足惩恶劝善。弘理仪形外朗,季野神鉴内融,仲祖温润风流,幼道清虚寡欲,皆擅名江表,见重当时,岂惟后族之英华,抑亦搢绅之令望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