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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十七 列傳第二十七 謝靈運

謝靈運陳郡陽夏人也。祖玄,晉車騎將軍。父瑍,生而不慧,為祕書郎,蚤亡。靈運幼便穎悟,玄甚異之,謂親知曰:「我乃生瑍,瑍那得生靈運!」

靈運少好學,博覽群書,文章之美,江左莫逮。從叔混特知愛之。襲封康樂公,食邑二千戶。以國公例,除員外散騎侍郎,不就。為琅邪王大司馬行參軍。性奢豪,車服鮮麗,衣裳器物,多改舊制,世共宗之,咸稱謝康樂也。撫軍將軍劉毅鎮姑孰,以為記室參軍。毅鎮江陵,又以為衛軍從事中郎。毅伏誅,高祖版為太尉參軍,入為祕書丞,坐事免。

高祖伐長安,驃騎將軍道憐居守,版為諮議參軍,轉中書侍郎,又為世子中軍諮議,黃門侍郎奉使慰勞高祖彭城,作撰征賦。其序曰:

蓋聞昏明殊位,貞晦異道,雖景度回革,亂多治寡,是故升平難於恒運,剝喪易以橫流。皇晉□□河汾,來遷吳楚,數歷九世,年踰十紀,西秦無一援之望,東周有三辱之憤,可謂積禍纏釁,固以久矣。況迺陵塋幽翳,情敬莫遂,日月推薄,帝心彌遠。慶靈將升,時來不爽,相國宋公,得一居貞,回乾運軸,內匡寰表,外清遐陬。每以區宇未統,側席盈慮。值天祚攸興,昧弱授機,龜筮元謀,符瑞景徵。於是仰祗俯協,順天從兆,興止戈之師,躬暫勞之討。以義熙十有二年五月丁酉,敬戒九伐,申命六軍,治兵于京畿,次師于汳上。靈檣千艘,雷輜萬乘,羽騎盈塗,飛旍蔽日。別命群帥,誨謨惠策,法奇於三略,義祕於六韜。所以鉤棘未曜,殞前禽於金墉,威弧始彀,走鈒隼於滑臺。曾不踰月,二方獻捷。宏功懋德,獨絕古今。天子感東山之劬勞,慶格天之光大,明發興於鑒寐,使臣遵于原隰。余攝官承乏,謬充殊役,皇華愧於先雅,靡盬悴於征人。以仲冬就行,分春反命。塗經九守,路踰千里。沿江亂淮,溯薄泗、汳,詳觀城邑,周覽丘墳,眷言古跡,其懷已多。昔皇祖作藩,受命淮、徐,道固苞桑,勳由仁積。年月多歷,市朝已改,永為洪業,纏懷清曆。於是采訪故老,尋履往跡,而遠感深慨,痛心殞涕。遂寫集聞見,作賦撰征,俾事運遷謝,託此不朽。其詞曰:

烈山之洪緒,承火正之明光。立熙載於唐后,申讚事於周王。疇庸命而順位,錫寶珪以徹疆。歷尚代而平顯,降中葉以繁昌。業服道而德徽,風行世而化揚。投前蹤以永冀,省輶質以遠傷。睽謀始于蓍蔡,違用舍於行藏。

庇常善之罔棄,憑曲成之不遺。昭在幽而偕煦,賞彌久而愈私。顧晚草之薄弱,仰青春之葳蕤。引蔓穎於松上,擢纖枝於蘭逵。施隆貸而有渥,報涓塵而無期。歡太階之休明,穆皇道之緝熙。

惟王建國,辨方定隅,內外既正,華夷有殊。惟昔小雅,逮于班書,戎蠻孔熾,是殛是誅。所以宣王用棘於獫狁,高帝方事於匈奴。然侵鎬至涇,自塞及平。闚郊伺鄙,□□□□慕攜王之矯虔,階喪亂之未寧。竊強秦之三輔,陷隆周之兩京。雄崤、澠以制險,據繞霤而作扃。家永懷於故壤,國願言於先塋。俟太平之曠期,屬應運之聖明。坤寄通於四瀆,乾假照於三辰。水潤土以顯比,火炎天而同人。惟上相之叡哲,當草昧而經綸。總九流以貞觀,協五才而平分。時來之機,悟先於介石,納隍之誡,一援於生民。龜筮允臧,人鬼同情。順天行誅,司典詳刑。樹牙選徒,秉鉞抗旍。弧矢罄楚孝之心智,戈棘單吳子之精靈。

迅三翼以魚麗,襄兩服以雁逝。陣未列於都甸,威已振於秦、薊。灑嚴霜於渭城,被和風於洛汭。就終古以比猷,考墳冊而莫契。昔西怨於東徂,今北伐而南悲。豈朝野之恒情,動萬乘之幽思。歌零雨於豳風,興採薇於周詩。慶金墉之凱定,眷戎車之遷時。佇千里而感遠,涉弦望而懷期。詔微臣以勞問,奉王命於河湄。夕飲餞以俶裝,旦出宿而言辭。歲既晏而繁慮,日將邁而戀乖。闕敬恭於桑梓,謝履長於庭階。冒沈雲之晻藹,迎素雪之紛霏。凌結湍而凝清,風矜籟以揚哀。情在本而易阜,物雖末而難懷。眷余勤以就路,苦憂來其城頹。

爾乃經雉門,啟浮梁,眺鍾巖,越查塘。覽永嘉之紊維,尋建武之緝綱。于時內慢神器,外侮戎狄。君子橫流,庶萌分析。主晉有祀,福祿來格。明兩降覽,三七辭厄。元誕德以膺緯,肇回光於陽宅。明思服於下武,興繼代以消逆。簡文因心以秉道,故沖用而刑廢。孝武捨己以杖賢,亦寧外而治內。觀日化而就損,庶雍熙之可對。閔隆安之致寇,傷龜玉之毀碎。漏妖凶於滄洲,纏釁難而盈紀。時焉依於晉、鄭,國有蹙於百里。賴英謨之經營,弘兼濟以忘己。主寰內而緩虞,澄海外以漬滓。至如昏祲蔽景,鼎祚傾基。黍離有歎,鴻雁無期。瞻天命之貞符,秉順動而履機。率駿民之思效,普邦國而同歸。盪積霾之穢氛,啟披陰之光暉。反平陵之杳藹,復七廟之依稀。務役簡而農勸,每勞賞而忠甄。燮時雍於祖宗,□□□□□□掃逋醜於漢渚,滌僭逆於岷山。羈巢處於西木,引鼻飲於源淵。惠要襋而思韙,援冠弁而來虔。

冶城而北屬,懷文獻之收揚。匪元首之康哉,孰股肱之惟良。譬觀曲而識節,似綴組以成章。業彌纏而彌微,事愈有而莫傷。

次石頭之雙岸,究孫氏之初基。幸漢庶之漏網,憑江介以抗維。初鵲起於富春,果鯨躍於川湄。匝三世而國盛,歷五偽而宗夷。察成敗之相仍,猶脣亡而齒寒。載十二而謂紀,豈蜀滅而吳安。眾咸昧於謀兆,羊獨悟於理端。請廣武以誨情,樹襄陽以作藩。拾建業其如遺,沿萬里而誰難。疾魯荒之詖辭,惡京陵之譖言。責當朝之憚貶,對曩籍而興歎。

敦怙寵而判違,敵既勍而國圮。彼問鼎而何階,必先賊於君子。原性分之異託,雖殊塗而歸美。或卷舒以愚智,或治亂其如矢。謝昧跡而託規,卒安身以全里。周顯節而犯逆,抱正情而喪己。

四望而尤眄,歎王路之中鯁。蠢于越之妖燼,敢淩蹈於五嶺。崩雙嶽於中流,擬凶威於荊郢。隱雷霆於帝坐,飛芒鏃於宮省。于時朝有遷都之議,人無守死之志。師旅痛於久勤,城墉闕於素備。安危勢在不侔,眾寡形於見事。於赫淵謀,研其神策。緩轡待機,追奔躡跡。遇雷池而振曜,次彭蠡而殲滌。穆京甸以清晏,撤多壘而寧役。

造白石之祠壇,懟二豎之無君。踐掖庭以幽辱,凌祧社而火焚。愍文康之罪己,嘉忠武之立勳。道有屈於災蝕,功無謝於如仁。

訊落星之饗旅,索舊棲於吳餘。跡階戺而不見,橫榛卉以荒除。彼生成之樂辰,亦猶今之在余。慨齊吟於爽鳩,悲唐歌於山樞。

弔偽孫於涂首,率君臣以奉疆。時運師以伐罪,偏投書於武王。迄西北之落紐,乏東南以振綱。誠鉅平之先覺,實中興之後祥。據左史之攸徵,胡影跡之可量。

過江乘而責始,知遇雄之無謀。厭紫微之宏凱,甘陵波而遠遊。越雲夢而南泝,臨浙河而東浮。彀連弩於川上,候蛟龍於中流。

爰薄方與,迺屆歐陽。入夫江都之域,次乎廣陵之鄉。易千里之曼曼,泝江流之湯湯。洊赤圻以經復,越二門而起漲。眷北路以興思,看東山而怡目。林叢薄,路逶迤,石參差,山盤曲。水激瀨而駿奔,日映石而知旭。審兼照之無偏,怨歸流之難濯。羨輕魵之涵泳,觀翔鷗之落啄。在飛沈其順從,顧微躬而緬邈。

於是抑懷蕩慮,揚搉易難。利涉以吉,天險以艱。于敵伊阻,在國斯便。勾踐行霸於琅邪,夫差爭長於黃川。葛相發歎而思正,曹后愧心於千魂。登高堞以詳覽,知吳濞之衰盛。戒東南之逆氣,成劉后之駴聖。藉鹽鐵之殷阜,臨淮楚之剽輕。盛几杖而弭心,怒抵局而遂爭。忿爰盎之扶禍,惜徒傷於家令。匪條侯之忠毅,將七國之陵正。褒漢藩之治民,並訪賢以招明。侯文辯其誰在,曰鄒陽與枚生。據忠辭於吳朝,執義說於梁庭。敷高才於兔園,雖正言而免刑。闕里既已千載,深儒流於末學。欽仲舒之睟容,遵縫掖於前躅。對園囿而不闚,下帷幙而論屬。相端、非之兩驕,遭弘、偃之雙慝。恨有道之無時,步險塗以側足。

聞宣武之大閱,反師旅於此廛。自皇運之都東,始昌業以濟難。抗素旄於秦嶺,揚朱旗於巴川。懼帝系之墜緒,故黜昏而崇賢。嘉收功以垂世,嗟在嗣而覆旃。德非陟而繼宰,釁踰禹其必顛。

造步丘而長想,欽太傅之遺武。思嘉遁之餘風,紹素履之落緒。民志應而願稅,國屯難而思撫。譬乘舟之待楫,象提釣之假縷。總出入於和就,兼仁用於默語。弘九流以𢴲四維,復先陵而清舊宇。卻西州之成功,指東山之歸予。惜圖南之啟運,恨鵬翼之未舉。

發津潭而迥邁,逗白馬以憩舲。貫射陽而望邗溝,濟通淮而薄角城。城坡陀兮淮驚波,平原遠兮路交過。面艽野兮悲橋梓,溯急流兮苦磧沙。敻千里而無山,緬百谷而有居。被宿莽以迷徑,睹生煙而知墟。□□□□□□謂信美其可娛。身少長於樂土,實長歎於荒餘。

□□□□具瘁,值歲寒之窮節。視層雲之崔巍,聆悲飆之掩屑。彌晝夜以滯淫,怨凝陰之方結。望新晴於落日,起明光於躋月。眷轉蓬之辭根,悼朔雁之赴越。披微物而疚情,此思心其可說。問傜役其幾時,駭閱景於興沒。感曰歸於采薇,予來思於雨雪。豈初征之懼對,冀鸛鳴之在垤。

□□□□踰宿,騖吾楫於邳鄉。奚車正以事夏,虺左相以輔湯。綿三代而享邑,廁踐土之一匡。嗟仲幾之寵侮,遂捨存以徵亡。喜薛宰之善對,美士彌之能綱。

升曲垣之逶迤,訪淮陰之所都。原入跨之達恥,俟遭時以遠圖。捨西楚以擇木,迨南漢以定謨。亂孟津而魏滅,攀井陘而趙徂。播靈威於齊橫,振餘猛於龍且。觀讓通而告狶,曷始智而終愚。

迄沂上而停枻,登高圯而不進。石幽期而知賢,張揣景而示信。本文成之素心,要王子於雲仞。豈無累於清霄,直有概於貞吝。始熙績於武關,卒敷功於皇胤。處夷險以解挫,弘憂虞以時順。矜若華之翳晷,哀飛驂之落駿。傷粒食而興念,眷逸翮而思振。

戾臣山而東顧,美相公之前代。嗟殘虜之將糜,熾餘猋於海濟。驅鮐稚於淮曲,暴鰥孤於泗澨。託末命□□雲,冀靈武之北閱。惟授首之在晨,當盛暑而選徒。肅嚴威以振響,漸溫澤而沾腴。既雲撤於朐城,遂席卷於齊都。曩四關其奚阻,道一變而是孚。

傷炎季之崩弛,長逆布以滔天。假父子以詐愛,借兄弟以偽恩。相魏武以譎狂,宄謨奮於東藩。桴未譟於東郭,身已馘於樓門。

審貢牧於前說,證所作於舊徐。聆泗川之浮磬,翫夷水之蠙珠。草漸苞於熾壤,桐孤榦於嶧隅。慨禹跡於尚世,惠遺文於夏書。

紛征邁之淹留,彌懷古於舊章。商伯文於故服,咸徵名於彭、殤。眺靈壁之曾峰,投呂縣之迅梁。想蹈水之行歌,雖齊汨其何傷。啟仲尼之嘉問,告性命以依方。豈苟然於迂論,聆寓言於達莊。

於是濫石橋,登戲臺。策馬釣渚,息轡城隅。永感四山,零淚雙渠。怨物華之推驛,慨舟壑之遞遷。謂徂歲之悠闊,結幽思之方根。感皇祖之徽德,爰識沖而量淵。降俊明以鏡鑒,迴風猷以昭宣。道既底於國難,惠有覃於黎元。士頌歌於政教,民謠詠於渥恩。兼採虯之致美,協漢廣之發言。強虎氐之搏翼,灟雲網於所禁。驅黔萌以蘊崇,取園陵而湮沈。錫殘落於河西,序淪胥於漢陰。攻方城而折扃,擾譙潁其誰任。世闕才而貽亂,時得賢而興治。救祖考之邦壤,在幽人而枉志。體飛書之遠情,悟犒師之通識。迨明達之高覽,契古今而同事。拔淵謨於潛機,騁神鋒於雲旆。驅斥澤而風靡,蹙坑谷而鳥竄。中華免夫左衽,江表此焉緩帶。既剋黜於肥六,又作鎮於彭沛。晏皇塗於國內,震天威於河外。掃東齊而已寧,指西崤而將泰。值秉均而代謝,實大業之興廢。心無忝於樂生,事有像於燕惠。抱明哲之不伐,奉宏勳而是稅。捐七州以爰來,歸五湖以投袂。屈盛績於平生,申遠期於暮歲。

訪曩載於宋鄙,採陽秋於魯經。晉申好於東吳,鄭憑威於南荊。故反師於曹門,將以塞於夷庚。納五叛以長寇,伐三邑以侵彭。美西鉏之忠辭,快韓厥之奇兵。

追項王之故臺,跡霸楚之遺端。挺宏志於總角,奮英勢於弱冠。氣蓋天而倒日,力拔山而傾湍。始飆起於勾越,中電激於衡關。興偏慮於攸吝,忘即易於所難。忌陳錦而莫照,思反鄉而有歎。且夫殺義害嬰,而〈懮,右下为戈〉豐疑,緤賢不策,失位誰持。迨理屈而愈閉,方怨天而懷悲。對駿騅以發憤,傷虞姝於末詞。

亞父之故營,諒謀始之非託。遭衰嬴之崩綱,值威炎之結絡。迄皓首於阜陵,猶謬覺於然諾。視一人於三傑,豈在己之庸弱。置豐沛而不舉,故自同於俎鑊。

發卞口而游歷,迄西山而弭轡。觀終古之幽憤,懷元王之沖粹。丁戰國之權爭,方恬心於道肆。學浮丘以就德,友三儒以成類。潔流始於初源,累仁基於前美。撥楚族之休烈,傳芳素於來祀。彊見譽於清虛,德致稱於千里。或避寵以辭姻,或遺榮而不仕。政直言以安身,駿絕才以喪己。驅信道之成終,表昧世之虧始。悟介焉之已差,則不俟於終日。既防萌於未著,雖念德其何益。

爾乃孟陬發節,雷隱蟄驚。散葉荑柯,芳蘤飾萌。麥萋萋於旄丘柳依依高城。相雎鳩之集河,觀鳴鹿之食苹。沂泗遠兮清川急,秋冬近兮緒風襲。風流蕙兮水增瀾,訴愁衿兮鑑戚顏。愁盈根而薀際,戚發條而成端。嗟我行之彌日,待征邁而言旋。荷慶雲之優渥,周雙七於此年。陶逸豫於京甸,違險難於行川。轉歸舷而眷戀,望修檣而流漣。願關鄴之遄清,遲華鑾之凱旋。穆淳風於六合,溥洪澤於八埏。頒賢愚於大小,順規矩於方圓。固四民之獲所,宜稅稷於萊田。苦邯鄲之難步,庶行迷之易痊。長守朴以終稔,亦拙者之政焉。

仍除宋國黃門侍郎,遷相國從事中郎世子左衛率。坐輒殺門生免官高祖受命,降公爵為侯,食邑五百戶。起為散騎常侍,轉太子左衛率靈運為性褊激,多愆禮度,朝廷唯以文義處之,不以應實相許。自謂才能宜參權要,既不見知,常懷憤憤。廬陵王義真少好文籍,與靈運情款異常。少帝即位,權在大臣,靈運構扇異同,非毀執政,司徒徐羨之等患之,出為永嘉太守。郡有名山水,靈運素所愛好,出守既不得志,遂肆意游遨,遍歷諸縣,動踰旬朔,民間聽訟,不復關懷。所至輒為詩詠,以致其意焉。在郡一周,稱疾去職,從弟晦、曜、弘微等並與書止之,不從。

靈運父祖並葬始寧縣,并有故宅及墅,遂移籍會稽,修營別業,傍山帶江,盡幽居之美。與隱士王弘之孔淳之等縱放為娛,有終焉之志。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競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作山居賦并自注,以言其事。曰:

古巢居穴處曰巖棲,棟宇居山曰山居,在林野曰丘園,在郊郭曰城傍,四者不同,可以理推。言心也,黃屋實不殊於汾陽。即事也,山居良有異乎市廛。抱疾就閑,順從性情,敢率所樂,而以作賦。揚子雲云:「詩人之賦麗以則。」文體宜兼,以成其美。今所賦既非京都宮觀遊獵聲色之盛,而敘山野草木水石穀稼之事,才乏昔人,心放俗外,詠於文則可勉而就之,求麗,邈以遠矣。覽者廢張、左之艷辭,尋臺、皓之深意,去飾取素,儻值其心耳。意實言表,而書不盡,遺跡索意,託之有賞。其辭曰:

謝子臥疾山頂,覽古人遺書,與其意合,悠然而笑曰:夫道可重,故物為輕;理宜存,故事斯忘。古今不能革,質文咸其常。合宮非縉雲之館,衢室豈放勛之堂。邁深心於鼎湖,送高情於汾陽。嗟文成之卻粒,願追松以遠遊。嘉陶朱之鼓棹,迺語種以免憂。判身名之有辨,權榮素其無留。孰如牽犬之路既寡,聽鶴之塗何由哉。

若夫巢穴以風露貽患,則大壯以棟宇袪弊;宮室以瑤琁致美,則白賁以丘園殊世。惟上託於巖壑,幸兼善而罔滯。雖非市朝而寒暑均也,雖是築構而飾朴兩逝。

昔仲長願言,流水高山;應璩作書,邙阜洛川。勢有偏側,地闕周員。銅陵之奧,卓氏充釽摫之端;金谷之麗,石子致音徽之觀。徒形域之薈蔚,惜事異於栖盤。至若鳳、叢二臺,雲夢、青丘,漳渠、淇園,橘林、長洲,雖千乘之珍苑,孰嘉遁之所遊。且山川之未備,亦何議於兼求。

覽明達之撫運,乘機緘而理默。指歲暮而歸休,詠宏徽於刊勒。狹三閭之喪江,矜望諸之去國。選自然之神麗,盡高棲之意得。

仰前哲之遺訓,俯性情之所便。奉微軀以宴息,保自事以乘閑。愧班生之夙悟,慚尚子之晚研。年與疾而偕來,志乘拙而俱旋。謝平生於知遊,棲清曠於山川。

其居也,左湖右江,往渚還汀。面山背阜,東阻西傾。抱含吸吐,款跨紆縈。綿聯邪亙,側直齊平。

近東則上田、下湖,西谿、南谷,石堟、石滂,閔硎、黃竹。決飛泉於百仞,森高薄於千麓。寫長源於遠江,派深毖於近瀆。

近南則會以雙流,縈以三洲。表裏回游,離合山川。崿崩飛於東峭,槃傍薄於西阡。拂青林而激波,揮白沙而生漣。

近西則楊、賓接峰,唐皇連縱。室、壁帶谿,曾、孤臨江。竹緣浦以被綠,石照澗而映紅。月隱山而成陰,木鳴柯以起風。

近北則二巫結湖,兩𣇘通沼。橫、石判盡,休、周分表。引修隄之逶迆,吐泉流之浩溔。山𡼠下而回澤,瀨石上而開道。

遠東則天台、桐柏,方石、太平,二韭、四明,五奧、三菁。表神異於緯牒,驗感應於慶靈。淩石橋之莓苔,越楢谿之紆縈。

遠南則松箴、棲雞,唐嵫、漫石。崒、嵊對嶺,釐、孟分隔。入極浦而邅回,迷不知其所適。上嶔崎而蒙籠,下深沈而澆激。山甚奇,謂白爍尖者最高,下有良田,王敬弘經始精舍。曇濟道人住孟山,名曰孟埭,芋薯之疁田。清溪秀竹,迴開巨石,有趣之極。此中多諸浦澗,傍依茂林,迷不知所通,嶔崎深沈,處處皆然,不但一處。

遠西則

遠北則長江永歸,巨海延納。崑漲緬曠,島嶼綢沓。山縱橫以布護,水迴沈而縈浥。信荒極之綿眇,究風波之睽合。

徒觀其南術之□□□□□□□□□□岸測深,相渚知淺。洪濤滿則曾石沒,清瀾減則沈沙顯。及風興濤作,水勢奔壯。于歲春秋,在月朔望。湯湯驚波,滔滔駭浪。電激雷崩,飛流灑漾。淩絕壁而起岑,橫中流而連薄。始迅轉而騰天,終倒底而見壑。此楚貳心醉於吳客,河靈懷慚於海若。

爾其舊居,曩宅今園,枌槿尚援,基井具存。曲術周乎前後,直陌矗其東西。豈伊臨谿而傍沼,迺抱阜而帶山。考封域之靈異,實茲境之最然。葺駢梁於巖麓,棲孤棟於江源。敞南戶以對遠嶺,闢東窗以矚近田。田連岡而盈疇,嶺枕水而通阡。

阡陌縱橫,塍埒交經。導渠引流,脈散溝并。蔚蔚豐秫,苾苾香秔。送夏蚤秀,迎秋晚成。兼有陵陸,麻麥粟菽。候時覘節,遞藝遞熟。供粒食與漿飲,謝工商與衡牧。生何待於多資,理取足於滿腹。

自園之田,自田之湖。泛濫川上,緬邈水區。濬潭澗而窈窕,除菰洲之紆餘。毖溫泉於春流,馳寒波而秋徂。風生浪於蘭渚,日倒景於椒塗。飛漸榭於中沚,取水月之歡娛。旦延陰而物清,夕棲芬而氣敷。顧情交之永絕,覬雲客之暫如。

水草則萍藻薀菼,雚蒲芹蓀,蒹菰蘋蘩,蕝荇菱蓮。雖備物之偕美,獨扶渠之華鮮。播綠葉之鬱茂,含紅敷之繽翻。怨清香之難留,矜盛容之易闌。必充給而後搴,豈蕙草之空殘。卷敂弦之逸曲,感江南之哀歎。秦箏倡而溯游往,唐上奏而舊愛還。

本草所載,山澤不一。雷、桐是別,和、緩是悉。參核六根,五華九實。二冬並稱而殊性,三建異形而同出。水香送秋而擢蒨,林蘭近雪而揚猗。卷柏萬代而不殞,伏苓千歲而方知。映紅葩於綠蔕,茂素蕤於紫枝。既住年而增靈,亦驅妖而斥疵。

其竹則二箭殊葉,四苦齊味。水石別谷,巨細各彙。既修竦而便娟,亦蕭森而蓊蔚。露夕沾而悽陰,風朝振而清氣。捎玄雲以拂杪,臨碧潭而挺翠。蔑上林與淇澳,驗東南之所遺。企山陽之游踐,遲鸞鷖之棲託。憶崑園之悲調,慨伶倫之哀籥。衛女行而思歸詠,楚客放而防露作。

其木則松柏檀櫟,□□桐榆。檿柘穀棟,楸梓檉樗。剛柔性異,貞脆質殊。卑高沃塉,各隨所如。榦合抱以隱岑,杪千仞而排虛。淩岡上而喬竦,蔭澗下而扶疏。沿長谷以傾柯,攢積石以插衢。華映水而增光,氣結風而回敷。當嚴勁而葱倩,承和煦而芬腴。送墜葉於秋晏,遲含萼於春初。

植物既載,動類亦繁。飛泳騁透,胡可根源。觀貌相音,備列山川。寒燠順節,隨宜匪敦。

魚則𩽇鱧鮒鱮,鱒鯇鰱鯿,魴鮪魦鱖,鱨鯉鯔鱣。輯采雜色,錦爛雲鮮。唼藻戲浪,汎苻流淵。或鼓鰓而湍躍,或掉尾而波旋。鱸鮆乘時以入浦,鱤𩷰沿瀨以出泉。

鳥則從鴻鶂鵠,𪃩鷺鴇𪃥。雞鵲繡質,鶷鸐綬章。晨鳧朝集,時鷮山梁。海鳥違風,朔禽避涼。荑生歸北,霜降客南。接響雲漢,侶宿江潭。聆清哇以下聽,載王子而上參。薄回涉以弁翰,映明壑而自耽。

山上則猿鼲貍獾,犴獌猰廄。山下則熊羆豺虎,羱鹿麕麤。擲飛枝於窮崖,踔空絕於深硎。蹲谷底而長嘯,攀木杪而哀鳴。

緡綸不投,置羅不披。磻弋靡用,蹄筌誰施。鑑虎狼之有仁,傷遂欲之無崖。顧弱齡而涉道,悟好生之咸宜。率所由以及物,諒不遠之在斯。撫鷗䱔而悅豫,杜機心於林池。

敬承聖誥,恭窺前經。山野昭曠,聚落羶腥。故大慈之弘誓,拯群物之淪傾。豈寓地而空言,必有貸以善成。欽鹿野之華苑,羨靈鷲之名山。企堅固之貞林,希菴羅之芳園。雖綷容之緬邈,謂哀音之恒存。建招提於幽峰,冀振錫之息肩。庶鐙王之贈席,想香積之惠餐。事在微而思通,理匪絕而可溫。

爰初經略,杖策孤征。入澗水涉,登嶺山行。陵頂不息,窮泉不停。櫛風沐雨,犯露乘星。研其淺思,罄其短規。非龜非筮,擇良選奇。翦榛開逕,尋石覓崖。四山周回,雙流逶迤。面南嶺,建經臺;倚北阜,築講堂。傍危峰,立禪室;臨浚流,列僧房。對百年之高木,納萬代之芬芳。抱終古之泉源,美膏液之清長。謝麗塔於郊郭,殊世間於城傍。欣見素以抱樸,果甘露於道場。

苦節之僧,明發懷抱。事紹人徒,心通世表。是遊是憩,倚石構草。寒暑有移,至業莫矯。觀三世以其夢,撫六度以取道。乘恬知以寂泊,含和理之窈窕。指東山以冥期,實西方之潛兆。雖一日以千載,猶恨相遇之不早。

賤物重己,棄世希靈。駭彼促年,愛是長生。冀浮丘之誘接,望安期之招迎。甘松桂之苦味,夷皮褐以頹形。羨蟬蛻之匪日,撫雲蜺其若驚。陵名山而屢憩,過巖室而披情。雖未階於至道,且緬絕於世纓。指松菌而興言,良未齊於殤彭。

山作水役,不以一牧。資待各徒,隨節競逐。陟嶺刊木,除榛伐竹。抽笋自篁,擿篛于谷。楊勝所拮,秋冬𦽌獲。野有蔓草,獵涉蘡薁。亦醞山清,介爾景福。苦以术成,甘以𢸙熟。慕椹高林,剝芨巖椒。掘蒨陽崖,擿𢹛陰摽。晝見搴茅,宵見索綯。芟菰翦蒲,以薦以茭。既坭既埏,品收不一。其灰其炭,咸各有律。六月採蜜,八月樸栗。備物為繁,略載靡悉。

若迺南北兩居,水通陸阻。觀風瞻雲,方知厥所。南山則夾渠二田,周嶺三苑。九泉別澗,五谷異巘。群峰參差出其間,連岫複陸成其阪。眾流溉灌以環近,諸堤擁抑以接遠。遠堤兼陌,近流開湍。淩阜泛波,水往步還。還回往匝,枉渚員巒。呈美表趣,胡可勝單。抗北頂以葺館,瞰南峰以啟軒。羅曾崖於戶裏,列鏡瀾於窗前。因丹霞以頳楣,附碧雲以翠椽。視奔星之俯馳,顧□□之未牽。從鴻翻翥而莫及,何但鷰雀之翩翾。氿泉傍出,潺湲於東檐;桀壁對跱,硿礱於西霤。修竹葳蕤以翳薈,灌木森沈以蒙茂。蘿曼延以攀援,花芬薰而媚秀。日月投光於柯間,風露披清於㟪岫。夏涼寒燠,隨時取適。階基回互,橑櫺乘隔。此焉卜寢,翫水弄石。邇即回眺,終歲罔斁。傷美物之遂化,怨浮齡之如借。眇遁逸於人群,長寄心於雲霓。

因以小湖,鄰於其隈。眾流所湊,萬泉所回。氿濫異形,首毖終肥。別有山水,路邈緬歸。

求歸其路,迺界北山。棧道傾虧,蹬閣連卷。復有水逕,繚繞回圓。瀰瀰平湖,泓泓澄淵。孤岸竦秀,長洲芊綿。既瞻既眺,曠矣悠然。及其二川合流,異源同口。赴隘入險,俱會山首。瀨排沙以積丘,峰倚渚以起阜。石傾瀾而捎巖,木映波而結藪。逕南漘以橫前,轉北崖而掩後。隱叢灌故悉晨暮,託星宿以知左右。

山川澗石,州岸草木。既標異於前章,亦列同於後牘。山匪砠而是岵,川有清而無濁。石傍林而插巖,泉協澗而下谷。淵轉渚而散芳,岸靡沙而映竹。草迎冬而結葩,樹凌霜而振綠。向陽則在寒而納煦,面陰則當暑而含雪。連岡則積嶺以隱嶙,舉峰則群竦以巀嶭。浮泉飛流以寫空,沈波潛溢於洞穴。凡此皆異所而咸善,殊節而俱悅。

春秋有待,朝夕須資。既耕以飯,亦桑貿衣。藝菜當肴,採藥救頹。自外何事,順性靡違。法音晨聽,放生夕歸。研書賞理,敷文奏懷。凡厥意謂,揚較以揮。且列于言,誡特此推。

北山二園,南山三苑。百果備列,乍近乍遠。羅行布株,迎早候晚。猗蔚溪澗,森疏崖巘。杏壇、㮈園,橘林、栗圃。桃李多品,棃棗殊所。枇杷林檎,帶谷映渚。椹梅流芬於回巒,椑柿被實於長浦。

畦町所藝,含蘂藉芳,蓼蕺葼薺,葑菲蘇薑。綠葵眷節以懷露,白薤感時而負霜。寒蔥摽倩以陵陰,春藿吐苕以近陽。

弱質難恒,頹齡易喪。撫鬢生悲,視顏自傷。承清府之有術,冀在衰之可壯。尋名山之奇藥,越靈波而憩轅。採石上之地黃,摘竹下之天門。摭曾嶺之細辛,拔幽澗之溪蓀。訪鍾乳於洞穴,訊丹陽於紅泉。

安居二時,冬夏三月。遠僧有來,近眾無闕。法鼓朗響,頌偈清發。散華霏蕤,流香飛越。析曠劫之微言,說像法之遺旨。乘此心之一豪,濟彼生之萬理。啟善趣於南倡,歸清暢於北机。非獨愜於予情,諒僉感於君子。山中兮清寂,群紛兮自絕。周聽兮匪多,得理兮俱悅。寒風兮搔屑,面陽兮常熱。炎光兮隆熾,對陰兮霜雪。愒曾臺兮陟雲根,坐澗下兮越風穴。在茲城而諧賞,傳古今之不滅。

好生之篤,以我而觀。懼命之盡,吝景之歡。分一往之仁心,拔萬族之險難。招驚魂於殆化,收危形於將闌。漾水性於江流,吸雲物於天端。睹騰翰之頏頡,視鼓鰓之往還。馳騁者儻能狂愈,猜害者或可理攀。

哲人不存,懷抱誰質。糟粕猶在,啟縢剖袠。見柱下之經二,睹濠上之篇七。承未散之全樸,救已頹於道術。嗟夫!六蓺以宣聖教,九流以判賢徒。國史以載前紀,家傳以申世模。篇章以陳美刺,論難以覈有無。兵技醫日,龜筴筮夢之法,風角冢宅,算數律曆之書。或平生之所流覽,並於今而棄諸。驗前識之喪道,抱一德而不渝。

伊昔齠齔,實愛斯文。援紙握管,會性通神。詩以言志,賦以敷陳。箴銘誄頌,咸各有倫。爰暨山棲,彌歷年紀。幸多暇日,自求諸己。研精靜慮,貞觀厥美。懷秋成章,含笑奏理。

若迺乘攝持之告,評養達之篇。畏絕跡之不遠,懼行地之多艱。均上皇之自昔,忌下衰之在旃。投吾心於高人,落賓名於聖賢。廣滅景於崆峒,許遁音於箕山。愚假駒以表谷,涓隱巖以搴芳。□□□□□□□□□□□□□□□□□□萊庇蒙以織畚。皓棲商而頤志,卿寢茂而敷詞。□□□□□□,鄭別谷而永逝。梁去霸而之會,□□□□□□。高居唐而胥宇,臺依崖而穴墀。咸自得以窮年,眇貞思於所遺。

暨其窈窕幽深,寂漠虛遠。事與情乖,理與形反。既耳目之靡端,豈足跡之所踐。薀終古於三季,俟通明於五眼。權近慮以停筆,抑淺知而絕簡。

太祖登祚,誅徐羨之等,徵為祕書監,再召不起,上使光祿大夫范泰與靈運書敦獎之,乃出就職。使整理祕閣書,補足遺闕。又以晉氏一代,自始至終,竟無一家之史,令靈運晉書,粗立條流。書〔竟不就。尋遷侍中,日夕引見,賞遇甚厚。靈運詩書皆兼獨絕,每文竟,手自寫之,文帝稱為二寶。既自以名輩,才能應參時政,初被召,便以此自許,既至,文帝唯以文義見接,每侍上宴,談賞而已。王曇首王華殷景仁等,名位素不踰之,並〕見任遇,靈運意不平,多稱疾不朝直。穿池植援,種竹樹菫,驅課公役,無復期度。出郭游行,或一日百六七十里,經旬不歸,既無表聞,又不請急,上不欲傷大臣,諷旨令自解。靈運上表陳疾,上賜假東歸。將行,上書勸伐河北曰:

自中原喪亂,百有餘年,流離寇戎,湮沒殊類。先帝聰明神武,哀濟群生,將欲盪定趙魏,大同文軌,使久凋反於正化,偏俗歸於華風。運謝事乖,理違願絕,仰德抱悲,恨存生盡。況陵塋未幾,凶虜伺隙,預在有識,誰不憤歎。而景平執事,並非其才,且遘紛京師,豈慮託付。遂使孤城窮陷,莫肯拯赴。忠烈囚朔漠,綿河三千,翻為寇有。晚遣鎮戍,皆先朝之所開拓,一旦淪亡,此國恥宜雪,被於近事者也。又北境自染逆虜,窮苦備罹,徵調賦斂,靡有止已,所求不獲,輒致誅殞,身禍家破,闔門比屋,此亦仁者所為傷心者也。

咸云西虜舍末,遠師隴外,東虜乘虛,呼可掩襲。西軍既反,得據關中,長圍咸陽,還路已絕,雖遣救援,停住河東,遂乃遠討大城,欲為首尾。而西寇深山重阻,根本自固,徒棄巢窟,未足相拯。師老於外,國虛於內,時來之會,莫復過此。觀兵燿威,實在茲日。若相持未已,或生事變,忽值新起之眾,則異於今,苟乖其時,難為經略,雖兵食倍多,則萬全無必矣。又歷觀前代,類以兼弱為本,古今聖德,未之或殊。豈不以天時人事,理數相得,興亡之度,定期居然。故古人云:「既見天殃,又見人災,乃可以謀。」昔魏氏之強,平定荊、冀,乃乘袁、劉之弱;晉世之盛,拓開吳、蜀,亦因葛、陸之衰。此皆前世成事,著於史策者也。自羌平之後,天下亦謂虜當俱滅,長驅滑臺,席卷下城,奪氣喪魄,指日就盡。但長安違律,潼關失守,用緩天誅,假延歲月,日來至今,十有二載,是謂一紀,曩有前言。況五胡代數齊世,虜期餘命,盡於來年。自相攻伐,兩取其困,卞莊之形,驗之今役。仰望聖澤,有若渴飢,注心南雲,為日已久。來蘇之冀,實歸聖明,此而弗乘,後則未兆。即日府藏,誠無兼儲,然凡造大事,待國富兵強,不必乘會,於我為易,貴在得時。器械既充,眾力粗足,方於前後,乃當有優。常議損益,久證冀州口數,百萬有餘,田賦之沃,著自貢典,先才經創,基趾猶存,澄流引源,桑麻蔽野,強富之實,昭然可知。為國長久之計,孰若一往之費邪。

或懲關西之敗,而謂河北難守。二境形勢,表裏不同,關西雜居,種類不一,昔在前漢,屯軍霸上,通火甘泉。況乃遠戍之軍,值新故交代之際者乎。河北悉是舊戶,差無雜人,連嶺判阻,三關作隘。若遊騎長驅,則沙漠風靡;若嚴兵守塞,則冀方山固。昔隴西傷破,晁錯興言;匈奴慢侮,賈誼憤歎。方於今日,皆為賒矣。晉武中主耳,值孫皓虐亂,天祚其德,亦由鉅平奉策,荀、賈折謀,故能業崇當年,區宇一統。況今陛下聰明聖哲,天下歸仁,文德與武功並震,霜威共素風俱舉,協以宰輔賢明,諸王美令,岳牧宣烈,虎臣盈朝,而天威遠命,亦何敵不滅,矧伊頑虜,假日而已哉。伏惟深機志務,久定神謨。臣卑賤側陋,竄景巖穴,實仰希太平之道,傾睹岱宗之封,雖乏相如之筆,庶免史談之憤,以此謝病京師,萬無恨矣。久欲上陳,懼在觸罝,蒙賜恩假,暫違禁省,消渴十年,常慮朝露,抱此愚志,昧死以聞。

靈運以疾東歸,而遊娛宴集,以夜續晝,復為御史中丞傅隆所奏,坐以免官。是歲,元嘉五年

靈運既東還,與族弟惠連東海何長瑜潁川荀雍泰山羊璿之,以文章賞會,共為山澤之游,時人謂之四友。惠連幼有才悟,而輕薄不為父方明所知。靈運去永嘉還始寧,時方明會稽郡靈運嘗自始寧至會稽造方明,過視惠連,大相知賞。時長瑜惠連讀書,亦在郡內,靈運又以為絕倫,謂方明曰:「阿連才悟如此,而尊作常兒遇之。何長瑜當今仲宣,而飴以下客之食。尊既不能禮賢,宜以長瑜靈運。」靈運載之而去。荀雍字道雍,官至員外散騎郎璿之字曜璠,臨川內史,為司空竟陵王誕所遇,誕敗坐誅。長瑜文才之美,亞於惠連,雍、璿之不及也。臨川王義慶招集文士,長瑜國侍郎至平西記室參軍。嘗於江陵寄書與宗人何勗,以韻語序義慶州府僚佐云:「陸展染鬢髮,欲以媚側室。青青不解久,星星行復出。」如此者五六句,而輕薄少年遂演而廣之,凡厥人士,並為題目,皆加劇言苦句,其文流行。義慶大怒,白太祖除為廣州所統曾城令。及義慶,朝士詣第敘哀,何勗謂袁淑曰:「長瑜便可還也。」淑曰:「國新喪宗英,未宜便以流人為念。」廬陵王紹鎮尋陽,以長瑜為南中郎行參軍掌書記之任。行至板橋,遇暴風溺死。

靈運因父祖之資,生業甚厚。奴僮既眾,義故門生數百,鑿山浚湖,功役無已。尋山陟嶺,必造幽峻,巖嶂千重,莫不備盡。登躡常著木履,上山則去前齒,下山去其後齒。嘗自始寧南山伐木開逕,直至臨海,從者數百人。臨海太守王琇驚駭,謂為山賊,徐知是靈運乃安。又要琇更進,琇不肯,靈運贈琇詩曰:「邦君難地嶮,旅客易山行。」在會稽亦多徒眾,驚動縣邑。太守孟顗事佛精懇,而為靈運所輕,嘗謂顗曰:「得道應須慧業文人,生天當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後。」顗深恨此言。

會稽東郭有回踵湖,靈運求決以為田,太祖令州郡履行。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顗堅執不與。靈運既不得回踵,又求始寧岯崲湖為田,顗又固執。靈運謂顗非存利民,正慮決湖多害生命,言論毀傷之,與顗遂構讎隙。因靈運橫恣,百姓驚擾,乃表其異志,發兵自防,露板上言。靈運馳出京都,詣闕上表曰:「臣自抱疾歸山,于今三載,居非郊郭,事乖人間,幽棲窮巖,外緣兩絕,守分養命,庶畢餘年。忽以去月二十八日會稽太守臣顗二十七日疏云:『比日異論噂沓,此雖相了,百姓不許寂默,今微為其防。』披疏駭惋,不解所由,便星言奔馳,歸骨陛下。及經山陰,防衛彰赫,彭排馬槍,斷截衢巷,偵邏縱橫,戈甲竟道。不知微臣罪為何事。及見顗,雖曰見亮,而裝防如此,唯有罔懼。臣昔忝近侍,豫蒙天恩,若其罪跡炳明,文字有證,非但顯戮司敗,以正國典,普天之下,自無容身之地。今虛聲為罪,何酷如之。夫自古讒謗,聖賢不免,然致謗之來,要有由趣。或輕死重氣,結黨聚群,或勇冠鄉邦,劍客馳逐。未聞俎豆之學,欲為逆節之罪;山棲之士,而構陵上之釁。今影跡無端,假謗空設,終古之酷,未之或有。匪吝其生,實悲其痛。誠復內省不疚,而抱理莫申。是以牽曳疾病,束骸歸款。仰憑陛下天鑒曲臨,則死之日,猶生之年也。臣憂怖彌日,羸疾發動,尸存恍惚,不知所陳。」

太祖知其見誣,不罪也。不欲使東歸,以為臨川內史,加秩中二千石,在郡遊放,不異永嘉,為有司所糾。司徒遣使隨州從事鄭望生收靈運靈運執錄望生,興兵叛逸,遂有逆志,為詩曰:「韓亡子房奮,秦帝魯連恥。本自江海人,忠義感君子。」追討禽之,送廷尉治罪。廷尉靈運率部眾反叛,論正斬刑,上愛其才,欲免官而已,彭城王義康堅執謂不宜恕,乃詔曰:「靈運罪釁累仍,誠合盡法。但謝玄勳參微管,宜宥及後嗣,可降死一等,徙付廣州。」

其後秦郡府將宗齊受至涂口,行達桃墟村,見有七人下路亂語,疑非常人,還告郡縣,遣兵隨齊受掩討,遂共格戰,悉禽付獄。其一人姓趙名欽,山陽縣人,云:「同村薛道雙先與謝康樂共事,以去九月初,道雙因同村成國報欽云:『先作臨川郡、犯事徙送廣州謝,給錢令買弓箭刀楯等物,使道雙要合鄉里健兒,於三江口篡取謝。若得者,如意之後,功勞是同。』遂合部黨要謝,不及。既還飢饉,緣路為劫盜。」有司又奏依法收治,太祖詔於廣州棄市刑。臨死作詩曰:「龔勝無餘生,李業有終盡。嵇公理既迫,霍生命亦殞。悽悽凌霜葉,網網衝風菌。邂逅竟幾何,修短非所愍。送心自覺前,斯痛久已忍。恨我君子志,不獲巖上泯。」詩所稱龔勝、李業,猶前詩子房、魯連之意也。時元嘉十年,年四十九。所著文章傳於世。子鳳蚤卒。

史臣曰:民稟天地之靈,含五常之德,剛柔迭用,喜慍分情。夫志動於中,則歌詠外發。六義所因,四始攸繫,升降謳謠,紛披風什。雖虞夏以前,遺文不睹,稟氣懷靈,理無或異。然則歌詠所興,宜自生民始也。周室既衰,風流彌著,屈平、宋玉,導清源於前,賈誼、相如,振芳塵於後,英辭潤金石,高義薄雲天。自茲以降,情志愈廣。王褒、劉向、揚、班、崔、蔡之徒,異軌同奔,遞相師祖。雖清辭麗曲,時發乎篇,而蕪音累氣,固亦多矣。若夫平子艷發,文以情變,絕唱高蹤,久無嗣響。至于建安,曹氏基命,二祖陳王,咸蓄盛藻,甫乃以情緯文,以文被質。自漢至魏,四百餘年,辭人才子,文體三變。相如巧為形似之言,班固長於情理之說,子建、仲宣以氣質為體,並標能擅美,獨映當時。是以一世之士,各相慕習,原其飆流所始,莫不同祖風、騷。徒以賞好異情,故意製相詭。降及元康,潘、陸特秀,律異班、賈,體變曹、王,縟旨星稠,繁文綺合。綴平臺之逸響,採南皮之高韻,遺風餘烈,事極江右。有晉中興,玄風獨振,為學窮於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馳騁文辭,義單乎此。自建武暨乎義熙,歷載將百,雖綴響聯辭,波屬雲委,莫不寄言上德,託意玄珠,遒麗之辭,無聞焉爾。仲文始革孫、許之風,叔源大變太元之氣。爰逮宋氏,顏、謝騰聲。靈運之興會標舉,延年之體裁明密,並方軌前秀,垂範後昆。若夫敷衽論心,商榷前藻,工拙之數,如有可言。夫五色相宣,八音協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若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一簡之內,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妙達此旨,始可言文。至於先士茂製,諷高歷賞,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荊零雨之章,正長朔風之句,並直舉胸情,非傍詩史,正以音律調韻,取高前式。自騷人以來,多歷年代,雖文體稍精,而此祕未睹。至於高言妙句,音韻天成,皆闇與理合,匪由思至。張、蔡、曹、王,曾無先覺,潘、陸、謝、顏,去之彌遠。世之知音者,有以得之,知此言之非謬。如曰不然,請待來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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