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梁之恶极矣!自其起盗贼,至于亡唐,其遗毒流于天下。天下豪杰,四面并起,孰不欲戡刃于胸,然卒不能少挫其锋以得志。梁之无敌于天下,可谓虎狼之强矣。及其败也,因于一二女子之娱,至于洞胸流肠,刲若羊豕,祸生父子之间,乃知女色之能败人矣。自古女祸,大者亡天下,其次亡家,其次亡身,身苟免矣,犹及其子孙,虽迟速不同,未有无祸者也。然原其本末,未始不起于忽微。易·坤之初六曰:「履霜,坚冰至。」家人之初九曰:「闲有家,悔亡。」其言至矣,可不戒哉!梁之家事,诗所谓「不可道」者。至于唐、晋以后,亲疏嫡庶乱矣!作家人传。
后少寡,携其三子佣食萧县人刘崇家。太祖壮而无赖,县中皆厌苦之。崇患太祖慵堕不作业,数加笞责,独崇母怜之,时时自为栉沐,戒家人曰:「朱三非常人也,宜善遇之!」黄巢起,太祖与存俱亡为盗,从黄巢攻广州,存战死。居数岁,太祖背巢降唐,反以破巢,遂镇宣武。乃遣人以车马之萧县,迎后于崇家。使者至门,后惶恐走避,谓刘氏曰:「朱三落魄无行,作贼死矣,何以至此邪!」使者具道太祖所以然,后乃惊喜泣下,与崇母俱载以归,封晋国太夫人。
太祖置酒太夫人前,举觞为寿,欢甚。太祖启曰:「朱五经平生读书,不登一第,有子为节度使,无忝于先人也。」后恻然良乆曰:「汝能至此,可谓英特,然行义未必得如先人也!」太祖莫知其故,后曰:「朱二与汝俱从黄巢,独死蛮岭,其孤皆在午沟,汝今富贵,独不念之乎?」太祖泣涕谢罪,乃悉召存诸子以归。太祖刚暴多杀戮,后每诫之,多赖以全活。
郴王友裕攻徐州,破朱瑾于石佛山,瑾走,友裕不追,太祖大怒,夺其兵。友裕惶恐,与数骑亡山中,乆之,自匿于广王。后阴使人教友裕脱身自归,友裕晨驰入见太祖,拜伏庭中,泣涕请死,太祖怒甚,使左右捽出,将斩之。后闻之,不及履,走庭中持友裕泣曰「汝束身归罪,岂不欲明非反乎?」太祖意解,乃免。
太祖已破朱瑾,纳其妻以归,后迎太祖于封丘,太祖告之。后遽见瑾妻,瑾妻再拜,后亦拜,凄然泣下曰:「兖郓与司空同姓之国,昆仲之间,以小故兴干戈,而使吾姒至此;若不幸汴州失守,妾亦如此矣!」言已又泣。太祖为之感动,乃送瑾妻为尼,后甞给其衣食。司空,太祖时检校官也。
初,庄宗之入汴也,末帝登建国楼,谓控鹤指挥使皇甫麟曰「吾,晋世雠也,不可俟彼刀锯,卿可尽我命,无使我落雠人之手!」麟与帝相持恸哭。是夕,进刃于帝,麟亦自刭。庄宗入汴,命河南张全义葬其尸,藏其首于太社。晋天福三年,诏太社先藏罪人首级,许亲属收葬,乃出末帝首,遣右卫将军安崇阮与妃同葬之。妃卒洛阳。
太祖将受禅,有司备礼前殿,全昱视之,顾太祖曰:「朱三,尔作得否?」太祖宴居宫中,与王饮博,全昱酒酣,取骰子击盆而迸之,呼太祖曰:「朱三,尔砀山一百姓,遭逢天子用汝为四镇节度使,于汝何负?而灭他唐家三百年社稷,吾将见汝赤其族矣,安用博为!」太祖不悦,罢会。全昱亦不乐在京师,常居砀山故里。三子皆封王:友谅衡王,友能惠王,友诲邵王。
干化元年,升宋州为宣武军,以友谅为节度使。友谅进瑞麦一茎三穗,太祖怒曰:「今年宋州大水,何用此为!」乃罢友谅,居京师。太祖卧病,全昱来视疾,与太祖相持恸哭;太祖为释友谅,使与东归。贞明二年,全昱以疾薨。徙衡王友谅嗣封广王。
友能为宋、滑二州留后、陈州刺史,所至为不法,奸人多依倚之。而陈俗好淫祠左道,其学佛者,自立一法,号曰「上乘」,昼夜伏聚,男女杂乱。妖人母乙、董乙聚众称天子,建置官属,友能初纵之,乙等攻劫州县,末帝发兵击灭之。自康王友孜谋反伏诛,末帝始疏斥宗室,宗室皆反仄。贞明四年,友能以陈州兵反,犯京师,至陈留,兵败,还走陈州,后数月降,末帝赦之,降为房陵侯。
友宁字安仁,幼聦敏,喜愠不形于色。太祖以为军校,善用弓劔。迁衙内制胜都指挥使、龚州刺史。太祖围凤翔,遣友宁东备宣武。王师范袭梁,围齐州,友宁引兵击之,夺马千匹,斩首数千级。太祖奉昭宗还京师,拜友宁建武军节度使,赐号「迎銮毅勇功臣」。太祖复遣攻师范,围博昌,屠之,清河为之不流。战于石楼,兵败,友宁堕马见杀。
友伦幼亦明敏,通论语、小学,晓音律。存已死,太祖以友伦为元从马军指挥使,表右威武将军。燕人攻魏内黄,友伦以前锋夜渡河,夺马千匹。李罕之以潞州降梁,晋人攻潞,友伦以兵入潞州,取罕之以归。累迁检校司空,领藤州刺史。太祖围凤翔,晋人袭梁,友伦以兵三万至矾山,晋人乃却,友伦西会太祖于凤翔。昭宗还长安,拜友伦宁远军节度使。太祖东归,留友伦宿卫,伺察昭宗所为。友伦击鞠坠马死,太祖大怒,以兵七万至河中。昭宗涕泣,不知所为,将奔太原,不果。宰相崔胤遣人止太祖,太祖以为友伦胤等杀之,奏请诛胤等,昭宗未从,乃遣友谅至京师,以兵围开化坊,杀胤及京兆尹郑元规、皇城使王建勋、飞龙使陈班、阁门使王建袭、客省使王建乂、前左仆射张濬。
太祖与晋围黄邺于西华,邺卒荷槊登城骂敌,晋王使胡骑连射不能中。太祖顾友裕,一发中之,军中皆大讙呼,晋王喜,遗友裕良弓百矢。太祖镇宣武,以为衙内都指挥使。景福元年,太祖攻郓,友裕以先锋次斗门,郓兵夜击之,友裕败走。太祖从后来,不知友裕之败也,前军遇敌多死。太祖至村落间,始与友裕相得。是时,朱宣在濮州,太祖乃遣友裕先以二百骑前,太祖后至,与友裕相失。太祖卒与敌遇,败而走。敌兵追之甚急,前至大沟,几不免,赖沟中有积薪,马乃得过,梁将李璠等死者十余人。
冬,友裕取濮州,遂围时溥于徐州。朱瑾以兵二万救溥,友裕败瑾于石佛山,瑾走。都虞候朱友恭谗之太祖,以为瑾可追而友裕不追。太祖大怒,夺其兵属庞师古,以友裕属吏,使者误致书于友裕,友裕惶恐,不知所为,赖张皇后教之,得免。权知许州。许州近蔡,苦于大寇,居民残破,友裕招抚流散,增户三万余。
迁诸军都指挥使,与平兖、郓,还领许州。崔洪奔淮南,友裕引兵定蔡州,市不易肆。太祖兼镇护国军,以友裕为留后。迁忠武军节度使。太祖攻凤翔,未下,去攻邠州。友裕破灵台、良原,下陇州,杨崇本以邠州降。后崇本复叛,太祖遣友裕攻之,屯于永寿。友裕以疾卒。
庶人友珪者,太祖初镇宣武,略地宋,亳间,与逆旅妇人野合而生也。长而辩黠多智。博王友文多材艺,太祖爱之,而年又长,太祖即位,嫡嗣未立,心甞独属友文。太祖自张皇后崩,无继室,诸子在镇,皆邀其妇入侍。友文妻王氏有色,尤宠之。太祖病乆,王氏与友珪妻张氏,常专房侍疾。太祖病少间,谓王氏曰:「吾知终不起,汝之东都,召友文来,吾与之决。」盖心欲以后事属之。乃谓敬翔曰:「友珪可与一郡,趣使之任。」乃以友珪为莱州刺史。
太祖素刚暴,既病而喜怒难测,是时左降者,必有后命,友珪大惧。其妻张氏曰:「大家以传国宝与王氏,使如东都召友文,君今受祸矣!」夫妇相对而泣。左右劝友珪曰:「事急计生,何不早自为图?」友珪乃易衣服,微行入左龙虎军,见统军韩勍计事,勍夜以牙兵五百随友珪,杂控鹤卫士而入。夜三鼓,斩关入万春门,至寝中,侍疾者皆走。太祖惶骇起呼曰:「我疑此贼乆矣,恨不早杀之,逆贼忍杀父乎!」友珪亲吏冯廷谔以劔犯太祖,太祖旋柱而走,劔击柱者三,太祖惫,仆于床,廷谔以劔中之,洞其腹,肠胃皆流。友珪以裀裖裹之寝中,秘丧四日。乃出府库,大赉群臣及诸军。遣受旨丁昭浦矫诏驰至东都,杀友文。又下诏曰:「朕艰难创业,逾三十年。托于人上,忽焉六载,中外协力,期于小康。岂意友文阴畜异图,将行大逆。昨二日夜,甲士突入大内,赖友珪忠孝,领兵勦戮,保全朕躬。然而疾恙震惊,弥所危殆。友珪克平凶逆,厥功靡伦,宜委权主军国。」然后发丧。干化二年六月既望,友珪于柩前即皇帝位,拜韩勍忠武军节度使,以末帝为汴州留后,河中朱友谦为中书令。友谦不受命。而怀州龙骧军三千,劫其将刘重霸,据怀州,自言讨贼。三年正月,友珪祀天于洛阳南郊,改元曰凤历。
康王友孜,目重瞳子,甞窃自负,以为当为天子。贞明元年,末帝德妃薨,将葬,友孜使刺客夜入寝中。末帝方寐,梦人害己,既寤,闻榻上宝劔鎗然有声,跃起,抽劔曰:「将有变邪!」乃索寝中,得刺客,手杀之,遂诛友孜。明日,谓赵岩、张汉杰曰:「几与卿辈不相见。」由此遂疏弱宗室,而信任赵、张,以至于败亡。
呜呼,春秋之法,是非与夺之际,难矣哉!或问:「梁太祖以臣弑君,友珪以子弑父,一也。与弑即位,逾年改元,春秋之法,皆以君书,而友珪不得列于本纪,何也?且父子之恶均,而夺其子,是与其父也,岂春秋之旨哉?」予应之曰:「梁事著矣!其父之恶,不待与夺其子而后彰,然末帝之志,不可以不伸也。春秋之法,君弑而贼不讨者,国之臣子任其责。予于友珪之事,所以伸讨贼者之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