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帝少,政在大臣,周太祖為樞密使,新討三叛,立大功,而與旻素有隙,旻頗不自安,謂判官鄭珙曰:「主上幼弱,政在權臣,而吾與郭公不協,時事如何?」珙曰:「漢政將亂矣!晉陽兵雄天下,而地形險固,十州征賦足以自給。公為宗室,不以此時為計,後必為人所制。」旻曰:「子言,乃吾意也。」乃罷上供征賦,收豪傑,籍丁民以益兵。三年,周太祖起魏,隱帝遇弒,旻乃謀舉兵。
周太祖之自魏入也,反狀已白,而漢大臣不即推尊之,故未敢即立,乃白漢太后,立旻子贇為漢嗣,遣宰相馮道迎贇于徐州。當是時,人皆知太祖之非實意也,旻獨喜曰:「吾兒為帝矣,何患!」乃罷兵,遣人至京師。周太祖少賤,黥其頸上為飛雀,世謂之郭雀兒。太祖見旻使者,具道所以立贇之意,因自指其頸以示使者曰:「自古豈有雕青天子?幸公無以我為疑。」旻喜,益信以為然。太原少尹李驤曰:「郭公舉兵犯順,其勢不能為漢臣,必不為劉氏立後。」因勸旻以兵下太行,控孟津以俟變,庶幾贇得立,贇立而罷兵可也。旻大罵曰:「驤腐儒,欲離間我父子!」命左右牽出斬之。驤臨刑歎曰「吾為愚人畫計,死誠宜矣!然吾妻病,不可獨存,願與之俱死。」旻聞之,即并戮其妻于市,以其事白漢,以明無佗。已而周太祖果代漢,降封贇湘陰公。旻遣牙將李鬨奉書周太祖,求贇歸太原,而贇已死。旻慟哭,為李驤立祠,歲時祠之。
乃以周廣順元年正月戊寅即皇帝位于太原,以子承鈞為太原尹,判官鄭珙、趙華為宰相,都押衙陳光裕為宣徽使,遣通事舍人李鬨間行使于契丹。契丹永康王兀欲與旻約為父子之國,旻乃遣宰相鄭珙致書兀欲,稱姪皇帝,以叔父事之而已。兀欲遣燕王述軋、政事令高勳以冊尊旻為大漢神武皇帝,并冊旻妻為皇后。兀欲性豪俊,漢使者至,輒以酒肉困之,珙素有疾,兀欲彊之飲,一夕而以醉卒。然兀欲聞旻自立,頗幸中國多故,乃遣其貴臣述軋、高勳以自愛黃騮、九龍十二稻玉帶報聘。
已而兀欲為述軋所弒,述律代立。旻遣樞密直學士王得中聘于述律,求兵以攻周。述律遣蕭禹厥率兵五萬助旻。旻出陰地攻晉州,為王峻所敗。是歲大寒,旻軍凍餒,亡失過半。明年,又攻府州,為折德扆所敗,德扆因取岢嵐軍。
是時,世宗新即位,以謂旻幸周有大喪,而天子新立,必不能出兵,宜自將以擊其不意。自宰相馮道等多言不可,世宗意甚銳。顯德元年三月親征,甲午,戰于高平,李重進、白重贊將左,樊愛能、何徽將右,向訓、史彥超居中軍,張永德以禁兵衛蹕。旻亦列為三陣,張元徽居東偏,楊袞居西偏,旻居其中。袞望周師謂旻曰:「勍敵也,未可輕動!」旻奮髯曰:「時不可失,無妄言也!」袞怒而去。旻號令東偏先進,王得中叩馬諫曰:「南風甚急,非北軍之利也,宜少待之。」旻怒曰:「老措大,毋妄沮吾軍!」即麾元徽,元徽擊周右軍,兵始交,愛能、徽退走,其騎軍亂,步卒數千棄甲叛降元徽,呼萬歲聲振川谷。世宗大駭,躬督戰士,士皆奮命爭先,而風勢愈盛,旻自麾赤幟收軍,軍不可遏,旻遂敗。日暮,旻收餘兵萬人阻澗而止。
是時,周之後軍,劉詞將之,在後未至,而世宗銳於速戰,戰已勝,詞軍繼至,因乘勝追擊之,旻又大敗,輜重器甲、乘輿服御物皆為周師所獲。旻獨乘契丹黃騮,自鵰窠嶺間道馳去,夜失道山谷間,得村民為郷導,誤趨平陽,得佗道以歸,而張元徽戰歿于陣。楊袞怒旻,按兵西偏不戰,故獨全軍而返。旻歸,為黃騮治廄,飾以金銀,食以三品料,號「自在將軍」。
世宗休軍潞州,大宴將士,斬敗將樊愛能、何徽等七十餘人,軍威大振。進攻太原,遣符彥卿、史彥超北控忻口,以斷契丹援路。太原城方四十里,周師去城三百步,圍之匝,自四月至於六月,攻之不克,而彥卿等為契丹所敗,彥超戰歿,世宗遽班師。
初,周師圍城也,旻遣王得中送楊袞以歸,因乞援兵於契丹,契丹發數萬騎助旻,遣得中先還。至代州,代州將桑珪殺防禦使鄭處謙,以城降周,并送得中于周。世宗召問得中虜助兵多少,得中言送袞歸,無所求也,世宗信之。已而契丹敗符彥卿於忻口,得中遂見殺。
承鈞,旻次子也。少頗好學,工書。旻卒,承鈞遣人奉表契丹,自稱男。述律荅之以詔,呼承鈞為兒,許其嗣位,初,旻常謂張元徽等曰:「吾以高祖之業,贇之冤,義不為郭公屈爾,期與公等勉力以復家國之讎。至於稱帝一方,豈獲已也,顧我是何天子,爾亦是何節度使?」故其僭號仍稱乾祐,不改元,不立宗廟,四時之祭,用家人禮。承鈞旣立,始赦境內,改乾祐十年曰天會元年,立七廟於顯聖宮。
宋興,昭義節度使李筠叛命,遣其將劉繼沖、判官孫孚奉表稱臣,執其監軍周光遜、李廷玉送于太原,乞兵為援。承鈞欲謀於契丹,繼沖道筠意,請無用契丹兵。承鈞即率其國兵自將出團柏谷,羣臣餞之汾水。僕射趙華曰:「李筠舉事輕易,陛下不圖成敗,空國興師,臣實憂之。」承鈞至太平驛,封筠隴西郡王。筠見承鈞儀衛不備,非如王者,悔臣之,筠因自陳受周氏恩,不忍背德。而承鈞與周世仇也,聞筠言亦不悅。遣宣徽使盧贊監其軍,筠心益不平,與贊多不協,承鈞遣宰相衛融和解之。
已而筠敗死,衛融被執至京師,太祖皇帝問融承鈞所以助筠反狀,融言不遜,太祖命以鐵檛擊其首,流血被面,融呼曰:「臣得死所矣!」太祖顧左右曰:「此忠臣也。」釋之,命以良藥傅其瘡。遣融致書于承鈞,求周光遜等,約亦歸融太原,承鈞不報,融遂留京師。承鈞謂趙華曰:「不聽公言,幾至於敗。然失衛融、盧贊,吾以為恨爾。」
承鈞由此益重儒者,以抱腹山人郭無為參議國政。無為,棣州人,方顙鳥喙,好學多聞,善談辯。甞衣褐為道士,居武當山。周太祖討李守貞于河中,無為詣軍門上謁,詢以當世之務,太祖奇之。或謂太祖曰:「公為漢大臣,握重兵居外,而延縱橫之士,非所以防微慮遠之道也。」由是太祖不納,無為去,隱抱腹山。承鈞內樞密使段常識之,薦其材,承鈞以諫議大夫召之,遂以為相。五年,宿衛殿直行首王隱、劉紹、趙鸞等謀作亂,事覺被誅,其詞連段常,乃罷常樞密為汾州刺史,縊殺之。
自旻世凡舉事必稟契丹,而承鈞之立多略。契丹遣使者責承鈞改元、援李筠、殺段常不以告,承鈞惶恐謝罪。使者至契丹輒見留,承鈞奉之愈謹,而契丹待承鈞益薄。承鈞自李筠敗而失契丹之援,無復南侵之意。地狹產薄,以歲輸契丹,故國用日削,乃拜五臺山僧繼顒為鴻臚卿。
繼顒,故燕王劉守光之子,守光之死,以孽子得不殺,削髮為浮圖,後居五臺山,為人多智,善商財利,自旻世頗以賴之。繼顒能講華嚴經,四方供施,多積畜以佐國用。五臺當契丹界上,繼顒常得其馬以獻,號「添都馬」,歲率數百匹。又於柏谷置銀冶,募民鑿山取礦,烹銀以輸,劉氏仰以足用,即其冶建寶興軍。繼顒後累官至太師、中書令,以老病卒,追封定王。
太祖皇帝甞因界上諜者謂承鈞曰:「君家與周氏為世讎,宜其不屈,今我與爾無所間,何為困此一方之人也?若有志於中國,宜下太行以決勝負。」承鈞遣諜者復命曰:「河東土地兵甲,不足以當中國之十一;然承鈞家世非叛者,區區守此,蓋懼漢氏之不血食也。」太祖哀其言,笑謂諜者曰:「為我語承鈞,開爾一路以為生。」故終其世不加兵。
繼恩本姓薛氏,父釗為卒,旻以女妻之,生繼恩。漢高祖以釗婿也,除其軍籍,置之門下。釗無材能,高祖衣食之而無所用。妻以旻女常居中,釗罕得見,釗常怏怏,因醉拔佩刀刺之,傷而不死,釗即自裁。旻女後適何氏,生子繼元,而何氏及旻女皆卒。旻以其子承鈞無子,乃以二子命承鈞養為子。
承鈞卒,繼恩告哀於契丹而後立。繼恩服縗裳視事,寢處皆居勤政閤,而承鈞故執事百司宿衛者皆在太原府廨。九月,繼恩置酒會諸大臣宗子,飲罷,卧閤中。供奉官侯霸榮率十餘人挺刃入閤,閉戶而殺之。郭無為遣人以梯登屋入,殺霸榮并其黨。
繼元為人忍。旻子十餘人,皆無可稱者。當繼元時,有鎬、鍇、錡、錫、銑,於繼元為諸父,皆為繼元所殺,獨銑以佯愚獲免。承鈞妻郭氏,繼元兄弟自少母之。繼元妻段氏,甞以小過為郭氏所責,旣而以它疾而卒,繼元疑其殺之。及立,遣嬖者范超圖殺郭氏,郭氏方縗服哭承鈞于柩前,超執而縊殺之,於是劉氏之子孫無遺類矣。
繼元立,改元曰廣運。王師北征,繼元閉城拒守,太祖皇帝以詔書招繼元出降,許以平盧軍節度使,郭無為安國軍節度使。無為捧詔色動,而并人及繼元左右皆欲堅守以拒命。無為仰天慟哭,拔佩刀欲自裁,為左右所持。繼元自下執其手,延之上坐,無為曰:「奈何以孤城拒百萬之王師?」蓋欲搖動并人,而并人守意益堅。宦者衛德貴察無為有異志,以告繼元,繼元遣人縊殺之。
初,太祖皇帝命引汾水浸其城,水自城門入,而有積草自城中飄出塞之。是時,王師頓兵甘草地中,會歲暑雨,軍士多疾,乃班師。王師已去,繼元決城下水注之臺駘澤,水已落而城多摧圮。契丹使者韓知璠時在太原,歎曰:「王師之引水浸城也,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若先浸而後涸,則并人無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