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呼!孟子谓「春秋无义战」,予亦以谓五代无全臣。无者,非无一人,盖仅有之耳,余得死节之士三人焉。其仕不及于二代者,各以其国系之,作梁、唐、晋、汉、周臣传。其余仕非一代,不可以国系之者,作杂传。夫入于杂,诚君子之所羞,而一代之臣未必皆可贵也,览者详其善恶焉。
乆之,发无所荐引,翔客益窘,为人作牋刺,传之军中。太祖素不知书,翔所作皆俚俗语,太祖爱之,谓发曰:「闻君有故人,可与俱来。」翔见太祖,太祖问曰:「闻子读春秋,春秋所记何等事?」翔曰:「诸侯争战之事耳。」太祖曰:「其用兵之法可以为吾用乎?」翔曰:「兵者,应变出奇以取胜,春秋古法,不可用于今。」太祖大喜,补以军职,非其所好,乃以为馆驿巡官。
初,太祖常侍殿上,昭宗意卫兵有能擒之者,乃佯为鞋结解,以顾太祖,太祖跪而结之,而左右无敢动者,太祖流汗浃背,由此稀复进见。昭宗迁洛阳,宴崇勋殿,酒半起,使人召太祖入内殿,将有所托。太祖益惧,辞以疾。昭宗曰:「卿不欲来,可使敬翔来。」太祖遽麾翔出,亦佯醉去。
太祖破徐州,得时溥宠姬刘氏,爱幸之,刘氏故尚让妻也,乃以妻翔。翔已贵,刘氏犹侍太祖,出入卧内如平时,翔颇患之。刘氏诮翔曰:「尔以我甞失身于贼乎?尚让,黄家宰相;时溥,国之忠臣。以卿门地,犹为辱我,请从此诀矣!」翔以太祖故,谢而止之。刘氏车服骄侈,别置典谒,交结藩镇,权贵往往附之,宠信言事不下于翔。当时贵家,往往效之。
末帝即位,赵岩等用事,颇离间旧臣,翔愈郁郁不得志。其后,梁尽失河北,与晋相拒杨刘,翔曰:「故时河朔半在,以先帝之武,御貔虎之臣,犹不得志于晋。今晋日益彊,梁日益削,陛下处深宫之中,所与计事者,非其近习,则皆亲戚之私,而望成事乎?臣闻晋攻杨刘,李亚子负薪渡水,为士卒先。陛下委蛇守文,以儒雅自喜,而遣贺瓌为将,岂足当彼之余锋乎?臣虽惫矣,受国恩深,若其乏材,愿得自效。」岩等以翔为怨言,遂不用。
其后,王彦章败于中都,末帝惧,召段凝于河上。是时,梁精兵悉在凝军,凝有异志,顾望不来。末帝遽呼翔曰:「朕居常忽卿言,今急矣,勿以为怼,卿其教我当安归?」翔曰:「臣从先帝三十余年,今虽为相,实朱氏老奴尔,事陛下如郎君,以臣之心,敢有所隐?陛下初用段凝,臣已争之,今凝不来,敌势已迫,欲为陛下谋,则小人间之,必不见听。请先死,不忍见宗庙之亡!」君臣相向恸哭。
翔与李振俱为太祖所信任,庄宗入汴,诏赦梁群臣,李振喜谓翔曰:「有诏洗涤,将朝新君。」邀翔欲俱入见。翔夜止高头车坊,将旦,左右报曰:「崇政李公入朝矣!」翔叹曰:「李振谬为丈夫矣!复何面目入梁建国门乎?」乃自经而卒。
朱珍,徐州丰人也。少与庞师古等俱从梁太祖为盗。珍为将,善治军选士,太祖初镇宣武,珍为太祖创立军制,选将练兵甚有法。太祖得诸将所募兵及佗降兵,皆以属珍,珍选将五十余人,皆可用。梁败黄巢、破秦宗权、东并兖郓,未甞不在战中,而常勇出诸将。
秦宗权遣卢瑭、张晊等攻梁,是时梁兵尚少,数为宗权所困。太祖乃拜珍淄州刺史,募兵于淄青。珍偏将张仁遇白珍曰:「军中有犯令者,请先斩而后白。」珍曰:「偏将欲专杀邪?」立斩仁遇以徇军,军中皆感悦。珍得所募兵万余以归,太祖大喜曰:「贼在吾郊,若践吾麦,柰何!今珍至,吾事济矣!且贼方息兵养勇,度吾兵少,而未知珍来,谓吾不过坚守而已,宜出其不意以击之。」乃出兵击败晊等,宗权由此败亡,而梁军威大振,以得珍兵故也。
珍从太祖攻朱宣,取曹州,执其刺史丘弘礼。又取濮州,刺史朱裕奔于郓州。太祖乃还汴,留珍攻郓州。珍去郓二十里,遣精兵挑之,郓人不出。朱裕诈为降书,阴使人召珍,约开门为内应。珍信之,夜率其兵叩郓城门,朱裕登陴,开门内珍军,珍军已入瓮城而垂门发,郓人从城上磔石以投之,珍军皆死瓮城中,珍仅以身免,太祖不之责也。
唐賔者,陕人也。初为尚让偏将,与太祖战尉氏门,为太祖所败,唐賔乃降梁。梁兵攻掠四方,唐賔常与珍俱,与珍威名略等,而骁勇过之,珍战每小却,唐賔佐之乃大胜。珍甞私迎其家置军中,太祖疑珍有异志,遣唐賔伺察之。珍与唐賔不协,唐賔不能忍,夜走还宣武,珍单骑追之,交诉太祖前。太祖两惜其材,为和解之。
珍屯萧县,闻太祖将至,戒军中治馆厩以待。唐賔部将严郊治厩失期,军吏督之,郊诉于唐賔,唐賔以让珍,珍怒,拔劔而起,唐賔拂衣就珍,珍即斩之,遣使者告唐賔反。使者晨至梁,敬翔恐太祖暴怒不可测,乃匿使者,至夜而见之,谓虽有所发,必须明旦,冀得少缓其事而图之。既夕,乃引珍使者入见,太祖大惊,然已夜矣,不能有所发,翔因从容为太祖画。明日,佯收唐賔妻子下狱。因如珍军,去萧一舍,珍迎谒,太祖命武士执之。诸将霍存等十余人叩头救珍,太祖大怒,举胡床掷之曰:「方珍杀唐賔时,独不救之邪!」存等退,珍遂缢死。
太祖攻时溥未下,留兵属师古守之,师古取其宿迁,进屯吕梁。溥以兵二万出战,师古败之,斩首二千级。孙儒逐杨行密,取杨州,淮南大乱,太祖遣师古渡淮攻儒,为儒所败。是时,朱珍、李唐賔已死,师古与霍存分将其兵。郴王友裕攻徐州,朱瑾以兵救时溥,友裕败溥于石佛山,瑾收余兵去。太祖以友裕可追而不追,夺其兵以属师古。师古攻破徐州,斩溥,太祖表师古徐州留后。梁兵攻郓州,临济水,师古彻木为桥,夜以中军先济。朱宣走中都,见杀。
太祖已下兖、郓,乃遣师古与葛从周攻杨行密于淮南,师古出清口,从周出安丰。师古自其微时事太祖,为人谨甚,未甞离左右,及为将出兵,必受方略以行,军中非太祖命,不妄动。师古营清口,地势卑,或请就高为栅,师古以非太祖命不听。淮人决水浸之,请者告曰:「淮人决河,上流水至矣!」师古以为摇动士卒,立斩之。已而水至,兵不能战,遂见杀。
呜呼,兵之胜败,岂易言哉!梁兵彊于天下,而吴人号为轻弱,然师古再举击吴,辄再败以死。其后,太祖自将出光山,攻寿春,然亦败也。盖自高骈死,唐以梁兼统淮南,遂与孙、杨争,凡三十年间,三举而三败。以至彊遭至弱而如此,此其不可以理得也。兵法固有以寡而败众、以弱而胜彊者,顾吴岂足以知之哉!岂非适与其机会邪?故曰:「兵者凶器,战者危事也。」可不慎哉!
秦宗权掠地颍、亳,及梁兵战于焦夷,从周获其将王涓一人。从朱珍收兵淄青,遇东兵辄战,珍得兵归,从周功为多。张全义袭李罕之于河阳,罕之奔晋,召晋兵以攻全义,全义乞兵于梁,太祖遣从周、丁会等救之,败晋兵于沇河。潞州冯霸杀晋守将李克恭以降梁,太祖遣从周入潞州,晋兵攻之,从周不能守,走河阳。太祖攻魏,从周与丁会先下黎阳、临河,会太祖于内黄,败魏兵于永定桥。从丁会攻宿州,以水浸其城,遂破之。太祖攻朱瑾于兖州,未下,留从周围之,瑾闭壁不出,从周诈言救兵至,阳避之高吴,夜半潜还城下,瑾以谓从周已去,乃出兵收外壕,从周掩击之,杀千余人。
晋攻魏,魏人求救,太祖遣侯言救魏,言筑垒于洹水。太祖怒言不出战,遣从周代言。从周至军,益闭垒不出,而凿三暗门以待,晋兵攻之,从周以精兵自暗门出击,败晋王兵。晋王怒,自将击从周,从周虽大败,而梁兵擒其子落落,送于魏,斩之。遂徙攻郓州,擒朱宣于中都,又攻兖州,走朱瑾。太祖表从周兖州留后,以兖、郓兵攻淮南,出安丰,会庞师古于清口。从周行至濠州,闻师古死,遽还,至渒河将渡而淮兵追之,从周亦大败。是时,晋兵出山东攻相、卫,太祖遣从周略地山东,下洺州,斩其刺史邢善益;又下邢州,走其刺史马师素;又下磁州,杀其刺史袁奉滔。五日而下三州。太祖乃表从周兼邢州留后。
刘仁恭攻魏,已屠贝州,罗绍威求救于梁,从周会太祖救魏,入于魏州。燕兵攻馆陶门,从周以五百骑出战,曰:「大敌在前,何可返顾!」使闭门而后战。破其八栅,燕兵走,追至于临清,拥之御河,溺死者甚众。太祖以从周为宣义行军司马。
太祖遣从周攻刘守文于沧州,以蒋晖监其军。守文求救于其父仁恭,仁恭以燕兵救之,晖语诸将曰:「吾王以我监诸将,今燕兵来,不可迎战,宜纵其入城,聚食仓廪,使两困而后取之。」诸将颇以为然。从周怒曰:「兵在上将,岂监军所得言!且晖之言乃常谈尔,胜败之机在吾心,晖岂足以知之!」乃勒兵逆仁恭于干宁,战于老鸦堤,仁恭大败,斩首三万余级,获其将马慎交等百余人,马三千匹。是时,守文亦求救于晋,晋为攻邢、洺以牵之,从周遽还,败晋兵于青山。遂从太祖攻镇州,下临城,王镕乞盟,太祖表从周泰宁军节度使。
从氏叔琮攻晋太原,不克。梁兵西攻凤翔,青州王师范遣其将刘𬩽袭兖州,从周家属为𬩽所得,厚遇之而不杀。太祖还自凤翔,乃遣从周攻𬩽,从周卒招降𬩽。太祖即位,拜左金吾卫上将军,以疾致仕,拜右卫上将军,居于偃师。末帝即位,拜昭义军节度使、陈留郡王,食其俸于家。卒,赠太尉。
从朱珍掠淄青、庞师古攻时溥,皆有功。朱珍与李唐賔俱死,乃以庞师古代珍、存代唐賔以攻溥,破砀山,存获其将石君和等五十人。梁攻宿州,葛从周引水浸之,丁会与存战城下,遂下之。从攻潞州,与晋人遇,战马牢川,存入则当其前,出则为其殿,晋人却,遂东攻魏,取淇门,杀三千人。梁得曹州,太祖以存为刺史,兼诸军都指挥使。
梁攻郓州,朱瑾来救,梁诸将或劝太祖纵瑾入郓,耗其食,坚围勿战,以此可俱弊。太祖曰:「瑾来必与时溥俱,不若遣存邀之。」存伏兵萧县,已而瑾果与溥俱出迷离,存发伏击之,遂败瑾等于石佛山,存中流矢卒。太祖已即位,阅骑兵于繁台,顾诸将曰:「使霍存在,岂劳吾亲阅邪!诸君宁复思之乎?」佗日语又如此。
李罕之与晋人攻张全义于河阳,太祖遣存敬与丁会等救之,罕之解围去。太祖以存敬为诸军都虞候。太祖攻徐、兖,以存敬为行营都指挥使。从葛从周攻沧州,败刘仁恭于老鸦堤。还攻王镕于镇州,入其城中,取其马牛万计。迁宋州刺史。复从诸将攻幽州,存敬取其瀛、莫、祁、景四州。梁攻定州,与王处直战怀德驿,大败之,枕尸十余里。梁已下镇、定,乃遣存敬攻王珂于河中,存敬出含山,下晋、绛二州,珂降于梁。太祖表存敬护国军留后,复徙宋州刺史,未至,卒于河中,赠太傅。
符道昭,蔡州人也。为秦宗权骑将,宗权败,道昭流落无所依,后依凤翔李茂贞,茂贞爱之,养以为子,名继远。梁攻茂贞,道昭与梁兵战,屡败,乃归梁,太祖表道昭秦州节度使,以乱不果行。太祖为元帅,初开府,而李周彝以鄜州降,以为左司马,择右司马难其人,及得道昭,乃授之。
太祖北攻镇州,与王镕和,遣捍见镕,镕军未知梁意,方严兵,捍驰一骑入城中,谕镕以太祖意,镕乃听命。梁兵攻定州,降王处直,捍复以一骑入慰城中。太祖围凤翔,遣捍入见李茂贞计事。唐昭宗召见,问梁军中事,称旨,赐以锦袍,拜登州刺史,赐号「迎銮毅勇功臣」。梁兵攻淮南,遣捍先之淮口,筑马头下浮桥以渡梁兵。太祖出光山攻寿州,又使捍作浮桥于淮北,以渡归师。拜宋州刺史。
彦卿身长八尺,隆准方面,语音如钟,工骑射,好书史,善伺太祖意,动作皆如旨。太祖甞曰:「敬翔、刘捍、寇彦卿皆天为我生之。」其爱之如此。赐以所乘爱马「一丈乌」。太祖围凤翔,以彦卿为都排阵使,彦卿乘乌驰突阵前,太祖目之曰:「真神将也!」
初,太祖与崔胤谋,欲迁都洛阳,而昭宗不许。其后昭宗奔于凤翔,太祖以兵围之,昭宗既出,明年,太祖以兵至河中,遣彦卿奉表迫请迁都。彦卿因悉驱徙长安居人以东,皆拆屋为栰,浮渭而下,道路号哭,仰天大骂曰:「国贼崔胤、朱温使我至此!」昭宗亦顾瞻陵庙,傍徨不忍去,谓其左右为俚语云:「纥干山头冻死雀,何不飞去生处乐。」相与泣下沾襟。昭宗行至华州,遣人告太祖以何皇后有娠,愿留华州待冬而行。太祖大怒,顾彦卿曰:「汝往趣官家来,不可一日留也。」彦卿复驰至华,即日迫昭宗上道。
太祖即位,拜彦卿感化军节度使。岁余,召为左金吾卫大将军,充金吾街仗使。彦卿晨朝至天津桥,民梁现不避道,前驱捽现投桥上石栏以死。彦卿见太祖自首,太祖惜之,诏彦卿以钱偿现家以赎罪。御史司宪崔沂劾奏彦卿,请论如法,太祖不得已,责授彦卿左卫中郎将。复拜相州防御使,迁河阳节度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