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貞字嘉貞,本范陽舊姓,高祖子吒,仕隋終河東郡丞,遂家蒲州,為猗氏人。以五經舉,補平鄉尉,坐事免。長安中,御史張循憲使河東,事有未決,病之,問吏曰:「若頗知有佳客乎?」吏以嘉貞對。循憲召見,咨以事。嘉貞條析理分,莫不洗然。循憲大驚,試命草奏,皆意所未及;它日,武后以為能,循憲對皆嘉貞所為,因請以官讓。后曰:「朕寧無一官自進賢邪?」召嘉貞見內殿,以簾自鄣。嘉貞儀止秀偉,奏對侃侃,后異之。因請曰:「臣草茅之人,未睹朝廷儀,陛下過聽,引對禁近。今天威咫尺,若隔雲霧,恐君臣之道有未盡也。」后曰:「善。」詔上簾,引拜監察御史,擢循憲司勳郎中,酬其得人。
累遷兵部員外郎。時功狀盈几,郎吏不能決,嘉貞為詳處,不閱旬,廷無稽牒。進中書舍人。歷梁秦二州都督、并州長史,政以嚴辦,吏下畏之。奏事京師,玄宗善其政,數慰勞。嘉貞自陳:「少孤,與弟嘉祐相恃以長,今為鄯州別駕,願內徙,使少相近,冀盡力報,死無恨。」帝為徙嘉祐忻州刺史。
突厥九姓新內屬,雜處太原北,嘉貞請置天兵軍綏護其衆,即以為天兵使。明年入朝,或告其反,按無狀,帝令坐告者。嘉貞辭曰:「國之重兵利器皆在邊,今告者一不當即罪之,臣恐塞言路,且為未來之患。昔天子聽政於上,瞍賦,矇誦,百工諫,庶人謗,今將坐之,則後無繇聞天下事。」遂得減死。天子以為忠,且許以相。嘉貞因曰:「昔馬周起徒步,謁人主,血氣方壯,太宗用之,能盡其才,甫五十而沒。向使用少晚,則無及已。陛下不以臣不肖,必用之,要及其時,後衰無能為也。且百年壽孰為至者?臣常恐先朝露死溝壑,誠得效萬一,無負陛下足矣!」帝曰:「弟往,行召卿。」
及宋璟等罷,帝欲果用嘉貞,而忘其名。夜詔中書侍郎韋抗曰:「朕嘗記其風操,而今為北方大將,張姓而複名,卿為我思之。」抗曰:「非張齊丘乎?今為朔方節度使。」帝即使作詔以為相。夜且半,因閱大臣表疏,舉一則嘉貞所獻,遂得其名,即以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遷中書令。居位三年,善傅奏,敏於裁遣。然彊躁,論者恨其不裕。
帝數幸東都,洛陽主簿王鈞者,為嘉貞繕第,會以贓聞,有詔杖之朝堂。嘉貞畏衊染,促有司速斃以滅言。祕書監姜皎得罪,嘉貞希權幸意,請加詔杖,已而皎死。會廣州都督裴伷先抵罪,帝問法如何,嘉貞復援皎比,張說曰:「不然,刑不上大夫,以近君也。士可殺不可辱。向皎得罪,官三品,且有功,若罪應死,即殺,獨不宜廷辱,以卒伍待也。況勳貴在八議乎?事往不可咎,伷先豈容復濫哉?」帝然之。嘉貞退,不悅曰:「言太切。」說曰:「宰相,時來則為,非可長保。若貴臣盡杖,正恐吾輩及之,渠不為天下士君子地乎?」
初,嘉貞在兵部,而說已為侍郎。及皆相,說位其下,議論無所讓,故說不平。未幾,嘉祐拜金吾將軍,兄弟要近,人頗憚媢。帝幸太原,嘉祐以贓聞,說訹嘉貞素服待罪,不謁,遂出為豳州刺史,說代其處。嘉貞銜悔,謂人曰:「中書令幸二員,何相迫邪?」踰年,為戶部尚書、益州長史,判都督事,詔宴中書省,與宰相會。嘉貞銜說不已,於坐慢罵說,源乾曜、王晙共平解,乃得去。
嘉貞性簡疏,與人不疑,內曠如也,或時以此失。有嗜進者,汲引之,能以恩終始。所薦中書舍人苗延嗣、呂太一,考功員外郎員嘉靜,殿中侍御史崔訓,皆位清要,日與議政事。故當時語曰:「令君四俊:苗、呂、崔、員。」其始為中書舍人,崔湜輕之,後與議事,正出其上。湜驚曰:「此終其坐。」後十年而為中書令。嘉貞雖貴,不立田園。有勸之者,荅曰:「吾嘗相國矣,未死,豈有飢寒憂?若以譴去,雖富田產,猶不能有也。近世士大夫務廣田宅,為不肖子酒色費,我無是也。」
大曆初,除河南尹、諸道營田副使。河、洛當兵衝,邑里墟榛,延賞政簡約,輕傜賦,疏河渠,築宮廟。數年,流庸歸附,都闕完雄,有詔褒美。時罷河南、山南等副元帥,兵屯東都,詔延賞知留守,以兵屬。居五年,治行第一,召還。
會李少良劾元載陰罪,載斥其狂,下御史臺治訊,而延賞適拜大夫,不滿所私,出為淮南節度使。歲旱,民它遷,吏禁之。延賞曰:「食者,人恃以活。拘此而斃,不如適彼而生。苟存吾人,何限為?」乃具舟遣之,敕吏為修室廬,已逋債,而歸者更增於舊。瓜步舟艫津湊,而遙繫江南,延賞請度屬揚州,自是行無稽壅。
會母喪免,服除,累拜荊南、劍南西川節度使。建中中,西山兵馬使張朏襲成都為亂,延賞奔鹿頭戍。朏酣亂不設備,延賞諜知之,遣將叱干遂捕斬朏,復成都。自楊國忠討南蠻,三蜀疲罄。及乘輿臨狩,糜用百出。後更郭英乂、崔寧、楊子琳亂,益矜僭,公私蕭然。延賞事為之制,薄入謹出,府庫遂實。德宗在奉天,貢獻踵道。及次梁,倚劍蜀為根本。即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帝還,詔入秉政。初,吐蕃寇劍南,李晟總神策軍戍之,及還,以成都倡自隨,延賞遣吏奪取,故晟銜之;至是,鎮鳳翔,帝所倚重,表陳宿憾,帝不得已,罷延賞為尚書左僕射,然雅意決用之,以晟嘗為韓滉識擢,命滉移書道意。及俱入朝,滉從容邀晟平憾,且使薦延賞於帝,於是復拜平章事。旣而宴禁中,帝出瑞錦一端分繫之,以示和解。晟因為子請婚,延賞不許。晟曰:「吾武夫雖有舊惡,盃酒間可解。儒者難犯,外睦而內含怒,今不許婚,舋未忘也。」
先時,吐蕃尚結贊請和,晟奏戎狄無信,不可許。滉亦請調軍食峙邊,無聽和。帝疑將帥邀功生事,議未決。會滉卒,延賞揣帝意,遂罷晟兵,奏以給事中鄭雲逵代之。帝曰:「晟有社稷功,俾自擇代者。」乃用邢君牙,而拜晟太尉兼中書令,奉朝請。是夏,吐蕃背約,劫渾瑊,將校多沒,如晟等策。故事,臨軒冊拜三公,中書令讀冊,侍中贊禮,或闕,則宰相攝事。晟當拜,而延賞薄其禮,用尚書崔漢衡、劉滋代攝。
時議遣劉玄佐復河、湟,延賞因建言:「今官繁費廣,州縣殘困,宜併省其員,悉收稟料糧課輸京師,賞戰士。」帝許之。即詔「上州留上佐、錄事參軍、司戶、司兵、司士各一員,餘參軍留半;中州減司士;上縣令、尉具;中縣省尉;京兆、河南府司錄、判官,赤縣丞、簿、尉,各省半;餘府準上州。」詔下,內外始怨。玄佐辭西討,延賞更用李抱真。抱真怨延賞奪晟兵,不肯行。由是功臣解體。
是年,除吏千五百員,當省者千餘。道路訾謗,浸淫聞於上。延賞懼,請詔州縣:「或考先滿、或攝掌遇停限而官見乏者,聽在所擇省員有幹譽者權補,以才不以資。」而大臣馬燧、白志貞、韋倫表言省官太甚,不可行。會延賞疾困,不能事,宰相李泌一切奏復。卒,年六十一,贈太保,謚曰成肅。
弘靖字元理,雅厚信直,以蔭為河南參軍。杜亞辟佐其府。亞疑牙將令狐運劫餉絹,弘靖直其枉,亞怒,斥出府。裴延齡為德陽公主治第,欲徙弘靖先廟,上疏自言,德宗異之,擢監察御史。累遷戶部侍郎、陝州觀察使,徙河中節度使。元和中,拜刑部尚書、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武元衡遇害,賊未得,王承宗邸廝卒張晏被告,詔付御史臺劾驗,有狀。弘靖疑御史傅致晏罪,言之帝,不聽,遂誅晏,并討承宗。弘靖曰:「戎事並興,鮮有濟。不如悉力淮西,已平,乃治河朔。」議再迕,乃歸政,以檢校吏部尚書、同平章事,為河東節度使。未及鎮,詔伐承宗。弘靖自以諫不聽,思自效,乃大閱兵,請身討賊。詔許出軍,無親往。旣王師無功,帝憶曩言,下詔褒美。弘靖亦遣使間道喻承宗,承宗款附。召拜吏部尚書,徙節宣武。宣武承韓弘虐政,代以寬簡,民便安之。
長慶初,劉總舉所部內屬,請弘靖為代,進檢校司空,仍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盧龍節度使。始入幽州,老幼夾道觀。河朔舊將與士卒均寒暑,無障蓋安輿,弘靖素貴,肩輿而行,人駭異。俗謂祿山、思明為「二聖」,弘靖懲始亂,欲變其俗,乃發墓毀棺,衆滋不悅。旬一決事,賔客將吏罕聞其言。委成於參佐韋雍、張宗厚,又不通大體,朘刻軍賜,專以法拫治之。官屬輕侻酣肆,夜歸,燭火滿街,前後呵止,其詬責士皆曰「反虜」,嘗曰:「天下無事,而輩挽兩石弓,不如識一丁字。」軍中以氣自任,銜之。總之朝,詔以錢百萬緡賚將士,弘靖取二十萬市府雜費,有怨言。會雍欲鞭小將,薊人未嘗更笞辱,不伏,弘靖繫之。是夕軍亂,囚弘靖薊門館,掠其家貲婢妾,執雍等殺之。判官張澈始就職,得不殺,與弘靖同被囚。會詔使至,澈謂弘靖曰:「公無負此土人,今天子使至,可因見衆辨,幸得脫歸。」即推門求出。衆畏其謀,欲遷別館。澈大罵曰:「汝何敢反!前日吳元濟斬東市,李師道斬軍中,同惡者,父母妻子肉飽狗鼠鴟鴉。」衆怒,擊殺之。數日,吏卒稍自悔,詣館謝弘靖,願革心事之。三請,不對。衆曰:「公不赦我矣,軍中可一日無帥乎?」遂取朱克融主留後。詔貶弘靖太子賔客,分司東都。再貶吉州刺史。明年,出幽州,改撫州刺史,稍遷太子少師。卒,年六十五,贈太子太保。
弘靖少有令問,杜鴻漸、杜佑皆器許。歷臺閣顯級,人以為有輔相才。及居位,簡默自處,無所規拂。幽薊初效順,不能因俗制變,故范陽復亂。家聚書畫,侔祕府。先第在東都思順里,盛麗甲當時,歷五世無所增葺,時號「三相張家」云。子:文規、次宗。
次宗,開成初為起居舍人。文宗始詔左右史立螭頭下記宰相奏對,旣退,帝召見審正是非。故開成時事為最詳。以稱職,兼集賢院直學士。文規左遷,改國子博士、史館修撰。李德裕再當國,引為考功員外郎,知制誥。出澧、明二州刺史,卒。
嘉祐,嘉貞弟,有幹略。方嘉貞為相時,任右金吾衛將軍,昆弟每上朝,軒蓋騶導盈閭巷,時號所居坊曰「鳴珂里」。後貶浦陽府折衝。開元末,為相州刺史。舊刺史多死官,衆疑畏。嘉祐以周總管尉遲迥死國難,忠臣也,立祠房解祓衆心。三歲,入為左金吾將軍。後吳兢為刺史,又加神冕服,遂無患。
乾曜第進士。神龍中,以殿中侍御史黜陟江東,奏課最,頻遷諫議大夫。景雲後,公卿百官上巳、九月廢射禮,乾曜以為:「聖王教天下,必制禮以正人情。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古之擇士,先觀射禮,非取一時樂也。夫射者,別邪正,觀德行,中祭祀,辟寇戎,古先哲王莫不遞襲。比年以來,射禮不講,所司恡費,而舊典為虧。臣愚謂所計者財,所虧者禮,故孔子不愛羊而存禮也。大射謂春秋不可廢。」
開元初,邠王府吏犯法,玄宗敕左右為王求才長史,太常卿姜皎薦乾曜,自梁州都督召見,神氣爽澈,占對有序,帝悅之,擢少府少監,兼邠王府長史。累進尚書左丞。四年,拜黃門侍郎、同紫微黃門平章事。踰月,與姚崇俱罷。
會帝東幸,以京兆尹留守京師。治尚寬簡,人安之。居三年,政如始至。仗內白鷹因縱失之,詔京兆督捕,獲於野,絓榛死。吏懼得罪,乾曜曰:「上仁明,不以畜玩置罪,苟其獲戾,尹專之。」遂入自劾失旨。帝一不問,衆伏其知體而善引咎。
八年,復為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進位侍中。建言:「大臣子併求京職,俊乂率任外官,非平施之道。臣三息俱任京師,請出二息補外,以示自近始。」詔可。乃以子河南參軍弼為絳州司功,太祝絜為鄭尉。詔曰:「乾曜身率庶寮以讓,旣請外其子,又復下遷。傳不云乎:『范宣子讓,其下皆讓。』『晉國之人,於是大和。』道之或行,仁豈遠哉。其令文武官父子昆弟三人在京司者,分任于外。」繇是公卿子弟皆出補。
裴耀卿字煥之,寧州刺史守真次子也。數歲能屬文,擢童子舉,稍遷祕書省正字、相王府典籤,與掾丘悅、文學韋利器更直,備顧問,府中號「學直」。王即帝位,授國子主簿,累遷長安令。舊有配戶和市法,人厭苦,耀卿一切責豪門坐賈,豫給以直,絕僦欺之敝。及去,人思之。
為濟州刺史,濟當走集,地廣而戶寡。會天子東巡,耀卿置三梁十驛,科斂均省,為東州知頓最。封禪還,次宋州,宴從官,帝歡甚,謂張說曰:「前日出使巡天下,觀風俗,察吏善惡,不得實。今朕有事岱宗,而懷州刺史王丘餼牽外無它獻,我知其不市恩也;魏州刺史崔沔遣使供帳,不施錦繡,示我以儉,此可以觀政也;濟州刺史裴耀卿上書數百言,至曰『人或重擾,則不足以告成』,朕置書座右以自戒,此其愛人也。」
遷京兆尹。明年秋,雨害稼,京師飢。帝將幸東都,召問所以救人者。耀卿曰:「陛下旣東巡,百司畢從,則太倉、三輔可遣重臣分道賑給,自東都益廣漕運,以實關輔,關輔旣實,則乘輿西還,事蔑不濟。且國家大本在京師,但秦地狹,水旱易匱。往貞觀、永徽時,祿稟者少,歲漕粟二十萬略足;今用度寖廣,運數倍且不支,故數東幸,以就敖粟。為國大計,臣願廣陝運道,使京師常有三年食,雖水旱不足憂。今天下輸丁約四百萬,使丁出百錢為陝、洛運費,又益半為營窖用,分納司農、河南、陝州。又令租米悉輸東都。從都至陝,河益湍沮,若廣漕路,變陸為水,所支尚贏萬計。且江南租船候水始進,吳工不便河漕,處處停留,易生隱盜。請置倉河口,以納東租,然後官自顧載,分入河、洛。度三門東西各築敖倉,自東至者,東倉受之;三門迫險,則旁河鑿山,以開車道,運十數里,西倉受之。度宜徐運抵太原倉,趨河入渭,更無留阻,可減費鉅萬。」天子然其計,拜黃門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充轉運使。
二十四年,以尚書左丞相罷,封趙城侯。夷州刺史楊濬以贓抵死,有詔杖六十,流古州。耀卿上言:「刺史、縣令異諸吏,為人父母,風化所瞻。今使裸躬受笞,事太逼辱。法至死,則天下共之。然一朝下吏,屈挫牽頓,民且哀憐,是忘免死之恩,而有傷心之痛,恐非崇守長、勸風俗意。又雜犯抵死無杖刑,必三覆後決,今非時不覆,或夭其命,非所以寬宥之也。凡大暑決囚多死,秋冬乃有全者。請今貸死決杖,會盛夏生長時並停,則有再生之實。」
是時,特進蓋嘉運破突騎施還,詔為河西、隴右節度使,因令經略吐蕃。嘉運以新立功,日酣遨未赴屯。耀卿言於帝曰:「嘉運精勁勇烈誠有餘,然臣見其夸言驕色,竊憂之,恐不足與立事。今盛秋防邊,日月已薄,當與軍中士卒相見。若不素講,雖決在一時,恐非制勝萬全之義。且兵未及訓,不能知法;士未懷惠,不可共心。使幸而有功,非師出以律之善。又萬人之命倚於將,示不得已,故鑿凶門而出。今酣呶朝夕,胖肆自安,非愛人憂國者,不可不察。苟不易帥,宜嚴詔申約,以督其行。」帝乃促嘉運詣部,卒無功還。
天寶初,進尚書左僕射,俄改右僕射,而李林甫代之。上日,林甫至本省,具朝服劍佩,博士導,郎官唱案。禮畢,就耀卿聽事,乃常服,以贊者主事導唱。林甫驚曰:「班爵與公同,而禮數異,何也?」耀卿曰:「比苦眩,不堪重衣。又郎、博士紛泊,非病士所宜。」林甫默然慙。居一歲,卒,年六十三,贈太子太傅,謚曰文獻。子綜,吏部郎中。綜子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