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慶之字弘先,吳興武康人也。少有志力,晉末孫恩作亂,使其眾寇武康,慶之未冠,隨鄉族擊之,屢捷,由是以勇聞。荒擾之後,鄉邑流散,慶之躬耕壟畝,勤苦自立,年四十未知名。兄敞之爲趙倫之征虜參軍,監南陽郡,擊蠻有功,遂即真。慶之往襄陽省兄,倫之見而賞之,命子竟陵太守伯符板爲寧遠中兵參軍。竟陵蠻屢爲寇,慶之爲設規略,每擊破之,伯符由此致將帥之稱。
永初二年,慶之除殿中員外將軍,又隨伯符隸到彥之北侵。伯符病歸,仍隸檀道濟。道濟白文帝稱慶之忠謹曉兵,上使領隊防東掖門,稍得引接,出入禁省。領軍劉湛知之,欲相引接,謂曰:「卿在省年月久遠,比當相論。」慶之正色曰:「下官在省十年,自應得轉,不復以此仰累。」尋轉正員將軍。及湛被收之夕,上開門召慶之,慶之戎服履韎縛袴入,上見而驚曰:「卿何意乃爾急裝?」慶之曰:「夜半喚隊主,不容緩服。」遣收吳郡太守劉斌殺之。
後爲孝武撫軍中兵參軍。孝武以本號爲雍州,隨府西上,征蠻寇屢有功。還都,復爲廣陵王誕北中郎中兵參軍,加建威將軍、南濟陰太守。雍州蠻又爲寇,慶之以將軍、太守復與隨王誕入沔。及至襄陽,率後軍中兵參軍柳元景、隨郡太守宗慤等伐沔北諸山蠻,大破之。威震諸山,群蠻皆稽顙。慶之患頭風,好著狐皮帽,群蠻惡之,號曰蒼頭公。每見慶之軍,輒畏懼曰:「蒼頭公已復來矣。」
慶之引軍出,前後破降甚眾,又討犬羊諸山蠻,緣險築重城,施門櫓甚峻。慶之連營山下,營中開門相通。又令諸軍各穿池於營內,朝夕不外汲。兼以防蠻之火。頃之風甚,蠻夜下山,人提一炬燒營。火至,輒以池水灌滅之。蠻被圍守日久,並飢乏,自後稍出歸降。慶之前後所獲蠻,並移都下,以爲營戶。
二十七年,遷太子步兵校尉。其年,文帝將北侵,慶之諫曰:「道濟再行無功,彥之失利而反,今料王玄謨等未踰兩將,恐重辱王師。」上曰:「王師再屈,別有所由。道濟養寇自資,彥之中塗疾動。虜所恃唯馬,夏水浩大,泛舟濟河,碻磝必走,滑臺小戍,易可覆拔。剋此二戍,館穀弔人,虎牢洛陽,自然不固。」慶之固陳不可,時丹陽尹徐湛之、吏部尚書江湛並在坐,上使湛之等難慶之。慶之曰:「爲國譬如家,耕當問奴,織當訪婢。陛下今欲伐國,而與白面書生輩謀之,事何由濟?」上大笑。
蕭斌以前驅敗績,欲死固碻磝,慶之以爲不可。會制使至,不許退,諸將並宜留。斌復問計於慶之,慶之曰:「閫外之事,將所得專,制從遠來,事勢已異。節下有一范增而不能用,空議何施?」斌及坐者並笑曰:「沈公乃更學問。」慶之厲聲曰:「眾人雖見古今,不如下官耳學也。」玄謨自以退敗,求戍碻磝。斌乃還歷城。申坦、垣護之共據清口,慶之奔驛馳歸。
三十年,孝武出次五洲,總統群帥。慶之從巴水出至五洲諮受軍略。會孝武典籤董元嗣自建鄴還,陳元凶弒逆,孝武遣慶之引諸軍。慶之謂腹心曰:「蕭斌婦人不足數,其餘將帥並易與耳。今輔順討逆,不憂不濟也。」時元凶密與慶之書,令殺孝武。慶之入求見,孝武稱疾不敢見。慶之突前,以元凶手書呈簡,孝武泣求入內與母辭。慶之曰:「下官受先帝厚恩,常願報德,今日之事,唯力是視,殿下是何疑之深。」帝起再拜曰:「家國安危,在於將軍。」慶之即勒內外處分。
府主簿顏竣聞慶之至,馳入見帝曰:「今四方尚未知義師之舉,而劭據有天府,首尾不相應赴,此危道也。宜待諸鎮脣齒,然後舉事。」慶之厲聲曰:「今方興大事,而黃頭小兒皆參預,此禍至矣,宜斬以徇眾。」帝曰:「竣何不拜謝。」竣起再拜。慶之曰:「君但當知筆札之事。」於是處分,旬日內外整辦,時皆謂神兵。百姓欣悅。
眾軍既集,假慶之爲武昌內史,領府司馬。孝武至尋陽,慶之及柳元景等並勸即大位,不許。賊劭遣慶之門生錢無忌齎書說慶之解甲,慶之執無忌白之。孝武踐阼,以慶之爲領軍將軍,尋出爲南兗州刺史,加都督,鎮盱眙,封南昌縣公。
孝建元年,魯爽反,遣慶之與薛安都等往討之。安都臨陣斬爽,進慶之號鎮北大將軍。尋與柳元景俱開府儀同三司,固辭,改封始興郡公。慶之以年滿七十,固請辭事,以爲侍中、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固讓,乃至稽顙自陳,言輒泣涕。上不能奪,聽以郡公罷就第,月給錢十萬,米百斛,二衛史五十人。
大明三年,司空竟陵王誕據廣陵反,復以慶之爲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固讓南兗州刺史,加都督,率眾討之。誕遣客沈道愍齎書說慶之,餉以玉環刀。慶之遣道愍反,數以罪惡。慶之至城下,誕登樓謂曰:「沈公,君白首之年,何爲來此?」慶之曰:「朝廷以君狂愚,不足勞少壯,故使僕來耳。」慶之塞塹,造攻道,立行樓土山并諸攻具。時夏雨不得攻城,上使御史中丞庾徽之奏免慶之官以激之,制無所問。誕餉慶之食,提挈者百餘人,慶之不開,悉焚之。誕於城上投函表,令慶之爲送。慶之曰:「我奉制討賊,不得爲汝送表。」每攻城,慶之輒身先士卒。上戒之曰:「卿爲統任,當令處分有方,何須身受矢石邪?」自四月至七月,乃屠城斬誕。進慶之司空,又固讓爵。於是與柳元景並依晉密陵侯鄭袤故事,朝會慶之位次司空,元景在從公之上,給卹吏五十人,門施行馬。
慶之居清明門外,有宅四所,室宇甚麗。又有園舍在婁湖,慶之一夜攜子孫徙居之,以宅還官,悉移親戚中表於婁湖,列門同閈焉。廣開田園之業,每指地語人曰:「錢盡在此。」中興身享大國,家素富厚,產業累萬金,奴僮千計。再獻錢千萬,穀萬斛,以始興封優近,求改封南海郡,不許。妓妾十數人,並美容工藝。慶之優游無事,盡意歡愉,自非朝賀不出門。每從游幸及校獵,據鞍陵厲,不異少壯。太子妃上孝武金鏤匕箸及杅杓,上以賜慶之曰:「觴酌之賜,宜以大夫爲先也。」
上嘗歡飲,普令群臣賦詩,慶之粗有口辯,手不知書,每將署事,輒恨眼不識字。上逼令作詩,慶之曰:「臣不知書,請口授師伯。」上即令顏師伯執筆。慶之口授之曰:「微生遇多幸,得逢時運昌。朽老筋力盡,徒步還南岡。辭榮此聖世,何愧張子房。」上甚悅,眾坐並稱其辭意之美。
孝武晏駕,慶之與柳元景等並受顧命。遺制「若有大軍旅及征討,悉委慶之」。前廢帝即位,加慶之几杖,給三望車一乘。慶之每朝賀,常乘豬鼻無幰車,左右從者不過三五騎。履行園田,每農桑劇月,無人從行,遇之者不知三公也。及加三望車,謂人曰:「我每游履田園,有人時與馬成三,無人則與馬成二。今乘此車,安所之乎?」及賜几杖,並固讓。柳元景、顏師伯嘗詣慶之,會其游田,元景等鳴笳列卒滿道,慶之獨與左右一人在田,見之悄然改容曰:「夫貧賤不可居,富貴亦難守。吾與諸公並出貧賤,因時際會,榮貴至此,唯當共思損挹之事。老子八十之年,目見成敗者已多,諸君炫此車服,欲何爲乎!」於是插杖而耘,不爲之顧。元景等徹侍褰裳從之,慶之乃與相對爲歡。
帝凶暴日甚,慶之猶盡言諫爭,帝意稍不悅。及誅何邁,慮慶之不同,量其必至,乃開青溪諸橋以絕之。慶之果往,不得度而還。帝又忌之,乃遣其從子攸之齎藥賜死,時年八十。是歲旦,慶之夢有人以兩疋絹與之,謂曰:「此絹足度。」寤而謂人曰:「老子今年不免矣。兩疋,八十尺也,足度,無盈餘矣。」及死,贈賻甚厚,追贈侍中、太尉如故,給鸞輅轀輬車,前後羽葆、鼓吹,諡曰忠武公。未及葬,帝敗。明帝即位,追贈侍中、司空,諡曰襄公。泰始七年,改封蒼梧郡公。慶之群從姻戚,由慶之在列位者數十人。
長子文叔位侍中,慶之之死也,不肯飲藥,攸之以被掩殺之,文叔密取藥藏錄。或勸文叔逃避,文叔見帝斷截江夏王義恭支體,慮奔亡之日,帝怒,容致義恭之變,乃飲藥自殺。文叔子昭明位秘書郎,聞父死,曰:「何忍獨生。」亦自縊死。
昭略字茂隆,性狂俊,不事公卿,使酒仗氣,無所推下。嘗醉,晚日負杖攜家賓子弟至婁湖苑,逢王景文子約,張目視之曰:「汝是王約邪?何乃肥而癡。」約曰:「汝沈昭略邪?何乃瘦而狂。」昭略撫掌大笑曰:「瘦已勝肥,狂又勝癡,奈何王約,奈汝癡何!」
昇明末,爲相國西曹掾。齊高帝賞之,及即位,謂王儉曰:「南士中有沈昭略,何職處之?」儉以擬前軍將軍,上不欲違,乃可其奏。尋爲中書郎,累遷侍中。王晏嘗戲昭略曰:「賢叔可謂吳興僕射。」昭略曰:「家叔晚登僕射,猶賢於尊君以卿爲初蔭。」
永元中,與叔父文季俱被召入華林省,茹法珍等進藥酒,昭略怒罵徐孝嗣曰:「廢昏立明,古今令典,宰相無才,致有今日。」以甌投其面,曰:「使爲破面鬼。」死時言笑自若,了無懼容。徐孝嗣謂曰:「見卿使人想夏侯泰初。」答曰:「明府猶憶夏侯,便是方寸不能都豁。下官見龍逄、比干,欣然相對;霍光脫問明府今日之事,何辭答之邪?」
明帝立,爲黃門郎,領長水校尉。明帝宴會朝臣,以南臺御史賀咸爲柱下史,糾不醉者,文季不肯飲,被驅下殿。晉平王休祐爲南徐州,帝就褚彥回求幹事人爲上佐,彥回舉文季,轉驃騎長史、南東海太守。休祐被殺,雖用薨禮,僚佐多不敢至,文季獨往墓展哀。元徽初,自秘書監出爲吳興太守。文季飲酒至五斗,妻王氏飲亦至三斗,嘗對飲竟日,而視事不廢。
昇明元年,沈攸之反,齊高帝加文季冠軍將軍、督吳興錢唐軍事。初,慶之之死也,攸之求行,至是文季收攸之弟新安太守登之,誅其宗族,以復舊怨,親黨無吹火焉。君子以文季能報先恥。齊國建,爲侍中,領秘書監。建元元年,轉太子右衛率,侍中如故。改封西豐縣侯。
文季風采稜岸,善於進止,司徒褚彥回當時貴望,頗以門戶裁之。文季不爲之屈。武帝在東宮,於玄圃宴朝臣,文季數舉酒勸彥回。彥回甚不平,啟武帝曰:「沈文季謂彥回經爲其郡,依然猶有故情。」文季曰:「惟桑與梓,必恭敬止。豈如明府亡國失土,不識枌榆。」遂言及魏軍動事。彥回曰:「陳顯達、沈文季當今將略,足委以邊事。」文季諱稱將門,因是發怒,啟武帝曰:「褚彥回遂品藻人流,臣未知其身死之日,何面目見宋明帝。」武帝笑曰:「沈率醉也。」中丞劉休舉其事,見原。後豫章王北宅後堂集會,文季與彥回並善琵琶,酒闌,彥回取樂器爲明君曲。文季便下席大唱曰:「沈文季不能作伎兒。」豫章王嶷又解之曰:「此故當不損仲容之德。」彥回顏色無異,終曲而止。
明帝輔政,欲以文季爲江州,遣左右單景雋宣旨。文季陳讓,稱老不願外出,因問右執法有人未,景雋還具言之。延興元年,以爲尚書右僕射。明帝即位,加領太子詹事,尚書令王晏嘗戲文季爲吳興僕射。文季答曰:「琅邪執法,似不出卿門。」
永元元年,轉侍中、左僕射。始安王遙光反,其夜遣於宅掩取文季,欲以爲都督,而文季已還臺。明日,與尚書令徐孝嗣共坐南掖門上。時東昏已行殺戮,孝嗣深懷憂慮,欲與文季論時事,文季輒引以他辭,終不得及。事寧,加鎮軍將軍,置府史。
文季以時方昏亂,託老疾不豫朝機。兄子昭略謂文季曰:「阿父年六十爲員外僕射,欲求免乎?」文季笑而不答,未幾見害。先被召,便知敗,舉動如常。登車顧曰:「此行恐往而不反。」於華林省死,年五十八,朝野冤之。中興元年,贈司空,諡曰忠憲公。
文秀字仲遠,慶之弟子也。父邵之,南中郎行參軍。文秀宋前廢帝時,累遷青州刺史,將之鎮,部曲出次白下。文秀說慶之以帝狂悖,禍在難測,欲因此眾力圖之。慶之不從。及行,慶之果見殺。又遣直閣江方興領兵誅文秀,未至,而明帝已定亂。時晉安王子勛據尋陽,文秀與徐州刺史薛安都並同子勛反。尋陽平定,明帝遣其弟召之,便歸命請罪。即安本任。
晉時都下二岸揚州舊置都部從事,分掌二縣非違,永初以後罷省。孝建三年,復置其職,攸之掌北岸,會稽孔璪掌南岸,後又罷。攸之遷員外散騎侍郎,又隨慶之征廣陵屢有功,被箭破骨。孝武以其善戰,配以仇池步矟。事平當加厚賞,爲慶之所抑。遷太子旅賁中郎,攸之甚恨之。
明帝即位,以例削封。尋告宗越、譚金等謀反,復召直閤。會四方反叛,南賊已次近道,以攸之爲寧朔將軍、尋陽太守,率軍據虎檻。時王玄謨爲大統未發,前鋒有五軍在虎檻,五軍後又駱驛繼至,每夜各立姓號,不相稟受。攸之謂軍吏曰:「今眾軍同舉,而姓號不同,若有耕夫漁父夜相呵叱,便致駭亂,此敗道也。請就一軍取號。」眾咸從之。
殷孝祖爲前鋒都督,大失人情,攸之內撫將士,外諧群帥,眾並安之。時殷孝祖中流矢死,軍主范潛率五百人投賊,人情震駭,並謂攸之宜代孝祖爲統。時建安王休仁屯虎檻,總統眾軍,聞孝祖死,遣寧朔將軍江方興、龍驤將軍劉靈遺各率三千人赴赭圻。攸之以爲孝祖既死,賊有乘勝之心,明日若不更攻,則示之以弱。方興名位相亞,必不爲己下,軍政不一,致敗之由,乃率諸軍主詣方興推重,并慰勉之,方興甚悅。攸之既出,諸軍主並尤之。攸之曰:「卿忘廉藺、寇賈事邪?吾本以濟國活家,豈計此之升降。」明旦進戰,自寅訖午,大破賊於赭圻。
遷寧蠻校尉、雍州刺史,加都督。袁顗復率大眾來入鵲尾,相持既久,軍主張興世越鵲尾上據錢溪,劉胡自攻之。攸之率諸將攻濃湖。錢溪信至大破賊,攸之悉以錢溪所送胡軍耳鼻示之。顗駭懼,急追胡還。攸之諸軍悉力進攻,多所斬獲,胡於是棄眾而奔,顗亦奔走。赭圻、濃湖之平也,賊軍委棄資財,珍貨山積,諸軍各競收斂,唯攸之、張興世約勒所部,不犯毫芥,諸將以此多之。攸之進平尋陽,遷中領軍,封貞陽縣公。時劉遵考爲光祿大夫,攸之在御坐謂遵考曰:「形陋之人今何如?」帝問之,攸之依實對,帝大笑。
累遷郢州刺史,爲政刻暴,或鞭士大夫。上佐以下有忤意,輒面加詈辱。而曉達吏事,自強不息,士庶畏憚,人莫敢欺。聞有猛獸,輒自圍捕,往無不得,一日或得兩三。若逼暮不禽,則宿昔圍守。賦斂嚴苦,徵發無度,繕修船舸,營造器甲。自至夏口,便有異圖。進監豫、司之二郡軍事,進號鎮軍將軍。
泰豫元年,明帝崩,攸之與蔡興宗並在外蕃,同預顧命。會巴西人李承明反,蜀土搔擾。時荊州刺史建平王景素被徵,新除荊州刺史蔡興宗未之鎮,乃遣攸之權行荊州事。會承明已平,乃以攸之爲鎮西將軍、荊州刺史,加都督。聚斂兵力,養馬至二千餘匹,皆分賦邏將士,使耕田而食。廩財悉充倉儲。荊州作部歲送數千人仗,攸之割留之,簿上云「供討四山蠻」。裝戰艦數百千艘,沉之靈溪裏,錢帛器械巨積。漸懷不臣之心,朝廷制度無所遵奉。富貴擬於王者,夜中諸廂廊然燭達旦,後房服珠玉者數百人,皆一時絕貌。
江州刺史桂陽王休範密有異志,欲以微旨動攸之,使道士陳公昭作天公書一函,題言沈丞相,送攸之門者。攸之不開書,推撿得公昭,送之朝廷。後廢帝元徽二年,休範舉兵襲都,攸之謂僚佐曰:「桂陽今逼朝廷,必聲言吾與之同,若不顛沛勤王,必增朝野之惑。」於是遣使受郢州刺史晉熙王燮節度。會休範平,使乃還。進號征西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固讓開府。攸之自擅閫外,朝廷疑憚之,累欲徵入,慮不受命,乃止。
四年,建平王景素據京城反,攸之復應朝廷,景素尋平。時有臺直閤高道慶家在江陵,攸之初至州,道慶在家,牒其親戚十餘人,求州從事西曹,攸之爲用三人。道慶大怒,自入州取教毀之而去。道慶素便馬,攸之與宴飲於聽事前,合馬槊,道慶槊中攸之馬鞍,攸之怒索刃槊,道慶馳馬而出。還都說攸之反狀,請三千人襲之。朝議慮其事難濟,高帝又保持不許。楊運長等常相疑畏,乃與道慶密遣刺客齎廢帝手詔,以金餅賜攸之,州府佐吏進其階級。時有象三頭至江陵城北數里,攸之自出格殺之,忽有流矢集攸之馬鄣泥,其後刺客事發。廢帝既殞,順帝即位,加攸之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齊高帝遣攸之子司徒左長史元琰齎廢帝刳斮之具以示之,攸之曰:「吾寧爲王淩死,不作賈充生。」尚未得即起兵,乃上表稱慶,并與齊高帝書推功。
攸之有素書十數行,常韜在兩襠角,云是宋明帝與己約誓。又皇太后使至,賜攸之燭十挺,割之得太后手令,曰「國家之事,一以委公」。明日,遂舉兵。其妾崔氏、許氏諫曰:「官年已老,那不爲百口作計。」攸之指兩襠角示之。
攸之素畜士馬,資用豐積,至是戰士十萬,鐵馬三千。將發江陵,使沙門釋僧粲筮之,云:「不至都,當自郢州回還。」意甚不悅。初發江津,有氣狀如塵霧從西北來,正蓋軍上。齊高帝遣眾軍西討,攸之盡銳攻郢州,行事柳世隆屢破之。昇明二年,還向江陵,未至,城已爲雍州刺史張敬兒所據,無所歸,乃與第三子中書侍郎文和至華容之{魚賞}頭林,投州吏家。此吏嘗爲攸之所鞭,待攸之甚厚,不以往罰爲怨,殺㹠薦食。既而村人欲取之,攸之於櫟林與文和俱自經死,村人斬首送之都。或割其腹,心有五竅。征西主簿苟昭先以家財葬攸之。
攸之晚好讀書,手不釋卷,史、漢事多所記憶。常歎曰:「早知窮達有命,恨不十年讀書。」及攻郢城,夜嘗風浪,米船沉沒。倉曹參軍崔靈鳳女先適柳世隆子,攸之正色謂曰:「當今軍糧要急,而卿不以在意,由與城內婚姻邪。」靈鳳答曰:「樂廣有言,下官豈以五男易一女。」攸之歡然意解。
攸之招集才力之士,隨郡人雙泰真有幹力,召不肯來。攸之遣二十人被甲追之,泰真射殺數人,欲過家將母去,事迫不獲,單身走入蠻。追者既失之,錄其母去。泰真既失母,乃自歸,攸之不罪,曰:「此孝子也。」賜錢一萬,轉補隊主,其抑情待士如此。
初,攸之賤時,與吳郡孫超之、全景文共乘一小船出都,三人共上引埭,有一人止而相之,曰:「君三人皆當至方伯。」攸之曰:「豈有是事。」相者曰:「不驗,便是相書誤耳。」後攸之爲郢、荊二州,超之廣州刺史,景文南豫州刺史。景文字弘達,齊永明中,卒於光祿大夫。
攸之初至郢州,有順流之志,府主簿宗儼之勸攻郢城。功曹臧寅以爲攻守勢異,非旬日所拔,若不時舉,挫銳損威,攸之不從。既敗,諸將帥皆奔散,或呼寅俱亡。寅曰:「我委質事人,豈可幸其成而責其敗。」乃投水死。又倉曹參軍金城邊榮爲府錄事所辱,攸之爲榮鞭殺錄事。攸之自江陵下,以榮爲留府司馬守城。張敬兒將至,人或說之使詣敬兒降。榮曰:「受沈公厚恩,一朝緩急,便改易本心,不能也。」城敗見敬兒,敬兒問曰:「邊公何爲同人作賊,不早來。」榮曰:「沈荊州舉義兵,匡社稷,身雖可滅,要是宋世忠臣。天下尚有直言之士,不可謂之爲賊。身本不蘄生,何須見問。」敬兒曰「死何難。」命斬之,榮歡笑而去,容無異色。泰山程邕之者,素依隨榮,至是抱持榮謂敬兒曰:「君入人國,不聞仁惠之聲,而先戮義士,三楚之人,寧蹈江、漢而死,豈肯與將軍同日以生。」敬兒曰:「求死甚易,何爲不許。」先殺邕之然後及榮,三軍莫不垂泣,曰:「奈何一日殺二義士。」比之臧洪及陳容。
廢帝之殞,攸之欲起兵,問知星人葛珂之。珂之曰:「起兵皆候太白,太白見則成,伏則敗。昔桂陽以太白伏時舉兵,一戰授首,此近世明驗。今蕭公廢昏立明,正逢太白伏時,此與天合也。且太白尋出東方利用兵,西方不利。」故攸之止不下。及後舉兵,珂之又曰:「今歲星守南斗,其國不可伐。」攸之不從,果敗。
梁武陵王紀爲會稽太守,宴坐池亭,蛙鳴聒耳。王曰:「殊廢絲竹之聽。」僧昭咒厭十許口便息。及日晚,王又曰:「欲其復鳴。」僧昭曰:「王歡已闌,今恣汝鳴。」即便喧聒。又嘗校獵,中道而還,左右問其故,答曰:「國家有邊事,須還處分。」問何以知之,曰:「向聞南山虎嘯知耳。」俄而使至。復謂人曰:「吾昔爲幽司所使,實爲煩碎,今已自解。」乃開匣出黃紙書,上有一大字,字不可識。曰:「教分判如此。」及太清初,謂親知曰:「明年海內喪亂,生靈十不一存。」乃苦求東歸。既不獲許,及亂,百口皆殲。僧昭位廷尉卿,太清三年卒。
宗慤字元幹,南陽涅陽人也。叔父少文高尚不仕,慤年少,問其所志,慤答曰:「願乘長風破萬里浪。」少文曰:「汝若不富貴,必破我門戶。」兄泌娶妻,始入門夜被劫,慤年十四,挺身與劫相拒,十餘人皆披散,不得入室。時天下無事,士人並以文義爲業,少文既高尚,諸子群從皆愛好墳典,而慤任氣好武,故不爲鄉曲所知。
元嘉二十二年,伐林邑,慤自奮願行,義恭舉慤有膽勇,乃除振武將軍,爲安西參軍蕭景憲軍副。隨交州刺史檀和之圍區粟城。林邑遣將范毗沙達來救區粟,和之遣偏軍拒之,爲賊所敗。又遣慤,慤乃分軍爲數道,偃旗潛進討破之,仍攻拔區粟,入象浦。林邑王范陽邁傾國來逆,以具裝被象,前後無際。慤以爲外國有師子威服百獸,乃製其形與象相禦,象果驚奔,眾因此潰亂,遂剋林邑。收其珍異,皆是未名之寶,其餘雜物不可稱計。慤一毫無犯,唯有被梳枕刷,此外蕭然。文帝甚嘉之。
孝武即位,以爲左衛將軍,封洮陽侯。孝建中,累遷豫州刺史,監五州諸軍事。先是鄉人庾業家富豪侈,侯服玉食。與賓客相對,膳必方丈,而爲慤設粟飯菜葅。謂客曰:「宗軍人慣噉粗食。」慤致飽而退,初無異辭。至是業爲慤長史,帶梁郡,慤待之甚厚,不以昔事爲嫌。
大明三年,竟陵王誕據廣陵反,慤表求赴討,乘驛詣都,面受節度。上停輿慰勉,慤聳躍數十,左右顧眄,上壯之。及行,隸車騎大將軍沈慶之。初,誕誑其眾云:「宗慤助我。」及慤至,躍馬繞城呼曰:「我宗慤也。」事平,入爲左衛將軍。
夬少勤學,有局幹,仕齊爲驃騎行參軍。時竟陵王子良集學士於西邸,並見圖畫,夬亦預焉。齊鬱林之爲南郡王,居西州,使夬管書記,以筆札貞正見許,故任焉。時與魏和通,敕夬與尚書殿中郎任昉同接魏使,皆時選也。及文惠太子薨,王爲皇太孫,夬仍管書記。
論曰:沈慶之以武毅之姿,屬殷憂之日,驅馳戎旅,所在見推。其戡難定功,蓋亦宋之方、召。及勤王之業克舉,台鼎之位已隆,年致懸車,宦成名立,而卒至顛覆,倚伏豈易知也。諸子才氣,並有高風,將門有將,斯言得矣。攸之地處上流,聲稱義舉,專威擅命,年且逾十。終從諸葛之薨,代德其有數乎。宗慤氣概風雲,竟成其志;夬蹈履清正,用升顯級,亦各志能之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