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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一 列傳第二十一 魏徵

魏徵字玄成,鉅鹿曲城人也。父長賢,北齊屯留令。徵少孤貧,落拓有大志,不事生業,出家為道士。好讀書,多所通涉,見天下漸亂,尤屬意縱橫之說。

大業末,武陽郡丞元寶藏舉兵以應李密,召徵使典書記。密每見寶藏之疏,未嘗不稱善,旣聞徵所為,遽使召之。徵進十策以干密,雖奇之而不能用。及王世充攻密於洛口,徵說密長史鄭頲曰:「魏公雖驟勝,而驍將銳卒死傷多矣;又軍無府庫,有功不賞,戰士心惰,此二者難以應敵。未若深溝高壘,曠日持久,不過旬月,敵人糧盡,可不戰而退,追而擊之,取勝之道。且東都食盡,世充計窮,意欲死戰,可謂窮寇難與爭鋒,請慎無與戰。」頲曰:「此老生之常談耳!」徵曰:「此乃奇謀深策,何謂常談?」因拂衣而去。

及密敗,徵隨密來降,至京師,久不見知,自請安輯山東,乃授秘書丞,驅傳至黎陽。時徐世勣尚為李密擁衆,徵與世勣書曰:

自隋末亂離,群雄競逐,跨州連郡,不可勝數。魏公起自叛徒,奮臂大呼,四方響應,萬里風馳,雲合霧聚,衆數十萬。威之所被,將半天下,破世充洛口,摧化及於黎山。方欲西蹈咸陽,北淩玄闕,揚旌瀚海,飲馬渭川,翻以百勝之威,敗於奔亡之虜。固知神器之重,自有所歸,不可以力爭,是以魏公思皇天之乃睠,入函谷而不疑。公生于擾攘之時,感知己之遇,根本已拔,確乎不動,鳩合遺散,據守一隅。世充以乘勝餘勇,息其東略;建德因侮亡之勢,不敢南謀。公之英聲,足以振于今古。然誰無善始,終之慮難,去就之機,安危大節。若策名得地,則九族蔭其餘輝;委質非人,則一身不能自保。殷鑒不遠,公所聞見。孟賁猶豫,童子先之,知幾其神,不俟終日。今公處必爭之地,秉宜速之機,更事遲疑,坐觀成敗,恐凶狡之輩,先人生心,則公之事去矣。

世勣得書,遂定計遣使歸國,開倉運糧,以餽淮安王神通之軍。

俄而建德悉衆南下,攻陷黎陽,獲徵,署為起居舍人。及建德就擒,與裴矩西入關。隱太子聞其名,引直洗馬,甚禮之。徵見太宗勳業日隆,每勸建成早為之所。及敗,太宗使召之,謂曰:「汝離間我兄弟,何也?」徵曰:「皇太子若從徵言,必無今日之禍。」太宗素器之,引為詹事主簿。及踐祚,擢拜諫議大夫,封鉅鹿縣男,使安輯河北,許以便宜從事。徵至磁州,遇前宮千牛李志安齊王護軍李思行錮送詣京師。徵謂副使李桐客曰:「吾等受命之日,前宮、齊府左右,皆令赦原不問。今復送思行,此外誰不自疑?徒遣使往,彼必不信,此乃差之毫釐,失之千里。且公家之利,知無不為,寧可慮身,不可廢國家大計。今若釋遣思行,不問其罪,則信義所感,無遠不臻。古者,大夫出疆,苟利社稷,專之可也。況今日之行,許以便宜從事,主上旣以國士見待,安可不以國士報之乎?」旣釋遣思行等,仍以啟聞,太宗甚悅。

太宗新即位,勵精政道,數引徵入卧內,訪以得失。徵雅有經國之才,性又抗直,無所屈撓,太宗與之言,未嘗不欣然納受。徵亦喜逢知己之主,思竭其用,知無不言。太宗嘗勞之曰:「卿所陳諫,前後二百餘事,非卿至誠奉國,何能若是?」其年,遷尚書左丞。或有言徵阿黨親戚者,帝使御史大夫溫彥博案驗無狀,彥博奏曰:「徵為人臣,須存形跡,不能遠避嫌疑,遂招此謗。雖情在無私,亦有可責。」帝令彥博讓徵,且曰:「自今後不得不存形跡。」他日,徵入奏曰:「臣聞君臣恊契,義同一體。不存公道,唯事形跡,若君臣上下,同遵此路,則邦之興喪,或未可知。」帝瞿然改容曰:「吾已悔之。」徵再拜曰:「願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帝曰:「忠、良有異乎?」徵曰:「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龍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並喪,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帝深納其言,賜絹五百匹。

貞觀二年,遷秘書監,參預朝政。徵以喪亂之後,典章紛雜,奏引學者校定四部書。數年之間,秘府圖籍,粲然畢備。

高昌王麴文泰將入朝,西域諸國咸欲因文泰遣使貢獻,太宗令文泰使人厭怛紇干往迎接之。徵諫曰:「中國始平,瘡痍未復,若微有勞役,則不自安。往年文泰入朝,所經州縣,猶不能供,況加於此輩。若任其商賈來往,邊人則獲其利;若為賔客,中國即受其弊矣。漢建武二十二年,天下已寧,西域請置都護、送侍子,光武不許,蓋不以蠻夷勞弊中國也。今若許十國入貢,其使不下千人,欲使緣邊諸州何以取濟?人心萬端,後雖悔之,恐無所及。」上善其議。時厭怛紇干已發,遽追止之。

太宗幸九成宮,因有宮人還京,憩於湋川縣之官舍。俄又右僕射李靖侍中王珪繼至,官屬移宮人於別所而舍靖等。太宗聞之,怒曰:「威福之柄,豈由靖等?何為禮靖而輕我宮人!」即令案驗湋川官屬及靖等。徵諫曰:「靖等,陛下心膂大臣;宮人,皇后掃除之隷。論其委付,事理不同。又靖等出外,官吏訪朝廷法式,歸來,陛下問人間疾苦。靖等自當與官吏相見,官吏亦不可不謁也。至於宮人,供食之外,不合參承。若以此罪責縣吏,恐不益德音,徒駭天下耳目。」帝曰:「公言是也。」乃釋官吏之罪,李靖等亦寢而不問。

尋宴於丹霄樓,酒酣,太宗長孫無忌曰:「魏徵王珪,昔在東宮,盡心所事,當時誠亦可惡。我能拔擢用之,以至今日,足為無愧古人。然徵每諫我不從,發言輒即不應,何也?」對曰:「臣以事有不可,所以陳論,若不從輒應,便恐此事即行。」帝曰:「但當時且應,更別陳論,豈不得耶?」徵曰:「昔舜誡群臣:『爾無面從,退有後言。』若臣面從陛下方始諫,此即『退有後言』,豈是稷、契事堯、舜之意耶?」帝大笑曰:「人言魏徵舉動疏慢,我但覺嫵媚,適為此耳。」徵拜謝曰:「陛下導之使言,臣所以敢諫,若陛下不受臣諫,豈敢數犯龍鱗?」

是月,長樂公主將出降,帝以皇后所生,勑有司資送倍於永嘉長公主。徵曰:「不可。昔漢明欲封其子,云『我子豈與先帝子等?可半楚、淮陽。』前史以為美談。天子姊妹為長公主,子為公主,旣加『長』字,即是有所尊崇。或可情有淺深,無容禮相踰越。」上然其言,入告長孫皇后,后遣使齎錢四十萬、絹四百匹,詣徵宅以賜之。尋進爵郡公

七年代王珪為侍中尚書省滯訟有不決者,詔徵評理之。徵性非習法,但存大體,以情處斷,無不悅服。

初,有詔遣令狐德棻岑文本周史孔穎達許敬宗隋史姚思廉陳史李百藥齊史。徵受詔總加撰定,多所損益,務存簡正。隋史序論,皆徵所作,梁、陳、各為總論,時稱良史。史成,加左光祿大夫,進封鄭國公,賜物二千段。

徵自以無功於國,徒以辯說,遂參帷幄,深懼滿盈,後以目疾頻表遜位。太宗曰:「朕拔卿於讎虜之中,任公以樞要之職,見朕之非,未嘗不諫。公獨不見金之在礦也,何足貴哉?良冶鍛而為器,便為人所寶,朕方自比於金,以卿為良匠。卿雖有疾,未為衰老,豈得便爾?」其年,徵又面請遜位,太宗難違之,乃拜徵特進,仍知門下事。其後又頻上四疏,以陳得失。其一曰:

臣觀自古受圖膺運,繼體守文,控御英傑,南面臨下,皆欲配厚德於天地,齊高明於日月,本枝百代,傳祚無窮。然而克終者鮮,敗亡相繼,其故何哉?所以求之失其道也。殷鑒不遠,可得而言。

昔在有隋,統一寰宇,甲兵強盛,三十餘年,風行萬里,威動殊俗,一旦舉而棄之,盡為他人之有。彼煬帝豈惡天下之治安,不欲社稷之長久,故行桀虐,以就滅亡哉!恃其富強,不虞後患。驅天下以從欲,罄萬物以自奉,採域中之子女,求遠方之奇異。宮宇是飾,臺榭是崇,徭役無時,干戈不戢。外示威重,內多險忌,讒邪者必受其福,忠正者莫保其生。上下相蒙,君臣道隔,人不堪命,率土分崩。遂以四海之尊,殞於匹夫之手,子孫殄滅,為天下笑,深可痛哉!

聖哲乘機,拯其危溺,八柱傾而復正,四維絕而更張。遠肅邇安,不踰於期月,勝殘去殺,無待於百年。今宮觀臺榭,盡居之矣;奇珍異物,盡收之矣;姬姜淑媛,盡侍於側矣;四海九州,盡為臣妾矣。若能鑒彼之所以亡,念我之所以得,日慎一日,雖休勿休。焚鹿臺之寶衣,毀阿房之廣殿,懼危亡於峻宇,思安處於卑宮,則神化潛通,無為而理。德之上也。若成功不毀,即仍其舊,除其不急,損之又損。雜茅茨於桂棟,參玉砌以土階,悅以使人,不竭其力。常念居之者逸,作之者勞,億兆悅以子來,群生仰而遂性。德之次也。若惟聖罔念,不慎厥終,忘締構之艱難,謂天命之可恃。忽采椽之恭儉,追雕牆之侈靡,因其基以廣之,增其舊而飾之。觸類而長,不思止足,人不見德,而勞役是聞,斯為下矣。譬之負薪救火,揚湯止沸,以亂易亂,與亂同道,莫可則也,後嗣何觀,則人怨神怒;人怨神怒,則災害必下,而禍亂必作。禍亂旣作,而能以身名令終者鮮矣。順天革命之后,隆七百之祚,貽厥孫謀,傳之萬世,難得易失,可不念哉。

其二曰:

臣聞求木之長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遠者,必浚其泉源;思國之安者,必積其德義。源不深而豈望流之遠,根不固而何求木之長。德不厚而思國之治,雖在下愚,知其不可,而況於明哲乎!人君當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將崇極天之峻,永保無疆之休。不念於居安思危,戒貪以儉,德不處其厚,情不勝其欲,斯亦伐根以求木茂,塞源而欲流長者也。

凡百元首,承天景命,莫不殷憂而道著,功成而德衰。有善始者實繁,能克終者蓋寡,豈其取之易而守之難乎?昔取之而有餘,今守之而不足,何也?夫在殷憂必竭誠以待下,旣得志則縱情以傲物。竭誠則胡越為一體,傲物則骨肉為行路。雖董之以嚴刑,振之以威怒,終苟免而不懷仁,貌恭而不心服。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奔車朽索,其可忽乎?

君人者,誠能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所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而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恐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想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因怒而濫刑。總此十思,弘茲九德簡能而任之,擇善而從之。則智者盡其謀,勇者竭其力,仁者播其惠,信者効其忠。文武爭馳,君臣無事,可以盡豫遊之樂,可以養松喬之壽,鳴琴垂拱,不言而化。何必勞神若思,代下司職,役聦明之耳目,虧無為之大道哉!

其三曰:

臣聞曰:「明德慎罰,惟刑恤哉!」云:「為上易事,為下易知,則刑不煩矣。上多疑則百姓惑,下難知則君長勞矣。」夫上易事,下易知,君長不勞,百姓不惑。故君有一德,臣無二心,上播忠厚之誠,下竭股肱之力,然後太平之基不墜,「康哉」之詠斯起。當今道被華夷,功高宇宙,無思不服,無遠不臻。然言尚於簡大,志在於明察,刑賞之本,在乎勸善而懲惡,帝王之所以與天下為畫一,不以親疏貴賤而輕重者也。今之刑賞,未必盡然。或申屈在乎好惡,輕重由乎喜怒。遇喜則矜其刑於法中,逢怒則求其罪於事外,所好則鑽皮出其毛羽,所惡則洗垢求其瘢痕。瘢痕可求,則刑斯濫矣;毛羽可出,則賞典謬矣。刑濫則小人道長,賞謬則君子道消。小人之惡不懲,君子之善不勸,而望治安刑措,非所聞也。

且夫暇豫清談,皆敦尚於孔、老;威怒所至,則取法於申、韓。直道而行,非無三黜,危人自安,蓋亦多矣。故道德之旨未弘,刻薄之風已扇。夫上風旣扇,則下生百端,人競趨時,則憲章不一,稽之王度,實虧君道。昔州黎上下其手楚國之法遂差;張湯輕重其心,漢朝之刑以弊。人臣之頗僻,猶莫能申其欺罔,況人君之高下,將何以措其手足乎!以睿聖之聦明,無幽微而不燭,豈神有所不達,智有所不通哉?安其所安,不以卹刑為念;樂其所樂,遂忘先笑之變。禍福相倚,吉凶同域,唯人所召,安可不思。頃者責罰稍多,威怒微厲,或以供給不贍,或以人不從欲,皆非致治之所急,實乃驕奢之攸漸。是知貴不與驕期而驕自來,富不與奢期而奢自至,非徒語也。

且我之所代,實在有隋,隋氏亂亡之源,聖明之所臨照。以隋氏之甲兵,況當今之士馬;以隋氏之府藏,譬今日之資儲;以隋氏之戶口,校今時之百姓。度長計大,曾何等級?然隋氏以富強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寡而安寧,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微而難察也。鮮蹈平易之塗,多遵覆車之轍,何哉?在於安不思危,治不念亂,存不慮亡之所致也。昔隋氏之未亂,自謂必無亂;隋氏之未亡,自謂必不亡。所以甲兵屢動,徭役不息,至于身將戮辱,竟未悟其滅亡之所由也,可不哀哉!

夫鑒形之美惡,必就於止水;鑒國之安危,必取於亡國。詩曰:「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又曰:「伐柯伐柯,其則不遠。」臣願當今之動靜,思隋氏以為鑒,則存亡治亂,可得而知。若能思其所以危,則安矣;思其所以亂,則治矣;思其所以亡,則存矣。存亡之所在,節嗜欲以從人,省畋遊之娛,息靡麗之作,罷不急之務,慎偏聽之怒。近忠厚,遠便佞,杜悅耳之邪說,聽苦口之忠言。去易進之人,賤難得之貨,採堯、舜之誹謗,追禹、湯之罪己,惜十家之產,順百姓之心。近取諸身,恕以待物,思勞謙以受益,不自滿以招損。有動則庶類以和,出言而千里斯應,超上德於前載,樹風聲於後昆。此聖哲之宏規,帝王之盛業,能事斯畢,在乎慎守而已。

夫守之則易,取之實難,旣得其所以難,豈不能保其所以易。其或保之不固,則驕奢淫泆動之也,慎終如始,可不勉歟!云:「君子安不忘危,存不忘亡,治不忘亂,是以身安而國家可保。」誠哉斯言,不可以不深察也。伏惟陛下欲善之志,不減於昔時;聞過必改,少虧於曩日。若能以當今之無事,行疇昔之恭儉,則盡善盡美,固無得而稱焉。

其四曰:

臣聞為國之基,必資於德禮;君子所保,惟在於誠信。誠信立則下無二心,德禮形則遠人斯格。然則德禮誠信,國之大綱,在於父子君臣,不可斯須而廢也。故孔子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又曰:「自古皆有死,人無信不立。」文子曰:「同言而信,信在言前;同令而行,誠在令外。」然則言而不行,言不信也;令而不從,令無誠也。不信之言,無誠之令,為上則敗國,為下則危身,雖在顛沛之中,君子所不為也。

自王道休明,十有餘載,威加海外,萬國來庭,倉廩日積,土地日廣。然而道德未益厚,仁義未益博者,何哉?由乎待下之情未盡於誠信,雖有善始之勤,未睹克終之美故也。其所由來者漸,非一朝一夕之故。昔貞觀之始,聞善若驚,暨五六年間,猶悅以從諫。自茲厥後,漸惡直言,雖或勉強,時有所容,非復曩時之豁如也。謇諤之士,稍避龍鱗;便佞之徒,肆其巧辯。謂同心者為朋黨,謂告訐者為至公,謂強直者為擅權,謂忠讜者為誹謗。謂之朋黨,雖忠信而可疑;謂之至公,雖矯偽而無咎。強直者畏擅權之議,忠讜者慮誹謗之尤。至於竊斧生疑,投杼致惑,正人不得盡其言,大臣莫能與之諍。熒惑視聽,鬱於大道,妨化損德,其在茲乎?故孔子惡利口之覆邦家,蓋為此也。

且君子小人,貌同心異。君子掩人之惡,揚人之善,臨難無苟免,殺身以成仁。小人不耻不仁,不畏不義,唯利之所在,危人以自安。夫苟在危人,則何所不至。今將求致治,必委之於君子;事有得失,或訪之於小人。其待君子也則敬而疏,遇小人也必輕而狎,狎則言無不盡,疏則情或不通。是譽毀在於小人,刑罰加於君子,實興喪所在,亦安危所繫,可不慎哉!夫中智之人,豈無小慧,然才非經國,慮不及遠,雖竭力盡誠,猶未免於傾敗;況內懷姦利,承顏順旨,其為患禍,不亦深乎?故孔子曰:「君子或有不仁者焉,未見小人而仁者。」然則君子不能無小惡,惡不積無妨於正道;小人或時有小善,善不積不足以立忠。今謂之善人矣,復慮其有不信,何異夫立直木而疑其影之不直乎?雖竭精神,勞思慮,其不可亦已明矣。

夫君能盡禮,臣得竭忠,必在於內外無私,上下相信。上不信則無以使下,下不信則無以事上,信之為義大矣哉!故自天祐之,吉無不利。昔齊桓公問於管仲曰;「吾欲酒腐於爵,肉腐於俎,得無害於霸乎?」管仲曰:「此極非其善者,然亦無害霸也。」公曰「何如而害霸乎?」曰:「不能知人,害霸也;知而不能用,害霸也;用而不能信,害霸也;旣信而又使小人參之,害霸也。」晉中行穆伯攻鼓,經年而不能下,餽間倫曰:「鼓之嗇夫,間倫知之,請無疲士大夫而鼓可得。」穆伯不應。左右曰:「不折一戟,不傷一卒,而鼓可得,君奚為不取?」穆伯曰:「間倫之為人也,佞而不仁。若間倫下之,吾不可以不賞。賞之,是賞佞人也。佞人得志,是使晉國之士捨仁而為佞,雖得鼓,將何用之?」夫穆伯列國大夫,管仲霸者之佐,猶慎於信任,遠避佞人也如此,況乎為四海之大君,應千齡之上聖,而可使巍巍之盛德,復將有所間然乎?

若欲令君子小人是非不雜,必懷之以德,待之以信,厲之以義,節之以禮,然後善善而惡惡,審罰而明賞,則小人絕其佞邪,君子自強不息,無為之化,何遠之有?善善而不能進,惡惡而不能去,罰不及於有罪,賞不加於有功,則危亡之期,或未可保,永錫祚胤,將何望哉!太宗手詔嘉美,優納之。嘗謂長孫無忌曰:「朕即位之初,上書者或言『人主必須威權獨運,不得委任群下』;或欲耀兵振武,懾服四夷。唯有魏徵勸朕『偃革興文,布德施惠,中國旣安,遠人自服』。朕從其語,天下大寧。絕域君長,皆來朝貢,九夷重譯,相望於道。此皆魏徵之力也。」

太宗嘗嫌上封者衆,不近事實,欲加黜責。徵奏曰:「古者立誹謗之木,欲聞己過,今之封事,謗木之流也。陛下思聞得失,祇可恣其陳道。若所言衷,則有益於陛下;若不衷,無損於國家。」太宗曰:「此言是也。」並勞而遣之。

太宗洛陽宮,幸積翠池,宴群臣,酒酣各賦一事。太宗尚書曰:「日昃玩百篇,臨燈披五典。夏康旣逸豫,商辛亦流湎。恣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滅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徵賦西漢曰「受降臨軹道,爭長趣鴻門。驅傳渭橋上,觀兵細柳屯。夜宴經柏谷,朝遊出杜原。終藉叔孫禮,方知皇帝尊。」太宗曰:「魏徵每言,必約我以禮也。」尋以修定五禮,當封一子為縣男,請讓孤兄子叔慈。太宗愴然曰:「卿之此心,可以勵俗。」遂許之。

十二年禮部尚書王珪奏言;「三品以上遇親王於塗,皆降乘,違法申敬,有乖儀準。」太宗曰:「卿輩皆自崇貴,卑我兒子乎?」徵進曰:「自古迄茲,親王班次三公之下。今三品皆曰天子列卿及八座之長,為王降乘,非王所宜當也。求諸故事,則無可憑;行之於今,又乖國憲。」太宗曰:「國家所以立太子者,擬以為君也。然則人之修短,不在老少,設無太子,則母弟次立。以此而言,安得輕我子耶?」徵曰:「殷家尚質,有兄終弟及之義;自周以降,立嫡必長,所以絕庶孽之窺覦,塞禍亂之源本,有國者之所深慎。」於是遂可珪奏。會皇孫誕育,召公卿賜宴,太宗謂侍臣曰:「貞觀以前,從我平定天下,周旋艱險,玄齡之功,無所與讓。貞觀之後,盡心於我,獻納忠讜,安國利民,犯顏正諫,匡朕之違者,唯魏徵而已。古之名臣,何以加也。」於是親解佩刀以賜二人。

徵以戴聖禮記編次不倫,遂為類禮二十卷,以類相從,削其重復,採先儒訓注,擇善從之,研精覃思,數年而畢。太宗覽而善之,賜物一千段,錄數本以賜太子及諸王,仍藏之祕府

先是,遣使詣西域葉護可汗,未還,又遣使多齎金銀帛歷諸國巿馬。徵諫曰:「今以立可汗為名,可汗未定,即詣諸國巿馬,彼必以為意在巿馬,不為專意立可汗。可汗得立,則不甚懷恩。諸蕃聞之,以為中國薄義重利,未必得馬而失義矣。昔漢文有獻千里馬者,曰:吾凶行日三十里,吉行五十里,鑾輿在前,屬車在後,吾獨乘千里馬將安之?乃賞其道里所費而返之。漢光武有獻千里馬及寶劒者,馬以駕鼓車,劒以賜騎士陛下凡所施為,皆邈踰三王之上,奈何至於此事,欲為孝文、光武之下乎?又魏文帝欲求巿西域大珠,蘇則曰:『若陛下惠及四海,則不求自至,求而得之,不足為貴也。』陛下縱不能慕漢文之高行,可不畏蘇則之言乎?」太宗納其言而止。

時公卿大臣並請封禪,唯徵以為不可。太宗曰:「朕欲卿極言之。豈功不高耶?德不厚耶?諸夏未治安耶?遠夷不慕義耶?嘉瑞不至耶?年穀不登耶?何為而不可?」對曰:「陛下功則高矣,而民未懷惠;德雖厚矣,而澤未滂流;諸夏雖安,未足以供事;遠夷慕義,無以供其求;符瑞雖臻,罻羅猶密;積歲豐稔,倉廩尚虛,此臣所以竊謂未可。臣未能遠譬,且借喻於人。今有人十年長患瘵,治且愈,此人應皮骨僅存,便欲使負米一石,日行百里,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為之良醫,疾苦雖已乂安,未甚充實,告成天地,臣竊有疑。且陛下東封,萬國咸萃,要荒之外,莫不奔走。今自伊、洛以東,暨乎海岱,灌莽巨澤,蒼茫千里,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豈可引彼夷狄,示以虛弱?竭財以賞,未厭遠人之望;重加給復,不償百姓之勞。或遇水旱之災,風雨之變,庸夫橫議,悔不可追。豈獨臣之懇誠,亦有輿人之誦。」太宗不能奪。是後,右僕射缺,欲拜之,徵固讓乃止。

皇太子承乾不修德業,魏王泰寵愛日隆,內外庶僚,並有疑議。太宗聞而惡之,謂侍臣曰:「當今朝臣忠謇,無踰魏徵,我遣傅皇太子,用絕天下之望。」十六年,拜太子太師知門下省事如故。徵自陳有疾,詔荅曰:「漢之太子,四皓為助,我之賴公,即其義也。知公疾病,可卧護之。」

其年,稱綿惙,中使相望。徵宅先無正寢,太宗欲為小殿,輟其材為徵營構,五日而成,遣中使齎素褥布被而賜之,遂其所尚也。及病篤,輿駕再幸其第,撫之流涕,問所欲言,徵曰:「嫠不恤緯,而憂宗周之亡。」後數日,太宗夜夢徵若平生,及旦而奏徵,時年六十四。太宗親臨慟哭,廢朝五日,贈司空相州都督,謚曰文貞,給羽葆鼓吹、班劒四十人,賻絹布千段、米粟千石,陪葬昭陵。及將祖載,徵妻裴氏曰:「徵平生儉素,今以一品禮葬,羽儀甚盛,非亡者之志。」悉辭不受,竟以布車載柩,無文彩之飾。太宗登苑西樓,望喪而哭,詔百官送出郊外。帝親製碑文,并為書石。其後追思不已,賜其實封九百戶。嘗臨朝謂侍臣曰:「夫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知興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朕常保此三鏡,以防己過。今魏徵殂逝,遂亡一鏡矣!徵亡後,朕遣人至宅,就其書函得表一紙,始立表草,字皆難識,唯前有數行,稍可分辯,云:『天下之事,有善有惡,任善人則國安,用惡人則國亂。公卿之內,情有愛憎,憎者唯見其惡,愛者唯見其善。愛憎之間,所宜詳慎,若愛而知其惡,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賢勿貳,可以興矣。』其遺表如此,然在朕思之,恐不免斯事。公卿侍臣,可書之於笏,知而必諫也。」

徵狀貌不逾中人,而素有膽智,每犯顏進諫,雖逢王赫斯怒,神色不移。嘗密薦中書侍郎杜正倫吏部尚書侯君集宰相之材。徵卒後,正倫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誅,太宗始疑徵阿黨。徵又自錄前後諫諍言辭往復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太宗知之,愈不悅。先許以衡山公主降其長子叔玉,於是手詔停婚,顧其家漸衰矣。

徵四子,叔琬叔璘叔瑜。叔玉襲爵國公,官至光祿少卿叔瑜潞州刺史叔璘禮部侍郎則天時為酷吏所殺。

神龍初,繼封叔玉子膺為鄭國公

叔瑜子華,開元初太子右庶子

史臣曰:臣嘗讀漢史劉更生傳,見其上書論王氏擅權,恐移運祚,漢成不悟,更生徘徊伊鬱,極言而不顧禍患,何匡益忠藎也如此!當更生時,諫者甚多。如谷永、楊興之上言,圖為姦利,與賊臣為鄉導;梅福、王吉之言,雖近古道,未切事情。則納諫任賢,詎宜容易!臣嘗閱魏公故事,與文皇討論政術,往復應對,凡數十萬言。其匡過弼違,能近取譬,博約連類,皆前代諍臣之不至者。其實根於道義,發為律度,身正而心勁,上不負時主,下不阿權幸,中不侈親族,外不為朋黨,不以逢時改節,不以圖位賣忠。所載章疏四篇,可為萬代王者法。雖漢之劉向、魏之徐邈、晉之山濤、宋之謝朏,才則才矣,比文貞之雅道,不有遺行乎!前代諍臣,一人而已。

贊曰:智者不諫,諫或不智。智者盡言,國家之利。鄭公達節,才周經濟。太宗用之,子孫長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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