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聞人臣宅於家,君上宅於國。長安城是陛下皇居也,其可穿鑿興動,建陵墓於其側乎?此非宜一也。夫葬者藏也,欲人之不得見也。是以古帝前王葬后妃,莫不憑丘原,遠郊郭。今則西臨宮闕,南迫康莊,若使近而可見,死而復生,雖在西宮待之可也。如骨肉歸土,魂無不之,章敬之北,竟何所益?視之兆庶,則彰溺愛;垂之萬代,則累明德,此非所宜二也。夫帝王者,居高明,燭幽滯。先皇所以因龍首建望春,蓋為此也。今若起陵目前,動傷宸慮,天心一傷,數日不平。且匹夫向隅,滿堂為之不樂;萬乘不樂,人其可歡心乎?又暇日起歌,動鐘于內,此地皆聞,此非宜三也。伏以貞懿皇后坤德合天,母慈逮下,陛下以切軫旒扆,久俟蓍龜。始謚之以貞懿,終待之以褻近,臣竊惑焉,非所以稱述后德,光被下泉也。今國人皆曰:「貞懿皇后之陵邇於城下者,主上將日省而時望焉。」斯有損於聖德,無益於貞懿。將欲寵之,而反辱之,此非宜四也。
凡此數事,實玷大猷,天下咸知,伏惟陛下熟計而取其長也。陛下方將偃武靖人,一誤於此,其傷實多。臣恐君子是非,史官襃貶,大明忽虧於掩蝕,至德翻後於堯、舜,不其惜哉!今指日尚遙,改卜何害?抑皇情之殊眷,成貞懿之美號。
貞元十五年,代李復為鄭滑節度使。監軍薛盈珍恃勢奪軍政,南仲數為盈珍讒毀,德宗頗疑之。十六年,盈珍遣小使程務盈馳驛奉表,誣奏南仲陰事。南仲裨將曹文洽亦入奏事京師,伺知盈珍表中語。文洽私懷憤怒,遂晨夜兼道追務盈,至長樂驛及之,與同舍宿,中夜殺務盈,沉盈珍表於廁中,乃自殺。日旰,驛吏闢門,見血流塗地,旁得文洽二緘,一告于南仲,一表理南仲之冤,且陳首殺務盈。上聞其事,頗駭異之。南仲慮釁深,遂乞入朝。德宗曰:「盈珍擾軍政耶?」南仲對曰:「盈珍不擾軍政,臣自隳陛下法耳。如盈珍輩所在有之,雖羊、杜復生,撫百姓,御三軍,必不能成愷悌父母之政,師律善陣之制矣。」上默然久之。授尚書右僕射。貞元十九年七月,終于位,年七十四,贈太子太保,謚曰貞。
劉迺字永夷,洺州廣平人。高祖武幹,武德初拜侍中,即中書侍郎林甫從祖兄子也。父如璠,昫山丞,以迺貴贈民部郎中。迺少聦穎志學,暗記六經,日數千言。及長,文章清雅,為當時推重。天寶中,舉進士,尋丁父艱,居喪以孝聞。旣終制,從調選曹。迺常以文部選才未為盡善,遂致書於知銓舍人宋昱曰:
虞書稱:「知人則哲,能官人則惠。」巍巍唐、虞,舉以為難。今夫文部,旣始之以掄材,終之以授位,是則知人官人,斯為重任。昔在禹、稷、臯陶之衆聖,猶曰載采有九德,考績以九載。近代主司,獨委一二小冢宰,察言於一幅之判,觀行於一揖之內,古今遲速,何不侔之甚哉!夫判者,以狹詞短韻,語有定規為體,亦猶以一小冶而鼓衆金,雖欲為鼎為鏞,不可得也。故曰判之在文,至局促者。夫銓者,必以崇衣冠,自媒耀為賢,斯又士之醜行,君子所病。若引文公、尼父登之於銓廷,則雖圖書易象之大訓,以判體挫之,曾不及徐、庾。雖有至德,以喋喋取之,曾不若嗇夫。嗚呼!彼干霄蔽日,誠巨樹也,當求尺寸之材,必後於椓杙。龍吟武嘯,誠希聲也,若尚頰舌之感,必下於蛙黽。觀察之際,猶不悲夫!執事慮過龜策,文合雅誥,豈拘以瑣瑣故事,曲折因循哉?誠能先資以政事,次徵以文學,退觀其理家,進察其臨節,則庬鴻深沉之事,亦可以窺其門戶矣。
其載,補剡縣尉。改會稽尉。宣州觀察使殷日用奏為判官,宣慰使李季卿又以表薦,連授大理評事、兼監察御史。轉運使劉晏奏令巡覆江西,多所蠲免。改殿中侍御史、檢校倉部員外、民部郎中,並充浙西留後。佐晏徵賦,頗有裨益,晏甚任之。
大曆十二年,元載旣誅,以迺久在職,召拜司門員外郎。十四年,崔祐甫秉政,素與迺友善。會加郭子儀尚父,以冊禮久廢,至是復行之。祐甫令兩省官撰冊文,未稱旨;召迺至閤草之,立就。詞義典裁,祐甫歎賞久之。數日,擢為給事中,尋遷權知兵部侍郎。及楊炎、盧杞為相,意多醜正,以故五歲不遷。建中四年夏,但真拜而已。
其冬,涇師作亂,駕幸奉天,迺卧疾在私第,賊泚遣使以甘言誘之,迺稱疾篤。又令其偽宰相蔣鎮自來招誘,迺託瘖疾,灸灼徧身。鎮再至,知不可劫脅,乃歎息曰:「鎮亦嘗忝列曹郎,苟不能死,以至於斯,寧以自辱羶腥,復欲汙穢賢哲乎?」歔欷而退。及聞輿駕再幸梁州,迺自投於牀,搏膺呼天,因是危惙,絕食數日而卒,時年六十。德宗還京,聞迺之忠烈,追贈禮部尚書。子伯芻。
伯芻字素芝,登進士第,志行修謹。淮南杜佑辟為從事,府罷,屏居吳中。久之,徵拜右補闕,遷主客員外郎。以過從友人飲噱,為韋執誼密奏,貶虔州掾曹,復為考功員外郎。裴垍善其應對機捷,遷考功郎中、集賢院學士,轉給事中。裴垍罷相,為太子賔客,未幾而卒。李吉甫復入相,與垍宿嫌,不加贈官,伯芻上疏論之,贈垍太子少傅。伯芻妻,垍從姨也。或讒於吉甫,以此論奏。伯芻懼,亟請散地,因出為虢州刺史。吉甫卒,裴度擢為刑部侍郎,俄知吏部選事。元和十年,以左常侍致仕,卒,年六十一,贈工部尚書。伯芻風姿古雅,涉學,善談笑,而動與時適,論者稍薄之。
子寬夫,登進士第,歷諸府從事。寶曆中,入為監察御史。嘗上言曰:「近日攝祭多差王府官僚,位望旣輕,有乖嚴敬。伏請今後攝太尉,差尚書省三品已上及保傅賔詹等官;如人少,即令丞郎通攝之。」俄轉左補闕。少列陳岵進注維摩經,得濠州刺史。寬夫與同列,因對論之,言岵因供奉僧進經以圖郡牧。敬宗怒謂宰相曰:「陳岵不因僧得郡,諫官安得此言,須推排頭首來。」寬夫奏曰:「昨論陳岵之時,不記發言前後,唯握筆草狀,即是微臣。今論事不當,臣合當罪。若尋究推排,恐傷事體。」帝嘉其引過,欣然釋之。
貞元元年,德宗復用吉州長史盧杞為饒州刺史,令高草詔書。高執詞頭以謁宰相盧翰、劉從一曰:「盧杞作相三年,矯詐陰賊,退斥忠良。朋附者咳唾立至青雲,睚眦者顧盼已擠溝壑。傲很明德,反易天常,播越鑾輿,瘡痍天下,皆杞之為也。爰免族戮,雖示貶黜,尋已稍遷近地,若更授大郡,恐失天下之望。惟相公執奏之,事尚可救。」翰、從一不悅,改命舍人草之。詔出,執之不下,仍上奏曰「盧杞為政,窮極兇惡。三軍將校,願食其肉;百辟卿士,嫉之若讎。」遺補陳京、趙需、裴佶、宇文炫、盧景亮、張薦等上疏論奏。次日,又上疏。高又於正殿奏云:「陛下用盧杞獨秉鈞軸,前後三年,棄斥忠良,附下罔上,使陛下越在草莽,皆杞之過。且漢時三光失序,雨旱不時,皆宰相請罪,小者免官,大者刑戮。杞罪合至死。陛下好生惡殺,赦杞萬死,唯貶新州司馬,旋復遷移。今除刺史,是失天下之望。伏惟聖意裁擇。」上謂曰:「盧杞有不逮,是朕之過。」復奏曰:「盧杞姦臣,常懷詭詐,非是不逮。」上曰:「朕已有赦。」高曰:「赦乃赦其罪,不宜授刺史。且赦文至優黎民,今饒州大郡,若命姦臣作牧,是一州蒼生,獨受其弊。望引常參官顧問,并擇謹厚中官,令採聽於衆。若億兆之人異臣之言,臣當萬死。」於是,諫官爭論於上前,上良久謂曰:「若與盧杞刺史太優,與上佐可乎?」曰「可矣!」遂追饒州制。翌日,遣使宣慰高云:「朕思卿言深理切,當依卿所奏。」太子少保韋倫、太府卿張獻恭等奏:「袁高所奏至當,高是陛下一良臣,望加優異。」
貞元二年,上以關輔祿山之後,百姓貧乏,田疇荒穢,詔諸道進耕牛,待諸道觀察使各選揀牛進貢,委京兆府勸課民戶,勘責有地無牛百姓,量其地著,以牛均給之。其田五十畝已下人,不在給限。高上疏論之:「聖慈所憂,切在貧下。有田不滿五十畝者尤是貧人,請量三兩家共給牛一頭,以濟農事。」疏奏,從之。尋卒於官,年六十,中外歎惜。憲宗朝,宰臣李吉甫嘗言高之忠鯁,詔贈禮部尚書。
段平仲字秉庸,武威人。隋人部尚書段達六代孫也。登進士第,杜佑、李復相繼鎮淮南,皆表平仲為掌書記。復移鎮華州、滑州,仍為從事。入朝為監察御史。平仲磊落尚氣節,嗜酒傲言。時德宗春秋高,多自聽斷。由是庶務壅隔,事或不理,中外畏上嚴察,無敢言者。平仲嘗謂人曰:「主上聦明神武,臣下畏懼不言,自循默耳。如平仲一得召見,必當大有開悟。」貞元十四年,京師旱,詔擇御史、郎官各一人,發廩賑恤。平仲與考功員外陳歸當奉使,因辭得對,乃入近御座,粗陳本事。上察平仲意有所蓄,以歸在側不言。及奏事畢退,平仲獨不退,欲有奏啟,上因兼留歸問之,聲色甚厲,雜以他語。平仲錯愕,都不得言,因誤稱其名。上怒,叱出之。平仲蒼黃,又誤趨御障後,歸下階連呼,乃得出。由是坐廢七年,然亦因此名顯。
後除屯田膳部二員外郎、東都留守判官,累拜右司郎中。元和初,遷諫議大夫。內官吐突承璀為招討使,征鎮州,無功而還,平仲與呂元膺抗疏論列,請加黜責。轉給事中。自在要近,朝廷有得失,未嘗不論奏,時人推其狷直。轉尚書左丞,以疾改太子左庶子卒。
薛存誠字資明,河東人。父勝能文,嘗作拔河賦,詞致瀏亮,為時所稱。存誠進士擢第,累辟使府,入朝為監察御史,知館驛。元和初,王師討劉闢,郵傳多事,上特令中官為館驛使。存誠密表論奏,以為有傷公體。會諫官亦論奏,上乃罷之。轉殿中侍御史,遷度支員外郎。裴垍作相,用為起居郎,轉司動員外、邢部郎中、兼侍御史知雜事,改兵部郎中、給事中。瓊林庫使奏占工徒太廣,存誠以為此皆姦人竄名以避征役,不可許。咸陽縣尉袁儋與軍鎮相競,軍人無理,遂肆侵誣,儋反受罰。二勑繼至,存誠皆執之。上聞甚悅,命中使嘉慰之,由是擢拜御史中丞。
僧鑒虛者,自貞元中交結權倖,招懷賂遺,倚中人為城社,吏不敢繩。會于頔、杜黃裳家私事發,連逮鑒虛下獄。存誠案鞫得姦贓數十萬,獄成,當大辟。中外權要,更於上前保救,上宣令釋放,存誠不奉詔。明日,又令中使詣臺宣旨曰:「朕要此僧面詰之,非赦之也。」存誠附中使奏曰:「鑒虛罪款已具,陛下若召而赦之,請先殺臣,然後可取。不然,臣期不奉詔。」上嘉其有守,從之,鑒虛竟笞死。洪州監軍高重昌誣奏信州刺史李位謀大逆,追赴京師。上令付仗內鞫問。存誠一日三表,請付位於御史臺。及推案無狀,位竟得雪。
廷老謹正有父風,而性通銳。寶曆中為右拾遺。敬宗荒恣,宮中造清思院新殿,用銅鏡三千片、黃白金薄十萬番。廷老與同僚入閤奏事曰:「臣伏見近日除拜,往往不由中書進擬,或是宣出。伏恐綱紀漸壞,姦邪恣行。」敬宗厲聲曰:「更諫何事?」舒元襃對曰:「近日宮中修造太多。」上色變曰:「何處修造?」元襃不能對。廷老進曰:「臣等職是諫官,凡有所聞,即合論奏。莫知修造之所,但見運瓦木絕多,即知有用。乞陛下勿罪臣言。」帝曰:「所奏已知。」尋加史館修撰。
時李逢吉秉權,惡廷老言太切直。鄭權因鄭注得廣州節度,權至鎮,盡以公家珍寶赴京師以酬恩地。廷老上疏請按權罪,中人由是切齒。又論逢吉黨人張權輿、程昔範不宜居諫列,逢吉大怒。廷老告滿十旬,逢吉乃出廷老為臨晉縣令。
文宗即位,入為殿中侍御史。大和四年,以本官充翰林學士,與同職李讓夷相善,廷老之入內署,讓夷薦挈之。廷老性放逸嗜酒,不持檢操,終日酣醉,文宗知之不悅。五年,罷職,守本官,讓夷亦坐廷老罷職,守職方員外郎。廷老尋拜刑部員外郎,轉郎中,遷給事中。開成三年卒。廷老當官舉職,不求虛譽,侃侃於公卿之間,甚有正人風望。贈刑部侍郎。
後為壽安令。時河南尹徵賦限窮,而縣人訴以機織未就,坦請延十日,府不許。坦令戶人但織而輸,勿顧限也,違之不過罰令俸耳。旣成而輸,坦亦坐罰,由是知名。累遷至庫部員外郎、兼侍御史知雜事。會李錡反,有司請毀錡祖父廟墓。坦常為錡從事,乃上言曰「淮安王神通有功於草昧。且古之父子兄弟,罪不相及,況以錡故累五代祖乎?」乃不毀。因賜神通墓五戶,以備灑掃。及武元衡為宰相,以坦為中丞,李元素為大夫,命坦分司東都,未幾歸臺。裴均為僕射,在班踰位,坦請退之,均不受。坦曰:「姚南仲為僕射,例如此。」均曰:「南仲何人?」坦曰:「南仲是守正而不交權倖者也。」尋罷為右庶子,時人歸咎於均。旬月,出為宣歙池觀察使。三年,入為刑部侍郎、鹽鐵轉運使,改戶部侍郎、判度支。
元和八年,西受降城為河徙浸毀,宰相李吉甫請移兵於天德故城。坦與李絳恊議,以為:「西城張仁愿所築,制匈奴上策。城當磧口,居虜要衝,美水豐草,邊防所利。今河流之決,不過退就二三里,奈何捨萬代永安之策,徇一時省費之謀?況天德故城僻處确瘠,其北枕山,與河絕遠,烽候警備,不相統接。虜之唐突,勢無由知,是無故而蹙國二百里,非所利也。」及城使周懷義奏利害,與坦議同。事竟不行。末幾,出為劒南東川節度使。在鎮累年,後請收閏月軍吏糧料,以助軍行營,人多非之。元和十二年九月卒,年六十九,贈禮部尚書。
史臣曰:古之諍臣,有死於言者。其次,引裾折檻,不改其操,亦難矣哉。袁高之執盧杞,存誠之戮鑒虛,有古人之遺風焉。平仲觸鱗之氣,糾其謬歟?文洽奪章,以攄府憤;永夷絕食,不飲盜泉,節義之士也。南仲非葬之言,盧坦西城之議,量之深也。如數子,道為時無君子,乃是厚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