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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百二十八 列傳第七十八

段秀實伯倫 顏真卿子頵 碩

段秀實成公隴州汧陽人也。祖達,左衛中郎。父行琛洮州司馬,以秀實贈揚州大都督秀實性至孝,六歲,母疾,水漿不入口七日,疾有間,然後飲食。及長,沉厚有斷。

天寶四載,安西節度靈詧署為別將,從討護蜜有功,授安西府別將。七載,高仙芝靈詧,舉兵圍怛邏斯,黑衣救至,仙芝大衂,軍士相失。夜中聞都將李嗣業之聲,因大呼責之曰:「軍敗而求免,非丈夫也。」嗣業甚慚,遂與秀實收合散卒,復得成軍。師還,嗣業請于仙芝,以秀實為判官,授斥候果毅。十二載,封常清仙芝,討大勃律,師次賀薩勞城,一戰而勝。常清逐之,秀實進曰:「賊兵羸,餌我也,請備左右,搜其山林。」遂殲其伏,改綏德府折衝。

肅宗即位於靈武,徵安西兵節度使梁宰,宰潛懷異圖。秀實嗣業曰:「豈有天子告急,臣下晏然,信浮妄之說,豈明公之意耶?」嗣業遂見宰,請發兵,從之。乃出步騎五千,令嗣業統赴朔方,以秀實為援,累有戰功。而秀實父歿,哀毀過禮。嗣業旣授節制,思秀實如失左右手,表請起復,為義王友,充節度判官

安慶緒奔鄴,嗣業與諸軍圍之,安西輜重委於河內。乃奏秀實懷州長史,知軍州,加節度留後。諸軍進戰于愁思岡嗣業為流矢所中,卒于軍,衆推安西兵馬使荔非元禮代之。秀實嗣業之戰,乃遺先鋒白孝德書,令發卒護嗣業喪送河內秀實率將吏哭待于境,傾私財以奉葬事。元禮多其義,奏試光祿少卿,依前節度判官

邙山之敗,軍徙翼城元禮為麾下所殺,將佐亦多遇害,而秀實獨以智全。衆推白孝德節度使,人心稍定。又遷試光祿卿,為孝德判官。孝德改鎮邠寧,奏秀實太常卿、支度營田二副使。大軍西遷,所過掠奪。又以邠寧乏食,難於饋運,乃請軍於奉天。是時公廩亦竭,縣吏憂恐多逃匿,群行剽盜,孝德不能禁。秀實私曰:「使我為軍候,當不如此。」軍司馬言之,遂以秀實都虞候,權知奉天行營事,號令嚴一,軍府安泰代宗聞而蹉賞久之。兵還于邠寧,復為都虞候,尋拜涇州刺史

大曆元年馬璘奏加開府儀同三司。軍中有能引二十四弓而犯盜者,璘欲免之,秀實曰:「將有私愛,則法令不一,雖韓、白復生,亦不能為理。」璘善其議,竟使殺之。璘決事有不合理者,必固爭之,得璘引過乃已。璘城涇州秀實留後,歸還,加御史中丞。璘旣奉詔徙鎮涇州,其士衆嘗自四鎮、北庭赴難中原,僑居驟移,頗積勞怨。刀斧將王童之因人心動搖,導以為亂。或告其事,且曰:「候嚴,警鼓為約矣。」秀實乃召鼓人,陽怒失節,且戒之曰:「每更籌盡,必來報。」每白之,輒延數刻,四更畢而曙。旣差互,童之亂不能作。明日,告者復曰:「今夜將焚草場,期救火者同作亂。」秀實使嚴加警備。夜半火發,乃使令於軍中曰:「救火者斬。」童之居外營,請入救火,不許。明日斬之,捕殺其黨凡十餘人以徇,曰:「敢後徙者族!」於是遷涇州。旣至其理所,人煙敻絕,兵無廩食。朝廷憂之,遂詔璘遙管鄭、潁二州,以贍涇原軍,俾秀實留後,二州甚理。璘思其績用,又奏行軍司馬,兼都知兵馬使

八年吐蕃來寇,戰于鹽倉,我軍不利。璘為寇戎所隔,逮暮未還,敗將潰兵爭道而入。時都將焦令諶與諸將四五輩狼狽而至,秀實召讓之曰:「兵法:失將,麾下當斬。公等忘其死而欲安其家耶!」令諶等恐懼,下拜數十。秀實乃悉驅城中士卒未出戰者,使驍將統之,東依古原,列奇兵示賊將戰,且以收合敗亡。蕃衆望之,不敢逼。及夜,璘方獲歸。

十一年,璘疾甚,不能視事,請秀實節度副使左廂兵馬使秀實乃以十將張羽飛為招召將,分兵按甲,以備非常。璘卒,而軍中行哭赴喪事於內,李漢惠接賔客於外,非其親不得居喪側,族談離立者捕而囚之。都虞候廷幹裨將崔珍張景華謀作亂,秀實乃送廷幹於京師,徙珍及景華外鎮,軍中遂定,不戮一人。尋拜秀實涇州刺史、兼御史大夫,四鎮北庭行軍涇原鄭潁節度使三四年間,吐蕃不敢犯塞,清約率易,遠近稱之。非公會,不聽樂飲酒,私室無妓媵,無贏財,退公之後,端居靜慮而已。德宗嗣位,就加檢校禮部尚書張掖郡王

建中元年宰相楊炎欲行元載舊志,築原州城開陵陽渠,詔中使上聞,仍問秀實可否之狀。秀實以為方春不可興土功,請俟農隟。炎以其沮己之謀,遂除司農卿,以邠寧節度李懷光涇原節度使,以事西拓。無何,劉文喜叛,亦不果城。

四年朱泚盜據宮闕,源休教泚偽迎鑾駕,陰濟逆志。泚乃遣其將韓旻領馬步三千疾趨奉天。時蒼黃之中,未有武備。泚以秀實嘗為涇原節度,頗得士心,後罷兵權,以為蓄憤且久,必肯同惡,乃召與謀議。秀實初詐從之,陰說大將劉海賔、何明禮姚令言判官岐靈岳同謀殺泚,以兵迎乘輿。三人者,皆秀實夙所獎遇,遂皆許諾。及韓旻追駕,秀實以為宗社之危,期於頃刻,乃使人走諭靈岳,竊令言印。不遂,乃倒用司農印印符以追兵。旻至駱驛得符,軍人亦莫辯其印文,惶遽而迴。秀實謂海賔等曰:「旻之來,吾黨無遺類矣!我當直搏殺泚,不得則死,終不能向此賊稱臣。」乃與海賔約,事急為繼,而令明禮應於外。明日,泚召秀實議事,源休姚令言李忠臣、李子平皆在坐。秀實戎服,與泚並膝,語至僭位,秀實勃然而起,執休腕奪其象笏,奮躍而前,唾泚面大罵曰:「狂賊,吾恨不斬汝萬段,我豈逐汝反耶!」遂擊之。泚舉臂自捍,纔中其顙,流血匍匐而走。兇徒愕然,初不敢動;而海賔等不至,秀實乃曰:「我不同汝反,何不殺我!」兇黨群至,遂遇害焉。海賔、明禮、靈岳相次被殺。德宗在奉天聞其事,惜其委用不至,垂涕久之。

初,秀實禁兵寡少,不足以備非常,乃上疏曰:「臣聞天子曰萬乘,諸侯曰千乘,大夫曰百乘,此蓋以大制小,以十制一也。尊君卑臣,強幹弱枝之義,在於此矣。今外有不庭之虜,內有梗命之臣,竊觀禁兵不精,其數全少,卒有患難,將何待之!且猛虎所以百獸畏者,為爪牙也。若去其爪牙,則犬彘馬牛悉能為敵。伏願少留聖慮,冀裨萬一。」及涇原兵作亂,召神策六軍,遂無一人至者。秀實守節不二,竟歿於賊,其明略義烈如此。

興元元年二月,詔曰:「見危致命之謂忠,臨義有勇之謂烈。惟爾克勵臣節,不憚殺身;惟予式嘉乃勳,懋昭大典。曰台不德,罔克若天,遘茲殷憂,變起都邑。惟爾卿士,嗷然靡依,逼畏所加,淄澠共混。故開府儀同三司檢校禮部尚書、兼司農卿上柱國張掖郡王段秀實,操行岳立,忠厚精至,義形於色,勇必有仁。頃者嘗鎮涇原,克著威惠,叛卒知訓,咨爾以誠。賊泚藏姦,欺爾以詐。守人臣之大節,見元惡之深情,端委國門,挺身白刃。誓碎兇渠之首,以敵君父之讎,視死如歸,履虎致咥。噫,天未悔禍,事乖垂成,雄風壯圖,振駭群盜。昔王蠋守死以全節,周顗正色而抗詞,惟我信臣,無愧前哲。聲震寰宇,義冠古今,足以激勵人倫,光昭史冊。不有殊等之賞,孰表非常之功。爰議疇庸,特超檢限,著之甲令,樹此風聲。可贈太尉,謚曰忠烈,宣付史官,仍賜實封五百戶、莊宅各一區。長子與三品正員官,諸子並與五品正員官。仍廢朝三日,收京城之後,以禮葬祭,旌表門閭。朕承天子人,臨馭億兆,一夫不獲,時予之辜。況誠信不達,屢致寇戎,使抱義之臣,陷于凶逆。有臨危致命,歿而逾彰;有因事成功,權以合道。苟利社稷,存亡一致,酬報之典,豈限常倫。並委所司訪其事蹟,續具條奏,當加襃異,錫其井賦。圖形雲閣,書功鼎彝,以彰我有服節死義之臣,傳于不朽。」

德宗還京,又詔曰:「贈太尉秀實,授乎貞烈,激其頹風,蒼黃之中,密蘊雄斷。將紓國難,詭收寇兵,撓其兇謀,果集吾事。挺身徑進,奮擊渠魁,英名凜然,振邁千古。宜差官致祭,并旌表門閭,緣葬所須,一切官給。仍於墓所官為立碑,以揚徽烈。」自貞元後累朝凡赦書節文襃獎忠烈,必以秀實為首。

其子伯倫,累官至太子詹事大和二年正月奏:「亡父贈太尉秀實,準前後制勑令所司置廟立碑,今營造已畢,取今月二十五日行升祔禮。」詔曰:「秀實忠衛宗社,功配廟食,義風所激,千載凜然。間代勳力,須異等夷,宜賜綾絹五百疋,以度支物充。仍令所司供少牢,并給鹵簿人夫,兼太常博士一人檢校。」尋加伯倫檢校左散騎常侍,兼殿中監大和四年十一月,遷右金吾衛大將軍、兼御史大夫,充街使八年七月檢校工部尚書,充福建等州都團練觀察使,入為太僕卿,卒。宰臣李石奏曰;「伯倫秀實之子。自古歿身以衛社稷者,無如秀實之賢。」文宗憫然曰:「伯倫宜加賻贈。」仍輟朝一日,以禮忠臣之嗣。

顏真卿字清臣,琅邪臨沂人也。五代祖之推,北齊黃門侍郎真卿少勤學業,有詞藻,尤工書。開元中,舉進士,登甲科。事親以孝聞。四命為監察御史,充河西隴右軍試覆屯交兵使五原有冤獄,久不決,真卿至,立辯之。天方旱,獄決乃雨,郡人呼之為「御史雨」。又充河東朔方覆屯交兵使。有鄭延祚者,母卒二十九年,殯僧舍垣地,真卿劾奏之,兄弟三十年不齒,天下聳動。遷殿中侍御史東都畿採訪判官,轉侍御史武部員外郎楊國忠怒其不附己,出為平原太守

安祿山逆節頗著,真卿以霖雨為託,修城浚池,陰料丁壯,儲廩實;乃陽會文士,泛舟外池,飲酒賦詩。或讒於祿山祿山亦密偵之,以為書生不足虞也。無幾,祿山果反,朔盡陷;獨平原城守具備,乃使司兵參軍李平馳奏之。玄宗初聞祿山之變,歎曰:「河北二十四郡,豈無一忠臣乎!」得平來,大喜,顧左右曰:「朕不識顏真卿形狀何如,所為得如此!」祿山初尚移牒真卿,令以平原博平軍屯七千人防河津,以博平太守張獻直為副。真卿乃募勇士,旬日得萬人,遣錄事參軍李擇交統之簡閱,以刁萬歲、和琳徐浩馬相如、高抗朗等為將。

祿山旣陷洛陽,殺留守李憕御史中丞盧奕、判官蔣清,以三首遣段子光來徇河北真卿恐搖人心,乃詐謂諸將曰:「我識此三人,首皆非也。」遂腰斬子光,密藏三首。異日,乃取三首冠飾,草續支體,棺斂祭殯,為位慟哭,人心益附。祿山遣其將李欽湊、高邈、何千年等守土門。真卿從父常山太守杲卿長史袁履謙謀殺湊、邈,擒千年送京師。土門旣開,十七郡同日歸順,共推真卿為帥,得兵二十餘萬,橫絕燕、趙。詔加真卿戶部侍郎,依前平原太守

清河李萼,年二十餘,與郡人來乞師,謂真卿曰:「聞公義烈,首唱大順,河朔諸郡恃公為長城。今清河,實公之西隣也,僕幸寓家,得其虛實,知可為長者用。今計其蓄積,足以三平原之富,士卒可以二平原之強。公因而撫之,腹心輔車之郡,其他小城,運之如臂使指耳。唯公所意,誰敢不從。」真卿借兵千人。萼將去,真卿謂之日:「兵出也,吾子何以教我?」萼曰:「今聞朝廷使程千里統衆十萬自太行東下,將出𡻳口,為賊所扼,兵不得前。今若先伐魏郡,斬袁知泰太守司馬垂使為西南主;分兵開𡻳口之路,出千里之兵使討鄴、幽陵;平原清河合同志十萬之衆徇洛陽,分兵而制其衝。計王師亦不下十萬,公當堅壁,無與挑戰,不數十日,賊必潰而相圖矣。」真卿然之,乃移牒清河等郡,遣其大將李擇交、副將平原縣令東馥裨將和琳徐浩等進兵,與清河四千人合勢,而博平以千人來,三郡之師屯於博平,去堂邑縣西南十里。袁知泰遣其將白嗣深、乙舒蒙等以二萬人來拒戰,賊大敗,斬首萬餘級。肅宗靈武,授工部尚書、兼御史大夫河北採訪招討使祿山乘虛遣史思明尹子奇急攻河北諸郡,饒陽河間景城樂安相次陷沒,獨平原博平清河三郡城守,然人心危盪,不可復振。

至德元年十月,棄郡渡河,歷江淮荊襄二年四月,朝於鳳翔,授憲部尚書,尋加御史大夫中書舍人吏部侍郎崔漪帶酒容入朝,諫議大夫李何忌在班不肅,真卿劾之;貶漪為右庶子何忌西平郡司馬元帥廣平王朔方蕃漢兵號二十萬來收長安,出辭之日,百僚致謁於朝堂。百僚拜,荅拜,辭亦如之。王當闕不乘馬,步出木馬門而後乘。管崇嗣為王都虞候,先王上馬,真卿進狀彈之。肅宗曰「朕兒子每出,諄諄教誡之,故不敢失禮。崇嗣老將,有足疾,姑欲優容之,卿勿復言。」乃以奏狀還真卿。雖天子蒙塵,典法不廢。洎鑾輿將復宮闕,遣左司郎中李巽先行,陳告宗廟之禮,有司署祝文,稱「嗣皇帝」。真卿禮儀使崔器曰:「上皇在蜀,可乎?」器遽奏改之。中旨宣勞,以為名儒深達禮體。時太廟為賊所毀,真卿奏曰:「春秋時,新宮災,魯成公三日哭。今太廟旣為盜毀,請築壇於野,皇帝東向哭,然後遣使。」竟不能從。軍國之事,知無不言。為宰相所忌,出為同州刺史,轉蒲州刺史。為御史唐旻所構,貶饒州刺史。旋拜昇州刺史、浙江西道節度使,徵為刑部尚書李輔國矯詔遷玄宗西宮真卿乃首率百僚上表請問起居,輔國惡之,奏貶蓬州長史

代宗嗣位,拜利州刺史,遷戶部侍郎,除荊南節度使,未行而罷,除尚書左丞。車駕自陝將還,真卿請皇帝先謁五陵、九廟而後還宮。宰相元載真卿曰:「公所見雖美,其如不合事宜何?」真卿怒,前曰:「用捨在相公耳,言者何罪?然朝廷之事,豈堪相公再破除耶!」載深銜之。旋改檢校刑部尚書省事,累進封魯郡公

元載引用私黨,懼朝臣論奏其短,乃請:百官凡欲論事,皆先白長官長官宰相,然後上聞。真卿上疏曰:

御史中丞李進等傳宰相語,稱奉進止:「緣諸司官奏事頗多,朕不憚省覽,但所奏多挾讒毀;自今論事者,諸司官皆須先白長官長官宰相宰相定可否,然後奏聞者。」臣自聞此語已來,朝野囂然,人心亦多衰退。何則?諸司長官皆達官也,言皆專達於天子也。郎官御史者,陛下腹心耳目之臣也。故其出使天下,事無巨細得失,皆令訪察,迴日奏聞,所以明四目、達四聦也。今陛下欲自屏耳目,使不聦明,則天何述焉。云:「營營青繩,止于棘,讒言罔極,交亂四國。」以其能變白為黑,變黑為白也。詩人深惡之,故曰:「取彼讒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則夏之伯明、楚之無極、漢之江充,皆讒人也,孰不惡之?陛下惡之,深得君人之體矣。陛下何不深迴聽察,其言虛誣者,則讒人也,因誅殛之;其言不虛者,則正人也,因獎勵之,陛下捨此不為,使衆人皆謂陛下不能明察,倦於聽覽,以此為辭,拒其諫諍,臣竊為陛下痛惜之。

臣聞太宗勤於聽覽,庶政以理,故著司門式云:「其有無門籍人,有急奏者,皆令監門司與仗家引奏,不許關礙。」所以防壅蔽也。并置立仗馬二匹,須有乘騎便往,所以平治天下,正用此道也。天寶已後,李林甫威權日盛,群臣不先諮宰相輒奏事者,仍託以他故中傷,猶不敢明約百司,令先白宰相。又閹官袁思藝日宣詔至中書,玄宗動靜,必告林甫,先意奏請,玄宗驚喜若神。以此權柄恩寵日甚,道路以目。上意不下宣,下情不上達,所以漸致潼關之禍,皆權臣誤主,不遵太宗之法故也。陵夷至于今日,天下之蔽,盡萃于聖躬,豈陛下招致之乎?蓋其所從來者漸矣。自艱難之初,百姓尚未凋獘,太平之理,立可便致。屬李輔國用權,宰相專政,遞相姑息,莫肯直言。大開三司,不安反側,逆賊散落,將士北走党項,合集土賊,至今為患。偽將更相驚恐,因思明危懼,扇動却反。又今相州敗散,東都陷沒,先帝由此憂勤,至於損壽,臣每思之,痛切心骨。

今天下兵戈未戢,瘡痏未平,陛下豈得不日聞讜言以廣視聽,而欲頓隔忠讜之路乎!臣竊聞陛下陝州時,奏事者不限貴賤,務廣聞見,乃堯、舜之事也。凡百臣庶,以為太宗之理,可翹足而待也。臣又聞君子難進易退,由此言之,朝廷開不諱之路,猶恐不言,況懷厭怠,令宰相宣進止,使御史臺作條目,不令直進。從此人人不敢奏事,則陛下聞見,只在三數人耳。天下之士,方鉗口結舌,陛下後見無人奏事,必謂朝廷無事可論,豈知懼不敢進,即林甫國忠復起矣。凡百臣庶,以為危殆之期,又翹足而至也。如今日之事,曠古未有,雖李林甫楊國忠猶不敢公然如此。今陛下不早覺悟,漸成孤立,後縱悔之無及矣!臣實知忤大臣者,罪在不測,不忍孤負陛下,無任懇迫之至。

其激切如此。於是中人爭寫內本布於外。

後攝祭太廟,以祭器不修言於朝,載坐以誹謗,貶硤州別駕撫州湖州刺史元載伏誅,拜刑部尚書代宗,為禮儀使。又以高祖已下七聖謚號繁多,乃上議請取初謚為定。袁傪以諂言排之,遂罷。楊炎為相,惡之,改太子少傅禮儀使如舊,外示崇寵,實去其權也。

盧杞專權,忌之,改太子太師,罷禮儀使,諭於真卿曰:「方面之任,何處為便?」真卿候杞於中書曰:「真卿以褊性為小人所憎,竄逐非一。今已羸老,幸相公庇之。相公先中丞傳首至平原,面上血真卿不敢衣拭,以舌舐之,相公忍不相容乎?」杞矍然下拜,而含怒心。會李希烈汝州,杞乃奏曰:「顏真卿四方所信,使諭之,可不勞師旅。」上從之,朝廷失色。李勉聞之,以為失一元老,貽朝廷羞,乃密表請留。又遣逆於路,不及。

初見希烈,欲宣詔旨,希烈養子千餘人露刃爭前迫真卿,將食其肉。諸將叢遶慢罵,舉刃以擬之,真卿不動。希烈遽以身蔽之,而麾其衆,衆退,乃揖真卿就館舍。因逼為章表,令雪己,願罷兵馬。累遣真卿兄子峴與從吏凡數輩繼來京師。上皆不報。每於諸子書,令嚴奉家廟,恤諸孤而已。希烈大宴逆黨,召真卿坐,使觀倡優斥黷朝政為戲,真卿怒曰:「相公,人臣也,奈何使此曹如是乎?」拂衣而起,希烈慚,亦呵止。時朱滔王武俊田悅李納使在坐,目真卿希烈曰:「聞太師名德久矣,相公欲建大號,而太師至,非天命正位?欲求宰相,孰先太師乎?」真卿正色叱之曰:「是何宰相耶!君等聞顏杲卿無?是吾兄也。祿山反,首舉義兵,及被害,詬罵不絕於口。吾今年向八十,官至太師,守吾兄之節,死而後已,豈受汝輩誘脅耶!」諸賊不敢復出口。

希烈乃拘真卿,令甲士十人守,掘方丈坎於庭,曰「坑顏」,真卿怡然不介意。後張伯儀敗績於安州希烈令齎伯儀旌節首級誇示真卿真卿慟哭投地。後其大將周曾等謀襲汝州,因迴兵殺希烈,奉真卿節度。事洩,希烈殺曾等,遂送真卿龍興寺真卿度必死,乃作遺表,自為墓誌、祭文,常指寢室西壁下云:「吾殯所也。」希烈旣陷汴州,僭偽號,使人問儀於真卿真卿曰;「老夫耄矣,曾掌國禮,所記者諸侯朝覲禮耳。」

興元元年,王師復振,逆賊慮變起蔡州,乃遣其將辛景臻、安華至真卿所,積柴庭中,沃之以油,且傳逆詞曰:「不能屈節,當自燒。」真卿乃投身赴火,景臻等遽止之,復告希烈德宗復宮闕,希烈希倩朱泚黨中,例伏誅。希烈聞之怒,興元元年八月三日,乃使閹奴與景臻等殺真卿。先曰:「有勑。」真卿拜,奴曰:「宜賜卿死。」真卿曰:「老臣無狀,罪當死,然不知使人何日從長安來?」奴曰;「從大梁來。」真卿罵曰:「乃逆賊耳,何勑耶!」遂縊殺之,年七十七。

及淮、泗平,貞元元年陳仙奇使護送真卿喪歸京師。德宗痛悼異常,廢朝五日,謚曰文忠。復下詔曰:「君臣之義,生錄其功,歿厚其禮,況才優匡國,忠至滅身。朕自興歎,勞於寤寐。故光祿大夫、守太子太師上柱國魯郡公顏真卿,器質天資,公忠傑出,出入四朝,堅貞一志。屬賊臣擾亂,委以存諭,拘脅累歲,死而不撓,稽其盛節,實謂猶生。朕致貽斯禍,慚悼靡及,式崇嘉命,兼延爾嗣。可贈司徒,仍賜布帛五百端。男頵、碩等喪制終,所司奏超授官秩。」貞元六年十一月南郊,赦書節文授真卿一子五品正員官,故頵得錄用。文宗詔曰:「朕每覽國史,見忠烈之臣,未嘗不嗟歎久之,思有以報。如聞從覽弘式,實杲卿真卿之孫。永惟九原,旣不可作,旌其嗣續,諒恊典彝。考績已深於宦途者,命列於中臺;官次未齒於搢紳者,俾佐於左輔。庶使天下再新義風。」以真卿曾孫弘式同州參軍。

史臣曰:每思先軫免冑,子路結纓,雖云其忠,未聞於道。如成公孝於家,能於軍,忠於國,是武之英也;苟無楊炎弄權,若任之為將,遂展其才,豈有朱泚之禍焉!如清臣富於學,守其正,全其節,是文之傑也;苟無盧杞惡直,若任之為相,遂行其道,豈有希烈之叛焉!夫國得賢則安,失賢則危。德宗內信姦邪,外斥良善,幾致危亡,宜哉。噫,「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二君守道歿身,為時垂訓,希代之士也,光文武之道焉。

贊曰:自古皆死,得正為順。二公云亡,萬代垂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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