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皇帝讳懿,字仲达,河内温县孝敬里人,姓司马氏。其先出自帝高阳之子重黎,为夏官祝融。历唐、虞、夏、商,世序其职。及周,以夏官为司马。其后程伯休父,周宣王时,以世官克平徐方,锡以官族,因而为氏。楚汉间,司马卬为赵将,与诸侯伐秦。秦亡,立为殷王,都河内。汉以其地为郡,子孙遂家焉。自卬八世,生征西将军钧,字叔平。钧生豫章太守量,字公度。量生颍川太守隽,字元异。隽生京兆尹防,字建公。帝即防之第二子也。少有奇节,聪朗多大略,博学洽闻,伏膺儒教。汉末大乱,常慨然有忧天下心。南阳太守同郡杨俊名知人,见帝,未弱冠,以为非常之器。尚书清河崔琰与帝兄朗善,亦谓朗曰:「君弟聪亮明允,刚断英特,非子所及也。」
汉建安六年,郡举上计掾。魏武帝为司空,闻而辟之。帝知汉运方微,不欲屈节曹氏,辞以风痹,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帝坚卧不动。及魏武为丞相,又辟为文学掾,敕行者曰:「若复盘桓,便收之。」帝惧而就职。于是使与太子游处,迁黄门侍郎,转议郎、丞相东曹属,寻转主簿。
从讨张鲁,言于魏武曰:「刘备以诈力虏刘璋,蜀人未附而远争江陵,此机不可失也。今若曜威汉中,益州震动,进兵临之,势必瓦解。因此之势,易为功力。圣人不能违时,亦不失时矣。」魏武曰:「人苦无足,既得陇右,复欲得蜀!」言竟不从。既而从讨孙权,破之。军还,权遣使乞降,上表称臣,陈说天命。魏武帝曰:「此儿欲踞吾著炉炭上邪!」答曰:「汉运垂终,殿下十分天下而有其九,以服事之。权之称臣,天人之意也。虞、夏、殷、周不以谦让者,畏天知命也。」
迁为军司马,言于魏武曰:「昔箕子陈谋,以食为首。今天下不耕者盖二十余万,非经国远筹也。虽戎甲未卷,自宜且耕且守。」魏武纳之,于是务农积谷,国用丰赡。帝又言荆州刺史胡修粗暴,南乡太守傅方骄奢,并不可居边。魏武不之察。及蜀将关羽围曹仁于樊,于禁等七军皆没,修、方果降羽,而仁围甚急焉。
是时汉帝都许昌,魏武以为近贼,欲徙河北。帝谏曰:「禁等为水所没,非战守之所失,于国家大计未有所损,而便迁都,既示敌以弱,又淮沔之人大不安矣。孙权、刘备,外亲内疏,羽之得意,权所不愿也。可喻权所,令掎其后,则樊围自解。」魏武从之。权果遣将吕蒙西袭公安,拔之,羽遂为蒙所获。
魏文帝即位,封河津亭侯,转丞相长史。会孙权帅兵西过,朝议以樊、襄阳无谷,不可以御寇。时曹仁镇襄阳,请召仁还宛。帝曰:「孙权新破关羽,此其欲自结之时也,必不敢为患。襄阳水陆之冲,御寇要害,不可弃也。」言竟不从。仁遂焚弃二城,权果不为寇,魏文悔之。
六年,天子复大兴舟师征吴,复命帝居守,内镇百姓,外供军资。临行,诏曰:「吾深以后事为念,故以委卿。曹参虽有战功,而萧何为重。使吾无西顾之忧,不亦可乎!」天子自广陵还洛阳,诏帝曰:「吾东,抚军当总西事;吾西,抚军当总东事。」于是帝留镇许昌。
初,蜀将孟达之降也,魏朝遇之甚厚。帝以达言行倾巧不可任,骤谏不见听,乃以达领新城太守,封侯,假节。达于是连吴固蜀,潜图中国。蜀相诸葛亮恶其反复,又虑其为患。达与魏兴太守申仪有隙,亮欲促其事,乃遣郭模诈降,过仪,因漏泄其谋。达闻其谋漏泄,将举兵。帝恐达速发,以书喻之曰:「将军昔弃刘备,托身国家,国家委将军以疆埸之任,任将军以图蜀之事,可谓心贯白日。蜀人愚智,莫不切齿于将军。诸葛亮欲相破,惟苦无路耳。模之所言,非小事也,亮岂轻之而令宣露,此殆易知耳。」达得书大喜,犹与不决。帝乃潜军进讨。诸将言达与二贼交构,宜观望而后动。帝曰:「达无信义,此其相疑之时也,当及其未定促决之。」乃倍道兼行,八日到其城下。吴蜀各遣其将向西城安桥、木阑塞以救达,帝分诸将以距之。
初,达与亮书曰:「宛去洛八百里,去吾一千二百里,闻吾举事,当表上天子,比相反复,一月间也,则吾城已固,诸军足办。则吾所在深险,司马公必不自来;诸将来,吾无患矣。」及兵到,达又告亮曰:「吾举事八日,而兵至城下,何其神速也!」上庸城三面阻水,达于城外为木栅以自固。帝渡水,破其栅,直造城下。八道攻之,旬有六日,达甥邓贤、将李辅等开门出降。斩达,传首京师。俘获万余人,振旅还于宛。乃劝农桑,禁浮费,南土悦附焉。
初,申仪久在魏兴,专威疆埸,辄承制刻印,多所假授。达既诛,有自疑心。时诸郡守以帝新克捷,奉礼求贺,皆听之。帝使人讽仪,仪至,问承制状,执之,归于京师。又徙孟达余众七千余家于幽州。蜀将姚静、郑他等帅其属七千余人来降。
时边郡新附,多无户名,魏朝欲加隐实。属帝朝于京师,天子访之于帝。帝对曰:「贼以密网束下,故下弃之。宜弘以大纲,则自然安乐。」又问二虏宜讨,何者为先?对曰:「吴以中国不习水战,故敢散居东关。凡攻敌,必扼其喉而桩其心。夏口、东关,贼之心喉。若为陆军以向皖城,引权东下,为水战军向夏口,乘其虚而击之,此神兵从天而堕,破之必矣。」天子并然之,复命帝屯于宛。
明年,诸葛亮寇天水,围将军贾嗣、魏平于祁山。天子曰:「西方有事,非君莫可付者。」乃使帝西屯长安,都督雍、梁二州诸军事,统车骑将军张郃、后将军费曜、征蜀护军戴凌、雍州刺史郭淮等讨亮。张郃劝帝分军住雍、郿为后镇,帝曰:「料前军独能当之者,将军言是也。若不能当,而分为前后,此楚之三军所以为黥布禽也。」遂进军隃麋。亮闻大军且至,乃自帅众将芟上邽之麦。诸将皆惧,帝曰:「亮虑多决少,必安营自固,然后芟麦,吾得二日兼行足矣。」于是卷甲晨夜赴之,亮望尘而遁。帝曰:「吾倍道疲劳,此晓兵者之所贪也。亮不敢据渭水,此易与耳。」进次汉阳,与亮相遇,帝列阵以待之。使将牛金轻骑饵之,兵才接而亮退,追至祁山。亮屯卤城,据南北二山,断水为重围。帝攻拔其围,亮宵遁,追击破之,俘斩万计。天子使使者劳军,增封邑。
时军师杜袭、督军薛悌皆言明年麦熟,亮必为寇,陇右无谷,宜及冬豫运。帝曰:「亮再出祁山,一攻陈仓,挫衄而反。纵其后出,不复攻城,当求野战,必在陇东,不在西也。亮每以粮少为恨,归必积谷,以吾料之,非三稔不能动矣。」于是表徙冀州农夫佃上邽,兴京兆、天水、南安监冶。
二年,亮又率众十余万出斜谷,垒于郿之渭水南原。天子忧之,遣征蜀护军秦朗督步骑二万,受帝节度。诸将欲住渭北以待之,帝曰:「百姓积聚皆在渭南,此必争之地也。」遂引军而济,背水为垒。因谓诸将曰:「亮若勇者,当出武功,依山而东。若西上五丈原,则诸军无事矣。」亮果上原,将北渡渭,帝遣将军周当屯阳遂以饵之。数日,亮不动。帝曰:「亮欲争原而不向阳遂,此意可知也。」遣将军胡遵、雍州剌史郭淮共备阳遂,与亮会于积石。临原而战,亮不得进,还于五丈原。会有长星坠亮之垒,帝知其必败,遣奇兵掎亮之后,斩五百余级,获生口千余,降者六百余人。
时朝廷以亮侨军远寇,利在急战,每命帝持重,以候其变。亮数挑战,帝不出,因遗帝巾帼妇人之饰。帝怒,表请决战,天子不许,乃遣骨鲠臣卫尉辛毗杖节为军师以制之。后亮复来挑战,帝将出兵以应之,毗杖节立军门,帝乃止。初,蜀将姜维闻毗来,谓亮曰:「辛毗杖节而至,贼不复出矣。」亮曰:「彼本无战心,所以固请者,以示武于其众耳。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苟能制吾,岂千里而请战邪!」
帝弟孚书问军事,帝复书曰:「亮志大而不见机,多谋而少决,好兵而无权,虽提卒十万,巳堕吾画中,破之必矣。」与之对垒百余日,会亮病卒,诸将烧营遁走,百姓奔告,帝出兵追之。亮长史杨仪反旗鸣鼓,若将距帝者。帝以穷寇不之逼,于是杨仪结阵而去。经日,乃行其营垒,观其遗事,获其图书、粮谷甚众。帝审其必死,曰:「天下奇才也。」辛毗以为尚未可知。帝曰:「军家所重,军书密计、兵马粮谷,今皆弃之,岂有人捐其五藏而可以生乎?宜急追之。」关中多蒺䔧,帝使军士二千人著软材平底木屐前行,蒺藜悉著屐,然后马步俱进。追到赤岸,乃知亮死审问。时百姓为之谚曰:「死诸葛走生仲达。」帝闻而笑曰:「吾便料生,不便料死故也。」
先是,亮使至,帝问曰:「诸葛公起居何如,食可几米?」对曰:「三四升。」次问政事,曰:「二十罚已上皆自省览。」帝既而告人曰:「诸葛孔明其能久乎!」竟如其言。亮部将杨仪、魏延争权,仪斩延,并其众。帝欲乘隙而进,有诏不许。
及辽东太守公孙文懿反,征帝诣京师。天子曰:「此不足以劳君,事欲必克,故以相烦耳。君度其作何计?」对曰:「弃城预走,上计也。据辽水以距大军,次计也。坐守襄平,此成擒耳。」天子曰:「其计将安出?」对曰:「惟明者能深度彼己,豫有所弃,此非其所及也。今悬军远征,将谓不能持久,必先距辽水而后守,此中下计也。」天子曰:「往还几时?」对曰:「往百日,还百日,攻百日,以六十日为休息,一年足矣。」
景初二年,帅牛金、胡遵等步骑四万,发自京都。车驾送出西明门,诏弟孚、子师送过温,赐以谷帛牛酒,敕郡守典农以下皆往会焉。见父老故旧,䜩饮累日。帝叹息,怅然有感,为歌曰:「天地开辟,日月重光。遭遇际会,毕力遐方。将扫群秽,还过故乡。肃清万里,总齐八荒。告成归老,待罪舞阳。」遂进师,经孤竹,越碣石,次于辽水。文懿果遣步骑数万,阻辽隧,坚壁而守,南北六七十里,以距帝。帝盛兵多张旗帜出其南,贼尽锐赴之。乃泛舟潜济以出其北,与贼营相逼,沈舟焚梁,傍辽水作长围,弃贼而向襄平。诸将言曰:「不攻贼而作围,非所以示众也。」帝曰:「贼坚营高垒,欲以老吾兵也。攻之,正入其计,此王邑所以耻过昆阳也。古人曰,敌虽高垒,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贼大众在此,则巢窟虚矣。我直指襄平,则人怀内惧,惧而求战,破之必矣。」遂整阵而过。贼见兵出其后,果邀之。帝谓诸将曰:「所以不攻其营,正欲致此,不可失也。」乃纵兵逆击,大破之,三战皆捷。贼保襄平,进军围之。
会霖潦,大水平地数尺,三军恐,欲移营。帝令军中敢有言徙者斩。都督令史张静犯令,斩之,军中乃定。贼恃水,樵牧自若。诸将欲取之,皆不听。司马陈珪曰:「昔攻上庸,八部并进,昼夜不息,故能一旬之半,拔坚城,斩孟达。今者远来而更安缓,愚窃惑焉。」帝曰:「孟达众少而食支一年,吾将士四倍于达而粮不淹月,以一月图一年,安可不速?以四击一,正令半解,犹当为之。是以不计死伤,与粮竞也。今贼众我寡,贼饥我饱,水雨乃尔,功力不设,虽当促之,亦何所为。自发京师,不忧贼攻,但恐贼走。今贼粮垂尽,而围落未合,掠其牛马,抄其樵采,此故驱之走也。夫兵者诡道,善因事变。贼凭众恃雨,故虽饥困,未肯束手,当示无能以安之。取小利以惊之。非计也。」朝廷闻师遇雨,咸请召还。天子曰:「司马公临危制变,计日擒之矣。」既而雨止,遂合围。起土山地道,楯橹钩橦,发矢石雨下,昼夜攻之。
时有长星,色白,有芒鬣,自襄平城西南流于东北,坠于梁水,城中震慴。文懿大惧,乃使其所署相国王建、御史大夫柳甫乞降,请解围面缚。不许,执建等,皆斩之。檄告文懿曰:「昔楚郑列国,而郑伯犹肉袒牵羊而迎之。孤为王人,位则上公,而建等欲孤解围退舍,岂楚郑之谓邪!二人老耄,必传言失旨,已相为斩之。若意有未已,可更遣年少有明决者来。」文懿复遣侍中卫演乞克日送任。帝谓演曰:「军事大要有五,能战当战,不能战当守,不能守当走,余二事惟有降与死耳。汝不肯面缚,此为决就死也,不须送任。」文懿攻南围突出,帝纵兵击败之,斩于梁水之上星坠之所。既入城,立两标以别新旧焉。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千余人皆杀之,以为京观。伪公卿已下皆伏诛,戮其将军毕盛等二千余人。收户四万,口三十余万。
时有兵士寒冻,乞襦,帝弗之与。或曰:「幸多故襦,可以赐之。」帝曰:「襦者官物,人臣无私施也。」乃奏军人年六十已上者罢遣千余人,将吏从军死亡者致丧还家。遂班师。天子遣使者劳军于蓟,增封食昆阳,并前二县。
初,帝至襄平,梦天子枕其膝,曰:「视吾面。」俛视有异于常,心恶之。先是,诏帝便道镇关中;及次白屋,有诏召帝,三日之间,诏书五至。手诏曰:「间侧息望到,到便直排合入,视吾面。」帝大遽,乃乘追锋车昼夜兼行,自白屋四百余里,一宿而至。引入嘉福殿卧内,升御床。帝流涕问疾,天子执帝手,目齐王曰:「以后事相托。死乃复可忍,吾忍死待君,得相见,无所复恨矣。」与大将军曹爽并受遗诏辅少主。
及齐王即帝位,迁侍中、持节、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与爽各统兵三千人,共执朝政,更直殿中,乘舆入殿。爽欲使尚书奏事先由己,乃言于天子,徙帝为大司马。朝议以为前后大司马累薨于位,乃以帝为太傅,入殿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如汉萧何故事。嫁娶丧葬取给于官,以世子师为散骑常侍,子弟三人为列侯,四人为骑都尉。帝固让子弟官不受。
二年夏五月,吴将全琮寇芍陂,朱然、孙伦围樊城,诸葛瑾、步骘掠柤中,帝请自讨之。议者咸言,贼远来围樊,不可卒拔。挫于坚城之下,有自破之势,宜长策以御之。帝曰:「边城受敌而安坐庙堂,疆埸骚动,众心疑惑,是社稷之大忧也。」
六月,乃督诸军南征,车驾送出津阳门。帝以南方暑湿,不宜持久,使轻骑挑之,然不敢动。于是休战士,简精锐,募先登,申号令,示必攻之势。吴军夜遁走,追至三州口,斩获万余人,收其舟船军资而还。天子遣侍中常侍劳军于宛。
秋七月,增封食郾、临颍,并前四县,邑万户,子弟十一人皆为列侯。帝勋德日盛,而谦恭愈甚。以太常常林乡邑旧齿,见之每拜。恒戒子弟曰:「盛满者道家之所忌,四时犹有推移,吾何德以堪之。损之又损之,庶可以免乎!」
先是,吴遣将诸葛恪屯皖,边鄙苦之,帝欲自击恪。议者多以贼据坚城,积谷,欲引致官兵。今悬军远攻,其救必至,进退不易,未见其便。帝曰:「贼之所长者水也,今攻其城,以观其变。若用其所长,弃城奔走,此为庙胜也。若敢固守,湖水冬浅,船不得行,势必弃水相救,由其所短,亦吾利也。」
七年春正月,吴寇柤中,夷夏万余家避寇北渡沔。帝以沔南近贼,若百姓奔还,必复致寇,宜权留之。曹爽曰:「今不能修守沔南而留百姓,非长策也。」帝曰:「不然。凡物致之安地则安,危地则危。故兵书曰『成败,形也;安危,势也』。形势,御众之要,不可以不审。设令贼以二万人断沔水,三万人与沔南诸军相持,万人陆梁柤中,将何以救之?」爽不从,卒令还南。贼果袭破柤中,所失万计。
九年春三月,黄门张当私出掖庭才人石英等十一人,与曹爽为伎人。爽、晏谓帝疾笃,遂有无君之心,与当密谋,图危社稷,期有日矣。帝亦潜为之备,爽之徒属亦颇疑帝。会河南尹李胜将莅荆州,来候帝。帝诈疾笃,使两婢侍,持衣衣落,指口言渴,婢进粥,帝不持杯饮,粥皆流出沾胸。胜曰:「众情谓明公旧风发动,何意尊体乃尔!」帝使声气才属,说「年老枕疾,死在旦夕。君当屈并州,并州近胡,善为之备。恐不复相见,以子师、昭兄弟为托」。胜曰:「当还忝本州,非并州。」帝乃错乱其辞曰:「君方到并州。」胜复曰:「当忝荆州。」帝曰:「年老意荒,不解君言。今还为本州,盛德壮烈,好建功勋!」胜退告爽曰:「司马公尸居余气,形神已离,不足虑矣。」他日,又言曰:「太傅不可复济,令人怆然。」故爽等不复设备。
嘉平元年春正月甲午,天子谒高平陵,爽兄弟皆从。是日,太白袭月。帝于是奏永宁太后废爽兄弟。时景帝为中护军,将兵屯司马门。帝列阵阙下,经爽门。爽帐下督严世上楼,引弩将射帝,孙谦止之曰:「事未可知。」三注三止,皆引其肘不得发。大司农桓范出赴爽,蒋济言于帝曰:「智囊往矣。」帝曰:「爽与范内疏而智不及,驽马恋短豆,必不能用也。」于是假司徒高柔节,行大将军事,领爽营,谓柔曰:「君为周勃矣。」命太仆王观行中领军,摄羲营。帝亲帅太尉蒋济等勒兵出迎天子,屯于洛水浮桥,上奏曰:「先帝诏陛下、秦王及臣升于御床,握臣臂曰『深以后事为念』。今大将军爽背弃顾命,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专威权。群官要职,皆置所亲;宿卫旧人,并见斥黜。根据槃互,纵恣日甚。又以黄门张当为都监,专共交关,伺候神器。天下汹汹,人怀危惧。陛下便为寄坐,岂得久安?此非先帝诏陛下及臣升御床之本意也。臣虽朽迈,敢忘前言。昔赵高极意,秦是以亡;吕霍早断,汉祚永延。此乃陛下之殷鉴,臣授命之秋也。公卿群臣皆以爽有无君之心,兄弟不宜典兵宿卫;奏皇太后,皇太后敕如奏施行。臣辄敕主者及黄门令罢爽、羲、训吏兵,各以本官侯就第。若稽留车驾,以军法从事。臣辄力疾将兵诣洛水浮桥,伺察非常。」爽不通奏,留车驾宿伊水南,伐树为鹿角,发屯兵数千人以守。桓范果劝爽奉天子幸许昌,移檄征天下兵。爽不能用,而夜遣侍中许允、尚书陈泰诣帝,观望风旨。帝数其过失,事止免官。泰还以报爽,劝之通奏。帝又遣爽所信殿中校尉尹大目谕爽,指洛水为誓,爽意信之。桓范等援引古今,谏说万端。终不能从,乃曰:「司马公正当欲夺吾权耳。吾得以侯还第,不失为富家翁。」范拊膺曰:「坐卿,灭吾族矣!」遂通帝奏。既而有司劾黄门张当,并发爽与何晏等反事,乃收爽兄弟及其党与何晏、丁谧、邓飏、毕轨、李胜、桓范等诛之。蒋济曰:「曹真之勋,不可以不祀。」帝不听。
夏四月,帝自帅中军,泛舟沿流,九日而到甘城。凌计无所出,乃迎于武丘,面缚水次,曰:「凌若有罪,公当折简召凌,何苦自来邪!」帝曰:「以君非折简之客故耳。」即以凌归于京师。道经贾逵庙,凌呼曰:「贾梁道!王凌是大魏之忠臣,惟尔有神知之。」至项,仰鸩而死。收其余党,皆夷三族,并杀彪。悉录魏诸王公置于邺,命有司监察,不得交关。
九月庚申,葬于河阴,谥曰文,后改谥宣文。先是,预作终制,于首阳山为土藏,不坟不树;作顾命三篇,敛以时服,不设明器,后终者不得合葬。一如遗命。晋国初建,追尊曰宣王。武帝受禅,上尊号曰宣皇帝,陵曰高原,庙称高祖。
帝内忌而外宽,猜忌多权变。魏武察帝有雄豪志,闻有狼顾相,欲验之。乃召使前行,令反顾,面正向后而身不动。又尝梦三马同食一槽,甚恶焉。因谓太子丕曰:「司马懿非人臣也,必预汝家事。」太子素与帝善,每相全佑,故免。帝于是勤于吏职,夜以忘寝,至于刍牧之间,悉皆临履,由是魏武意遂安。及平公孙文懿,大行杀戮。诛曹爽之际,支党皆夷及三族,男女无少长,姑姊妹女子之适人者皆杀之,既而竟迁魏鼎云。
制曰:夫天地之大,黎元为本;邦国之贵,元首为先。治乱无常,兴亡有运。是故五帝之上,居万乘以为忧;三王已来,处其忧而为乐。竞智力,争利害,大小相吞,强弱相袭。逮乎魏室,三方鼎峙,干戈不息,氛雾交飞。宣皇以天挺之姿,应期佐命,文以缵治,武以棱威。用人如在己,求贤若不及;情深阻而莫测,性宽绰而能容。和光同尘,与时舒卷,戢鳞潜翼,思属风云。饰忠于已诈之心,延安于将危之命。观其雄略内断,英猷外决,殄公孙于百日,擒孟达于盈旬,自以兵动若神,谋无再计矣。既而拥众西举,与诸葛相持。抑其甲兵,本无斗志,遗其巾帼,方发愤心。杖节当门,雄图顿屈,请战千里,诈欲示威。且秦蜀之人,勇懦非敌,夷险之路,劳逸不同,以此争功,其利可见。而返闭军固垒,莫敢争锋,生怯实而未前,死疑虚而犹遁,良将之道,失在斯乎!文帝之世,辅翼权重,许昌同萧何之委,崇华甚霍光之寄。当谓竭诚尽节,伊傅可齐。及明帝将终,栋梁是属,受遗二主,佐命三朝,既承忍死之托,曾无殉生之报。天子在外,内起甲兵,陵土未干,遽相诛戮,贞臣之体,宁若此乎!尽善之方,以斯为惑。夫征讨之策,岂东智而西愚?辅佐之心,何前忠而后乱?故晋明掩面,耻欺伪以成功;石勒肆言,笑奸回以定业。古人有云,「积善三年,知之者少;为恶一日,闻于天下」,可不谓然乎!虽自隐过当年,而终见嗤后代。亦犹窃钟掩耳,以众人为不闻;锐意盗金,谓市中为莫睹。故知贪于近者则遗远,溺于利者则伤名;若不损己以益人,则当祸人而福己。顺理而举易为力,背时而动难为功。况以未成之晋基,逼有余之魏祚?虽复道格区宇,德被苍生,而天未启时,宝位犹阻,非可以智竞,不可以力争,虽则庆流后昆,而身终于北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