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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十九 列传第十九

阮籍【兄子咸咸子瞻瞻弟孚从子族弟放放弟裕】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人也。父瑀,魏丞相掾,知名于世。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或闭户视书,累月不出;或登临山水,经日忘归。博览群籍,尤好庄老。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时人多谓之痴,惟族兄文业每叹服之,以为胜己,由是咸共称异。

籍尝随叔父至东郡兖州刺史王昶请与相见,终日不开一言,自以不能测。太尉蒋济闻其有隽才而辟之,籍诣都亭奏记曰:「伏惟明公以含一之德,据上台之位,英豪翘首,俊贤抗足。开府之日,人人自以为掾属;辟书始下,而下走为首。昔子夏在于西河之上,而文侯拥篲;邹子处于黍谷之阴,而昭王陪乘。夫布衣韦带之士,孤居特立,王公大人所以礼下之者,为道存也。今籍无邹卜之道,而有其陋,猥见采择,无以称当。方将耕于东皐之阳,输黍稷之余税。负薪疲病,足力不强,补吏之召,非所克堪。乞回谬恩,以光清举。」初,济恐籍不至,得记欣然。遣卒迎之,而籍已去,济大怒。于是乡亲共喻之,乃就吏。后谢病归。复为尚书郎,少时,又以病免。及曹爽辅政,召为参军。籍因以疾辞,屏于田里。岁余而爽诛,时人服其远识。宣帝太傅,命籍为从事中郎。及帝,复为景帝大司马从事中郎高贵乡公即位,封关内侯,徙散骑常侍

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籍醉六十日,不得言而止。钟会数以时事问之,欲因其可否而致之罪,皆以酣醉获免。及文帝辅政,籍尝从容言于帝曰:「籍平生曾游东平,乐其风土。」帝大悦,即拜东平相。籍乘驴到郡,坏府舍屏鄣,使内外相望,法令清简,旬日而还。帝引为大将军从事中郎。有司言有子杀母者,籍曰:「嘻!杀父乃可,至杀母乎!」坐者怪其失言。帝曰:「杀父,天下之极恶,而以为可乎﹖」籍曰:「禽兽知母而不知父,杀父,禽兽之类也。杀母,禽兽之不若。」众乃悦服。

籍闻步兵厨营人善酿,有贮酒三百斛,乃求为步兵校尉。遗落世事,虽去佐职,恒游府内,朝宴必与焉。会帝让九锡,公卿将劝进,使籍为其辞。籍沈醉忘作,临诣府,使取之,见籍方据案醉眠。使者以告,籍便书案,使写之,无所改窜。辞甚清壮,为时所重。

籍虽不拘礼教,然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性至孝,母终,正与人围棋,对者求止,籍留与决赌。既而饮酒二斗,举声一号,吐血数升。及将葬,食一蒸肫,饮二斗酒,然后临诀,直言穷矣,举声一号,因又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裴楷往吊之,籍散发箕踞,醉而直视,楷吊喭毕便去。或问楷:「凡吊者,主哭,客乃为礼。籍既不哭,君何为哭﹖」楷曰:「阮籍既方外之士,故不崇礼典。我俗中之士,故以轨仪自居。」时人叹为两得。籍又能为青白眼,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及嵇喜来吊,籍作白眼,喜不怿而退。喜弟康闻之,乃赍酒挟琴造焉,籍大悦,乃见青眼。由是礼法之士疾之若雠,而帝每保护之。

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尝登广武,观楚汉战处,叹曰:「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登武牢山,望京邑而叹,于是赋豪杰诗。景元四年冬卒,时年五十四。

籍能属文,初不留思。作咏怀诗八十余篇,为世所重。著达庄论,叙无为之贵。文多不录。

籍尝于苏门山孙登,与商略终古及栖神导气之术,登皆不应,籍因长啸而退。至半岭,闻有声若鸾凤之音,响乎岩谷,乃登之啸也。遂归著大人先生传,其略曰:「世人所谓君子,惟法是修,惟礼是克。手执圭璧,足履绳墨。行欲为目前检,言欲为无穷则。少称乡党,长闻邻国。上欲图三公,下不失九州牧。独不见群虱之处裈中,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裈裆,自以为得绳墨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处于裈中而不能出也。君子之处域内,何异夫虱之处裈中乎!」此亦籍之胸怀本趣也。

子浑,字长成,有父风。少慕通达,不饰小节。籍谓曰:「仲容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复尔!」太康中,为太子庶子。

咸字仲容。父熙,武都太守。咸任达不拘,与叔父籍为竹林之游,当世礼法者讥其所为。咸与籍居道南,诸阮居道北,北阮富而南阮贫。七月七日,北阮盛晒衣服,皆锦绮粲目。咸以竿挂大布犊鼻于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复尔耳!」

历仕散骑侍郎山涛举咸典选,曰:「阮咸贞素寡欲,深识清浊,万物不能移。若在官人之职,必绝于时。」武帝以咸耽酒浮虚,遂不用。太原郭奕高爽有识量,知名于时,少所推先,见咸心醉,不觉叹焉。而居母丧,纵情越礼。素幸姑之婢,姑当归于夫家,初云留婢,既而自从去。时方有客,咸闻之,遽借客马追婢,既及,与婢累骑而还,论者甚非之。

咸妙解音律,善弹琵琶。虽处世不交人事,惟共亲知弦歌酣宴而已。与从子修特相善,每以得意为欢。诸阮皆饮酒,咸至,宗人间共集,不复用杯觞斟酌,以大盆盛酒,圆坐相向,大酌更饮。时有群豕来饮其酒,咸直接去其上,便共饮之。群从昆弟莫不以放达为行,籍弗之许。荀勖每与咸论音律,自以为远不及也,疾之,出补始平太守。以寿终。二子:瞻、孚。

瞻字千里。性清虚寡欲,自得于怀。读书不甚研求,而默识其要,遇理而辩,辞不足而旨有余。善弹琴,人闻其能,多往求听,不问贵贱长幼,皆为弹之。神气冲和,而不知向人所在。内兄潘岳每令鼓琴,终日达夜,无忤色。由是识者叹其恬澹,不可荣辱矣。举止灼然。见司徒王戎,戎问曰:「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其旨同异﹖」瞻曰:「将无同。」戎咨嗟良久,即命辟之。时人谓之「三语掾」。太尉王衍亦雅重之。瞻尝群行,冒热渴甚,逆旅有井,众人竞趋之,瞻独逡巡在后,须饮者毕乃进,其夷退无竞如此。

东海王越镇许昌,以瞻为记室参军,与王承谢鲲邓攸俱在越府。越与瞻等书曰:「礼,年八岁出就外傅,明始可以加师训之则;十年曰幼学,明可渐先王之教也。然学之所入浅,体之所安深。是以闲习礼容,不如式瞻仪度;讽诵遗言,不若亲承音旨。小儿毗既无令淑之质,不闻道德之风,望诸君时以闲豫,周旋诲接。」

永嘉中,为太子舍人。瞻素执无鬼论,物莫能难,每自谓此理足可以辩正幽明。忽有一客通名诣瞻,寒温毕,聊谈名理。客甚有才辩,瞻与之言,良久及鬼神之事,反复甚苦。客遂屈,乃作色曰:「鬼神,古今圣贤所共传,君何得独言无!即仆便是鬼。」于是变为异形,须臾消灭。瞻默然,意色大恶。后岁余,病卒于仓垣,时年三十。

孚字遥集。其母,即胡婢也。孚之初生,其姑取王延寿鲁灵光殿赋曰:「胡人遥集于上楹」而以字焉。初辟太傅府,迁骑兵属。避乱渡江,元帝以为安东参军。蓬发饮酒,不以王务婴心。时帝既用申韩以救世,而孚之徒未能弃也。虽然,不以事任处之。转丞相从事中郎。终日酣纵,恒为有司所按,帝每优容之。

琅邪王裒为车骑将军,镇广陵,高选纲佐,以孚为长史。帝谓曰:「卿既统军府,郊垒多事,宜节饮也。」孚答曰:「陛下不以臣不才,委之以戎旅之重。臣僶勉从事,不敢有言者,窃以今王莅镇,威风赫然,皇泽遐被,贼寇敛迹,氛祲既澄,日月自朗,臣亦何可爝火不息﹖正应端拱啸咏,以乐当年耳。」迁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尝以金貂换酒,复为所司弹劾,帝宥之。转太子中庶子左卫率,领屯骑校尉

明帝即位,迁侍中。从平王敦,赐爵南安县侯。转吏部尚书,领东海王师,称疾不拜。诏就家用之,尚书令郗鉴以为非礼。帝曰:「就用之诚不快,不尔便废才。」及帝疾大渐,温峤入受顾命,过孚,要与同行。升车,乃告之曰:「主上遂大渐,江左危弱,实资群贤,共康世务。卿时望所归,今欲屈卿同受顾托。」孚不答,固求下车,峤不许。垂至台门,告峤内迫,求暂下,便徒步还家。

初,祖约性好财,孚性好屐,同是累而未判其得失。有诣约,见正料财物,客至,屏当不尽,余两小簏,以著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正见自蜡屐,因自叹曰:「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神色甚闲畅。于是胜负始分。

咸和初,拜丹杨尹。时太后临朝,政出舅族。孚谓所亲曰:「今江东虽累世,而年数实浅。主幼时艰,运终百六,而庾亮年少,德信未孚,以吾观之,将兆乱矣。」会广州刺史刘𫖮卒,遂苦求出。王导等以孚疏放,非京尹才,乃除都督交广宁三州军事镇南将军、领平越中郎将广州刺史、假节。未至镇,卒,年四十九。寻而苏峻作逆,识者以为知几。无子,从孙广嗣。

修字宣子。好易老,善清言。尝有论鬼神有无者,皆以人死者有鬼,修独以为无,曰:「今见鬼者云著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论者服焉。后遂伐社树,或止之,修曰:「若社而为树,伐树则社移;树而为社,伐树则社亡矣。」

性简任,不修人事。绝不喜见俗人,遇便舍去。意有所思,率尔褰裳,不避晨夕,至或无言,但欣然相对。常步行,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独酣畅。虽当世富贵而不肯顾,家无儋石之储,宴如也。与兄弟同志,常自得于林阜之间。

王衍当时谈宗,自以论易略尽,然有所未了,研之终莫悟,每云:「不知比没当见能通之者不。」衍族子敦谓衍曰:「阮宣子可与言。」衍曰:「吾亦闻之,但未知其亹亹之处定何如耳!」及与修谈,言寡而旨畅,衍乃叹服焉。

梁国张伟志趣不常,自隐于屠钓,修爱其才美,而知其不真。伟后为黄门郎、陈留内史,果以世事受累。

修居贫,年四十余未有室,王敦等敛钱为婚,皆名士也,时慕之者求入钱而不得。

修所著述甚寡,尝作大鹏赞曰:「苍苍大鹏,诞自北溟。假精灵鳞,神化以生。如云之翼,如山之形。海运水击,扶摇上征。翕然层举,背负太清。志存天地,不屑唐庭。鸴鸠仰笑,尺鷃所轻。超世高逝,莫知其情。」

王敦时为鸿胪卿,谓修曰:「卿常无食,鸿胪丞差有禄,能作不﹖」修曰:「亦复可尔耳!」遂为之。转太傅行参军太子洗马。避乱南行,至西阳期思县,为贼所害,时年四十二。

放字思度。祖略,齐郡太守。父𫖮,淮南内史。放少与孚并知名。中兴,除太学博士太子中舍人、庶子。时虽戎车屡驾,而放侍太子,常说老庄,不及军国。明帝甚友爱之。转黄门侍郎,迁吏部郎,在铨管之任,甚有称绩。

成帝幼冲,庾氏执政,放求为交州,乃除监交州军事、扬威将军交州刺史。行达宁浦,逢陶侃将高宝平梁硕自交州还,放设馔请宝,伏兵杀之。宝众击放,败走,保简阳城,得免。到州少时,暴发渴,见宝为祟,遂卒,朝廷甚悼惜之,年四十四。追赠廷尉

放素知名,而性清约,不营产业,为吏部郎,不免饥寒。王导庾亮以其名士,常供给衣食。子晞之,南顿太守

裕字思旷。宏达不及放,而以德业知名。弱冠辟太宰掾。大将军王敦命为主簿,甚被知遇。裕以敦有不臣之心,乃终日酣觞,以酒废职。敦谓裕非当世实才,徒有虚誉而已,出为溧阳令,复以公事免官。由是得违敦难,论者以此贵之。

咸和初,除尚书郎。时事故之后,公私弛废,裕遂去职还家,居会稽剡县司徒王导引为从事中郎,固辞不就。朝廷将欲征之,裕知不得已,乃求为王舒抚军长史。舒,除吏部郎,不就。即家拜临海太守,少时去职。司空郗鉴请为长史,诏征秘书监,皆以疾辞。复除东阳太守。寻征侍中,不就。还剡山,有肥遁之志。有以问王羲之,羲之曰:「此公近不惊宠辱,虽古之沈冥,何以过此!」人云,裕骨气不及逸少,简秀不如真长,韶润不如仲祖,思致不如殷浩,而兼有诸人之美。成帝崩,裕赴山陵,事毕便还。诸人相与追之,裕亦审时流必当逐己,而疾去,至方山不相及。刘惔叹曰:「我入东,正当泊安石渚下耳,不敢复近思旷傍。」

裕虽不博学,论难甚精。尝问谢万云:「未见四本论,君试为言之。」万叙说既毕,裕以傅嘏为长,于是构辞数百言,精义入微,闻者皆嗟味之。裕尝以人不须广学,正应以礼让为先,故终日静默,无所修综,而物自宗焉。在剡曾有好车,借无不给。有人葬母,意欲借而不敢言。后裕闻之,乃叹曰:「吾有车而使人不敢借,何以车为!」遂命焚之。

东山久之,复征散骑常侍,领国子祭酒。俄而复以为金紫光禄大夫,领琅邪王师。经年敦逼,并无所就。御史中丞周闵奏裕及谢安违诏累载,并应有罪,禁锢终身,诏书贳之。或问裕曰:「子屡辞征聘,而宰二郡,何邪﹖」裕曰:「虽屡辞王命,非敢为高也。吾少无宦情,兼拙于人间,既不能躬耕自活,必有所资,故曲躬二郡。岂以骋能,私计故耳。」年六十二卒。三子:佣、宁、普。

佣,早卒。宁,鄱阳太守。普,骠骑咨议参军。佣子歆之,中领军。宁子腆,秘书监。腆弟万龄及歆之子弥之,元熙中并列显位。

嵇康

嵇康字叔夜,谯国铚人也。其先姓奚,会稽上虞人,以避怨,徙焉。铚有嵇山,家于其侧,因而命氏。兄喜,有当世才,历太仆宗正

康早孤,有奇才,远迈不群。身长七尺八寸,美词气,有风仪,而土木形骸,不自藻饰,人以为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恬静寡欲,含垢匿瑕,宽简有大量。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长好老庄。与魏宗室婚,拜中散大夫。常修养性服食之事,弹琴咏诗,自足于怀。以为神仙禀之自然,非积学所得,至于导养得理,则安期、彭祖之伦可及,乃著养生论。又以为君子无私,其论曰:「夫称君子者,心不措乎是非,而行不违乎道者也。何以言之﹖夫气静神虚者,心不存于矜尚;体亮心达者,情不系于所欲。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情不系于所欲,故能审贵贱而通物情。物情顺通,故大道无违;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是故言君子则以无措为主,以通物为美;言小人则以匿情为非,以违道为阙。何者﹖匿情矜吝,小人之至恶;虚心无措,君子之笃行也。是以大道言『及吾无身,吾又何患』。无以生为贵者,是贤于贵生也。由斯而言,夫至人之用心,固不存有措矣。故曰:『君子行道,忘其为身』,斯言是矣。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无邪,不议于善而后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是故傲然忘贤,而贤与度会;忽然任心,而心与善遇;傥然无措,而事与是俱也。」其略如此。盖其胸怀所寄,以高契难期,每思郢质。所与神交者惟陈留阮籍河内山涛,豫其流者河内向秀、沛国刘伶、籍兄子咸、琅邪王戎,遂为竹林之游,世所谓「竹林七贤」也。戎自言与康居山阳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

康尝采药游山泽,会其得意,忽焉忘反。时有樵苏者遇之,咸谓为神。至汲郡山中见孙登,康遂从之游。登沉默自守,无所言说。康临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康又遇王烈,共入山,烈尝得石髓如饴,即自服半,余半与康,皆凝而为石。又于石室中见一卷素书,遽呼康往取,辄不复见。烈乃叹曰:「叔夜志趣非常而辄不遇,命也!」其神心所感,每遇幽逸如此。

山涛将去选官,举康自代。康乃与涛书告绝,曰:

闻足下欲以吾自代,虽事不行,知足下故不知之也。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故为足下陈其可否。

老子、庄周,吾之师也,亲居贱职;柳下惠东方朔,达人也,安乎卑位。吾岂敢短之哉!又仲尼兼爱,不羞执鞭;子文无欲卿相,而三为令尹,是乃君子思济物之意也。所谓达能兼善而不渝,穷则自得而无闷。以此观之,故知尧舜之居世,许由之岩栖,子房之佐汉,接舆之行歌,其揆一也。仰瞻数君,可谓能遂其志者也。故君子百行,殊涂同致,循性而动,各附所安。故有「处朝廷而不出,入山林而不反」之论。且延陵高子臧之风,长卿慕相如之节,意气所托,亦不可夺也。

吾每读尚子平、台孝威传,慨然慕之,想其为人。加少孤露,母兄骄恣,不涉经学,又读老庄,重增其放,故使荣进之心日穨,任逸之情转笃。阮嗣宗口不论人过,吾每师之,而未能及。至性过人,与物无伤,惟饮酒过差耳,至为礼法之士所绳,疾之如仇雠,幸赖大将军保持之耳。吾以不如嗣宗之资,而有慢弛之阙;又不识物情,暗于机宜;无万石之慎,而有好尽之累;久与事接,疵衅日兴,虽欲无患,其可得乎!

又闻道士遗言,饵术黄精,令人久寿,意甚信之。游山泽,观鱼鸟,心甚乐之。一行作吏,此事便废,安能舍其所乐,而从其所惧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不逼伯成子高,全其长也;仲尼不假盖于子夏,护其短也。近诸葛孔明不迫元直以入蜀,华子鱼不强幼安以卿相,此可谓能相终始,真相知者也。自卜已审,若道尽涂殚则已耳,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于沟壑也。

吾新失母兄之欢,意常凄切。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况复多疾,顾此悢悢,如何可言。今但欲守陋巷,教养子孙,时时与亲旧叙离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志意毕矣,岂可见黄门而称贞哉!若趣欲共登王涂,期于相致,时为欢益,一旦迫之,必发狂疾。自非重雠,不至此也。既以解足下,并以为别。

此书既行,知其不可羁屈也。

性绝巧而好锻。宅中有一柳树甚茂,乃激水圜之,每夏月,居其下以锻。东平吕安服康高致,每一相思,辄千里命驾,康友而善之。后安为兄所枉诉,以事系狱,辞相证引,遂复收康。康性慎言行,一旦缧绁,乃作幽愤诗,曰:

嗟余薄祜,少遭不造,哀茕靡识,越在襁褓。母兄鞠育,有慈无威,恃爱肆姐,不训不师。爰及冠带,凭宠自放,抗心希古,任其所尚。托好庄老,贱物贵身,志在守朴,养素全真。

曰予不敏,好善暗人,子玉之败,屡增惟尘。大人含弘,藏垢怀耻。人之多僻,政不由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感悟思愆,怛若创痏。欲寡其过,谤议沸腾,性不伤物,频致怨憎。昔惭柳惠,今愧孙登,内负宿心,外恧良朋。仰慕严郑,乐道闲居,与世无营,神气晏如。

咨予不淑,婴累多虞。匪降自天,实由顽疏,理弊患结,卒致囹圄。对答鄙讯,絷此幽阻,实耻讼冤,时不我与。虽曰义直,神辱志沮,澡身沧浪,曷云能补。雍雍鸣雁,厉翼北游,顺时而动,得意忘忧。嗟我愤叹,曾莫能畴。事与愿违,遘兹淹留,穷达有命,亦又何求﹖

古人有言,善莫近名。奉时恭默,咎悔不生。万石周慎,安亲保荣。世务纷纭,祇搅余情,安乐必诫,乃终利贞。煌煌灵芝,一年三秀;予独何为,有志不就。惩难思复,心焉内疚,庶勖将来,无馨无臭。采薇山阿,散发岩岫,永啸长吟,颐神养寿。

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锻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锻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及是,言于文帝曰:「嵇康,卧龙也,不可起。公无忧天下,顾以康为虑耳。」因谮「康欲助毌丘俭,赖山涛不听。昔齐戮华士,鲁诛少正卯,诚以害时乱教,故圣贤去之。康、安等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帝王者所不宜容。宜因衅除之,以淳风俗。」帝既昵听信会,遂并害之。

康将刑东市,太学生三千人请以为师,弗许。康顾视日影,索琴弹之,曰:「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时年四十。海内之士,莫不痛之。帝寻悟而恨焉。初,康尝游于洛西,暮宿华阳亭,引琴而弹。夜分,忽有客诣之,称是古人,与康共谈音律,辞致清辩,因索琴弹之,而为广陵散,声调绝伦,遂以授康,仍誓不传人,亦不言其姓字。

康善谈理,又能属文,其高情远趣,率然玄远。撰上古以来高士为之传赞,欲友其人于千载也。又作太师箴,亦足以明帝王之道焉。复作声无哀乐论,甚有条理。子绍,别有传。

向秀

向秀字子期,河内怀人也。清悟有远识,少为山涛所知,雅好老庄之学。庄周著内外数十篇,历世才士虽有观者,莫适论其旨统也,秀乃为之隐解,发明奇趣,振起玄风,读之者超然心悟,莫不自足一时也。惠帝之世,郭象又述而广之,儒墨之迹见鄙,道家之言遂盛焉。始,秀欲注,嵇康曰:「此书讵复须注,正是妨人作乐耳。」及成,示康曰:「殊复胜不﹖」又与康论养生,辞难往复,盖欲发康高致也。

康善锻,秀为之佐,相对欣然,傍若无人。又共吕安灌园于山阳。康既被诛,秀应本郡计入洛。文帝问曰:「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秀曰:「以为巢许狷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帝甚悦。秀乃自此役,作思旧赋云:

余与嵇康、吕安居止接近,其人并有不羁之才。嵇意远而疏,吕心旷而放,其后并以事见法。嵇博综伎艺,于丝竹特妙,临当就命,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泉,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声寥亮。追想曩昔游宴之好,感音而叹,故作赋曰:

将命适于远京兮,遂旋反以北徂。济黄河以泛舟兮,经山阳之旧居。瞻旷野之萧条兮,息余驾乎城隅。践二子之遗迹兮,历穷巷之空庐。叹黍离之愍周兮,悲麦秀于殷墟。惟追昔以怀今兮,心徘徊以踌躇。栋宇在而弗毁兮,形神逝其焉如。昔李斯之受罪兮,叹黄犬而长吟。悼嵇生之永辞兮,顾日影而弹琴。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听鸣笛之慷慨兮,妙声绝而复寻。伫驾言其将迈兮,故援翰以写心。

后为散骑侍郎,转黄门侍郎散骑常侍,在朝不任职,容迹而已。卒于位。二子:纯、悌。

刘伶

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尝渴甚,求酒于其妻。妻捐酒毁器,涕泣谏曰:「君酒太过,非摄生之道,必宜断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当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从之。伶跪祝曰:「天生刘伶,以酒为名。一饮一斛,五斗解酲。妇儿之言,慎不可听。」仍引酒御肉,隗然复醉。尝醉与俗人相忤,其人攘袂奋拳而往。伶徐曰:「鸡肋不足以安尊拳。」其人笑而止。

伶虽陶兀昏放,而机应不差。未尝厝意文翰,惟著酒德颂一篇。其辞曰:「有大人先生,以天地为一朝,万期为须臾,日月为扃牖,八荒为庭衢。行无辙迹,居无室庐,幕天席地,纵意所如。止则操卮执觚,动则挈榼提壶,惟酒是务,焉知其余。有贵介公子、搢绅处士,闻吾风声,议其所以,乃奋袂攘襟,怒目切齿,陈说礼法,是非蜂起。先生于是方捧甖承槽,衔杯漱醪,奋髯箕踞,枕曲藉糟,无思无虑,其乐陶陶。兀然而醉,怳尔而醒。静听不闻雷霆之声,熟视不睹泰山之形。不觉寒暑之切肌,利欲之感情。俯观万物,扰扰焉若江海之载浮萍。二豪侍侧焉,如蜾蠃之与螟蛉。」

尝为建威参军。泰始初对策,盛言无为之化。时辈皆以高第得调,伶独以无用罢。竟以寿终

谢鲲

谢鲲字幼舆,陈国阳夏人也。祖缵,典农中郎将。父衡,以儒素显,仕至国子祭酒。鲲少知名,通简有高识,不修威仪,好老易,能歌善鼓琴,王衍嵇绍并奇之。

永兴中,长沙王乂入辅政,时有疾鲲者,言其将出奔。乂欲鞭之,鲲解衣就罚,曾无忤容。既舍之,又无喜色。太傅东海王越闻其名,辟为掾,任达不拘,寻坐家僮取官稿除名。于时名士王玄、阮修之徒,并以鲲初登宰府,便至黜辱,为之叹恨。鲲闻之,方清歌鼓琴,不以屑意,莫不服其远畅,而恬于荣辱。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

越寻更辟之,转参军事。鲲以时方多故,乃谢病去职,避地于豫章。尝行经空亭中夜宿,此亭旧每杀人。将晓,有黄衣人呼鲲字令开户,鲲憺然无惧色,便于窗中度手牵之,胛断,视之,鹿也,寻血获焉。尔后此亭无复妖怪。

左将军王敦引为长史,以讨杜弢功封咸亭侯。母忧去职,服阕,迁敦大将军长史。时王澄在敦坐,见鲲谈话无倦,惟叹谢长史可与言,都不眄敦,其为人所慕如此。鲲不徇功名,无砥砺行,居身于可否之间,虽自处若秽,而动不累高。敦有不臣之迹,显于朝野。鲲知不可以道匡弼,乃优游寄遇,不屑政事,从容讽议,卒岁而已。每与毕卓王尼阮放羊曼桓彝阮孚等纵酒,敦以其名高,雅相宾礼

尝使至都,明帝东宫见之,甚相亲重。问曰:「论者以君方庾亮,自谓何如﹖」答曰:「端委庙堂,使百僚准则,鲲不如亮。一丘一壑,自谓过之。」温峤尝谓鲲子尚曰:「尊大君岂惟识量淹远,至于神鉴沈深,虽诸葛瑾之喻孙权不过也。」

及敦将为逆,谓鲲曰:「刘隗奸邪,将危社稷。吾欲除君侧之恶,匡主济时,何如﹖」对曰:「隗诚始祸,然城狐社鼠也。」敦怒曰:「君庸才,岂达大理。」出鲲为豫章太守,又留不遣,藉其才望,逼与俱下。

敦至石头,叹曰:「吾不复得为盛德事矣。」鲲曰:「何为其然﹖但使自今以往,日忘日去耳。」初,敦谓鲲曰:「吾当以周伯仁尚书令戴若思仆射。」及至都,复曰:「近来人情何如﹖」鲲对曰:「明公之举,虽欲大存社稷,然悠悠之言,实未达高义。周𫖮戴若思,南北人士之望,明公举而用之,群情帖然矣。」是日,敦遣兵收周、戴,而鲲弗知,敦怒曰:「君粗疏邪!二子不相当,吾已收之矣。」鲲与𫖮素相亲重,闻之愕然,若丧诸己。参军王峤以敦诛𫖮,谏之甚切,敦大怒,命斩峤,时人士畏惧,莫敢言者。鲲曰:「明公举大事,不戮一人。峤以献替忤旨,便以衅鼓,不亦过乎!」敦乃止。

敦既诛害忠贤,而称疾不朝,将还武昌。鲲喻敦曰:「公大存社稷,建不世之勋,然天下之心实有未达。若能朝天子,使君臣释然,万物之心于是乃服。杖众望以顺群情,尽冲退以奉主上,如斯则勋侔一匡,名垂千载矣。」敦曰:「君能保无变乎﹖」对曰:「鲲近日入觐,主上侧席,迟得见公,宫省穆然,必无虞矣。公若入朝,鲲请侍从。」敦勃然曰:「正复杀君等数百人,亦复何损于时!」竟不朝而去。

是时朝望被害,皆为其忧。而鲲推理安常,时进正言。敦既不能用,内亦不悦。军还,使之郡,莅政清肃,百姓爱之。寻卒官,时年四十三。敦死后,追赠太常,谥曰。子尚嗣,别有传。

胡毋辅之【子谦之】

胡毋辅之字彦国,泰山奉高人也。高祖班,汉执金吾。父原,练习兵马,山涛称其才堪边任,举为太尉长史,终河南令。辅之少擅高名,有知人之鉴。性嗜酒,任纵不拘小节。与王澄王敦庾敳俱为太尉王衍所昵,号曰四友。澄尝与人书曰:「彦国吐佳言如锯木屑,霏霏不绝,诚为后进领袖也。」

别驾太尉掾,并不就。以家贫,求试守繁昌令,始节酒自厉,甚有能名。迁尚书郎。豫讨齐王冏,赐爵阴平男。累转司徒左长史。复求外出,为建武将军乐安太守。与郡人光逸昼夜酣饮,不视郡事。成都王颖为太弟,召为中庶子,遂与谢鲲王澄阮修王尼毕卓俱为放达。

尝过河南门下饮,河南驺王子博箕坐其傍,辅之叱使取火。子博曰:「我卒也,惟不乏吾事则已,安复为人使!」辅之因就与语,叹曰:「吾不及也!」荐之河南尹乐广,广召见,甚悦之,擢为功曹。其甄拔人物若此。

东海王越闻辅之名,引为从事中郎复补振威将军陈留太守王弥经其郡,辅之不能讨,坐免官。寻除宁远将军扬州刺史,不之职,越复以为右司马、本州大中正。越,避乱渡江,元帝以为安东将军咨议祭酒,迁扬武将军湘州刺史、假节。到州未几卒,时年四十九。子谦之。

谦之字子光。才学不及父,而傲纵过之。至酣醉,常呼其父字,辅之亦不以介意,谈者以为狂。辅之正酣饮,谦之闚而厉声曰:「彦国年老,不得为尔!将令我尻背东壁。」辅之欢笑,呼入与共饮。其所为如此。年未三十卒。

毕卓

毕卓字茂世,新蔡鲖阳人也。父谌,中书郎。卓少希放达,为胡毋辅之所知。太兴末,为吏部郎,常饮酒废职。比舍郎酿熟,卓因醉夜至其瓮间盗饮之,为掌酒者所缚,明旦视之,乃毕吏部也,遽释其缚。卓遂引主人宴于瓮侧,致醉而去。

卓尝谓人曰:「得酒满数百斛船,四时甘味置两头,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矣。」及过江,为温峤平南长史,卒官。

王尼

王尼字孝孙,城阳人也,或云河内人。本兵家子,寓居洛阳,卓荦不羁。初为护军府军士,胡毋辅之琅邪王澄、北地傅畅中山刘舆颍川荀邃河东裴遐迭属河南功曹甄述及洛阳令曹摅请解之。摅等以制旨所及,不敢。辅之等赍羊酒诣护军门,门吏疏名呈护军护军叹曰:「诸名士持羊酒来,将有以也。」尼时以给府养马,辅之等入,遂坐马厩下,与尼炙羊饮酒,醉饱而去,竟不见护军护军大惊,即与尼长假,因免为兵。

东嬴公腾辟为车骑府舍人,不就。时尚书何绥奢侈过度,尼谓人曰:「绥居乱世,矜豪乃尔,将死不久。」人曰:「伯蔚闻言,必相危害。」尼曰:「伯蔚比闻我语,已死矣。」未几,绥果为东海王越所杀。初入洛,尼诣越不拜。越问其故,尼曰:「公无宰相之能,是以不拜。」因数之,言甚切。又云:「公负尼物。」越大惊曰:「宁有是也﹖」尼曰:「昔楚人亡布,谓令尹盗之。今尼屋舍资财,悉为公军人所略,尼今饥冻,是亦明公之负也。」越大笑,即赐绢五十匹。诸贵人闻,竞往饷之。

洛阳陷,避乱江夏。时王澄荆州刺史,遇之甚厚。尼早丧妇,止有一子。无居宅,惟畜露车,有牛一头,每行,辄使子御之,暮则共宿车上。常叹曰:「沧海横流,处处不安也。」俄而澄卒,荆土饥荒,尼不得食,乃杀牛坏车,煮肉噉之。既尽,父子俱饿死。

羊曼【弟聃】

羊曼字祖延,太傅祜兄孙也。父暨,阳平太守。曼少知名,本州礼命,太傅辟,皆不就。避难渡江,元帝以为镇东参军,转丞相主簿,委以机密。历黄门侍郎尚书吏部郎晋陵太守,以公事免。曼任达穨纵,好饮酒。温峤庾亮阮放桓彝同志友善,并为中兴名士。时州里称陈留阮放为宏伯,高平郗鉴为方伯,泰山胡毋辅之为达伯,济阴卞壸为裁伯,陈留蔡谟为朗伯,阮孚为诞伯,高平刘绥为委伯,而曼为濌伯,凡八人,号兖州八伯,盖拟古之八隽也。

王敦既与朝廷乖贰,羁录朝士,曼为右长史。曼知敦不臣,终日酣醉,讽议而已。敦以其士望,厚加礼遇,不委以事,故得不涉其难。敦败,代阮孚为丹杨尹。时朝士过江初拜官,相饰供馔。曼拜丹杨,客来早者得佳设,日宴则渐罄,不复及精,随客早晚而不问贵贱。有羊固拜临海太守,竟日皆美,虽晚至者犹获盛馔。论者以固之丰腆,乃不如曼之真率。

苏峻作乱,加前将军,率文武守云龙门。王师不振,或劝曼避峻。曼曰:「朝廷破败,吾安所求生﹖」勒众不动,为峻所害,年五十五。峻平,追赠太常。子贲嗣,少知名,尚明帝南郡公主,除秘书郎,早卒。弟聃。

聃字彭祖。少不经学,时论皆鄙其凡庸。先是,兖州有八伯之号,其后更有四伯。大鸿胪陈留江泉以能食为谷伯,豫章太守史畴以大肥为笨伯,散骑郎高平张嶷以狡妄为猾伯,而聃以狼戾为琐伯,盖拟古之四凶。

聃初辟元帝丞相府,累迁庐陵太守。刚克粗暴,恃国戚,纵恣尤甚,睚眦之嫌辄加刑杀。疑郡人简良等为贼,杀二百余人,诛及婴孩,所髡锁复百余。庾亮执之,归于京都。有司奏聃罪当死,以景献皇后是其祖姑,应八议成帝诏曰:「此事古今所无,何八议之有!犹未忍肆之市朝,其赐命狱所。」兄子贲尚公主,自表求解婚。诏曰:「罪不相及,古今之令典也。聃虽极法,于贲何有!其特不听离婚。」琅邪太妃山氏,聃之甥也,入殿叩头请命。王导又启:「聃罪不容恕,宜极重法。山太妃忧戚成疾,陛下罔极之恩,宜蒙生全之宥。」于是诏下曰:「太妃惟此一舅,发言摧咽,乃至吐血,情虑深重。朕往丁荼毒,受太妃抚育之恩,同于慈亲。若不堪难忍之痛,以致顿弊,朕亦何颜以寄。今便原聃生命,以慰太妃渭阳之思。」于是除名。顷之,遇疾,恒见简良等为祟,旬日而死。

光逸

光逸字孟祖,乐安人也。初为博昌小吏,县令使逸送客,冒寒举体冻湿,还遇令不在,逸解衣炙之,入令被中卧。令还,大怒,将加严罚。逸曰:「家贫衣单,沾湿无可代。若不暂温,势必冻死,柰何惜一被而杀一人乎!君子仁爱,必不尔也,故寝而不疑。」令奇而释之。

后为门亭长,迎新令至京师胡毋辅之荀邃共诣令家,望见逸,谓邃曰:「彼似奇才。」便呼上车,与谈良久,果俊器。令怪客不入,吏白与光逸语。令大怒,除逸名,斥遣之。

后举孝廉,为州从事,弃官投辅之。辅之时为太傅从事中郎,荐逸于越,越以门寒而不召。越后因闲宴,责辅之无所举荐。辅之曰:「前举光逸,公以非世家不召,非不举也。」越即辟焉。书到郡县,皆以为误,审知是逸,乃备礼遣之。

寻以世难,避乱渡江,复依辅之。初至,属辅之与谢鲲阮放毕卓羊曼桓彝阮孚散发裸裎,闭室酣饮已累日。逸将排户入,守者不听,逸便于户外脱衣露头于狗窦中窥之而大叫。辅之惊曰:「他人决不能尔,必我孟祖也。」遽呼入,遂与饮,不舍昼夜。时人谓之八达。

元帝以逸补军咨祭酒。中兴建,为给事中,卒官。

史臣曰:夫学非常道,则物靡不通;理有忘言,则在情斯遣。其进也,抚俗同尘,不居名利;其退也,餐和履顺,以保天真。若乃一其本原,体无为之用,分其华叶,开寓言之道,是以伯阳垂范,鸣谦置式,欲崇诸己,先下于人,犹大乐无声,而跄鸾斯应者也。庄生放达其旨,而驰辩无穷;弃彼荣华,则俯轻爵位,怀其道术,则顾蔑王公;舐痔兼车,鸣鸢吞腐。以兹自口,于焉玩物,殊异虚舟,有同攘臂。嵇、阮竹林之会,刘毕芳樽之友,驰骋庄门,排登李室。若夫仪天布宪,百官从轨,经礼之外,弃而不存。是以帝尧纵许由于埃𡏖之表,光武舍子陵于潺湲之濑,松萝低举,用以优贤,岩水澄华,兹焉赐隐;臣行厥志,主有嘉名。至于嵇康遗巨源之书,阮氏创先生之传,军咨散发,吏部盗樽,岂以世疾名流,兹焉自垢﹖临锻灶而不回,登广武而长叹,则嵇琴绝响,阮气徒存。通其旁径,必雕风俗;召以效官,居然尸素。轨躅之外,或有可观者焉。咸能符契情灵,各敦终始,怆神交于晚笛,或相思而动驾。史臣是以拾其遗事,附于篇云。

赞曰:老篇爰植,孔教提衡。各存其趣,道贵无名。相彼非礼,遵乎达生。秋水扬波,春云敛映。旨酒厥德,凭虚其性。不玩斯风,谁亏王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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