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曰:「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然則文之為用其大矣哉。逖聽三古,彌綸百代,若乃墳、素所紀,靡得而云;典、謨已降,遺風可述。至於制禮作樂,騰實飛聲,善乎,言之不文,行之豈能遠也。是以曲阜之多才多藝,監二代以正其源;闕里之性與天道,修六經以維其末。用能窮神知化,稱首於千古;經邦緯俗,藏用於百代。至哉,斯固聖人之述作也。逮乎兩周道喪,七十義乖。淹中、稷下,八儒、三墨之異,漆園、黍谷,名、法、兵、農之別,雖雅誥奧義,或未盡善,考其遺跡,亦賢達之流乎。其離讒放逐之臣,塗窮後門之士,道轗軻而未遇,志鬱抑而不申,憤激委約之中,飛文魏闕之下,奮迅泥滓,自致青雲,振沈溺於一朝,流風聲於千載者往往而有矣。
漢自孝武之後,雅尚斯文,揚葩振藻者如林,而二馬、王、楊為之傑。東京之朝,茲道逾扇,咀徵含商者成市,而班、傅、張、蔡為之雄。當塗受命,尤好蟲篆。金行勃興,無替前烈。曹、王、陳、阮負宏衍之思,挺棟幹於鄧林;潘、陸、張、左擅侈麗之才,飾羽儀於鳳穴。斯並高視當世,連衡孔門。雖時運推移,質文屢變,譬猶六代並奏,易俗之用無爽;九源競逐,一致之理同歸。歷選前英,於斯為盛。
既而中州板蕩,戎狄交侵,僭偽相屬,生靈塗炭,故文章黜焉。其能潛思於戰爭之間,揮翰於鋒鏑之下,亦有時而間出矣。若乃魯徵、杜廣、徐光、尹弼之儔,知名於二趙;宋該、封弈、朱彤、梁讜之屬,見重於燕、秦。然皆迫於倉卒,牽於戰陣,章奏符檄,則粲然可觀;體物緣情,則寂寥於世。非其才有優劣,時運然也。至於朔方之地,蕞爾夷俗,胡義周之頌國都,足稱宏麗。區區河右,而學者埒於中原,劉延明之銘酒泉,可謂清典。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豈徒言哉。
洎乎有魏,定鼎沙朔。南包河、淮,西吞關、隴。當時之士,有許謙、崔宏、宏子浩、高允、高閭、游雅等,先後之間,聲實俱茂,詞義典正,有永嘉之遺烈焉。及太和在運,銳情文學,固以頡頏漢徹,跨躡曹丕,氣韻高遠,豔藻獨構。衣冠仰止,咸慕新風,律調頗殊,曲度遂改。辭罕泉源,言多胸臆,潤古彫今,有所未遇。是故雅言麗則之奇,綺合繡聯之美,眇歷歲年,未聞獨得。既而陳郡袁翻、河內常景,晚拔疇類,稍革其風。及明皇御曆,文雅大盛,學者如牛毛,成者如麟角。孔子曰:「才難。」不其然也?于時陳郡袁翻、翻弟躍、河東裴敬憲、弟莊伯、莊伯族弟伯茂、范陽盧觀、弟仲宣、頓丘李諧、勃海高肅、河間邢臧、趙國李騫,彫琢瓊瑤,刻削杞梓,並為龍光,俱稱鴻翼。樂安孫彥舉、濟陰溫子昇,並自孤寒,鬱然特起。咸能綜採繁縟,興屬清華。比於建安之徐、陳、應、劉,元康之潘、張、左、束,各一時也。
有齊自霸業云啟,廣延髦俊,開四門以賓之,頓八紘以掩之,鄴都之下,煙霏霧集。河間邢子才、鉅鹿魏伯起、范陽盧元明、鉅鹿魏季景、清河崔長儒、河間邢子明、范陽祖孝徵、中山杜輔玄、北平陽子烈並其流也。復有范陽祖鴻勳,亦參文士之列。及天保中,李愔、陸卬、崔瞻、陸元規並在中書,參掌綸誥。其李廣、樊遜、李德林、盧詢祖、盧思道始以文章著名。皇建之朝,常侍王晞獨擅其美。河清、天統之辰,杜臺卿、劉逖、魏騫亦參詔敕。自李愔已下,在省唯撰述除官詔旨,其關涉軍國文翰,多是魏收作之。及在武平,李若、荀士遜、李德林、薛道衡並為中書侍郎,典司綸綍。
後主雖溺於群小,然頗好詠詩,幼時嘗讀詩賦,語人云:「終有解作此理不?」初因畫屏風,敕通直郎蕭放及晉陵王孝式錄古賢烈士及近代輕豔諸詩以充圖畫,帝彌重之。後復追齊州錄事參軍蕭愨、趙州功曹參軍顏之推同入撰錄,猶依霸朝,謂之館客。放及之推意欲更廣其事,又因祖珽輔政,愛重之推,又託鄧長顒漸說後主,屬意斯文。三年,祖珽奏立文林館,於是更召引文學士,謂之待詔文林館焉。珽又奏撰御覽,詔珽及特進魏收、太子太師徐之才、中書令崔劼、散騎常侍張彫、中書監陽休之監撰。珽等奏追通直散騎侍郎韋道遜、陸乂、太子舍人王劭、衛尉丞李孝基、殿中侍御史魏澹、中散大夫劉仲威、袁奭、國子博士朱才、奉車都尉眭道閑、考功郎中崔子樞、左外兵郎薛道衡、并省主客郎中盧思道、司空東閤祭酒崔德立、太傅行參軍崔儦、太學博士諸葛漢、奉朝請鄭公超、殿中侍御史鄭子信等入館撰書,并敕放、愨、之推等同入撰例。復命散騎常侍封孝琰、前樂陵太守鄭元禮、衛尉少卿杜臺卿、通直散騎常侍楊訓、前南兗州長史羊肅、通直散騎侍郎馬元熙、并省三公郎中劉珉、開府行參軍李師上、溫君悠入館,亦令撰書。後復命特進崔季舒、前仁州刺史劉逖、散騎常侍李孝貞、中書侍郎李德林續入待詔。尋又詔諸人各舉所知,又有前濟州長史李翥、前廣武太守魏騫、前西兗州司馬蕭溉、前幽州長史陸仁惠、鄭州司馬江旰、前通直散騎侍郎辛德源、陸開明、通直郎封孝騫、太尉掾張德沖、并省右戶郎元行恭、司徒戶曹參軍古道子、前司空功曹參軍劉顗、獲嘉令崔德儒、給事中李元楷、晉州中從事陽師孝、太尉中兵參軍劉儒行、司空祭酒陽辟疆、司空士曹參軍盧公順、司空中兵參軍周子深、開府行參軍王友伯、崔君洽、魏師謇並入館待詔。又敕僕射段孝言亦入焉。御覽成後,所撰錄人亦有不得待詔,付所司處分者。凡此諸人,亦有文學膚淺,附會親識,妄相推薦者十三四焉。雖然,當時操筆之徒,搜求略盡。其外如廣平宋孝王、信都劉善經輩三數人,論其才性,入館諸賢亦十三四不逮之。
周氏創業,運屬陵夷,纂遺文於既喪,聘奇士如弗及。是以蘇亮、蘇綽、盧柔、唐瑾、元偉、李昶之徒,咸奮鱗翼,自致青紫。然綽之建言,務存質朴,遂糠秕魏、晉,憲章虞、夏,雖屬辭有師古之美,矯枉非適時之用,故莫能常行焉。既而革車電邁,渚宮雲撤,梁、荊之風,扇於關右,狂簡之徒,斐然成俗,流宕忘反,無所取裁。
夫人有六情,稟五常之秀;情感六氣,順四時之序。蓋文之所起,情發於中。而自漢、魏以來,迄乎晉、宋,其體屢變,前哲論之詳矣。暨永明、天監之際,太和、天保之間,洛陽、江左,文雅尤盛,彼此好尚,互有異同。江左宮商發越,貴於清綺;河朔詞義貞剛,重乎氣質。氣質則理勝其詞,清綺則文過其意。理深者便於時用,文華者宜於詠歌。此其南北詞人得失之大較也。若能掇彼清音,簡茲累句,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彬彬,盡美盡善矣。
隋文初統萬機,每念斲彫為樸,發號施令,咸去浮華。然時俗詞藻、猶多淫麗;故憲臺執法,屢飛霜簡。煬帝初習藝文,有非輕側,暨乎即位,一變其體。與越公書、建東都詔、冬至受朝詩及擬飲馬長城窟,並存雅體,歸於典制,雖意在驕淫,而詞無浮蕩。故當時綴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所謂能言者未必能行,蓋亦君子不以人廢言也。
爰自東帝歸秦,逮乎青蓋入洛,四隩咸暨,九州攸同,江、漢英靈,燕、趙奇俊,並該天網之中,俱為大國之寶。言刈其楚,片善無遺,潤水圓流,不能十數,才之難也,不其然乎。時之文人,見稱當世者,則齊人范陽盧思道、安平李德林、河東薛道衡、趙郡李元操、鉅鹿魏澹,陳人會稽虞世基、河東柳䛒、高陽許善心等。或鷹揚河朔,或獨步漢南,俱騁龍光,並驅雲路矣。
魏書序袁躍、裴敬憲、盧觀、封肅、邢臧、裴伯茂、邢昕、溫子昇為文苑傳,今唯取子昇,其餘並各附其家傳。齊書敘祖鴻勳、李廣、樊遜、劉逖、荀士遜、顏之推為文苑傳,今唯取祖、李、樊、荀,其餘亦各附其家傳。周書不立此傳,今取王褒、庾信列於此篇。顏之推竟從齊入周,故列在王、庾之下。顏之儀既之推之弟,故列在之推之末。隋書序劉臻、崔儦、王頍、諸葛潁、王貞、孫萬壽、虞綽、王冑、庾自直、潘徽為文學傳,今檢崔儦、王頍、孫萬壽各從其家傳,其餘編之此篇,并取虞世基、許善心、柳䛒、明克讓冠之於此,以備文苑傳云。
子昇初受學於崔靈恩、劉蘭,精勤,以夜繼晝,晝夜不倦。長乃博覽百家,文章清婉。為廣陽王深賤客,在馬坊教諸奴子書。作侯山祠堂碑文,常景見而善之,故詣深謝之。景曰:「頃見溫生。」深怪問之。景曰:「溫生是大才士。」深由是稍知之。
熙平初,中尉、東平王匡博召辭人以充御史。同時射策者八百餘人,子昇與盧仲宣、孫搴等二十四人為高第。於是預選者爭相引決,匡使子昇當之,皆受屈而去。搴謂人曰:「朝來靡旗亂轍者,皆子昇逐北。」遂補御史,時年二十二。臺中彈文皆委焉。以憂去任。服闋,還為朝請。後李神雋行荊州事,引兼錄事參軍。被徵赴省,神雋表留不遣。吏部郎中李獎退表不許,曰:「昔伯瑜之不應留,王朗所以發歎。宜速遣赴,無踵彥雲前失。」於是還省。
及廣陽王深為東北道行臺,召為郎中。黃門郎徐紇受四方表啟,答之敏速,於深獨沈思,曰:「彼有溫郎中,才藻可畏。」高車破走,珍寶盈滿,子昇取絹四十疋。深軍敗,子昇為葛榮所得。榮下都督和洛興與子昇舊識,以數十騎潛送子昇,得達冀州。還京,李楷執其手曰:「卿今得免,足使夷甫慚德。」自是無復宦情,閉門讀書,厲精不已。
及孝莊即位,以子昇為南主客郎中,修起居注。曾一日不直,上黨王天穆時錄尚書事,將加捶撻,子昇遂逃遁。天穆甚怒,奏人代之。莊帝曰:「當世才子不過數人,豈容為此便相放黜?」乃寢其奏。及天穆將討邢杲,召子昇同行,子昇未敢應。天穆謂人曰:「吾欲收其才用,豈懷前忿也?今復不來,便須南走越,北走胡耳!」子昇不得已而見之。加伏波將軍,為行臺郎中。天穆深知賞之。元顥入洛,天穆召子昇問曰:「即欲向京師?為隨我北度?」對曰:「主上以武牢失守,致此狼狽。元顥新入,人情未安,今往討之,必有征無戰。王若剋復京師,奉迎大駕,桓、文之舉也。捨此北度,竊為大王惜之。」天穆善之而不能用,遣子昇還洛,顥以為中書舍人。莊帝還宮,為顥任使者多被廢黜,而子昇復為舍人。天穆每謂子昇曰:「恨不用卿前計。」除正員郎,仍舍人。
永熙中為侍讀,兼舍人,鎮南將軍、金紫光祿大夫。遷散騎常侍、中軍大將軍,後領本州大中正。梁使張皋寫子昇文筆傳於江外,梁武稱之曰:「曹植、陸機復生於北土,恨我辭人,數窮百六。」陽夏守傅摽使吐谷渾,見其國主床頭有書數卷,乃是子昇文也。濟陰王暉業嘗云:「江左文人,宋有顏延之、謝靈運,梁有沈約、任昉,我子昇足以陵顏轢謝,含任吐沈。」楊遵彥作文德論,以為古今辭人皆負才遺行,澆薄險忌,唯邢子才、王元景、溫子昇彬彬有德素。
齊文襄引子昇為大將軍諮議。子昇前為中書郎,嘗詣梁客館受國書,自以不修容止,謂人曰:「詩章易作,逋峭難為。」文襄館客元瑾曰:「諸人當賀,推子昇合陳辭。」子昇久忸怩,乃推陸操焉。及元瑾、劉思逸、荀濟等作亂,文襄疑子昇知其謀。方使之作神武碑,文既成,乃餓諸晉陽獄,食弊襦而死。棄屍路隅,沒其家口。太尉長史宋游道收葬之,又為集其文筆為三十五卷。
荀濟字子通。其先潁川人,世居江左。濟初與梁武帝布衣交,知梁武當王,然負氣不服,謂人曰:「會楯上磨墨作檄文。」或稱其才於梁武,梁武曰:「此人好亂者也。」濟又上書譏佛法,言營費太甚。梁武將誅之,遂奔魏,館于崔㥄家。
及是見執。楊愔謂曰:「遲暮何為然?」濟曰:「叱叱,氣耳,何關遲暮!」乃下辯曰:「自傷年幾摧頹,恐功名不立,舍兒女之情,起風雲之事,故挾天子,誅權臣。」齊文襄惜其才,將不殺,親謂曰:「荀公何意反?」濟曰:「奉詔誅將軍高澄,何為反!」於是燔殺之。鄴下士大夫多傳濟音韻。
鴻勳弱冠,與同郡盧文符並為州主簿。僕射、臨淮王彧表薦其文學,除奉朝請。人曰:「臨淮舉卿,竟不相謝,恐非其宜。」鴻勳曰:「為國舉才,臨淮之務,祖鴻勳何事從而識之。」彧聞而喜曰:「吾得其人矣。」後城陽王徽奏鴻勳為司徒法曹參軍事。及赴洛,徽謂曰:「臨淮相舉,竟不到門,今來何也?」鴻勳曰:「今來赴職,非為謝恩。」轉廷尉正,去官歸鄉里。
齊文宣初嗣霸業,命掌書記。天保初,欲以為中書郎,遇其病篤而止。廣嘗欲早朝,假寐,忽驚覺,謂其妻曰:「吾向似睡非睡,忽見一人出吾身中,語云:『君用心過苦,非精神所堪,今辭君去。』」因而恍忽不樂,數日便遇疾,積年不起。
遜貌醜陋,有才氣。屬本州淪陷,寓居鄴中,為臨漳小吏。縣令裴鑒蒞官清苦,致白雀等瑞。遜上清德頌十首,鑒大加賞重,擢為主簿。乃薦之於右僕射崔暹,與遼東李廣、勃海封孝琰等為暹賓客。人有譏其靜默不能趨時者。遜常服東方朔之言,「陸沈世俗,避世金馬」,遂借陸沈公子為主人,擬客難制客誨以自廣。後崔暹大會客,大司馬、襄城王旭時亦在坐,欲命府僚。暹指遜曰:「此人學富才高,兼之佳行,可為王參軍也。」旭目之曰:「豈能就耶?」遜曰:「家無廕第,不敢當此。」
武定七年,齊文襄崩,暹為文宣徙於邊,賓客咸散,遜遂徙居陳留。梁州刺史劉殺鬼以遜兼錄事參軍事。遜仍舉秀才,尚書案舊令,下州三載一舉秀才,為五年已貢開封人鄭祖獻,計至此年未合。兼別駕王聰抗辭爭議,右丞陽斐不能卻。尚書令高隆之曰:「雖遜才學優異,待明年非遠。」遜竟還本州。天保元年,本州復召舉秀才。二年春,會朝堂對策。策罷,中書郎張子融奏入。至四年五月,遜與定州秀才李子宣等以對策三年不調,被付外。上書請從罷,詔不報。梁州重舉遜為秀才。五年正月,制詔問焉。尚書擢第,以遜為當時第一。
十二月,清河王岳為大行臺,率眾南討,以遜從軍。明年,文宣納梁貞陽侯蕭明為梁主,岳假遜大行臺郎中,使于江南,與蕭脩、侯瑱和解。遜往還五日,得脩等報書,岳因與脩盟於江上。大軍還鄴,遜仍被都官尚書崔昂舉薦。詔付尚書,考為清平勤幹,送吏部。
七年,詔令校定群書,供皇太子。遜與冀州秀才高乾和,瀛州秀才馬敬德、許散愁、韓同寶,洛州秀才傅懷德,懷州秀才古道子,廣平郡孝廉李漢子,勃海郡孝廉鮑長暄,陽平郡孝廉景孫,前梁州府主簿王九元、前開府水曹參軍周子深等十一人同被尚書召共刊定。時祕府書籍紕繆者多,遜乃議曰:「案漢中壘校尉劉向受詔校書,每一書竟,表上,輒言臣向書、長水校尉臣參書、太常博士書、中外書合若干本,以相比校,然後殺青。今所讎校,供擬極重,出自蘭臺,御諸甲館。向之故事,見存府閣。即欲刊定,必藉眾本。太常卿邢子才、太子少傅魏收、吏部尚書辛術、司農少卿穆子容、前黃門郎司馬子瑞、故國子祭酒李業興並是多書之家,請牒借本參校。」祕書監尉瑾移尚書都坐,凡所得別本三千餘卷,五經諸史殆無遺闕。
于時魏收作厙狄干碑序,令孝謙為之銘,陸卬不知,以為收合作也。陸操、伏渾卒,楊愔使孝謙代己作書以告晉陽朝士,令魏潤色之,收不能改一字。八年,減東西二省官,更定選,員不過三百,參者二三千人。楊愔言於眾曰:「後生清俊,莫過盧思道;文章成就,莫過樊孝謙;几案斷割,莫過崔成之。」遂以思道長兼員外郎,三人並員外將軍。孝謙辭曰:「門族寒陋,訪第必不成,乞補員外司馬督。」愔曰:「才高不依常例。」特奏用之。
荀士遜,廣平人也。好學,有思理,為文清典,見賞知音。武定末,舉司州秀才,迄齊天保,十年不調。皇建中,馬敬德薦為主書,轉中書舍人。狀貌甚醜,以文辭見重。嘗有事須奏,遇武成在後庭,因左右傳通。傳通者不得士遜姓名,乃云「醜舍人」。帝曰:「必士遜也。」看封題果是,內人莫不歡笑。累遷中書侍郎,號為稱職。與李若等撰典言,行於世。齊亡年卒。
褒識量淹通,志懷沈靜,美威儀,善談笑,博覽史傳,七歲能屬文。外祖梁司空袁昂愛之,謂賓客曰:「此兒當成吾宅相。」弱冠舉秀才,除祕書郎、太子舍人。梁國子祭酒蕭子雲,褒之姑夫也,特善草隸。褒少以姻戚,去來其家,遂相模範,而名亞子雲,並見重於時。武帝嘉其才藝,遂以弟鄱陽王恢女妻之。襲爵南昌縣侯,歷位祕書丞、宣城王文學、安城內史。及侯景陷建鄴,褒輯寧所部,見稱於時。轉南平內史。
初,元帝平侯景及禽武陵王紀後,以建鄴凋殘,時江陵殷盛,便欲安之。又其政府臣僚皆楚人也,並願即都鄢郢。嘗召群臣議之。鎮軍將軍胡僧祐、吏部尚書宗懍、太府卿黃羅漢、御史中丞劉瑴等曰:「建鄴王氣已盡,又荊南之地有天子氣,遷徙非宜。」元帝深以為然。褒性謹慎,知元帝多猜忌,弗敢公言其非。後因清閑,密諫,言辭甚切。元帝意好荊楚,已從僧祐等策,竟不用。
及魏征江陵,元帝授褒都督城西諸軍事。柵破,從元帝入金城。俄而元帝出降,褒遂與眾俱出,見柱國于謹,甚禮之。褒曾作燕歌,妙盡塞北寒苦之狀,元帝及諸文士並和之,而競為悽切之辭,至此方驗焉。褒與王克、劉瑴、宗懍、殷不害等數十人俱至長安,周文喜曰:「昔平吳之利,二陸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賢畢至,可謂過之矣。」又謂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並吾之舅氏,當以親戚為情,勿以去鄉介意。」於是授褒及殷不害等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常從容上席。資餼甚厚。褒等亦並荷恩眄,忘羈旅焉。
周孝閔帝踐阼,封石泉縣子。明帝即位,篤好文學,時褒與庾信才名最高,特加親待。帝每遊宴,命褒賦詩談論,恒在左右。尋加開府儀同三司。保定中,除內史中大夫。武帝作象經,令褒注之,引據該洽,甚見稱賞。褒有器局,雅識政體,既累世在江東為宰輔,帝亦以此重之。建德以後,頗參朝議,凡大詔冊,皆令褒具草。東宮既建,授太子少保,遷少司空,仍掌綸誥。乘輿行幸,褒常侍從。
信幼而俊邁,聰敏絕倫,博覽群書,尤善春秋左氏傳。身長八尺,腰帶十圍,容止頹然,有過人者。父肩吾,為梁太子中庶子,掌管記。東海徐摛為右衛率。摛子陵及信並為抄撰學士。父子在東宮,出入禁闥,恩禮莫與比隆。既文並綺豔,故世號為徐、庾體焉。當時後進,競相模範,每有一文,都下莫不傳誦。累遷通直散騎常侍,聘于東魏,文章辭令,盛為鄴下所稱。還為東宮學士,領建康令。
侯景作亂,梁簡文帝命信率宮中文武千餘人營於朱雀航。及景至,信以眾先退。臺城陷後,信奔於江陵。梁元帝承制,除御史中丞。及即位,轉右衛將軍,封武康縣侯,加散騎侍郎,聘于西魏。屬大軍南討,遂留長安。江陵平,累遷儀同三司。
周孝閔帝踐阼,封臨清縣子,除司水下大夫。出為弘農郡守。遷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憲中大夫,進爵義城縣侯。俄拜洛州刺史。信為政簡靜,吏人安之。時陳氏與周通好,南北流寓之士,各許還其舊國。陳氏乃請王褒及信等十數人。武帝唯放王克、殷不害等,信及褒並惜而不遣。尋徵為司宗中大夫。明帝、武帝並雅好文學,信特蒙恩禮。至於趙、滕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群公碑誌,多相託焉。唯王褒頗與信埒,自餘文人,莫有逮者。
之推年十二,遇梁湘東王自講莊、老,之推便預門徒。虛談非其所好,還習禮、傳。博覽書史,無不該洽,辭情典麗,甚為西府所稱。湘東王以為其國右常侍,加鎮西墨曹參軍。好飲酒,多任縱,不修邊幅,時論以此少之。湘東遣世子方諸鎮郢州,以之推為中撫軍府外兵參軍,掌管記。遇侯景陷郢州,頻欲殺之,賴其行臺郎中王則以免。景平,還江陵。時湘東即位,以之推為散騎侍郎,奏舍人事。
後為周軍所破,大將軍李穆重之,送往弘農,令掌其兄陽平公遠書翰。遇河水暴長,具船將妻子奔齊,經砥柱之險,時人稱其勇決。文宣見,悅之,即除奉朝請,引於內館中,侍從左右,頗被顧眄。後從至天泉池,以為中書舍人,令中書郎段孝信將敕示之推。之推營外飲酒,孝信還以狀言,文宣乃曰:「且停。」由是遂寢。
後待詔文林館,除司徒錄事參軍。之推聰穎機悟,博識有才辯,工尺牘,應對閑明,大為祖珽所重,令掌知館事,判署文書。遷通直散騎常侍,俄領中書舍人。帝時有取索,恒令中使傳旨,之推稟承宣告,館中皆受進止。所進文書,皆是其封署,於進賢門奏之,待報方出。兼善於文字,監校繕寫,處事勤敏,號為稱職。帝甚加恩接。為勳要者所嫉,常欲害之。崔季舒等將諫也,之推取急還宅,故不連署。及召集諫人,之推亦被喚入,勘無名,得免。尋除黃門侍郎。
及周兵陷晉陽,帝輕騎還鄴,窘急,計無所從。之推因宦者侍中鄧長顒進奔陳策,仍勸募吳士千餘人以為左右,取青、徐路共投陳國。帝納之,以告丞相高阿那肱等。阿那肱不願入陳,乃云吳士難信,勸帝送珍寶累重向青州,且守三齊地,若不可保,徐浮海南度。雖不從之推策,然猶以為平原太守,令守河津。
江陵平,之儀隨例遷長安,周明帝以為麟趾學士。稍遷司馬上士。武帝初建東宮,盛選師傅,以之儀為侍讀。太子後征吐谷渾,在軍有過行,鄭譯等並以不能匡弼坐譴,唯之儀以累諫獲賞。即拜小宮尹,封平陽縣男。宣帝即位,遷上儀同大將軍、御正中大夫,進爵為公。帝後刑政乖僻,昏縱日甚。之儀犯顏驟諫,雖不見納,終亦不止,深為帝所忌。然以恩舊,每優容之。及帝殺王軌,之儀固諫。帝怒,欲并致之於法。後以其諒直無私,乃舍之。
宣帝崩,劉昉、鄭譯等矯遺詔,以隋文帝為丞相輔少主。之儀知非帝旨,拒而弗從。昉等草詔,署訖,逼之儀署。之儀厲聲謂昉等曰:「主上升遐,嗣子幼沖,阿衡之任,宜在宗英。方今賢戚之內,趙王最長,以親以德,合膺重寄。公等備受朝恩,當盡忠報國,柰何一旦欲以神器假人!之儀有死而已,不能誣罔先帝。」於是昉等知不可屈,乃代之儀署而行之。隋文帝後索符璽,之儀又正色曰:「此天子之物,自有主者,宰相何故索之?」於是文帝大怒,命引出,將戮之。然以其人望,乃止。出為西疆郡守。
及踐極,詔徵還京師,進爵新野郡公。開皇五年,拜集州刺史。在州清靜,夷夏悅之。明年代還,遂優游不仕。十年正月,之儀例入朝。文帝望而識之,命引至御坐,謂之曰:「見危授命,臨大節而不可奪,古人所難,何以加卿。」乃賜錢十萬、米一百石。十一年卒。有文集十卷,行於世。
世基幼恬靜,喜慍不形於色,博學有高才,兼善草隸。陳中書令孔奐見而歎曰:「南金之貴,屬在斯人。」少傅徐陵聞其名,召之,世基不往。後因公會,陵一見而奇之,顧朝士曰:「當今潘、陸也。」因以弟女妻焉。仕陳,累遷尚書左丞。陳主嘗於莫府山校獵,令世基為講武賦,於坐奏之。陳主嘉之,賜馬一匹。
煬帝即位,顧遇彌隆。祕書監河東柳顧言,博學有才,罕所推謝,至是與世基相見,歎曰:「海內當共推此一人,非吾儕所及也。」俄遷內史侍郎。以母憂去職,哀毀骨立。有詔起令視事,拜見之日,殆不能起,令左右扶之,哀其羸瘠,詔令進肉,世基食,輒悲哽不能下箸。帝使謂曰:「方相委任,宜為國惜身。」前後敦勸者數矣。帝重其才,親禮逾厚,專典機密,與納言蘇威、左翊衛大將軍宇文述、黃門侍郎裴矩、御史大夫裴蘊等參掌朝政。
時天下多事,四方表奏,日有百數。帝方凝重,事不廷決,入閤之後,始召世基口授節度。世基至省,方為敕書,日且百紙,無所遺繆。遼東之役,進位金紫光祿大夫。後從幸雁門,為突厥所圍,戰士多敗。世基勸帝為賞格,親自撫循,乃下詔停遼東事。帝從之,師乃復振。及圍解,勳格不行,又下伐遼之詔,由是言其詐眾,朝野離心。帝幸江都,次鞏縣,世基以盜賊日盛,請發兵屯洛口倉,以備不虞。帝不從,但答云:「卿是書生,定猶恇怯。」
于時天下大亂,世基知帝不可諫正,又以高熲、張衡等相繼誅戮,懼禍及己,雖居近侍,唯諾取容,不敢忤意。盜賊日甚,郡縣多沒,世基知帝惡數聞之,後有告敗者,乃抑損表狀,不以實聞。是後外間有變,帝弗之知也。嘗遣太僕卿楊義臣捕盜河北,降賊數十萬,列狀上聞。帝歎曰:「我初不聞賊頓如此,義臣列降賊何多也?」世基曰:「鼠竊雖多,未足為慮。義臣剋之,擁兵不少,久在閫外,此最非宜。」帝曰:「卿言是也。」遽追義臣,放其兵散。又越王侗遣太常丞元善達間行賊中,詣江都奏事,稱:「李密有眾數萬,圍逼京都。賊據洛口倉,城內無食。若陛下速還,烏合必散。不然者,東都決沒。」因歔欷嗚咽,帝為改容。世基見帝色憂,進曰:「越王年小,此輩誑之。若如所言,善達何緣得至?」帝勃然怒曰:「善達小人,敢廷辱我!」因使經賊中,向東陽催運。善達遂為群盜所殺。此後外人杜口,莫敢以賊聞奏。
世基氣貌沈審,言多合意,是以特見親愛,朝臣無與為比。其繼室孫氏,性驕淫,世基惑之,恣意奢靡,彫飾器服,無復素士之風。孫復攜前夫子夏侯儼入世基舍,而頑鄙無賴,為其聚歛,鬻官賣獄,賄賂公行,其門如市,金寶盈積。其弟世南素國士,而清貧不立,未曾有所贍。由是為論者所譏,朝野咸共疾怨。宇文化及之弒逆也,世基乃見害。
肅弟熙,大業末為符璽郎。次子柔、晦,並宣義郎。化及將亂之夕,宗人虞伋知而告熙曰:「事勢已然,吾將濟卿南度,且得免禍,同死何益。」熙曰:「棄父背君,求生何地,感尊之懷,自此訣矣。」及難作,兄弟競請先死,行刑人先世基殺之。
䛒少聰敏,解屬文,好讀書,所覽將萬卷。仕梁,為著作佐郎。後蕭察據荊州,以為侍中,領國子祭酒、吏部尚書。及梁國廢,拜開府,為內史侍郎。以無吏幹,轉晉王諮議參軍。王好文雅,招引才學之士諸葛潁、虞世南、王冑、朱瑒等百餘人以充學士,而䛒為之冠。王以師友處之,每有文什,必令其潤色,然後示人。嘗朝京還,作歸藩賦,命䛒為序,詞甚典麗。初王屬文,效庾信體,及見䛒後,文體遂變。
仁壽初,引為東宮學士,加通直散騎常侍,檢校洗馬,甚見親重,每召入臥內,與之宴謔。䛒尤俊辯,多在侍從,有所顧問,應答如響。性嗜酒,言雜誹諧。由是彌為太子所親狎。以其好內典,令撰法華玄宗,為二十卷上之,太子大悅,賞賜優洽,儕輩莫比。
煬帝嗣位,拜祕書監,封漢南縣公。帝退朝後,便命入閤,言宴諷讀,終日而罷。帝每與嬪后對酒,時逢興會,輒遣命之至,與同榻共席,恩比友朋。帝猶恨不能夜召,乃命匠刻木為偶人,施機關,能坐起拜伏,以像䛒。帝每月下對飲酒,輒令宮人置於座,與相酬酢,而為歡笑。從幸揚州,卒,帝傷惜者久之。贈大將軍,諡曰康。
善心九歲而孤,為母范氏所鞠養。幼聰明,有思理,所聞輒能記,多聞默識,為當世所稱。家有舊書萬餘卷,皆遍通涉。十五解屬文,為牋上父友徐陵,陵大奇之,謂人曰:「此神童也。」太子詹事江總舉秀才,對策高第,授度支郎中,補撰史學士。
禎明二年,加通直散騎常侍聘隋。遇文帝伐陳,禮成而不獲反命。累表請辭,上不許,留縶賓館。及陳亡,上遣使告之。善心素服號哭於西階下,藉草東向,經三日,敕書唁焉。明日,有詔就館拜通直散騎常侍,賜衣一襲。善心哭盡哀,入房改服,復出北面立,垂涕再拜受詔。明日,乃朝服泣於殿下,悲不能興。上顧左右曰:「我平陳國,唯獲此人。既能懷其舊君,即我誠臣也。」敕以本官直門下省,賜物千段、草馬二十匹。從幸太山,還,授虞部侍郎。
十六年,有神雀降於含章闥,上召百官賜宴,告以此瑞。善心於坐請紙筆,製神雀頌奏之。上甚悅曰:「我見神雀,共皇后觀之。今旦召公等入,適述此事。善心於坐始知,即能成頌。文不加點,筆不停毫,常聞此言,今見其事。」因賜物二百段。十七年,除祕書丞。時祕藏圖籍,尚多淆亂。善心效阮孝緒七錄,更制七林,各為總敘,冠於篇首,又於部錄之下明作者之意,區分類例焉。又奏追李文博、陸從典等學者十許人,正定經史錯謬。仁壽元年,攝黃門侍郎。二年,加攝太常少卿,與牛弘等議定禮樂,祕書丞、黃門並如故。四年,留守京師。帝崩于仁壽宮,煬帝祕不發喪,先易留守官人,出除巖州刺史。逢漢王諒反,不之任。
左衛大將軍宇文述每日借本部兵數十人以供私役,常半日而罷。御史大夫梁毗奏劾之。上方以腹心委述,初付法官推,千餘人皆稱被役。經二十餘日,法官候伺上旨,乃言役不滿日,其數雖多,不合通計,縱令有實,亦無罪。諸兵士聞之,更云初不被役。上欲釋之,付議虛實,百僚咸議為虛。善心以為述於仗衛之所,抽兵私役,雖不滿日,闕於宿衛,與常役所部,情狀乃殊。又兵多下番,散還本府,分道追至,不謀同辭。今殆一月,方始翻覆,姦狀分明,此何可捨?蘇威、楊汪等二十餘人同善心議,其餘皆議免罪。煬帝可免者之奏。後數月,述譖善心曰:「陳叔寶卒,善心共周羅㬋、虞世基、袁充、蔡徵等同往送葬。善心為祭文,謂為『陛下』。敢於今日加叔寶尊號。」召問有實,自援古例,事得釋,而甚惡之。又太史奏帝即位年與堯時符合,善心議以國哀甫爾,不宜稱賀。述諷御史劾之,左遷給事郎,降品二等。
謹按太素將萌,洪荒初判;乾儀資始,辰象所以正時;坤載厚生,品物於焉播氣。參三才而育德,肖二統而降靈。有黎人焉,為之君長;有貴賤矣,為其宗極。保上天之睠命,膺下土之樂推,莫不執太方,振長策,感召風雲,驅馳英俊。干戈揖讓,取之也殊功;鼎玉龜符,成之也一致。革命創制,竹素之道稍彰;紀事記言,筆墨之官漸著。炎、農以往,存其名而漏其跡;黃、軒以來,晦其文而顯其質。登丘納麓,具訓誥及典謨;貫昂入房,傳夏正與殷祀。洎辨方正位,論時計功,南北左右,兼四名之別;檮杌、乘車,擅一家之稱。國惡雖諱,君舉必書。故賊子亂臣,天下大懼,元龜明鏡,昭然可察。及三郊遞襲,五勝相沿,俱稱百谷之王,並以四海自任。重光累德,何世無哉。
逮有梁之興,君臨天下,江左建國,莫斯為盛。受命在於一君,繼統傳乎四主。克昌四十八載,餘祚五十六年。武皇帝出自諸生,爰升寶歷。拯百王之弊,救萬姓之危,反澆季之末流,登上皇之獨道。朝多君子,野無遺賢,禮樂必備,憲章咸舉,弘深慈於不殺,濟大忍於無刑。蕩蕩巍巍,可為稱首。屬陰戎入潁,羯胡侵洛;沸騰墋黷,三季之所未聞;掃地滔天,一元之所巨厄。廊廟有序,翦成狐兔之場;珪帛有儀,碎夫犬羊之手。福善積而身禍,仁義存而國亡,豈天道歟?豈人事歟?嘗別論之,在於序論之卷。
先君昔在前代,早懷述作,凡撰齊書為五十卷;梁書紀傳,隨事勒成及闕而未就者,目錄注為一百八卷。梁室交喪,墳籍銷盡。冢壁皆殘,不準無所盜;帷囊同毀,陳農何以求!秦儒既坑,先王之道將墜;漢臣徒請,口授之文亦絕。所撰之書,一時亡散。有陳初建,詔為史官,補闕拾遺,心識口誦,依舊目錄,更加修撰,且成百卷,已有六帙五十八卷上祕閤訖。
善心早嬰荼蓼,弗克荷薪,太建之末,頻抗表聞,至德之初,蒙授史任。方願緗素採訪,門庭記錄,俯勵弱才,仰成先志。而單宗少強近,虛室類原、顏,退屏無所交游,栖遲不求進益。假班嗣之書,徒聞其語;給王隱之筆,未見其人。加以庸瑣涼能,孤陋末學,參職郎署,兼撰陳史,致此書延時,未即成續。禎明二年,以臺郎入聘,屬本邑淪覆,他鄉播遷,行人失時,將命不復。望都亭而長慟,遷別館而懸壺。家史舊書,在後蕩盡。今止有六卷獲存,又並缺落失次。自入京邑以來,隨見補葺,略成七十卷:四帝紀八卷,后妃一卷,三太子錄一卷,為一帙十卷;宗室王侯列傳一帙十卷;具臣列傳二帙二十卷;外戚傳一卷,孝德傳一卷,誠臣傳一卷,文苑傳二卷,儒林傳二卷,逸人傳一卷,數術傳一卷,藩臣傳一卷,合一帙十卷;止足傳一卷,列女傳一卷,權幸傳一卷,羯賊傳二卷,逆臣傳二卷,叛臣傳二卷,敘傳論述一卷,合一帙十卷。凡稱史臣者皆先君所言,下稱名案者皆善心補闕。別為敘論一篇,託于敘傳之末。
十四年,化及弒逆之日,隋官盡詣朝堂謁賀,善心獨不至。許弘仁馳告曰:「天子已崩,宇文將軍攝政,合朝文武,莫不咸集。天道人事,自有代終,何預叔而低徊若此?」善心怒之,不肯隨去。弘仁返走上馬,泣而言曰:「將軍於叔全無惡意,忽自求死,豈不痛哉!」還告唐奉義,以狀白化及,遣人就宅執至朝堂。化及令釋之,善心不舞蹈而出。化及目送之,曰:「此大負氣。」命捉來,罵云:「我好欲放你,敢如此不遜!」其黨輒牽曳,遂害之。及越王稱制,贈左光祿大夫,封高陽縣公,諡曰文節。
善心母范氏,梁太子中舍人孝才之女也。少寡,養孤,博學有高節。隋文帝知之,敕尚食每獻時新,常遣分賜。嘗詔范入內,侍皇后講讀。封永樂郡君。及善心遇禍,范氏九十有二,臨喪不哭,撫柩曰:「能死國難,我有兒矣。」因臥不食,後十餘日亦終。
李文博,博陵人。性貞介鯁直,好學不倦,至於教義名理,特所留心。每讀書至安危得失,忠臣烈士,未嘗不反覆吟翫。開皇中,為羽騎尉。特為吏部侍郎薛道衡所知,恒令在廳事帷中,披檢書史,并察己行事,若遇政教善事,即抄撰記錄,如選用疏謬,即委之臧否。道衡每得其語,莫不忻然從之。
後直祕書內省,典校群籍。守道居貧,晏如也。雖衣食乏絕,而清操愈厲,不妄通賓客,恒以禮法自處,儕輩莫不敬焉。道衡知其貧,每延于家,給以資費。文博商略古今政教得失,如指諸掌。然無吏幹,稍遷校書郎,出為縣丞,遂得下考,數歲不調。道衡為司隸大夫,遇之東都尚書省,甚嗟愍之,奏為從事。因謂齊王司馬李綱曰:「今日遂遇文博,得奏用之。」以為歡笑。其見賞知音如此。
在洛下,曾詣房玄齡,相送出衢路。玄齡謂曰:「公生平志尚,唯在正直,今既得為從事,故應有會素心。比來激濁揚清,所為多少?」文博遂奮臂厲聲曰:「夫清其流者必潔其源,正其末者須端其本。今政源混亂,雖日免十貪郡守,亦何所益!」其率直疾惡,不知忌諱,皆如此類。時朝政浸壞,人多贓賄,唯文博不改其操。論者以此貴之。遭亂播遷,不知所終。
初,文博在內省校書,虞世基子亦在其內,盛飾容服而未有所知。文博因從容問之年紀,答云十八。文博乃謂曰:「昔賈誼當此之年,議論何事?君今徒事儀容,欲何為者?」又秦孝王妃生男,文帝大喜,頒賜群官各有差。文博家道屢空,人謂其悅賞,乃云:「賞罰之設,功過所歸,今王妃生男,於群官何事,及妄受賞也!」其循名責實,錄過計功,必使賞罰不濫,功過無隱皆爾。
開皇中,又有魏郡侯白,字君素,好學有捷才,性滑稽,尤辯俊。舉秀才,為儒林郎。通侻不持威儀,好為俳諧雜說。人多愛狎之,所在處,觀者如市。楊素甚狎之。素嘗與牛弘退朝,白謂素曰:「日之夕矣。」素大笑曰:「以我為『牛羊下來』邪!」文帝聞其名,召與語,悅之,令於祕書修國史。每將擢用,輒曰:「白不勝官」而止。後給五品食,月餘而死。時人傷其薄命。著旌異記十五卷,行於世。
克讓少儒雅,善談論,博涉書史,所覽將萬卷,三禮、論語,尤所研精,龜策曆象,咸得其要。年十四,釋褐湘東王法曹參軍。時舍人朱异在儀賢堂講老子,克讓預焉。堂邊有修竹,异令克讓詠之。克讓攬筆輒成,卒章曰:「非君多愛賞,誰貴此貞心?」异甚奇之。仕梁,位中書侍郎。
梁滅,歸長安,引為麟趾殿學士。周武帝即位,為露門學士,令與太史官屬正定新曆。累遷司調大夫,賜爵歷城縣伯。隋文帝受禪,位率更令,進爵為侯。太子以師道處之,恩禮甚厚,每有四方珍味,輒以賜之。時東宮盛徵天下才學士,至於博物洽聞,皆出其下。詔與太常牛弘等修禮議樂。當朝典故,多所裁正。以疾去官,加通直散騎常侍,卒。上甚惜之,二宮贈賻甚厚。
臻年十八,舉秀才,為邵陵王東閤祭酒。元帝時,遷中書舍人。江陵平,歸魏為中書侍郎。周冢宰宇文護辟為中外府記室,軍書羽檄,多成其手。後為露門學士,授大都督,封饒陽縣子。歷藍田令、畿伯下大夫。隋文帝受禪,進位儀同三司。左僕射高熲之伐陳也,以臻隨軍主文翰,進爵為伯。皇太子勇引為學士,甚親狎之。
臻無吏幹,又性惚怳,耽經覃思,至於世事,多所遺忘。有劉訥者,亦任儀同,俱為太子學士,情好甚密。臻住城南,訥住城東。臻嘗欲尋訥,謂從者曰:「汝知劉儀同家乎?」從者不知尋訥,謂臻還家,因答曰:「知。」於是引之而去。既扣門,臻尚未悟,謂至訥家,乃據鞍大呼曰:「劉儀同可出矣。」其子迎門,臻驚曰:「汝亦來邪?」其子答曰:「此是大人家。」於是顧眄久之,乃悟,叱從者:「汝大無意,吾欲造劉訥耳!」性好啗蜆,以音同父諱,呼為扁螺,其疏放多此類也。
潁年十八能屬文,起家邵陵王參軍事,轉記室。侯景之亂,奔齊,歷學士、太子舍人。周氏平齊,不得調,杜門不出者十餘年。習易、圖緯、蒼雅、莊老頗得其要,清辯有俊才。晉王廣素聞其名,引為參軍事,轉記室。及王為太子,除藥藏郎。
煬帝即位,遷著作郎,甚見親倖,出入臥內。帝每賜之曲宴,輒與皇后嬪御連席共榻。潁因間隙,多所譖毀,是以時人謂之「冶葛」。後錄恩舊,授朝散大夫。帝嘗賜潁詩,其卒章曰:「參翰長洲苑,侍講肅成門,名理窮研覈,英華恣討論。實錄資平允,傳芳導後昆。」其待遇如此。從征吐谷渾,加正議大夫。從駕北巡,卒於道。
及陳亡,晉王廣引為學士。大業初,轉為祕書學士,奉詔與祕書郎虞世南、著作佐郎庾自直等撰長洲玉鏡等書十餘部。綽所筆削,帝未嘗不稱善,而官竟不遷。初為校書郎,以藩邸左右,授宣惠尉,遷著作佐郎。與虞世南、庾自直、蔡允恭等四人常直禁中,以文翰待詔,恩眄隆洽。從征遼東,帝舍臨海頓,見大鳥,異之,詔綽為銘。帝覽而善之,命有司勒於海上。以度遼功,授建節尉。
綽恃才任氣,無所降下。著作郎諸葛潁以學業幸於帝,綽每輕侮之,由是有隙。帝嘗問綽於潁,潁曰:「虞綽粗疏人也。」帝頷之。時禮部尚書楊玄感稱其貴踞,虛己禮之,與結布衣之友。綽數從之遊。其族人虞世南誡之曰:「上性猜忌,而君過厚玄感。若與絕交者,帝知君改悔,可以無咎。不然終當見禍。」綽不從。尋有告綽以禁內兵書借玄感,帝甚銜之。及玄感敗,其妓妾並入宮,帝因問之曰:「玄感平常時與何人交往?」其妾以虞綽對。帝令大理卿鄭善果窮理其事。綽曰:「羈旅薄游,與玄感文酒談款,實無他謀。」帝怒不解,徙綽于邊。綽至長安而亡。吏逮之急,於是潛度江,變姓名,自稱吳卓。游東陽,抵信安令天水辛大德舍。歲餘,綽與人爭田相訟,因有識綽者而告之,竟為吏所執,坐斬江都。所有詞賦,並行於世。
大德為令,誅翦群盜,甚得人和。與綽俱為使者所執,其妻泣曰:「每諫君無匿學士,今日之事,豈不哀哉!」大德笑曰:「我本圖脫長者,乃為人告之,吾罪也,當死以謝綽。」會有詔,死罪得以擊賊自效。信安吏人詣使者叩頭曰:「辛君人命所懸,不然亦無信安矣。」使者留之以討賊。帝怒,斬使者。大德獲全。
大業初,為著作佐郎,以文詞為煬帝所重。帝嘗自東都還京師,賜天下大酺四日。為五言詩,詔群官詩成者奏之。帝覽冑詩而善之,因謂侍臣曰:「氣高致遠,歸之於冑;詞清體潤,其在世基;意密理新,惟庾自直。過此者未可以言詩也。」帝所有篇什,多令繼和。與虞綽齊名,同志友善,于時後進之士,咸以二人為準的。從征遼東,進授朝散大夫。
冑性疏率不倫,自恃才伐,鬱鬱於官,每負氣陵傲,忽略時人。為諸葛潁所嫉,屢譖之於帝,帝愛其才而不罪。禮部尚書楊玄感虛襟與交,數游其第。及玄感敗,與虞綽徙邊。冑遂亡匿,潛還江左。為吏所捕,坐誅。所著詞賦,多行於世。
自直少好學,沈靜寡欲。仕陳,歷豫章王府外兵參軍、記室。陳亡入關,不得調。晉王廣聞之,引為學士。大業初,授著作佐郎。自直解屬文,於五言詩尤善。性恭慎,不妄交游。特為帝所愛,有篇章必先示自直,令其詆訶。自直所難,帝輒改之,或至於再三,俟其稱善,然後方出。其見親禮如此。
隋遣魏澹聘于陳,陳人使徽接對之。澹將反命,為啟於陳主曰:「敬奉弘慈,曲垂餞送。」徽以餞送為重,敬奉為輕,卻其啟而不奏。澹曰:「曲禮云:主敬客。詩曰:『維桑與梓,必恭敬止。』孝經:『宗廟致敬。』又云:『不敬其親,謂之悖禮。』孔子敬天之怒,成湯聖敬日躋。宗廟極重,上天極高,父極尊,君極貴,四者咸同一敬,五經未有異文。不知以敬為輕,竟何所據?」徽難之曰:「向所論敬字,本不全以為輕,但施用處殊,義成通別。禮主於敬,此是通言。猶如男子冠而字之,注云:『成人,敬其名也。』春秋有冀缺,夫妻亦云相敬。於子則有敬名之義,在夫亦有敬妻之說,此可復並謂極高極尊乎?至若敬謝諸公,固非尊地;公子敬愛,止施賓友;敬問敬報,彌見雷同;敬聽敬酬,何關貴隔。當知敬之為義,雖是不輕,但敬之於語,則有時混漫。今云敬奉,所以成疑。聊舉一隅,未為深據。」澹不能對,遂從而改焉。
及陳滅,為州博士。秦王俊聞其名,召為學士。嘗從俊朝京師,在塗,令徽於馬上為賦,行一驛而成,其名曰述恩賦。俊覽而善之。復令為萬字文,又遣撰集字書,名為韻纂,徽為之序。俊薨,晉王廣復引為揚州博士,令與諸儒撰江都集禮一部,復令徽為序。煬帝嗣位,徽與著作郎陸從典、太常博士褚亮、歐陽詢等助越公楊素撰魏書,會素薨而止。授京兆郡博士。
論曰:古人之所貴名不朽者,蓋重言之尚存。王褒、庾信、顏之推、虞世基、柳䛒、許善心、明克讓、劉臻、王貞、虞綽、王冑等,並極南土譽望,又加之以才名,其為貴顯,固其宜也。自餘或位下人微,居常亦何能自達。及其靈蛇可握,天網俱頓,並編緗素,咸貫辭林。雖其位可下,其身可殺,千載之外,貴賤一焉。非此道也,孰云能致?凡百士子,可不務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