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者天子諸侯,必有國史,以紀言行,後世多務,其道彌繁。夏殷已上,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周則太史、小史、內史、外史、御史,分掌其事,而諸侯之國,亦置史官。又《春秋國語》引周志、鄭書之說,推尋事迹,似當時記事,各有職司,後又合而撰之,總成書記。其後陵夷衰亂,史官放絕,秦滅先王之典,遺制莫存。至漢武帝時,始置太史公,命司馬談為之,以掌其職。時天下計書,皆先上太史,副上丞相,遺文古事,靡不畢臻。談乃據《左氏》、《國語》、《世本》、《戰國策》、《楚漢春秋》,接其後事,成一家之言。談卒,其子遷又為太史令,嗣成其志。上自黃帝,訖于炎漢,合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謂之《史記》。遷卒以後,好事者亦頗著述,然多鄙淺,不足相繼。至後漢扶風班彪,綴後傳數十篇,并譏正前失。彪卒,明帝命其子固,續成其志。以為唐、虞、三代,世有典籍,史遷所記,乃以漢氏繼於百王之末,非其義也。故斷自高祖,終於孝平、王莽之誅,為十二紀、八表、十志、六十九傳,潛心積思,二十餘年。建初中,始奏表及紀傳,其十志竟不能就。固卒後,始命曹大家續成之。先是明帝召固為蘭臺令史,與諸先輩陳宗、尹敏、孟冀等,共成《光武本紀》。擢固為郎,典校祕書。固撰後漢事,作《列傳載記》二十八篇。其後劉珍、劉毅、劉陶、伏無忌等,相次著述東觀,謂之《漢記》。及三國鼎峙,魏氏及吳,並有史官。晉時,巴西陳壽刪集三國之事,唯魏帝為紀,其功臣及吳、蜀之主,並皆為傳,仍各依其國,部類相從,謂之《三國志》。壽卒後,梁州大中正范穎表奏其事,帝詔河南尹、洛陽令,就壽家寫之。自是世有著述,皆擬班、馬,以為正史,作者尤廣。一代之史,至數十家。唯史記、《漢書》,師法相傳,並有解釋。《三國志》及范曄《後漢》,雖有音注,旣近世之作,並讀之可知。梁時,明《漢書》有劉顯、韋稜、陳時有姚察,隋代有包愷、蕭該,並為名家。《史記》傳者甚微。今依其世代,聚而編之,以備正史。
自史官放絕,作者相承,皆以班、馬為準。起漢獻帝,雅好典籍,以班固《漢書》文繁難省,命潁川荀悅作《春秋左傳》之體,為《漢紀》三十篇。言約而事詳,辯論多美,大行於世。至晉太康元年,汲郡人發魏襄王冢,得古竹簡書,字皆科斗。發冢者不以為意,往往散亂。帝命中書監荀勖、令和嶠,撰次為十五部,八十七卷。多雜碎怪妄,不可訓知,唯《周易》、《紀年》,最為分了。其《周易》上下篇,與今正同。《紀年》皆用夏正建寅之月為歲首,起自夏、殷、周三代王事,無諸侯國別。唯特記晉國,起自殤叔,次文侯、昭侯,以至曲沃莊伯,盡晉國滅。獨記魏事,下至魏哀王,謂之「今王」。蓋魏國之史記也。其著書皆編年相次,文意大似《春秋經》。諸所記事,多與《春秋》、《左氏》扶同。學者因之,以為《春秋》則古史記之正法,有所著述,多依《春秋》之體。今依其世代,編而叙之,以見作者之別,謂之古史。
自秦撥去古文,篇籍遺散。漢初,得《戰國策》,蓋戰國遊士記其策謀。其後陸賈作《楚漢春秋》,以述誅鋤秦、項之事。又有《越絕》,相承以為子貢所作。後漢趙曄,又為《吳越春秋》。其屬辭比事,皆不與《春秋》、史記、《漢書》相似,蓋率爾而作,非史策之正也。靈、獻之世,天下大亂,史官失其常守。博達之士,愍其廢絕,各記聞見,以備遺亡。是後群才景慕,作者甚衆。又自後漢已來,學者多鈔撮舊史,自為一書,或起自人皇,或斷之近代,亦各其志,而體制不經。又有委巷之說,迂怪妄誕,真虛莫測。然其大抵皆帝王之事,通人君子,必博采廣覽,以酌其要,故備而存之,謂之雜史。
《傳》曰:「不有君子,其能國乎?」自晉永嘉之亂,皇綱失馭,九州君長,據有中原者甚衆。或推奉正朔,或假名竊號,然其君臣忠義之節,經國字民之務,蓋亦勤矣。而當時臣子,亦各記錄。後魏克平諸國,據有嵩、華,始命司徒崔浩,博采舊聞,綴述國史。諸國記注,盡集祕閣。尒朱之亂,並皆散亡。今舉其見在,謂之霸史。
起居注者,錄紀人君言行動止之事。《春秋傳》曰:「君舉必書,書而不法,後嗣何觀?」周官,內史掌王之命,遂書其副而藏之,是其職也。漢武帝有《禁中起居注》,後漢明德馬后撰《明帝起居注》,然則漢時起居,似在宮中,為女史之職。然皆零落,不可復知。今之存者,有漢獻帝及晉代已來《起居注》,皆近侍之臣所錄。晉時,又得汲冢書,有《穆天子傳》,體制與今起居正同,蓋周時內史所記王命之副也。近代已來,別有其職,事在《百官志》,今依其先後,編而次之。其偽國起居,唯《南燕》一卷,不可別出,附之於此。
古者朝廷之政,發號施令,百司奉之,藏于官府,各修其職,守而弗忘。《春秋傳》曰「吾視諸故府」,則其事也。周官,御史掌治朝之法,太史掌萬民之約契與質劑,以逆邦國之治。然則百司庶府,各藏其事,太史之職,又總而掌之。漢時,蕭何定律令,張蒼制章程,叔孫通定儀法,條流派別,制度漸廣。晉初,甲令已下,至九百餘卷,晉武帝命車騎將軍賈充,博引群儒,刪采其要,增律十篇。其餘不足經遠者為法令,施行制度者為令,品式章程者為故事,各還其官府。搢紳之士,撰而錄之,遂成篇卷,然亦隨代遺失。今據其見存,謂之舊事篇。
古之仕者,名書於所臣之策,各有分職,以相統治。周官,冢宰掌建邦之六典,而御史數凡從正者。然則冢宰總六卿之屬,以治其政,御史掌其在位名數,先後之次焉。今《漢書百官表》列衆職之事,記在位之次,蓋亦古之制也。漢末,王隆應劭等,以《百官表》不具,乃作《漢官解詁》、《漢官儀》等書。是後相因,正史表志,無復百僚在官之名矣。搢紳之徒,或取官曹名品之書,撰而錄之,別行於世。宋、齊已後,其書益繁,而篇卷零疊,易為亡散;又多瑣細,不足可紀,故刪。其見存可觀者,編為職官篇。
梁賔禮儀注九卷賀瑒撰。案:梁明山賔撰《吉儀注》二百六卷,錄六卷;嚴植之撰《凶儀注》四百七十九卷,錄四十五卷;陸璉撰《軍儀注》一百九十卷,錄二卷;司馬褧撰《嘉儀注》一百一十二卷,錄三卷。並亡。存者唯《士》、《吉》及賔,合十九卷。
儀注之興,其所由來久矣。自君臣父子,六親九族,各有上下親疏之別。養生送死,弔恤賀慶,則有進止威儀之數。唐、虞已上,分之為三,在周因而為五。周官,宗伯所掌吉、凶、賔、軍、嘉,以佐王安邦國,親萬民,而太史執書以協事之類是也。是時典章皆具,可履而行。周衰,諸候削除其籍。至秦,又焚而去之。漢興,叔孫通定朝儀,武帝時始祀汾陰后土,成帝時初定南北之郊,節文漸具。後漢又使曹襃定漢儀,是後相承,世有制作。然猶以舊章殘缺,各遵所見,彼此紛爭,盈篇滿牘。而後世多故,事在通變,或一時之制,非長久之道,載筆之士,刪其大綱,編于史志。而或傷於淺近,或失於未達,不能盡其旨要。遺文餘事。亦多散亡。今聚其見存,以為儀注篇。
刑法者,先王所以懲罪惡,齊不軌者也。《書》述唐、虞之世,五刑有服,而夏后氏正刑有五,科條三千。周官,司寇掌三典以刑邦國;司刑掌五刑之法,麗萬民之罪;太史又以典法逆于邦國;內史執國法以考政事。《春秋傳》曰:「在九刑不忘。」然則刑書之作久矣。蓋藏于官府,懼人之知爭端,而輕於犯。及其末也,肆情越法,刑罰僭濫。至秦,重之以苛虐,先王之正刑滅矣。漢初,蕭何定律九章,其後漸更增益,令甲已下,盈溢架藏。晉初,賈充、杜預,刪而定之。有律,有令,有故事。梁時,又取故事之宜於時者為《梁科》。後齊武成帝時,又於麟趾殿刪正刑典,謂之《麟趾格》。後周太祖,又命蘇綽撰《大統式》。隋則律令格式並行。自律已下,世有改作,事在《刑法志》。《漢律》久亡,故事駁議,又多零失。今錄其見存可觀者,編為刑法篇。
古之史官,必廣其所記,非獨人君之舉。周官,外史掌四方之志,則諸侯史記,兼而有之。《春秋傳》曰:「虢仲、虢叔,王季之穆,勳在王室,藏於盟府。」臧紇之叛,季孫命太史召掌惡臣而盟之。周官,司寇凡大盟約,涖其盟書,登于天府。太史、內史、司會,六官皆受其貳而藏之。是則王者誅賞,具錄其事,昭告神明,百官史臣,皆藏其書。故自公卿諸侯,至于群士,善惡之迹,異集史職。而又閭胥之政,凡聚衆庶,書其敬敏任卹者,族師每月書其孝悌睦婣有學者,黨正歲書其德行道藝者,而入之於鄉大夫。鄉大夫三年大比,考其德行道藝,舉其賢者能者,而獻其書。王再拜受之,登于天府,內史貳之。是以窮居側陋之士,言行必達,皆有史傳。自史官曠絕,其道廢壞,漢初,始有丹書之約,白馬之盟。武帝從董仲舒之言,始舉賢良文學。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善惡之事,靡不畢集。司馬遷、班固,撰而成之,股肱輔弼之臣,扶義俶儻之士,皆有記錄。而操行高潔,不涉於世者,《史記》獨傳夷齊,《漢書》但述楊王孫之儔,其餘皆略而不說。又漢時,阮倉作《列仙圖》,劉向典校經籍,始作《列仙》、《列士》、《列女》之傳,皆因其志尚,率爾而作,不在正史。後漢光武,始詔南陽,撰作風俗,故沛、三輔有耆舊節士之序,魯、廬江有名德先賢之讚。郡國之書,由是而作。魏文帝又作《列異》,以序鬼物奇怪之事,嵇康作《高士傳》,以叙聖賢之風。因其事類,相繼而作者甚衆,名目轉廣,而又雜以虛誕怪妄之說。推其本源,蓋亦史官之末事也。載筆之士,刪採其要焉。魯、沛、三輔,序贊並亡,後之作者,亦多零失。今取其見存,部而類之,謂之雜傳。
昔者先王之化民也,以五方土地,風氣所生,剛柔輕重,飲食衣服,各有其性,不可遷變。是故疆理天下,物其土宜,知其利害,達其志而通其欲,齊其政而修其教。故曰廣谷大川異制,人居其間異俗。《書》錄禹別九州,定其山川,分其圻界,條其物產,辨其貢賦,斯之謂也。周則夏官司險,掌建九州之圖,周知山林川澤之阻,達其道路。地官誦訓,掌方志以詔觀事,以知地俗。春官保章,以星土辨九州之地,所封之域,以觀祅祥。夏官職方,掌天下之圖地,辨四夷八蠻九貉五戎六狄之人,與其財用九穀六畜之數,周知利害,辨九州之國,使同其貫。司徒掌邦之土地之圖,與其人民之教,以佐王擾邦國,周知九州之域,廣輪之數,辨其山林川澤丘陵墳衍原隰之名物,及土會之法。然則其事分在衆職,而冢宰掌建邦之六典,實總其事。太史以典逆冢宰之治,其書蓋亦總為史官之職。漢初,蕭何得秦圖書,故知天下要害。後又得《山海經》,相傳以為夏禹所記。武帝時,計書旣上太史,郡國地志,固亦在焉。而史遷所記,但述河渠而已。其後劉向略言地域,丞相張禹使屬朱貢條記風俗,班固因之作《地理志》。其州國郡縣山川夷險時俗之異,經星之分,風氣所生,區域之廣,戶口之數,各有攸叙,與古禹貢、《周官》所記相埒。是後載筆之士,管窺末學,不能及遠,但記州郡之名而已。晉世,摯虞依《禹貢》、《周官》,作《畿服經》,其州郡及縣分野封略事業,國邑山陵水泉,鄉亭城道里土田,民物風俗,先賢舊好,靡不具悉,凡一百七十卷,今亡。而學者因其經歷,並有記載,然不能成一家之體。齊時,陵澄聚一百六十家之說,依其前後遠近,編而為部,謂之《地理書》。任昉又增陸澄之書八十四家,謂之《地記》。陳時,顧野王抄撰衆家之言,作《輿地志》。隋大業中,普詔天下諸郡,條其風俗物產地圖,上于尚書。故隋代有《諸郡物產土俗記》一百五十一卷,《區宇圖志》一百二十九卷,《諸州圖經集》一百卷。其餘記注甚衆。今任、陸二家所記之內而又別行者,各錄在其書之上,自餘次之於下,以備地理之記焉。
氏姓之書,其所由來遠矣。書稱:「別生分類。」傳曰:「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周家小史定繫世,辨昭穆,則亦史之職也。秦兼天下,剗除舊迹,公侯子孫,失其本繫。漢初,得世本,叙黃帝已來祖世所出。而漢又有《帝王年譜》,後漢有《鄧氏官譜》。晉世,摯虞作《族姓昭穆記》十卷,齊、梁之間,其書轉廣。後魏遷洛,有八氏十姓,咸出帝族。又有三十六族,則諸國之從魏者;九十二姓,世為部落大人者,並為河南洛陽人。其中國士人,則第其門閥,有四海大姓、郡姓、州姓、縣姓。及周太祖入關,諸姓子孫有功者,並令為其宗長,仍撰譜錄,紀其所承。又以關內諸州,為其本望。其《鄧氏官譜》及《族姓昭穆記》,晉亂已亡。自餘亦多遺失。今錄其見存者,以為譜系篇。
古者史官旣司典籍,蓋有目錄,以為綱紀,體制堙滅,不可復知。孔子刪書,別為之序,各陳作者所由。韓、毛二《詩》,亦皆相類。漢時劉向《別錄》、劉歆《七略》,剖析條流,各有其部,推尋事迹,疑則古之制也。自是之後,不能辨其流別,但記書名而已。博覽之士,疾其渾漫,故王儉作《七志》,阮孝緒作《七錄》,並皆別行。大體雖準向、歆,而遠不逮矣。其先代目錄,亦多散亡。今總其見存,編為簿錄篇。
夫史官者,必求博聞強識,疏通知遠之士,使居其位,百官衆職,咸所貳焉。是故前言往行,無不識也;天文地理,無不察也;人事之紀,無不達也。內掌八柄,以詔王治,外執六典,以逆官政。書美以彰善,記惡以垂戒,範圍神化,昭明令德,窮聖人之至賾,詳一代之斖斖。自史官廢絕久矣,漢氏頗循其舊,班、馬因之。魏、晉已來,其道逾替。南、董之位,以祿貴遊,政、駿之司,罕因才授。故梁世諺曰:「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祕書。」於是尸素之儔,盱衡延閣之上,立言之士,揮翰蓬茨之下。一代之記,至數十家,傳說不同,聞見舛駁,理失中庸,辭乖體要。致令允恭之德,有闕於典墳,忠肅之才,不傳於簡策。斯所以為蔽也。班固以史記附《春秋》,今開其事類,凡十三種,別為史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