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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十五 列傳第四十 儒林

儒之為教大矣,其利物博矣!篤父子,正君臣,尚忠節,重仁義,貴廉讓,賤貪鄙,開政化之本源,鑿生民之耳目,百王損益,一以貫之。雖世或污隆,而斯文不墜,經邦致治,非一時也。涉其流者,無祿而富,懷其道者,無位而尊。故仲尼頓挫於魯君,孟軻抑揚於齊后,荀卿見珍於強楚,叔孫取貴於隆漢。其餘處環堵以驕富貴,安陋巷而輕王公者,可勝數哉!

自晉室分崩,中原喪亂,五胡交爭,經籍道盡。魏氏發迹代陰,經營河朔,得之馬上,茲道未弘。暨夫太和之後,盛修文教,搢紳碩學,濟濟盈朝,縫掖巨儒,往往傑出,其雅誥奧義,宋及齊、梁不能尚也。南北所治,章句好尚,互有不同。江左周易》則王輔嗣,《尚書》則孔安國,《左傳》則杜元凱。河、洛《左傳》則服子慎,尚書、《周易》則鄭康成。詩則並主於毛公,禮則同遵於鄭氏。大抵南人約簡,得其英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考其終始,要其會歸,其立身成名,殊方同致矣。

爰自漢、魏,碩學多清通,逮乎近古,巨儒必鄙俗。文、武不墜,弘之在人,豈獨愚蔽於當今,而皆明哲於往昔?在乎用與不用,知與不知耳。然曩之弼諧庶績,必舉德於鴻儒,近代左右邦家,咸取士於刀筆。縱有學優入室,勤踰刺股,名高海內,擢第甲科,若命偶時來,未有望於青紫,或數將運舛,必委棄於草澤。然則古之學者,祿在其中,今之學者,困於貧賤,明達之人,志識之士,安肯滯於所習,以求貧賤者哉?此所以儒罕通人,學多鄙俗者也。昔齊列康莊之第,多士如林,燕起碣石之宮,群英自遠。是知俗易風移,必由上之所好,非夫聖明御世,亦無以振斯頹俗矣。

自正朔不一,將三百年,師說紛綸,無所取正。高祖膺期纂曆,平一寰宇,頓天網以掩之,賁旌帛以禮之,設好爵以縻之,於是四海九州強學待問之士靡不畢集焉。天子乃整萬乘,率百僚,遵問道之儀,觀釋奠之禮。博士罄懸河之辯,侍中竭重席之奧,考正亡逸,研覈異同,積滯群疑,渙然冰釋。於是超擢奇雋,厚賞諸儒,京邑達乎四方,皆啟黌校。齊、魯、趙、魏,學者尤多,負笈追師,不遠千里,講誦之聲,道路不絕。中州儒雅之盛,自漢、魏以來,一時而已。及高祖暮年,精華稍竭,不悅儒術,專尚刑名,執政之徒,咸非篤好。暨仁壽間,遂廢天下之學,唯存國子一所,弟子七十二人。煬帝即位,復開庠序國子郡縣之學,盛於開皇之初。徵辟儒生,遠近畢至,使相與講論得失東都之下,納言定其差次,一以聞奏焉。于時舊儒多已凋亡,二劉拔萃出類,學通南北,博極今古,後生鑽仰,莫之能測。所製諸經義疏,搢紳咸師宗之。旣而外事四夷,戎馬不息,師徒怠散,盜賊群起,禮義不足以防君子,刑罰不足以威小人,空有建學之名,而無弘道之實。其風漸墜,以至滅亡,方領矩步之徒,亦多轉死溝壑。凡有經籍,自此皆湮沒於煨塵矣。遂使後進之士不復聞《》、書之言,皆懷攘奪之心,相與陷於不義。《》曰:「學者將植,不學者將落。」然則盛衰是繫,興亡攸在,有國有家者可不慎歟!諸儒有身沒道存,遺風可想,皆採其餘論,綴之於此篇云。

元善

元善,河南洛陽人也。祖叉,魏侍中。父羅,初為梁州刺史,及叉被誅,奔於梁,官至征北大將軍、青冀二州刺史。善少隨父至江南,性好學,遂通涉五經,尤明《左氏傳》。及侯景之亂,善歸於周。武帝甚禮之,以為太子宮尹,賜爵江陽縣公。每執經以授太子開皇初,拜內史侍郎,上每望之曰:「人倫儀表也。」凡有敷奏,詞氣抑揚,觀者屬目。陳使袁雅來聘,上令善就館受書,雅出門不拜。善論舊事有拜之儀,雅不能對,遂拜,成禮而去。後遷國子祭酒。上嘗親臨釋奠,命善講《孝經》。於是敷陳義理,兼之以諷諫。上大悅曰「聞江陽之說,更起朕心。」賚絹百匹,衣一襲。

善之通博,在何妥之下,然以風流醞藉,俯仰可觀,音韻清朗,聽者忘倦,由是為後進所歸。妥每懷不平,心欲屈善。因善講《春秋》,初發題,諸儒畢集。善私謂妥曰:「名望已定,幸無相苦。」妥然之。及就講肆,妥遂引古今滯義以難,善多不能對。善深銜之,二人由是有隙。

善以高熲宰相之具,嘗言於上曰:「楊素粗疏,蘇威怯懦,元冑、元旻,正似鴨耳。可以付社稷者,唯獨高熲。」上初然之,及熲得罪,上以善之言為熲游說,深責望之。善憂懼,先患消渴,於是疾動而卒,時年六十。

辛彥之

辛彥之隴西狄道人也。祖世叙,魏涼州刺史。父靈輔,周渭州刺史彥之九歲而孤,不交非類,博涉經史,與天水牛弘同志好學。後入關,遂家京兆周太祖見而器之,引為中外府禮曹,賜以衣馬珠玉。時國家草創,百度伊始,朝貴多出武人,修定儀注,唯彥之而已。尋拜中書侍郎。及周閔帝受禪,彥之少宗伯盧辯專掌儀制。明、武時,歷職典祀、太祝樂部、御正四曹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奉使迎突厥皇后還,賚馬二百匹,賜爵龍門縣公,邑千戶。尋進爵五原郡公,加邑千戶。宣帝即位,拜少宗伯

高祖受禪,除太常少卿,改封任城郡公,進位上開府。尋轉國子祭酒。歲餘,拜禮部尚書,與祕書監牛弘撰《新禮》。吳興沈重名為碩學,高祖嘗令彥之與重論議。重不能抗,於是避席而謝曰:「辛君所謂金城湯池,無可攻之勢。」高祖大悅。後拜隨州刺史。于時州牧貢珍玩,唯彥之所貢,並供祭之物。高祖善之,顧謂朝臣曰:「人安得無學!彥之所貢,稽古之力也。」遷潞州刺史,前後俱有惠政。彥之崇信佛道,於城內立浮圖二所,並十五層。開皇十一年,州人張元暴死,數日乃蘇,云遊天上,見新構一堂,制極崇麗。元問其故,人云潞州刺史辛彥之有功德,造此堂以待之。彥之聞而不悅。其年卒官。謚曰宣。彥之撰《墳典》一部,《六官》一部,《祝文》一部,禮要一部,《新禮》一部,《五經異義》一部,並行於世。有子仲龕,官至猗氏令。

何妥

何妥字栖鳳,西城人也。父細胡,通商入蜀,遂家郫縣,事梁武陵王紀,主知金帛,因致巨富,號為西州大賈。妥少機警,八歲遊國子學,助教顧良戲之曰:「汝旣姓何,是荷葉之荷,為是河水之河?」應聲荅曰:「先生姓顧,是眷顧之顧,是新故之故?」衆咸異之。十七,以技巧事湘東王,後知其聦明,召為誦書左右。時蘭陵蕭慎亦有俊才,住青楊巷,妥住白楊頭,時人為之語曰:「世有兩俊,白楊何妥,青楊蕭慎。」其見美如此。江陵陷,周武帝尤重之,授太學博士宣帝初欲立五后,以問儒者辛彥之,對曰:「后與天子匹體齊尊,不宜有五。」妥駁曰:「帝嚳四妃,舜又二妃,亦何常數?」由是封襄城縣伯

高祖受禪,除國子博士,加通直散騎常侍,進爵為公。妥性勁急,有口才,好是非人物。時納言蘇威嘗言於上曰:「臣先人每誡臣云,唯讀孝經一卷,足可立身治國,何用多為!」上亦然之。妥進曰:「蘇威所學,非止《孝經》。厥父若信有此言,威不從訓,是其不孝。若無此言,面欺陛下,是其不誠。不誠不孝,何以事君!且夫子有云『不讀詩無以言,不讀《》無以立。』豈容蘇綽教子獨反聖人之訓乎?」威時兼領五職,上甚親重之,妥因奏威不可信任。又以掌天文律度,皆不稱職,妥又上八事以諫:

其一事曰:臣聞知人則哲,惟帝難之。孔子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由此言之,政之治亂,必慎所舉,故進賢受上賞,蔽賢蒙顯戮。察今之舉人,良異于此,無論諂直,莫擇賢愚。心欲崇高,則起家喉舌之任,意須抑屈,必白首郎署之官。人之不服,實由於此。臣聞爵人於朝,與士共之,刑人於市,與衆棄之。伏見留心獄訟,愛人如子,每應決獄,無不詢訪群公,刑之不濫,君之明也。刑旣如此,爵亦宜然。若有懋功簡在帝心者,便可擢用。自斯以降,若選重官,必須參以衆議,勿信一人之舉。則上不徧私,下無怨望。

其二事曰:孔子云:「是察阿黨,則罪無掩蔽。」又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所謂比者,即阿黨也。謂心之所愛,旣已光華榮顯,猶加提挈。心之所惡,旣已沈滯屈辱,薄言必怒。提挈旣成,必相掩蔽,則欺上之心生矣。屈辱旣加,則有怨恨,謗讟之言出矣。伏願廣加逖訪,勿使朋黨路開,威恩自任。有國之患,莫大於此。

其三事曰:臣聞舜舉十六族,所謂八元、八愷也。計其賢明,理優今日,猶復擇才授任,不相侵濫,故得四門雍穆,庶績咸熙。今官員極多,用人甚少,有一人身上乃兼數職,為是國無人也?為是人不善也?今萬乘大國,髦彥不少,縱有明哲,無由自達。東方朔言曰:「尊之則為將,卑之則為虜。」斯言信矣。今當官之人,不度德量力,旣無呂望、傅說之能,自負傅巖滋水之氣,不慮憂深責重,唯畏總領不多,安斯寵任,輕彼權軸,好致顛蹶,實此之由。《》曰:「鼎折足覆公餗其形渥凶。」言不勝其任也。臣聞窮力舉重,不能為用。伏願更任賢良,分才參掌,使各行有餘力,則庶事康哉。

其四事曰:臣聞《》云:「析言破律,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者殺。」孔子曰:「仍舊貫,何必改作!」伏見比年以來,改作者多矣。至如范威漏刻,十載不成,趙翊尺稱,七年方決。公孫濟迂誕醫方,費逾巨萬,徐道慶迴互子午,糜耗飲食。常明破律,多歷歲時,王渥亂名,曾無紀極。張山居未知星位,前已蹂藉太常曹魏祖不識北辰,今復轔轢太史。莫不用其短見,便自夸毗,邀射名譽,厚相誣罔。請今日已後,有如此者,若其言不驗,必加重罰,庶令有所畏忌,不敢輕奏狂簡。

其餘文多不載。時蘇威權兼數司,先嘗隱武功,故妥言自負傅巖滋水之氣,以此激上。書奏,威大銜之。十二年,威定考文學,又與妥更相訶詆。威勃然曰:「無何妥,不慮無博士!」妥應聲曰:「無蘇威,亦何憂無執事!」由是與威有隙。

其後上令妥考定鍾律,妥又上表曰:

臣聞明則有禮樂,幽則有鬼神,然則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禮樂。又云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揖讓而治天下者,禮樂之謂也。臣聞樂有二,一曰姦聲,二曰正聲。夫姦聲感人而逆氣應之,逆氣成象而淫樂興焉。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和樂興焉。故樂行而倫清,耳目聦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孔子曰:「放鄭聲,遠佞人。」故鄭、衛、宋、趙之聲出,內則發疾,外則傷人。是以宮亂則荒,其君驕;商亂則陂,其官壞;角亂則憂,其人怨;徵亂則哀,其事勤;羽亂則危,其財匱。五者皆亂,則國亡無日矣。魏文侯問子夏曰:「吾端冕而聽古樂則欲寐,聽鄭、衛之音而不知倦,何也?」子夏對曰:「夫古樂者,始奏以文,復亂以武,修身及家,平均天下。鄭、衛之音者,姦聲以亂,溺而不止,獶雜子女,不知父子。今君所問者樂也,所愛者音也。夫樂之與音,相近而不同,為人君者,謹審其好惡。」案聖人之作樂也,非止苟悅耳目而已矣。欲使在宗廟之內,君臣同聽之則莫不和敬;在鄉里之內,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在閨門之內,父子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此先王立樂之方也。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衆庶是也。故黃鍾大呂,弦歌干戚,僮子皆能舞之。能知樂者,其唯君子!不知聲者,不可與言音,不知音者,不可與言樂,知樂則幾於道矣。紂為無道,太師抱樂器以奔周。晉君德薄,師曠固惜清徵。

上古之時,未有音樂,鼓腹擊壤,樂在其間。《》曰:「先王作樂崇德,殷薦之上帝,以配祖考。」至于黃帝作咸池,顓頊作《六莖》,帝嚳作《五英》,堯作《大章》,舜作《大韶》,禹作《大夏》,湯作大護,武王作《大武》,從夏以來,年代久遠,唯有名字,其聲不可得聞。自殷至周,備于詩《》。故自聖賢已下,多習樂者,至如伏羲減瑟,文王足琴,仲尼擊磬,子路鼓瑟,漢高擊筑,元帝吹簫。漢高祖之初,叔孫通因秦樂人制宗廟之樂。迎神于廟門,奏嘉至之樂,猶古降神之樂也。皇帝入廟門,奏《永至》之樂,以為行步之節,猶古《采薺》、《肆夏》也。乾豆上薦,奏《登歌》之樂,猶古清廟之歌也。《登歌》再終,奏《休成》之樂,美神饗也。皇帝就東廂坐定,奏《永安》之樂,美禮成也。其《休成》、《永至》二曲,叔孫通所制也。漢高祖廟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當春秋時,陳公子完奔齊,陳是舜後,故齊有韶樂。孔子在齊聞《》,三月不知肉味是也。秦始皇滅齊,得齊《》樂。漢高祖滅秦,韶傳於漢,高祖改名《文始》,以示不相襲也。五行舞者,本周《大武》樂也,始皇改曰《五行》。及于孝文,復作四時之舞,以示天下安和,四時順也。孝景采武德舞以為《昭德》,孝宣又采《昭德》以為《盛德》,雖變其名,大抵皆因秦舊事。至於魏、晉,皆用古樂。魏之三祖,並制樂辭。自永嘉播越,五都傾蕩,樂聲南度,是以大備江東。宋、齊已來,至于梁代,所行樂事,猶皆傳古,三雍四始,實稱大盛。及侯景篡逆,樂師分散,其四舞、三調悉度偽齊。齊氏雖知傳受,得曲而不用之於宗廟朝廷也。

臣少好音律,留意管絃,年雖耆老,頗皆記憶。及東土剋定,樂人悉返,訪其逗遛,果云是梁人所教。今三調、四舞並皆有手,雖不能精熟,亦頗具雅聲。若令教習傳授,庶得流傳古樂。然後取其會歸,撮其指要,因循損益,更制嘉名。歌盛德於當今,傳雅正於來葉,豈不美歟!謹具錄三調、四舞曲名,又製歌辭如別。其有聲曲流宕,不可以陳於殿庭者,亦悉附之於後。

書奏,別敕太常取妥節度。於是作清、平、瑟三調聲,又作八佾、鞞鐸巾《》四舞。先是,太常所傳宗廟雅樂,數十年唯作大呂,廢黃鍾。妥又以深乖古意,乃奏請用黃鍾。詔下公卿議,從之。

俄而妥子蔚為秘書郎,有罪當刑,上哀之,減死論。是後恩禮漸薄。六年,出為龍州刺史。時有負笈遊學者,妥皆為講說教授之。為《刺史箴》,勒于州門外。在職三年,以疾請還,詔許之。復知學事。時上方使蘇夔太常參議鍾律。夔有所建議,朝士多從之,妥獨不同,每言夔之短。高祖下其議,朝臣多排妥。妥復上封事,指陳得失,大抵論時政損益,并指斥當世朋黨。於是蘇威吏部尚書盧愷侍郎薛道衡等皆坐得罪。除伊州刺史,不行,尋為國子祭酒。卒官。謚曰肅。撰《周易講疏》十三卷,《孝經義疏》三卷,《莊子義疏》四卷,及與沈重等撰三十六科鬼神感應等大義九卷,《封禪書》一卷,《樂要》一卷,文集十卷,並行於世。

蕭該

蘭陵蕭該者,梁鄱陽王恢之孫也。少封攸侯。梁荊州陷,與何妥同至長安。性篤學,《》、書、《春秋》、《禮記》並通大義,尤精《漢書》,甚為貴遊所禮。開皇初,賜爵山陰縣公,拜國子博士。奉詔書與妥正定經史,然各執所見,遞相是非,久而不能就,上譴而罷之。該後撰《漢書》及《文選》音義,咸為當時所貴。

包愷

東海包愷,字和樂。其兄愉,明《五經》,愷悉傳其業。又從王仲通受史記、《漢書》,尤稱精究。大業中,為國子助教。于時《漢書》學者,以蕭、包二人為宗匠。聚徒教授,著錄者數千人。卒,門人為起墳立碣焉。

房暉遠

房暉遠字崇儒,恒山真定人也。世傳儒學。暉遠幼有志行,治《三禮》、《春秋三傳》、《》、書、《周易》,兼善圖緯,恒以教授為務。遠方負笈而從者,動以千計。齊南陽王綽為定州刺史,聞其名,召為博士周武帝平齊,搜訪儒俊,暉遠首應辟命,授小學下士。

高祖受禪,遷太常博士太常卿牛弘每稱為五經庫。吏部尚書韋世康薦之,為太學博士。尋與沛公鄭譯修正樂章。丁母憂解任。後數歲,授殄寇將軍,復為太常博士。未幾,擢為國子博士。會上令國子生通一經者,並悉薦舉,將擢用之。旣策問訖,博士不能時定臧否。祭酒元善怪問之,暉遠曰:「江南、河北,義例不同,博士不能徧涉。學生皆持其所短,稱己所長,博士各各自疑,所以久而不決也。」祭酒因令暉遠考定之,暉遠覽筆便下,初無疑滯。或有不服者,暉遠問其所傳義疏,輒為始末誦之,然後出其所短,自是無敢飾非者。所試四五百人,數日便決,諸儒莫不推其通博,皆自以為不能測也。尋奉詔預修令式。高祖嘗謂群臣曰:「自古天子有女樂乎?」楊素以下莫知所出,遂言無女樂暉遠進曰:「臣聞『窈窕淑女,鍾鼓樂之』,此即王者房中之樂,著於《雅頌》,不得言無。」高祖大悅。仁壽中卒官,時年七十二,朝廷嗟惜焉,賵賻甚厚,贈員外散騎常侍

馬光

馬光字榮伯,武安人也。少好學,從師數十年,晝夜不息,圖書讖緯,莫不畢覽,尤明《三禮》,為儒者所宗。開皇初,高祖徵山東義學之士,光與張仲讓、孔籠、竇士榮、張黑奴、劉祖仁等俱至,並授太學博士,時人號為六儒。然皆鄙野,無儀範,朝廷不之貴也。士榮尋病死。仲讓未幾告歸鄉里,著書十卷,自云此書若奏,我必為宰相。又數言玄象事。州縣列上其狀,竟坐誅。孔籠、張黑奴、劉祖仁未幾亦被譴去。唯光獨存。嘗因釋奠高祖親幸國子學,王公以下畢集。光升座講禮,啟發章門。已而諸儒生以次論難者十餘人,皆當時碩學,光剖析疑滯,雖辭非俊辨,而理義弘贍,論者莫測其淺深,咸共推服,上嘉而勞焉。山東《三禮》學者,自熊安生後,唯宗光一人。初,教授瀛、博間,門徒千數,至是多負笈從入長安。後數年,丁母憂歸鄉里,遂有終焉之志。以疾卒於家,時年七十三。

劉焯

劉焯字士元,信都昌亭人也。父洽,郡功曹。焯犀額龜背,望高視遠,聦敏沈深,弱不好弄。少與河間劉炫結盟為友,同受詩於同郡劉軌思,受左傳於廣平郭懋當,問禮於阜城熊安生,皆不卒業而去。武強交津橋劉智海家素多墳籍,焯與炫就之讀書,向經十載,雖衣食不繼,晏如也。遂以儒學知名,為州博士刺史趙煚引為從事舉秀才射策甲科。與著作郎王劭同修國史,兼參議律曆,仍直門下省,以待顧問。俄除員外將軍。後與諸儒於祕書省考定群言,因假還鄉里,縣令韋之業引為功曹。尋復入京,與左僕射楊素吏部尚書牛弘國子祭酒蘇威國子祭酒元善博士蕭該何妥太學博士房暉遠崔崇德、晉王文學崔賾等於國子共論古今滯義,前賢所不通者。每升座,論難鋒起,皆不能屈,楊素等莫不服其精博。六年,運洛陽石經》至京師,文字磨滅,莫能知者,奉敕與劉炫等考定。

後因國子釋奠,與炫二人論義,深挫諸儒,咸懷妒恨,遂為飛章所謗,除名為民。於是優遊鄉里,專以教授著述為務,孜孜不倦。賈、馬、王、鄭所傳章句,多所是非。九章筭術、《周髀》、《七曜曆書》十餘部,推步日月之經,量度山海之術,莫不覈其根本,窮其祕奧。著稽極十卷,《曆書》十卷,《五經述議》,並行於世。劉炫聦明博學,名亞於焯,故時人稱二劉焉。天下名儒後進,質疑受業,不遠千里而至者,不可勝數。論者以為數百年已來,博學通儒,無能出其右者。然懷抱不曠,又嗇於財,不行束脩者,未嘗有所教誨,時人以此少之。廢太子勇聞而召之,未及進謁,詔令事蜀王,非其好也,久之不至。王聞而大怒,遣人枷送於蜀,配之軍防。其後典校書籍。王以罪廢,焯又與諸儒修定禮律,除雲騎尉

煬帝即位,遷太學博士,俄以疾去職。數年,復被徵以待顧問,因上所著《曆書》,與太史令張冑玄多不同,被駁不用。大業六年卒,時年六十七。劉炫為之請謚,朝廷不許。

劉炫

劉炫字光伯,河間景城人也。少以聦敏見稱,與信都劉焯閉戶讀書,十年不出。炫眸子精明,視日不眩,強記默識,莫與為儔。左畫方,右畫圓,口誦,目數,耳聽,五事同舉,無有遺失。周武帝平齊,瀛州刺史宇文亢引為戶曹從事。後刺史李繪署禮曹從事,以吏幹知名。歲餘,奉敕與著作郎王劭同修國史。俄直門下省,以待顧問。又與諸術者修天文律曆,兼於內史省考定群言,內史令博陵李德林甚禮之。炫雖徧直三省,竟不得官,為縣司責其賦役。茲自陳於內史內史送詣史部,吏部尚書韋世康問其所能。炫自為狀曰:「《周禮》、《禮記》、毛《》、尚書公羊、《左傳》、《孝經》、《論語》孔、鄭、王、何、服、杜等注,凡十三家,雖義有精粗,並堪講授。周《》、《儀禮》、穀梁,用功差少。史子文集,嘉言美事,咸誦於心。天文律曆,窮覈微妙。至於公私文翰,未嘗假手。」吏部竟不詳試,然在朝知名之士十餘人,保明炫所陳不謬,於是除殿內將軍

牛弘奏請購求天下遺逸之書,炫遂偽造書百餘卷,題為連山《》、《魯史記》等,錄上送官,取賞而去。後有人訟之,經赦免死,坐除名,歸于家,以教授為務。太子勇聞而召之,旣至京師,敕令事蜀王秀,遷延不往。蜀王大怒,枷送益州。旣而配為帳內,每使執杖為門衛。俄而釋之,典校書史。炫因擬屈原《卜居》,為筮塗以自寄。

蜀王廢,與諸儒修定《五禮》,授旅騎尉吏部尚書牛弘建議,以為禮諸侯絕傍期,大夫降一等。今之上柱國,雖不同古諸侯,比大夫可也。官在第二品,宜降傍親一等。議者多以為然。炫駁之曰:「古之仕者,宗一人而已,庶子不得進。由是先王重適,其宗子有分祿之義。族人宗子雖疏遠,猶服縗三月,良由受其恩也。今之仕者,位以才升,不限適庶,與古旣異,何降之有。今之貴者,多忽近親,若或降之,民德之疏,自此始矣。」遂寢其事。

開皇二十年,廢國子四門及州縣學,唯置太學博士二人,學生七十二人。炫上表言學校不宜廢,情理甚切,高祖不納。開皇之末,國家殷盛,朝野皆以遼東為意。炫以為遼東不可伐,作《撫夷論》以諷焉,當時莫有悟者。及大業之季,三征不克,炫言方驗。

煬帝即位,牛弘引炫修律令。高祖之世,以刀筆吏類多小人,年久長姦,勢使然也。又以風俗陵遲,婦人無節。於是立格,州縣佐史,三年而代之,九品妻無得再醮。炫著論以為不可,弘竟從之。諸郡置學官,及流外給廩,皆發自於炫。弘嘗從容問炫曰:「案《周禮》士多而府史少,今令史百倍於前,判官減則不濟,其故何也?」炫對曰:「古人委任責成,歲終考其殿最,案不重校,文不繁悉,府史之任,掌要目而已。今之文簿,恒慮覆治,鍛鍊若其不密,萬里追證百年舊案,故諺云『老吏抱案死』。古今不同,若此之相懸也,事繁政弊,職此之由。」弘又問:「魏、齊之時,令史從容而已,今則不遑寧舍,其事何由?」炫對曰:「齊氏立州不過數十,三府行臺,遞相統領文書行下,不過十條。今州三百,其繁一也。往者州唯置綱紀,郡置守丞,縣唯令而已。其所具僚,則長官自辟,受詔赴任,每州不過數十。今則不然,大小之官,悉由吏部,纖介之迹,皆屬考功,其繁二也。省官不如省事省事不如清心。官事不省而望從容,其可得乎?」弘甚善其言而不能用。納言楊達舉炫博學有文章,射策高第,除太學博士。歲餘,以品卑去任,還至長平,奉敕追詣行在所。或言其無行,帝遂罷之,歸于河間。

于時群盜蜂起,穀食踊貴,經籍道息,教授不行。炫與妻子相去百里,聲問斷絕,鬱鬱不得志,乃自為贊曰:

通人司馬相如、揚子雲、馬季長、鄭康成等,皆自叙風徽,傳芳來葉。余豈敢仰均先達,貽笑從昆。徒以日迫桑榆,大命將近,故友飄零,門徒雨散,溘死朝露,埋魂朔野,親故莫照其心,後人不見其迹,殆及餘喘,薄言胸臆,貽及行邁,傳示州里,使夫將來俊哲知余鄙志耳。

從綰髮以來,迄於白首,嬰孩為慈親所恕,棰楚未嘗加,從學為明師所矜,榎楚弗之及。暨乎敦叙邦族,交結等夷,重物輕身,先人後己。昔在幼弱,樂參長者,爰及耆艾,數接後生。學則服而不厭,誨則勞而不倦,幽情寡適,心事方違。內省生平,顧循終始,其大幸有四,其深恨有一。性本愚蔽,家業貧窶,為父兄所饒,廁縉紳之末,遂得博覽典誥,窺涉今古,小善著於丘園,虛名聞於邦國,其幸一也。隱顯人間,沈浮世俗,數忝徒勞之職,久執城旦之書,名不挂於白簡,事不染於丹筆,立身立行,慚恧實多,啟手啟足,庶幾可免,其幸二也。以此庸虛,屢動神眷,以此卑賤,每升天府,齊鑣驥騄,比翼鵷鴻,整緗素於鳳池,記言動於麟閣,參謁宰輔,造請群公,厚禮殊恩,增榮改價,其幸三也。晝漏方盡,大耋已嗟,退反初服,歸骸故里,玩文史以怡神,閱魚鳥以散慮,觀省野物,登臨園沼,緩步代車,無罪為貴,其幸四也。仰休明之盛世,慨道教之陵遲,蹈先儒之逸軌,傷群言之蕪穢,馳騖墳典,釐改僻謬,修撰始畢,圖事適成,天違人願,途不我與。世路未夷,學校盡廢,道不備於當時,業不傳於身後。銜恨泉壤,實在茲乎?其深恨一也。

時在郡城,糧餉斷絕,其門人多隨盜賊,哀炫窮乏,詣郡城下索炫,郡官乃出炫與之。炫為賊所將,過城下堡。未幾,賊為官軍所破,炫飢餓無所依,復投縣城。長吏意炫與賊相知,恐為後變,遂閉門不納。是時夜冰寒,因此凍餒而死,時年六十八。其後門人謚曰宣德先生。

炫性躁競,頗俳諧,多自矜伐,好輕侮當世,為執政所醜,由是官塗不遂。著《論語述議》十卷,《春秋攻昧》十卷,《五經正名》十二卷,《孝經述議》五卷,《春秋述議》四十卷,《尚書述議》二十卷,《毛詩述議》四十卷,《注詩序》一卷,筭術一卷,並行於世。

褚輝

吳郡褚輝字高明,以《三禮》學稱於江南煬帝時,徵天下儒術之士,悉集內史省,相次講論。輝博辯,無能屈者,由是擢為太學博士。撰《禮疏》一百卷。

顧彪

餘杭顧彪仲文,明尚書、《春秋》。煬帝時為祕書學士,撰《古文尚書疏》二十卷。

魯世達

餘杭魯世達煬帝時為國子助教,撰《毛詩章句義疏》四十二卷,行於世。

張沖

吳郡張沖,字叔玄。仕陳為左中郎將,非其好也,乃覃思經典,撰《春秋義略》,異於杜氏七十餘事,《喪服義》三卷,《孝經義》三卷,《論語義》十卷,《前漢音義》十二卷。官至漢王侍讀。

王孝籍

平原王孝籍,少好學,博覽群言,徧治五經,頗有文翰。與河間劉炫同志友善。開皇中,召入祕書,助王劭修國史。劭不之禮,在省多年,而不免輸稅。孝籍鬱鬱不得志,奏記於吏部尚書牛弘曰:

竊以毒螫㿊膚,則申旦不寐,飢寒切體,亦卒歲無聊。何則?痛苦難以安,貧窮易為蹙。況懷抱之內,冰火鑠脂膏,腠理之間,風霜侵骨髓,安可齰舌緘唇,吞聲飲氣,惡呻吟之響,忍酸辛之酷哉!

伏惟明尚書公動哀矜之色,開寬裕之懷,咳唾足以活枯鱗,吹噓可用飛窮羽。芬椒蘭之氣,暖布帛之詞,許小人之請,聞大君之聽。雖復山川不遠,鬼神在茲,信而有徵,言無不履,猶恐拯溺遲於援手,救經緩於扶足,待越人之舟楫,求魯匠之雲梯,則必懸於槁樹之枝,沒於深淵之底矣。夫以一介貧人,七年直省,課役不免,慶賞不霑。賣貢禹之田,供釋之之費,有弱子之累,乏強兄之產。加以老母在堂,光陰遲暮,寒暑違闕,關山超遠,齧臂為期,前塗逾邈,倚閭之望,朝夕已勤。謝相如之病,無官可以免,發梅福之狂,非仙所能避。愁疾甚乎厲鬼,人生異夫金石,營魂且散,恐筮予無徵,齎恨入冥,則虛緣恩顧,此乃王稽所以致言,應侯為之不樂也。潛鬢髮之內,居眉睫之間,子野未曾聞,離朱所不見,沈淪東觀,留滯南史,終無薦引,永同埋殯。三世不移,雖由寂寞,十年不調,實乏知己。

夫不世出者,聖明之君也,不萬一者,誠賢之臣也。以夫不世出而逢不萬一,此小人所以為明尚書幸也。坐人物之源,運銓衡之柄,反披狐白,不好緇衣,此小人為明尚書不取也。昔荊玉未剖,刖卞和之足,百里未用,碎禽息之首。居得言之地,有能用之資,增耳目之明,無手足之蹙,憚而弗為,孰知其解!夫官或不稱其能,士或未申其屈,一夫竊議,語流天下。勞不見圖,安能無望!儻病未及死,狂還克念,汗窮愁之簡,屬離憂之詞,記志於前修,通心於來哲,使千載之下哀其不遇,追咎執事,有點清塵,則不肖之軀,死生為累,小人之罪,方且未刊。願少加憐愍,留心無忽!

弘亦知其有學業,而竟不得調。

後歸鄉里,以教授為業,終于家。注尚書及《》,遭亂零落。

史臣曰:古語云:「容體不足觀,勇力不足恃,族姓不足道,先祖不足稱。然而顯聞四方,流聲後胤者,其唯學乎?」信哉斯言也。暉遠、榮伯之徒,篤志不倦,自求諸己,遂能聞道下風,稱珍席上。或聚徒千百,或服冕乘軒,見重明時,實惟稽古之力也。江陽從容雅望,風韻閑遠,清談高論,籍甚當年。彥之敦經悅史,砥身礪行,志存典制,動蹈規矩。何妥通涉俊爽,神情警悟,雅有口才,兼擅詞筆,然訐以為直,失儒者之風焉。劉焯道冠縉紳,數窮天象,旣精且博,洞幽究微鉤深致遠,源流不測,數百年來,斯人而已。劉炫學實通儒,才堪成務,九流、七略,無不該覽。雖探賾索隱,不逮於焯,裁成義說,文雅過之。並道亞生知,時不我與,或纔登於下士,或餒棄於溝壑,惜矣。子夏有言:「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天之所與者聦明,所不與者貴仕,上聖且猶不免,焯、炫其如命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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