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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百八十一 列传第四十

吕端 毕士安仲衍 仲游 寇准

吕端

吕端字易直,幽州安次人。父琦,晋兵部侍郎。端少敏悟好学,以荫补备身。历国子主簿太仆寺丞秘书郎直弘文馆,换著作佐郎直史馆

太祖即位,迁太常丞、知浚仪县同判定州开宝中,西上合门使郝崇信使契丹,以端假太常少卿为副。八年,知洪州,未上,改司门员外郎、知成都府,赐金紫。为政清简,远人便之。

秦王廷美尹京,召拜考功员外郎,充开封府判官太宗河东,廷美将有居留之命,端白廷美曰:「主上栉风沐雨,以申吊伐,王地处亲贤,当表率扈从。今主留务,非所宜也。」廷美由是恳请从行。寻坐王府亲吏请托执事者违诏市竹木,贬商州司户参军。移汝州,复为太常丞判寺事。出知蔡州,以善政,吏民列奏借留。改祠部员外郎、知开封县,迁考功员外郎侍御史知杂事。使高丽暴风折樯,舟人怖恐,端读书若在斋合时。迁户部郎中判太常寺礼院,选为大理少卿,俄拜右谏议大夫

许王元僖尹开封,又为判官。王,有发其阴事者,坐裨赞无状,遣御史元颖、内侍王继恩就鞫于府。端方决事,徐起候之,二使曰:「有诏推君。」端神色自若,顾从者曰:「取帽来。」二使曰:「何遽至此?」端曰:「天子有制问,即罪人矣,安可在堂上对制使?」即下堂,随问而答。左迁衞尉少卿。会置考课院,群官有负谴置散秩者,引对,皆泣涕,以饥寒为请。至端,即奏曰:「臣前佐秦邸,以不检府吏,谪掾商州陛下复擢官籍辱用。今许王暴薨,臣辅佐无状,陛下又不重谴,俾亚少列,臣罪大而幸深矣!今有司进退善否,苟得颍州副使,臣之愿也。」太宗曰:「朕自知卿。」无何,复旧官,为枢密直学士,逾月,拜参知政事

赵普在中书,尝曰:「吾观吕公奏事,得嘉赏未尝喜,遇抑挫未尝惧,亦不形于言,真台辅之器也。」岁余,左谏议大夫寇准亦拜参知政事。端请居准下,太宗即以端为左谏议大夫立准上。每独召便殿,语必移晷。擢拜户部侍郎平章事

吕蒙正为相,太宗欲相端,或曰:「端为人糊涂。」太宗曰:「端小事糊涂,大事不糊涂。」决意相之。会曲宴后苑,太宗钓鱼诗,有云:「欲饵金钩深未达,磻溪须问钓鱼人。」意以属端。后数日,罢蒙正而相端焉。初,端兄余庆,建隆中以藩府旧僚参预大政,端复居相位,时论荣之。端历官仅四十年,至是骤被奖擢,太宗犹恨任用之晚。端为相持重,识大体,以清简为务。虑与寇准同列,先居相位,恐准不平,乃请参知政事宰相分日押班知印同升政事堂太宗从之。时同列奏对多有异议,惟端罕所建明。一日,内出手札戒谕:「自今中书事必经吕端详酌,乃得闻奏。」端愈谦让不自当。

初,李继迁扰西鄙,保安军奏获其母。至是,太宗欲诛之,以寇准枢密副使,独召与谋。准退,过相幕,端疑谋大事,邀谓准曰:「上戒君勿言于端乎?」准曰:「否。」端曰:「边鄙常事,端不必与知,若军国大计,端备位宰相,不可不知也。」准遂告其故,端曰:「何以处之?」准曰:「欲斩于保安军北门外,以戒凶逆。」端曰:「必若此,非计之得也,愿少缓之,端将覆奏。」入曰:「昔项羽得太公,欲烹之,高祖曰:『愿分我一杯羹。』夫举大事不顾其亲,况继迁悖逆之人乎?陛下今日杀之,明日继迁可擒乎?若其不然,徒结怨雠,愈坚其叛心尔。」太宗曰:「然则何如?」端曰:「以臣之愚,宜置于延州,使善养视之,以招来继迁,虽不能即降,终可以系其心,而母死生之命在我矣。」太宗抚髀称善曰:「微卿,几误我事。」即用其策。其母后病死延州继迁寻亦死,继迁子竟纳款请命,端之力也。进门下侍郎兵部尚书

太宗不豫,真宗为皇太子,端日与太子问起居。及疾大渐,内侍王继恩太子英明,阴与参知政事李昌龄殿前都指挥使李继勋知制诰胡旦谋立故楚王元佐。太宗李皇后继恩召端,端知有变,锁继恩于合内,使人守之而入。皇后曰:「宫车已晏驾,立嗣以长,顺也,今将如何?」端曰:「先帝太子正为今日,今始弃天下,岂可遽违命有异议邪?」乃奉太子福宁庭中。真宗既立,垂帘引见群臣,端平立殿下不拜,请卷帘,升殿审视,然后降阶,率群臣拜呼万岁。以继勋使相,赴陈州;贬昌龄忠武军司马继恩右监门衞将军均州安置;旦除名浔州,籍其家赀。

真宗每见辅臣入对,惟于端肃然拱揖,不以名呼;又以端躯体洪大,宫庭阶戺稍峻,特命梓人为纳陛。尝召对便殿,访军国大事经久之制,端陈当世急务,皆有条理,真宗嘉纳。加右仆射监修国史明年夏,被疾,诏免常参,就中书视事。上疏求解,不许。十月,以太子太保罢。在告三百日,有司言当罢奉,诏赐如故。车驾临问,端不能兴,抚慰甚至。卒,年六十六,赠司空,谥正惠,追封妻李氏泾国夫人,以其子藩为太子中舍,荀大理评事,蔚千备身,蔼殿中省进马

端姿仪瓌秀,有器量,宽厚多恕,善谈谑,意豁如也。虽屡经摈退,未尝以得丧介怀。善与人交,轻财好施,未尝问家事。李惟清自知枢密御史中丞,意端抑己,及端免朝谒,乃弹奏常参官疾告逾年受奉者,又构人讼堂吏过失,欲以中端。端曰:「吾直道而行,无所愧畏,风波之言不足虑也。」

端祖兖,尝事沧州节度刘守文为判官。守文之乱,兖举族被害。时父琦方幼,同郡赵玉冒锋刃绐监者曰:「此予之弟,非吕氏子也。」遂得免。玉子文度为耀帅,文度孙绍宗十余岁,端视如己子,表荐赐出身。故相冯道,乡里世旧,道子正之病废,端分奉给之。端两使绝域,其国叹重之,后有使往者,每问端为宰相否,其名显如此。

景德二年真宗闻端后嗣不振,又录蔚为奉礼郎。藩后病足,不任朝谒,请告累年,有司奏罢其奉,真宗特令复旧官,分司西京,给奉家居养病。端不蓄赀产,藩兄弟贫匮,又迫婚嫁,因质其居第。真宗时,出内府钱五百万赎还之;又别赐金帛,俾偿宿负,遣使检校家事。藩、荀皆至国子博士,蔚至太子中舍

毕士安

毕士安仁叟代州云中人。曾祖宗昱,本县令祖球本州别驾。父乂林,累辟使府,终观城令,因家焉。士安少好学,事继母祝氏以孝闻。祝氏曰:「学必求良师友。」乃与如宋,又如郑,得杨璞韩丕刘锡为友,因为郑人。

干德四年,举进士。邠帅杨廷璋幕府掌书奏。开宝四年,历济州团练推官,专掌筦榷,岁课增羡。改兖州观察推官太平兴国初,为大理寺丞,领三门发运事。吴越钱俶纳土,选知台州,言:「钱氏上图籍,有司皆张侈赋数,今湖海新民始得天子命吏,宜有安辑,愿一用旧籍。」诏从之。明年,迁左赞善大夫,徙饶州,改殿中丞。召还,为监察御史。复出知干州,以母老愿降任就养,改监汝州稻田务。

雍熙二年,诸王出合,慎择僚属。以虞部郎中王龟从兼陈王府记室参军水部员外郎王素兼韩王府记室参军秘书丞张茂直兼益王府记室参军,士安迁左拾遗兼冀王府记室参军太宗召谓曰:「诸子生长宫庭,未闲外事,年渐成人,必资良士赞导,使日闻忠孝之道,卿等勉之。」赐袭衣、银带、鞍勒马。

士安本名士元,以「元」犯王讳遂改焉。迁考功员外郎端拱中,诏王府僚属各献所著文,太宗阅视累日,问近臣曰:「其才已见矣,其行孰优?」或以士安对。上曰:「正协朕意。」俄以本官知制诰,王请对愿留府邸,不许。淳化二年,召入翰林为学士。大臣以张洎荐,太宗曰:「洎视毕士安词艺践历固不减,但履行远在下尔。」士安以父名乂林抗章引避,朝议谓二名不偏讳,不听。

三年,与苏易简同知贡举,加主客郎中,以疾请外,改右谏议大夫、知颍州真宗寿王开封府,召为判官;及为皇太子,以兼右庶子给事中;登位,命权知开封府事,拜工部侍郎枢密直学士。时近臣有怙势强取民间定婚女,其家诉于府,士安因对奏,还之。宫府常从为廷职者,每授任于外,必令士安戒勗。

咸平初,辞府职,拜礼部侍郎,复为翰林学士。诏选官校勘三国志、晋唐书。或有言两晋事多鄙恶不可流行者。真宗以语宰相,士安曰:「恶以戒世,善以劝后。善恶之事,春秋备载。」真宗然之,遂命刊刻。士安以目疾求解,改兵部侍郎,出知潞州,特加月给之数。入为翰林侍读学士景德初,兼秘书监契丹谋入境,士安首疏五事应诏,陈选将、饷兵、理财之策,真宗嘉纳。

李沆卒,进士吏部侍郎参知政事,入谢,真宗曰:「未也,行且相卿。」士安顿首。真宗曰:「朕倚卿以辅相,岂特今日。然时方多事,求与卿同进者,其谁可?」对曰:「宰相者,必有其器,乃可居其位,臣驽朽,实不足以胜任。寇准资忠义,善断大事,此宰相才也。」真宗曰:「闻其好刚使气。」又对曰:「准方正,慷慨有大节,忘身徇国,秉道疾邪,此其素所蓄积,朝臣罕出其右者,第不为流俗所喜。今天下之民虽蒙休德,涵养安佚,而西北跳梁为边境患,若准者正所宜用也。」真宗曰:「然,当藉卿宿德镇之。」未阅月,以本官与准同拜平章事。士安兼监修国史,居准上。

准为相,守正嫉恶,小人日思所以倾之。有布衣申宗古告准交通安王元杰,准皇恐,莫知所自明。士安力辩其诬,下宗古吏,具得奸罔,斩之,准乃安。

景德元年九月契丹统军挞览引兵分掠威虏、顺安、北平,侵保州,攻定武,数为诸军所却;益东驻阳城淀,遂攻高阳,不得逞,转窥贝、冀、天雄,兵号二十万。真宗坐便殿,问策安出。士安与寇准条所以御备状,又合议请真宗幸澶渊。士安言澶渊之行,当在仲冬;准谓当亟往,不可缓。卒用士安议。

初,咸平六年云州观察使王继忠战陷契丹。至是,为契丹奏请议和,大臣莫敢如何。独士安以为可信,力赞真宗当羁縻不绝,渐许其成。真宗谓敌悍如此,恐不可保。士安曰:「臣尝得契丹降人,言其虽深入,屡挫不甚得志,阴欲引去而耻无名,且彼宁不畏人乘虚覆其巢穴,此请殆不妄。继忠之奏,臣请任之。」真宗喜,手诏继忠,许其请和。

时已诏巡幸,而议者犹哄哄,二三大臣有进金陵及成都图者。士安亟同准请对,力陈其不可,惟坚定前计。真宗严兵将行,太白昼见,流星出上台北贯斗魁。或言兵未宜北,或言大臣应之。士安适卧疾,移书准曰:「屡请舁疾从行,手诏不许,今大计已定,唯君勉之。士安得以身当星变而就国事,心所愿也。」已而少间,追至澶渊,见于行在。时已聚兵数十万,契丹大震,犹乘众掠德清。至澶北鄙,为伏弩发射,挞览死,众溃遁去。

曹利用契丹使还,具得要领;又与其使者姚东之俱来,讲和之议遂定。岁遗契丹银绢三十万,朝论皆以为过。士安曰:「不如此,契丹所顾不重,和事恐不能久。」及罢兵,从还,乃按边要选良守将易置之:雄州李允则定州马知节镇州孙全照保州杨延昭,它所择用各得其任。令塞上得境外牛马类者悉还之,通互市,除铁禁,招流亡,广储蓄。未几,夏州赵德明亦款塞内附。二方既定,中外略安。量时制法,次第施行。复置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等科,以广取士。

二年,章七八上,以病求免,优诏不允。遣使敦谕,不得已,复起视事。十月晨朝,至崇政殿庐,疾暴作,真宗步出临视,已不能言。诏内侍窦神宝肩舆送归第,卒,年六十八。车驾临哭,废朝五日,赠太傅中书令,谥文简。以皇城使衞绍钦治葬,有司给卤簿。录其子世长为太子中舍,庆长为大理寺丞;孙从古为将作监主簿

士安端方沉雅,有清识,酝借,美风采,善谈吐,所至以严正称。年耆目眊,读书不辍,手自雠校,或亲缮写。又精意词翰,有文集三十卷。尝谓人曰:「仆仕宦无赫赫之誉,但力自规检,庶几寡过尔。」凡交游无党援,唯王祐吕端见引重,王旦寇准杨亿相友善,王禹偁陈彭年皆门人也。禹偁济州人。幼时以事至士安官舍,士安识其非常童,留之,教以学,誉业日显。后遂登科进用,更在士安前。及士安知制诰,其命乃禹偁词也。

士安没后,真宗寇准等曰:「毕士安善人也,事朕南府东宫,以至辅相。饬躬慎行,有古人之风,遽此沦没,深可悼惜。」及王旦为相,面奏:「陛下前称毕士安清慎如古人,在位闻之感叹。仕至辅相,而四方无田园居第,没未终丧,家用已屈,真不负陛下所知。然使其家假贷为生,宜有以周之者,窃谓当出上恩,非臣敢为私惠。」真宗感叹,赐白金五千两。

子世长至衞尉卿,庆长至太府卿。孙从善光禄少卿,从古驾部郎中从厚从诲检校水部员外郎,从简博罗令,从道殿中丞,从范山南西道节度推官从益太常寺太祝,从周朝散郎、知洋州曾孙仲达、仲偃仕至郡守仲衍、仲游、仲愈。

仲衍

仲衍字夷仲,以荫为阳翟主簿张昪,县人也,方镇许,请于朝,欲兴乡校,既具材计工,又听民自以其力输助。邑子马宏以口舌横闾里,谩谓诸豪曰:「张公兴学,而县令乃因以取诸民,由十百而至千万未已也,君将不堪。诚捐百金予我,我能止役。」豪信其能,予百金。宏即诣府宣言:「县吏尽私为学之费,又将赋于民。」昪果疑焉,敕县且止,又揭其事于道。令欲上疏辩,仲衍曰:「亡益也,不如取宏治之,不辩自直矣。」会摄县事,即逮捕验治,五日得其奸,言于昪,流宏邓州,一县相贺。给事中张问居里中,谓仲衍曰:「谚云『锄一恶,长十善』,君之谓也。」

进士中第,调沈丘令欧阳修吕公著荐之,入司农主簿,升丞。吴充引为中书检正奉使契丹,宴射连破的,众惊异之。且伟其姿容,密使人取其衣为度,制服以赐。时预其元会,尽能记其朝仪节奏,图画归献。后钱勰出使,契丹主犹问:「毕少卿何官?今安在?」

王珪与充不相能,以仲衍为充所用,数求罪过欲伤之,卒无可乘,但留滞不迁。经四年,乃以秘阁校理同知太常礼院,为官制局检讨官,制文字千万计,区别分类,损益删补,皆曲尽其当。凡从中问其事,必须仲衍然后报,他人不知也。撰中书备对三十卷,士大夫家争传其书。

高丽使入贡,诏馆之。上元夕,与使者宴东阙下,作诗诵圣德,神宗次韵赐焉,当时以为宠。官制行,帝自擢起居郎王珪留除命,谓为太峻,争于前。帝连称曰:「是当得尔。」未几,暴得疾,一夕卒,年四十三。帝遣中使唁其家,赙钱五十万。

仲游

仲游字公叔,与仲衍登第,调寿丘柘城主簿罗山令环庆转运司干办公事。从高遵裕西征,运期迫遽,陕西八十县餽挽之夫三十万,一旦悉集,转运使范纯粹、李察度受其赋而给之食,必旷日乃可。会僚属议,皆不知所为,以诿仲游。仲游集诸县吏,令先効金帛缗钱之最,戒勿启扃𫔎,共簿其名数以为质,预饬具斛量数千,洞撤仓庾墙壁,使赢粮者至其所,人自𣂏槩,输其半而以半自给,不终朝霍然而散。翌日,大军遂行。纯粹、察叹且谢曰:「非君几败吾事。」

元祐初,为军器衞尉丞。召试学士院,同策问者九人,乃黄庭坚张耒晁补之辈。苏轼异其文,擢为第一。加集贤校理开封府推官,出提点河东路刑狱韩缜以故相在太原,按视如列郡,缜奴告有卒剽其衣于公堂之侧,缜怒,将置卒于理。仲游曰:「奴衣服尠薄而敢掠之于帅牙,非人情也。」取以付狱治,卒得免。太原铜器名天下,独不市一物;惧人以为矫也,且行,买二茶匕而去。缜曰:「如公叔可谓真清矣。」

召拜职方、司勋员外郎,改秘阁校理、知耀州。是岁大旱,仲游先民之未饥,揭喻境内曰:「郡振施与平籴若干万硕。」实虚张其数。富室知有备,亦相劝发廪。凡民就食者十七万九千口,无一人去其乡。

徽宗时,历知郑、郓二州,京东、淮南转运副使。入为吏部郎中,言孔子庙自颜回以降,皆爵命于朝,冠冕居正;而子鲤、孙伋乃野服幅巾以祭,为不称。诏皆追侯之。

仲游早受知于司马光吕公著,不及用;范纯仁尤知之,当国时,又适居母丧,故未尝得尺寸进。然亦堕党籍,坎散秩而终,年七十五。

仲游为文切于事理而有根柢,不为浮夸诡诞、戏弄不庄之语。苏轼在馆阁,颇以言语文章规切时政。仲游忧其及祸,贻书戒之曰:

孟轲不得已而后辩,孔子欲无言,古人所以精谋极虑,固功业而养寿命者,未尝不出乎此。君自立朝以来,祸福利害系身者未尝言,顾直惜其言尔。夫言语之累,不特出口者为言,其形于诗歌、赞于赋颂、托于碑铭、著于序记者,亦语言也。今知畏于口而未畏于文,是其所是则见是者喜,非其所非则蒙非者怨;喜者未能济君之谋,而怨者或已败君之事矣。天下论君之文,如孙膑之用兵,肩鹊之医疾,固所指名者矣。虽无是非之言,犹有是非之疑,又况其有耶?官非谏臣,职非御史,而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犹抱石而救溺也。

司马光为政,反王安石所为,仲游予之书曰:

安石以兴作之说动先帝,而患财之不足也,故凡政之可以得民财者无不用。盖散青苗、置市易、敛役钱、变盐法者,事也;而欲兴作、患不足者,情也。苟未能杜其兴作之情,而徒欲禁其散敛变置之事,是以百说而百不行。今遂废青苗,罢市易,蠲役钱,去盐法,凡号为利而伤民者,一扫而更之,则向来用事于新法者必不喜矣。不喜之人,必不但曰『青苗不可废,市易不可罢,役钱不可蠲,盐法不可去』;必操不足之情,言不足之事,以动上意,虽致石人而使听之,犹将动也。如是,则废者可复散,罢者可复置,蠲者可复敛,去者可复存矣。则不足之情,可不预治哉?

为今之策,当大举天下之计,深明出入之数,以诸路所积之钱粟一归地官,使经费可支二十年之用。数年之间,又将十倍于今日。使天子晓然知天下之余于财也,则不足之论不得陈于前,然后所论新法者,始可永罢而不可行矣。

安石之居位也,中外莫非其人,故其法能行。今欲救前日之敝,而左右侍从、职司、使者,十有七八皆安石之徒,虽起二三旧臣,用六七君子,然累百之中存其十数,乌在其势之可为也。势未可为而欲为之,则青苗虽废将复散,况未废乎?市易虽罢且复置,况未罢乎?役钱、盐法亦莫不然。以此救前日之敝,如人久病而少间,其父子兄弟喜见颜色而未敢贺者,以其病之犹在也。

光、轼得书耸然,竟如其虑。

仲愈历国子监丞诸王府侍讲、知凤翔府,坐兄仲游陷党籍,例废黜,徽宗曰:「毕仲衍被遇先帝,可除罪籍。」以仲愈为都官郎中,擢秘书少监,卒。

寇准

寇准平仲华州下邽人也。父相,晋开运中,应辟为魏王府记室参军。准少英迈,通春秋三传,年十九,举进士太宗取人,多临轩顾问,年少者往往罢去。或教准增年,答曰:「准方进取,可欺君邪?」后中第,授大理评事,知归州巴东大名府成安县。每期会赋役,未尝辄出符移,唯具乡里姓名揭县门,百姓莫敢后期。累迁殿中丞通判郓州。召试学士院,授右正言直史馆,为三司度支推官,转盐铁判官。会诏百官言事,而准极陈利害,帝益器重之。擢尚书虞部郎中枢密院直学士,判吏部东铨。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上由是嘉之,曰:「朕得寇准,犹文皇之得魏征也。」

淳化二年春,大旱,太宗延近臣问时政得失,众以天数对。准对曰:「洪范天人之际,应若影响;大旱之证,盖刑有所不平也。」太宗怒,起入禁中。顷之,召准问所以不平状,准曰:「愿召二府至,臣即言之。」有诏召二府入,准乃言曰:「顷者祖吉、王淮皆侮法受赇,吉赃少乃伏诛;淮以参政沔之弟,盗主守财至千万,止杖,仍复其官,非不平而何?」太宗以问沔,沔顿首谢,于是切责沔,而知准为可用矣。即拜准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改同知院事

准与知院张逊数争事上前。他日,与温仲舒偕行,道逢狂人迎马呼万岁,判左金吾王宾与逊雅相善,逊嗾上其事。准引仲舒为证,逊令宾独奏,其辞颇厉,且互斥其短。帝怒,谪逊,准亦罢知青州

顾准厚,既行,念之,常不乐。语左右曰:「寇准青州乐乎?」对曰:「准得善藩,当不苦也。」数日,辄复问。左右揣帝意且复召用准,因对曰:「陛下思准不少忘,闻准日纵酒,未知亦念陛下乎?」帝默然。明年,召拜参知政事

自唐末,蕃户有居渭南者,温仲舒秦州,驱之渭北,立堡栅以限其往来。太宗览奏不怿,曰:「古羌戎尚杂处伊、洛,彼蕃夷易动难安,一有调发,将重困吾关中矣。」准言:「唐宋璟不赏边功,卒致开元太平。疆埸之臣邀功以稔祸,深可戒也。」帝因命准使渭北,安抚族帐,而徙仲舒凤翔

至道元年,加给事中。时太宗在位久,冯拯等上疏乞立储贰,帝怒,斥之岭南,中外无敢言者。准初自青州召还,入见,帝足创甚,自褰衣以示准,且曰:「卿来何缓耶?」准对曰:「臣非召不得至京师。」帝曰:「朕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准曰:「陛下为天下择君,谋及妇人、中官,不可也;谋及近臣,不可也;唯陛下择所以副天下望者。」帝俛首久之,屏左右曰:「襄王可乎?」准曰:「知子莫若父,圣虑既以为可,愿即决定。」帝遂以襄王开封尹,改封寿王,于是立为皇太子庙见还,京师之人拥道喜跃,曰:「少年天子也。」帝闻之不怿,召准谓曰:「人心遽属太子,欲置我何地?」准再拜贺曰:「此社稷之福也。」帝入语后嫔,宫中皆前贺。复出,延准饮,极醉而罢。

二年,祠南郊,中外官皆进秩。准素所喜者多得台省清要官,所恶不及知者退序进之。彭惟节位素居冯拯下,拯转虞部员外郎,惟节转屯田员外郎,章奏列衔,惟节犹处其下。准怒,堂帖戒拯毋乱朝制。拯愤极,陈准擅权,又条上岭南官吏除拜不平数事。广东转运使康戬亦言:吕端张洎李昌龄皆准所引,端德之,洎能曲奉准,而昌龄畏愞,不敢与准抗,故得以任胸臆,乱经制。太宗怒,准适祀太庙摄事,召责端等。端曰:「准性刚自任,臣等不欲数争,虑伤国体。」因再拜请罪。及准入对,帝语及冯拯事,自辩。帝曰:「若廷辩,失执政体。」准犹力争不已,又持中书簿论曲直于帝前,帝益不悦,因叹曰:「鼠雀尚知人意,况人乎?」遂罢准知邓州

真宗即位,迁尚书工部侍郎咸平初,徙河阳,改同州三年,朝京师,行次阌乡,又徙凤翔府。帝幸大名,诏赴行在所,迁刑部,权知开封府六年,迁兵部,为三司使。时合盐铁、度支、户部为一使,真宗命准裁定,遂以六判官分掌之,繁简始适中。

帝久欲相准,患其刚直难独任。景德元年,以毕士安参知政事,逾月,并命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准以集贤殿大学士位士安下。是时,契丹内寇,纵游骑掠深、祁间,小不利辄引去,徜徉无鬬意。准曰:「是狃我也。请练师命将,简骁锐据要害以备之。」是冬,契丹果大入。急书一夕凡五至,准不发,饮笑自如。明日,同列以闻,帝大骇,以问准。准曰:「陛下欲了此,不过五日尔。」因请帝幸澶州。同列惧,欲退,准止之,令候驾起。帝难之,欲还内。准曰:「陛下入则臣不得见,大事去矣,请毋还而行。」帝乃议亲征,召群臣问方略。

既而契丹瀛州,直犯贝、魏,中外震骇。参知政事王钦若江南人也,请幸金陵;陈尧叟,蜀人也,请幸成都。帝问准,准心知二人谋,乃阳若不知,曰:「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诛也。今陛下神武,将臣协和,若大驾亲征,贼自当遁去。不然,出奇以挠其谋,坚守以老其师,劳佚之势,我得胜算矣。奈何弃庙社欲幸楚、蜀远地,所在人心崩溃,贼乘势深入,天下可复保邪?」遂请帝幸澶州

及至南城,契丹兵方盛,众请驻跸以觇军势。准固请曰:「陛下不过河,则人心益危,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且王超领劲兵屯中山以扼其亢,李继隆石保吉分大阵以扼其左右肘,四方征镇赴援者日至,何疑而不进?」众议皆惧,准力争之,不决。出遇高琼于屏间,谓曰:「太尉受国恩,今日有以报乎?」对曰:「琼武人,愿効死。」准复入对,琼随立庭下,准厉声曰:「陛下不以臣言为然,盍试问琼等。」琼即仰奏曰:「寇准言是。」准曰:「机不可失,宜趣驾。」琼即麾衞士进辇,帝遂渡河,御北城门楼,远近望见御盖,踊跃欢呼,声闻数十里。契丹相视惊愕,不能成列。

帝尽以军事委准,准承制专决,号令明肃,士卒喜悦。敌数千骑乘胜薄城下,诏士卒迎击,斩获太半,乃引去。上还行宫,留准居城上,徐使人视准何为,准方与杨亿饮博,歌谑欢呼。帝喜曰:「准如此,吾复何忧。」相持十余日,其统军挞览出督战。时威虎军头张瓌床子弩,弩撼机发,矢中挞览额,挞览死,乃密奉书请盟。准不从,而使者来请益坚,帝将许之。准欲邀使称臣,且献幽州地。帝厌兵,欲羁縻不绝而已。有谮准幸兵以自取重者,准不得已许之。帝遣曹利用如军中议岁币,曰:「百万以下皆可许也。」准召利用至幄,语曰:「虽有敕,汝所许毋过三十万,过三十万,吾斩汝矣。」利用至军,果以三十万成约而还。河北罢兵,准之力也。

准在相位,用人不以次,同列颇不悦。它日,又除官,同列因吏持例簿以进。准曰:「宰相所以进贤退不肖也,若用例,一吏职尔。」二年,加中书侍郎工部尚书。准颇自矜澶渊之功,虽帝亦以此待准甚厚。王钦若深嫉之。一日会朝,准先退,帝目送之,钦若因进曰:「陛下寇准,为其有社稷功邪?」帝曰:「然。」钦若曰:「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帝愕然曰:「何故?」钦若曰:「城下之盟,春秋耻之;澶渊之举,是城下之盟也。以万乘之贵而为城下之盟,其何耻如之!」帝愀然为之不悦。钦若曰:「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

由是帝顾准寖衰。明年,罢为刑部尚书、知陕州,遂用王旦为相。帝谓旦曰:「寇准多许人官,以为己恩。俟行,当深戒之。」从封泰山,迁户部尚书、知天雄军。祀汾阴,命提举贝、德、博、洺、滨、棣巡检捉贼公事,迁兵部尚书,入判都省。幸亳州,权东京留守,为枢密院使同平章事

林特三司使,以河北岁输绢阙,督之甚急。而准素恶特,颇助转运使李士衡而沮特,且言在魏时尝进河北绢五万而三司不纳,以至阙供,请劾主吏以下。然京师岁费绢百万,准所助才五万。帝不悦,谓王旦曰:「准刚忿如昔。」旦曰:「准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避;而准乃为己任,此其短也。」未几,罢为武胜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河南府。徙永兴军

天禧元年,改山南东道节度使,时巡检朱能挟内侍都知周怀政诈为天书,上以问王旦。旦曰:「始不信天书者准也。今天书降,须令准上之。」准从上其书,中外皆以为非。遂拜中书侍郎吏部尚书同平章事景灵宫使

三年,祀南郊,进尚书右仆射集贤殿大学士。时真宗得风疾,刘太后预政于内,准请间曰:「皇太子人所属望,愿陛下宗庙之重,传以神器,择方正大臣为羽翼。丁谓钱惟演,佞人也,不可以辅少主。」帝然之。准密令翰林学士杨亿草表,请太子监国,且欲援亿辅政。已而谋泄,罢为太子太傅,封莱国公。时怀政反侧不自安,且忧得罪,乃谋杀大臣,请罢皇后预政,奉帝为太上皇,而传位太子,复相准。客省使杨崇勋等以告丁谓,谓微服夜乘犊车曹利用计事,明日以闻。乃诛怀政,降准为太常卿、知相州,徙安州,贬道州司马。帝初不知也,他日,问左右曰:「吾目中久不见寇准,何也?」左右莫敢对。帝时亦言惟准与李迪可托,其见重如此。

干兴元年,再贬雷州司户参军。初,丁谓出准门至参政,事准甚谨。尝会食中书,羹污准须,谓起,徐拂之。准笑曰:「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邪?」谓甚愧之,由是倾构日深。及准贬未几,谓亦南窜,道雷州准遣人以一蒸羊逆境上。谓欲见准,准拒绝之。闻家僮谋欲报仇者,乃杜门使纵博,毋得出,伺谓行远,乃罢。

天圣元年,徙衡州司马。初,太宗尝得通天犀,命工为二带,一以赐准。及是,准遣人取自洛中,既至数日,沐浴,具朝服束带,北面再拜,呼左右趣设卧具,就榻而卒。

初,张咏成都,闻准入相,谓其僚属曰:「寇公奇材,惜学术不足尔。」及准出陕,咏适自成都罢还,准严供帐,大为具待。咏将去,准送之郊,问曰:「何以教准?」咏徐曰:「霍光传不可不读也。」准莫谕其意,归取其传读之,至「不学无术」,笑曰:「此张公谓我矣。」

准少年富贵,性豪侈,喜剧饮,每宴宾客,多阖扉脱骖。家未尝𦶟油灯,虽庖匽所在,必然炬烛。

雷州逾年。既卒,衡州之命乃至,遂归葬西京。道出荆南公安,县人皆设祭哭于路,折竹植地,挂纸钱,逾月视之,枯竹尽生笋。众因为立庙,岁时享之。无子,以从子随为嗣。准殁后十一年,复太子太傅,赠中书令莱国公,后又赐谥曰忠愍皇祐四年,诏翰林学士孙抃神道碑,帝为篆其首曰「旌忠」。

论曰:吕端秦王居留,表表已见大器,与寇准同相而常让之,留李继迁之母不诛。真宗之立,闭王继恩于室,以折李后异谋,而定大计;既立,犹请去帘,升殿审视,然后下拜,太宗谓之「大事不糊涂」者,知臣莫过君矣。宰相不和,不足以定大计。毕士安寇准,又为之辨诬契丹大举而入,合辞以劝真宗,遂幸澶渊,终却巨敌。及议岁币,因请重贿,要其久盟;由是西夏失牵制之谋,随亦内附。景德、咸平以来,天下乂安,二相协和之所致也。准于太宗朝论建太子,谓神器不可谋及妇人、谋及中官、谋及近臣,此三言者,可为万世龟鉴。澶渊之幸,力沮众议,竟成隽功,古所谓大臣者,于斯见之。然挽衣留谏,面诋同列,虽有直言之风,而少包荒之量。定策禁中,不慎所与,致启怀政邪谋,坐窜南裔。勋业如是而不令厥终,所谓「臣不密则失身」,岂不信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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