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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百八十二 列傳第四十一

李沆弟維 王旦 向敏中

李沆

李沆字太初,洺州肥鄉人。曾祖豐,泰陵令。祖滔,洺州團練判官。父炳,從邢帥薛懷讓辟,為觀察支使。懷讓徙同州,又為掌書記,歷邠州鳳翔判官,拜殿中侍御史、知舒州太祖征金陵,緣淮供億,惟舒尤甚,以勞加侍御史,卒。

沆少好學,器度宏遠,炳嘗語人曰:「此兒異日必至公輔。」太平興國五年,興進士甲科,為將作監丞通判潭州,遷右贊善大夫,轉著作郎。相府召試約束邊將詔書,既奏御,太宗甚悅,命直史館雍熙三年右拾遺王化基上書自薦,太宗宰相曰:「李沆宋湜,皆嘉士也。」即命中書并化基召試,並除右補闕知制誥。沆位最下,特升于上,各賜錢百萬。又以沆素貧,多負人錢,別賜三十萬償之。四年,與翰林學士宋白同知貢舉。謗議雖衆,而不歸咎于沆。遷職方員外郎,召入翰林為學士

淳化二年判吏部銓。嘗侍曲宴太宗目送之曰:「李沆風度端凝,真貴人也。」三年,拜給事中參知政事四年,以本官罷,奉朝請。未幾,丁內艱起復,遂出知昇州。未行,改知河南府真宗升儲,遷禮部侍郎太子賓客,詔東宮待以師傅禮。真宗即位,遷戶部侍郎參知政事咸平初,以本官平章事監修國史,改中書侍郎

契丹犯邊,真宗北幸,命沆留守,京師肅然。真宗還,沆迎于郊,命坐置酒,慰勞久之。累加門下侍郎尚書右僕射真宗問治道所宜先,沆曰:「不用浮薄新進喜事之人,此最為先。」問其人,曰:「如梅詢曾致堯等是矣。」後致堯副溫仲舒安撫陝西,於閤門疏言仲舒不足與共事。輕銳之黨無不稱快,沆不喜也,因用他人副仲舒,罷致堯。帝嘗語及唐人樹黨難制,遂使王室微弱,蓋姦邪難辨爾。沆對曰:「佞言似忠,姦言似信,至如盧杞蒙蔽德宗李勉以為真姦邪,是也。」真宗曰:「姦邪之迹,雖曰難辨,然久之自敗。」

一夕,遣使持手詔欲以劉氏貴妃,沆對使者引燭焚詔,附奏曰:「但道臣沆以為不可。」其議遂寢。駙馬都尉石保吉求為使相,復問沆,沆曰:「賞典之行,須有所自。保吉因緣戚里,無攻戰之勞,台席之拜,恐騰物議。」他日再三問之,執議如初,遂止。帝以沆無密奏,謂之曰:「人皆有密啟,卿獨無,何也?」對曰:「臣待罪宰相,公事則公言之,何用密啟?夫人臣有密啟者,非讒即佞,臣常惡之,豈可効尤。」

李繼遷久叛,兵衆日盛,有圖取朔方之意。朝廷困於飛輓,中外咸以為靈州乃必爭之地,苟失之,則緣邊諸郡皆不可保。帝頗惑之,因訪於沆。沆曰:「繼遷不死,靈州非朝廷有也。莫若遣使密召州將,使部分軍民空壘而歸,如此,則關右之民息肩矣。」方衆議各異,未即從沆言,未幾而靈州陷,帝由是益重之。

沆為相,王旦參政事,以西北用兵,或至旰食。旦嘆曰:「我輩安能坐致太平,得優游無事耶?」沆曰:「少有憂勤,足為警戒。他日四方寧謐,朝廷未必無事。」後契丹和親,旦問何如,沆曰:「善則善矣,然邊患既息,恐人主漸生侈心耳。」旦未以為然。沆又日取四方水旱盜賊奏之,旦以為細事不足煩上聽。沆曰:「人主少年,當使知四方艱難。不然,血氣方剛,不留意聲色犬馬,則土木、甲兵、禱祠之事作矣。吾老,不及見此,此參政他日之憂也。」沆沒後,真宗契丹既和,西夏納款,遂封岱、祠汾,大營宮觀,蒐講墜典,靡有暇日。旦親見王欽若丁謂等所為,欲諫則業已同之,欲去則上遇之厚,乃以沆先識之遠,嘆曰:「李文靖真聖人也。」當時遂謂之「聖相」。

寇準丁謂善,屢以謂才薦於沆,不用。準問之,沆曰:「顧其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準曰:「如謂者,相公終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沆笑曰:「他日後悔,當思吾言也。」準後為謂所傾,始伏沆言。

沆為相,接賓客,常寡言。馬亮與沆同年生,又與其弟維善,語維曰:「外議以大兄為無口匏。」維乘間達亮語,沆曰:「吾非不知也。然今之朝士得升殿言事,上封論奏,了無壅蔽,多下有司,皆見之矣。若邦國大事,北有契丹,西有夏人,日旰條議所以備禦之策,非不詳究。薦紳如李宗諤趙安仁,皆時之英秀,與之談,猶不能啟發吾意;自餘通籍之子,坐起拜揖,尚周章失次,即席必自論功最,以希寵奬,此有何策而與之接語哉?苟屈意妄言,即世所謂籠罩。籠罩之事,僕病未能也。」沆又嘗言:「居重位實無補,惟中外所陳利害,一切報罷之,此少以報國爾。朝廷防制,纖悉備具,或徇所陳請,施行一事,即所傷多矣,陸象先曰『庸人擾之』是已。憸人苟一時之進,豈念厲民耶?」沆為相,常讀論語,或問之,沆曰:「沆為宰相,如論語中『節用而愛人,使民以時』,尚未能行。聖人之言,終身誦之可也。」

景德元年七月,沆待漏將朝,疾作而歸,詔太醫診視,撫問之使相望於道。明日,駕往臨問,賜白金五千兩。方還宮而沆,年五十八。上聞之驚歎,趣駕再往,臨哭之慟,謂左右曰:「沆為大臣,忠良純厚,始終如一,豈意不享遐壽!」言終又泣下。廢朝五日,贈太尉中書令,謚文靖。錄其弟國子博士贄為虞部員外郎光祿寺丞源為太子中舍屯田員外郎直集賢院維為戶部員外郎。子宗簡為大理評事。甥蘇昂、妻兄之子朱濤,並同進士出身。乾興元年仁宗即位,詔配享真宗廟庭。

沆性直諒,內行修謹,言無枝葉,識大體。居位慎密,不求聲譽,動遵條制,人莫能干以私。公退,終日危坐,未嘗跛倚。治第封丘門內,廳事前僅容旋馬。或言其太隘,沆笑曰:「居第當傳子孫,此為宰相廳事誠隘,為太祝奉禮廳事已寬矣。」至於垣頹壁損,不以屑慮。堂前藥闌壞,妻戒守舍者勿葺以試沆,沆朝夕見之,經月終不言。妻以語沆,沆曰:「豈可以此動吾一念哉!」家人勸治居第,未嘗答。弟維因語次及之,沆曰:「身食厚祿,時有橫賜,計囊裝亦可以治第,但念內典以此世界為缺陷,安得圓滿如意,自求稱足?今市新宅,須一年繕完,人生朝暮不可保,又豈能久居?巢林一枝,聊自足耳,安事豐屋哉?」

沆與諸弟友愛,尤器重維,暇日相對宴飲清言,未嘗及朝政,亦未嘗問家事。沆沒後,或薦梅詢可用,真宗曰:「李沆嘗言其非君子。」其為信倚如此。

維字仲方,第進士,為保信軍節度推官真宗初,獻聖德詩,召試中書,擢直集賢院,以沆相,避知歙州。至郡,興學舍,歲時行鄉射之禮。沆沒,入為戶部員外郎

契丹請和,以為賀正旦使。真宗方幸西京,維還詣行在,具言其待遇禮厚,必保盟好。擢兵部員外郎知制誥。自是每北使至,多命維主之。擢為翰林學士,累遷中書舍人,以疾辭,出知許州。復入翰林為學士承旨,加史館修撰仁宗初,再遷為尚書左丞侍讀學士,預修真宗實錄,遷工部尚書。會塞下傳契丹將絕盟,復遣維往使。其主隆緒重維名,館勞加禮,使賦兩朝悠久詩。詩成,大喜。既還,帝欲用為樞密副使,或斥維賦詩自稱小臣,乃寢。遷刑部尚書,辭不拜,引李士衡故事求換官,除相州觀察使,為諫官劉隨所詆,知亳州。請赴本鎮,改河陽。久之還朝,復出知陳州,卒。

維博學,少以文章知名,至老手不廢書。景德以後,巡幸四方,典章名物,多維所參定。嘗預定七經正義,修續通典冊府元龜。性寬易,喜慍不見於色,奬借後進,嗜酒善謔,而好為詩。常曰:「人生觴詠自適,餘何營哉?」既沒,定無餘貲。景祐元年,贈尚書右僕射。子師錫虞部員外郎;公謹,太子中舍

王旦

王旦字子明,大名莘人。曾祖言,黎陽令。祖徹,左拾遺。父祐,尚書兵部侍郎,以文章顯於漢、周之際,事太祖太宗為名臣。嘗諭杜重威使無反漢,拒盧多遜趙普之謀,以百口明符彥卿無罪,世多稱其陰德。祐手植三槐于庭,曰:「吾之後世,必有為三公者,此其所以志也。」

旦幼沈默,好學有文,祐器之曰:「此兒當至公相。」太平興國五年進士及第,為大理評事、知平江縣。其廨舊傳有物怪憑戾,居多不寧,旦將至前夕,守吏聞羣鬼嘯呼云:「相君至矣,當避去。」自是遂絕。就改將作監丞趙昌言轉運使,以威望自任,屬吏屏畏,入旦境,稱其善政,以女妻之。代還,命監潭州銀場。何承矩典郡,薦入為著作佐郎,預編文苑英華詩類。遷殿中丞通判鄭州。表請天下建常平倉,以塞兼并之路。徙濠州淳化初,王禹偁薦其才,任轉運使。驛召至京,旦不樂吏職,獻文召試,命直史館二年,拜右正言知制誥

初,祐以宿名久掌書命,旦不十年繼其任,時論美之。錢若水有人倫鑒,見旦曰:「真宰相器也。」與之同列,每曰:「王君凌霄聳壑,棟梁之材,貴不可涯,非吾所及。」李沆以同年生,亦推重為遠大之器。明年,與蘇易簡同知貢舉,加虞部員外郎同判吏部流內銓、知考課院趙昌言參機務,旦避嫌,引唐獨孤郁權德輿故事辭職。太宗嘉其識體,改禮部郎中集賢殿修撰昌言出知鳳翔,即日以旦知制誥,仍兼修撰判院事,面賜金紫,擇牯犀帶寵之,又令冠西閣。至道元年,知理檢院二年,進兵部郎中

真宗即位,拜中書舍人,數月,為翰林學士知審官院、通進銀臺封駮司。帝素賢旦,嘗奏事退,目送之曰:「為朕致太平者,必斯人也。」錢若水罷樞務,得對苑中,訪近臣之可用者,若水言:「旦有德望,堪任大事。」帝曰:「此固朕心所屬也。」咸平三年,又知貢舉,鎖宿旬日,拜給事中同知樞密院事。踰年,以工部侍郎參知政事

契丹犯邊,從幸澶州雍王元份留守東京,遇暴疾,命旦馳還,權留守事。旦曰:「願宣寇準,臣有所陳。」準至,旦奏曰:「十日之間未有捷報時,當如何?」帝默然良久,曰:「立皇太子。」旦既至京,直入禁中,下令甚嚴,使人不得傳播。及駕還,旦子弟及家人皆迎于郊,忽聞後有騶訶聲,驚視之,乃旦也。二年,加尚書左丞三年,拜工部尚書、同中書中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監修兩朝國史

契丹既受盟,寇準以為功,有自得之色,真宗亦自得也。王欽若惎準,欲傾之,從容言曰:「此春秋城下之盟也,諸侯猶恥之,而陛下以為功,臣竊不取。」帝愀然曰:「為之奈何?」欽若度帝厭兵,即謬曰:「陛下以兵取幽燕,乃可滌恥。」帝曰:「河朔生靈始免兵革,朕安能為此?可思其次。」欽若曰:「唯有封禪泰山,可以鎮服四海,誇示外國。然自古封禪,當得天瑞希世絕倫之事,然後可爾。」既而又曰:「天瑞安可必得,前代蓋有以人力為之者,惟人主深信而崇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帝思久之,乃可,而心憚旦,曰:「王旦得無不可乎?」欽若曰:「臣得以聖意喻之,宜無不可。」乘間為旦言,旦黽勉而從。帝猶尤豫,莫與籌之者。會幸祕閣,驟問杜鎬曰:「古所謂河出圖、洛出書,果何事耶?」鎬老儒,不測其旨,漫應之曰:「此聖人以神道設教爾。」帝繇此意决,遂召旦飲,歡甚,賜以尊酒,曰:「此酒極佳,歸與妻孥共之。」既歸發之,皆珠也。由是凡天書、封禪等事,旦不復異議。

大中祥符初,為天書儀仗使,從封泰山,為大禮使,進中書侍郎刑部尚書。受詔撰封祀壇頌,加兵部尚書四年,祀汾陰,又為大禮使,遷右僕射昭文館大學士。仍撰祠壇頌,將復進秩,懇辭得免,止加功臣。俄兼門下侍郎玉清昭應宮使五年,為玉清奉聖像大禮使。景靈宮建,又為朝修使。七年,刻天書,兼刻玉使,選御廄三馬賜之。玉清昭應宮成,拜司空。京師賜酺,旦以慘恤不赴會,帝賜詩導意焉。國史成,遷司空。旦為天書使,每有大禮,輒奉天書以行,恆邑邑不樂。凡柄用十八年,為相僅一紀。

契丹修和,西夏誓守故地,二邊兵罷不用,真宗以無事治天下。旦謂祖宗之法具在,務行故事,慎所變改。帝久益信之,言無不聽,凡大臣有所請,必曰:「王旦以為如何?」旦與人寡言笑,默坐終日,及奏事,羣臣異同,旦徐一言以定。歸家或不去冠帶,入靜室獨坐,家人莫敢見之。旦弟以問趙安仁安仁曰:「方議事,公不欲行而未决,此必憂朝廷矣。」

帝嘗示二府喜雨詩,旦袖歸曰:「上詩有一字誤寫,莫進入改却否?」王欽若曰:「此亦無害。」而密奏之。帝慍,謂旦曰:「昨日詩有誤字,何不來奏?」旦曰:「臣得詩未暇再閱,有失上陳。」惶懼再拜謝,諸臣皆拜,獨樞密馬知節不拜,具以實奏,且曰:「王旦略不辨,真宰相器也。」帝顧旦而笑焉。天下大蝗,使人於野得死蝗,帝以示大臣。明日,執政遂袖死蝗進曰:「蝗實死矣,請示于朝,率百官賀。」旦獨不可。後數日方奏事,飛蝗蔽天,帝顧旦曰:「使百官方賀,而蝗如此,豈不為天下笑耶?」

宮禁火災,旦馳入。帝曰:「兩朝所積,朕不妄費,一朝殆盡,誠可惜也。」旦對曰:「陛下富有天下,財帛不足憂,所慮者政令賞罰之不當。臣備位宰府,天災如此,臣當罷免。」繼上表待罪,帝乃降詔罪己,許中外封事言得失。後有言榮王宮火所延,非天災,請置獄劾,當坐死者百餘人。旦獨請曰:「始火時,陛下罪己詔天下,臣等皆上章待罪。今反歸咎於人,何以示信?且火雖有迹,寧知非天譴耶?」當坐者皆免。

日者上書言宮禁事,坐誅。籍其家,得朝士所與往還占問吉凶之說。帝怒,欲付御史問狀。旦曰:「此人之常情,且語不及朝廷,不足罪。」真宗怒不解,旦因自取嘗所占問之書進曰:「臣少賤時,不免為此。必以為罪,願羣臣付獄。」真宗曰:「此事已發,何可免?」旦曰:「臣為宰相執國法,豈可自為之,幸於不發而以罪人。」帝意解。旦至中書,悉焚所得書。既而復悔,馳取之,而已焚之矣。繇是皆免。仁宗為皇太子太子諭德見旦,稱太子學書有法。旦曰:「諭德之職,止於是耶?」張士遜又稱太子書,旦曰:「太子不在應舉,選學士不在學書。」

契丹奏請歲給外別假錢幣。旦曰:「東封甚近,車駕將出,彼以此探朝廷之意耳。」帝曰:「何以答之?」旦曰:「止當以微物而輕之。」乃以歲給三十萬物內各借三萬,仍諭次年額內除之。契丹得之,大慚。次年,復下有司:「契丹所借金幣六萬,事屬微末,今仍依常數與之,後不為比。」西夏趙德明言民饑,求糧百萬斛。大臣皆曰:「德明新納誓而敢違,請以詔責之。」帝以問旦,旦請敕有司具粟百萬于京師,而詔德明來取之。德明得詔,慚且拜曰:「朝廷有人。」

寇準數短旦,旦專稱準。帝謂旦曰:「卿雖稱其美,彼專談卿惡。」旦曰:「理固當然。臣在相位久,攻事闕失必多。準對陛下無所隱,益見其忠直,此臣所以重準也。」帝以是愈賢旦。中書有事送密院,違詔格,準在密院,以事上聞。旦被責,第拜謝,堂吏皆見罰。不踰月,密院有事送中書,亦違詔格,堂吏欣然呈旦,旦令送還密院。準大慚,見旦曰:「同年,甚得許大度量?」旦不答。寇準樞密使,託人私求為使相,旦驚曰:「將相之任,豈可求耶!吾不受私請。」準深憾之。已而除準武勝軍節度使、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準入見,謝曰:「非陛下知臣,安能至此?」帝具道旦所以薦者。準媿歎,以為不可及。準在藩鎮,生辰,造山棚大宴,又服用僭侈,為人所奏。帝怒,謂旦曰:「寇準每事欲效朕,可乎?」旦徐對曰:「準誠賢能,無如騃何。」真宗意遂解,曰:「然,此正是騃爾。」遂不問。

翰林學士陳彭年呈政府科場條目,旦投之地曰:「內翰得官幾日,乃欲隔截天下進士耶?」彭年皇恐而退。時向敏中同在中書,出彭年所留文字,旦瞑目取紙封之。敏中請一覽,旦曰:「不過興建符瑞圖進爾。」後彭年王曾張知白參預政事,同謂旦曰:「每奏事,其間有不經上覽者,公批旨奉行,恐人言之以為不可。」旦遜謝而已。一日奏對,旦退,曾等稍留,帝驚曰:「有何事不與王旦來?」皆以前事對。帝曰:「旦在朕左右多年,朕察之無毫髮私,自東封後,朕諭以小事一面奉行,卿等謹奉之。」曾等退而愧謝,旦曰:「正賴諸公規益。」略不介意。

帝欲相王欽若,旦曰:「欽若遭逢陛下,恩禮已隆,且乞留之樞密兩府亦均。臣見祖宗朝未嘗有南人當國者,雖古稱立賢無方,然須賢士乃可。臣為宰相,不敢沮抑人,此亦公議也。」真宗遂止。旦沒後,欽若始大用,語人曰:「為王公遲我十年宰相。」欽若與陳堯叟馬知節同在樞府,因奏事忿爭。真宗召旦至,欽若猶譁不已,知節流涕曰:「願與欽若同下御史府。」旦叱欽若使退。帝大怒,命付獄。旦從容曰:「欽若等恃陛下厚顧,上煩譴訶,當行朝典。願且還內,來日取旨。」明日,召旦前問之,旦曰:「欽若等當黜,未知坐以何罪?」帝曰:「坐忿爭無禮。」旦曰:「陛下奄有天下,使大臣坐忿爭無禮之罪,或聞外國,恐無以威遠。」帝曰:「卿意如何?」旦曰:「願至中書,召欽若等宣示陛下含容之意,且戒約之。俟少間,罷之未晚也。」帝曰:「非卿之言,朕固難忍。」後月餘,欽若等皆罷。

旦嘗與楊億評品人物,億曰:「丁謂久遠當何如?」旦曰:「才則才矣,語道則未。他日在上位,使有德者助之,庶得終吉;若獨當權,必為身累爾。」後謂果如言。

旦為兗州景靈宮朝修使,內臣周懷政偕行,或乘間請見,旦必俟從者盡至,冠帶出見于堂皇,白事而退。後懷政以事敗,方知旦遠慮。內臣劉承規以忠謹得幸,病且死,求為節度使。帝語旦曰:「承規待此以瞑目。」旦執不可,曰:「他日將有求為樞密使者,奈何?」遂止。自是內臣官不過留後

旦為相,賓客滿堂,無敢以私請。察可與言及素知名者,數月後,召與語,詢訪四方利病,或使疏其言而獻之。觀才之所長,密籍其名,其人復來,不見也。每有差除,先密疏四三人姓名以請,所用者帝以筆點之。同列不知,爭有所用,惟旦所用,奏入無不可。丁謂以是數毀旦,帝益厚之。故參政李穆行簡,以將作監丞家居,有賢行,遷太子中允。使者不知其宅,真宗命就中書問旦,人始知行簡為旦所薦。旦凡所薦,皆人未嘗知。旦沒後,史官真宗實錄,得內出奏章,始知朝士多旦所薦云。

諫議大夫張師德兩詣旦門,不得見,意為人所毀,以告向敏中,為從容明之。及議知制誥,旦曰:「可惜張師德。」敏中問之,旦曰:「累於上前言師德名家子,有士行,不意兩及吾門。狀元及第,榮進素定,但當靜以待之爾。若復奔競,使無階而入者當如何也。」敏中啟以師德之意,旦曰:「旦處安得有人敢輕毀人,但師德後進,待我薄爾。」敏中固稱:「適有闕,望公弗遺。」旦曰:「第緩之,使師德知,聊以戒貪進、激薄俗也。」

石普許州,不法,朝議欲就劾。旦曰:「普武人,不明典憲,恐恃薄效,妄有生事。必須重行,乞召歸置獄。」乃下御史按之,一日而獄具。議者以為不屈國法而保全武臣,真國體也。薛奎為江、淮發運使,辭旦,旦無他語,但云:「東南民力竭矣。」奎退而曰:「真宰相之言也。」張士遜江西轉運使,辭旦求教,旦曰:「朝廷榷利至矣。」士遜迭更是職,思旦之言,未嘗求利,識者曰:「此運使識大體。」張詠成都,召還,以任中正代之,言者以為不可。帝問旦,對曰:「非中正不能守詠之規。他人往,妄有變更矣。」李迪、賈邊有時名,舉進士,迪以賦落韻,邊以當仁不讓於師論以「師」為「衆」,與注疏異,皆不預。主文奏乞收試,旦曰:「迪雖犯不考,然出於不意,其過可略。邊特立異說,將令後生務為穿鑿,漸不可長。」遂收迪而黜邊。

旦任事久,人有謗之者,輒引咎不辨;至人有過失,雖人主盛怒,可辨者辨之,必得而後已。素羸多疾,自東魯復命,連歲求解,優詔褒答,繼以面諭,委任無貳。天禧初,進位太保,為兗州太極觀奉上寶冊使,復加太尉侍中五日一赴起居,入中書,遇軍國重事,不限時日入預參决。旦愈畏避,上疏懇辭,又託同列奏白。帝重違其意,止加封邑。一日,獨對滋福殿,帝曰:「朕方以大事託卿,而卿疾如此。」因命皇太子出拜,旦皇恐走避,太子隨而拜之。旦言:「太子盛德,必任陛下事。」因薦可為大臣者十餘人,其後不至宰相李及凌策二人,亦為名臣。旦復求避位,帝覩其形瘁,憫然許之。以太尉玉清昭應宮使,給宰相半奉。

初,旦以宰相兼使,今罷相,使猶領之,其專置使自旦始焉。尋又命肩輿入禁,使子雍與直省吏挾扶,見于延和殿。帝曰:「卿今疾亟,萬一有不諱,使朕以天下事付之誰乎?」旦曰:「知臣莫若君,惟明主擇之。」再三問,不對。時張詠馬亮皆為尚書,帝歷問二人,亦不對。因曰:「試以卿意言之。」旦強起舉笏曰:「以臣之愚,莫如寇準。」帝曰:「準性剛褊,卿更思其次。」旦曰:「他人,臣所不知也。臣病困,不能久侍。」遂辭退。後旦沒歲餘,竟用準為相。

旦疾甚,遣內侍問者日或三四,帝手自和樂,并薯蕷粥賜之。旦與楊億素厚,延至臥內,請撰遺表。且言:「忝為宰輔,不可以將盡之言,為宗親求官;止敘生平遭遇,願日親庶政,進用賢士,少減焦勞之意。」仍戒子弟:「我家盛名清德,當務儉素,保守門風,不得事於泰侈,勿為厚葬以金寶置柩中。」表上,真宗歎之,遂幸其第,賜白金五千兩。旦作奏辭之,藁末自益四句云:「益懼多藏,況無所用,見欲散施,以息咎殃。」即舁至內闥,詔不許。還至門,旦已,年六十一。帝臨其喪慟,廢朝三日,贈太師尚書令魏國公,謚文正,又別次發哀。後數日,張旻赴鎮河陽,例宜飲餞,以旦故,不舉樂。錄其子、弟、姪、外孫、門客、常從,授官者十數人。諸子服除,又各進一官。已而聞旦奏藁自益四句,取視,泣下久之。旦有文集二十卷。乾興初,詔配享真宗廟廷。及建碑,仁宗篆其首曰:「全德元老之碑。」

旦事寡嫂有禮,與弟旭友愛甚篤。婚姻不求門閥。被服質素,家人欲以繒錦飾氈席,不許。有貨玉帶者,弟以為佳,呈旦,旦命繫之,曰:「還見佳否?」弟曰:「繫之安得自見?」旦曰:「自負重而使觀者稱好,無乃勞乎!」亟還之。故所服止於賜帶。家人未嘗見其怒,飲食不精潔,但不食而已。嘗試以少埃墨投羹中,旦惟啖飯,問何不啜羹,則曰:「我偶不喜肉。」後又墨其飯,則曰:「吾今日不喜飯,可別具粥。」旦不置田宅,曰:「子孫當各念自立,何必田宅,徒使爭財為不義爾。」真宗以其所居陋,欲治之,旦辭以先人舊廬,乃止。宅門壞,主者徹新之,暫于廡下啟側門出入。旦至側門,據鞍俯過,門成復由之,皆不問焉。三子:雍,國子博士;沖,左贊善大夫;素,別有傳。

向敏中

向敏中字常之,開封人。父瑀,仕漢符離令。性嚴毅,惟敏中一子,躬自教督,不假顏色。嘗謂其母曰:「大吾門者,此兒也。」敏中隨瑀赴調京師,有書生過門,見敏中,謂鄰母曰:「此兒風骨秀異,貴且壽。」鄰母入告其家,比出,已不見矣。及冠,繼丁內外憂,能刻厲自立,有大志,不屑貧窶。

太平興國五年進士,解褐將作監丞通判吉州,就改右贊善大夫轉運使張齊賢薦其材,代還,為著作郎。召見便殿,占對明暢,太宗善之,命為戶部推官,出為淮南轉運副使。時領外計者,皆以權寵自尊,所至畏憚,敏中不尚威察,待僚屬有禮,勤於勸勗,職務修舉。或薦其有武幹者,召入,將授諸司副使敏中懇辭,仍獻所著文,加直史館,遣還任。以耕籍恩,超左司諫,入為戶部判官知制誥。未幾,權判大理寺

時沒入祖吉贓錢,分賜法吏,敏中鍾離意委珠事,獨不受。妖尼道安搆獄,事連開封判官張去華敏中妻父也,以故得請不預决讞。既而法官皆貶,猶以親累落職,出知廣州。入辭,面敘其事,太宗為之感動,許以不三歲召還。翌日,遷職方員外郎,遣之。是州兼掌市舶,前守多涉譏議。敏中荊南,預市藥物以往,在任無所須,以清廉聞。就擢廣南東路轉運使,召為工部郎中太宗飛白書敏中張詠二名付中書,曰:「此二人,名臣也,朕將用之。」左右因稱其材,並命為樞密直學士

時通進、銀臺司主出納書奏,領於樞密院,頗多壅遏,或至漏失。敏中具奏其事,恐遠方有失事機,請別置局,命官專蒞,校其簿籍,詔命敏中與詠領其局。太宗欲大任敏中當塗者忌之。會有言敏中法寺時,皇甫侃監無為軍榷務,以賄敗,發書歷詣朝貴求為末減,敏中亦受之。事下御史,按實,嘗有書及門,敏中覩其名,不啟封遣去。俄捕得侃私僮詰之,云其書尋納筩中,瘞臨江傳舍。馳驛掘得,封題如故。太宗大驚異,召見,慰諭賞激,遂决於登用。未幾,拜右諫議大夫同知樞密院事。自郎中至是百餘日,超擢如此。時西北用兵,樞機之任,專主謀議,敏中明辨有才略,遇事敏速,凡二邊道路、斥堠、走集之所,莫不周知。至道初,遷給事中

真宗即位,敏中適在疾告,力起,見于東序,即遣視事。進戶部侍郎。會曹彬樞密使,改為副使。咸平初,拜兵部侍郎參知政事。從幸大名,屬宋湜病,代兼知樞密院事。時大兵之後,議遣重臣慰撫邊郡,命為河北、河東安撫大使,以陳堯叟馮拯為副,發禁兵萬人翼從。所至訪民疾苦,宴犒官吏,莫不感悅。四年,以本官同平章事,充集賢殿大學士

故相薛居正孫安上不肖,其居第有詔無得貿易,敏中違詔質之。會居正子惟吉嫠婦柴將攜貲產適張齊賢,安上訴其事,柴遂言敏中嘗求娶己,不許,以是陰庇安上。真宗以問敏中敏中言近喪妻不復議婚,未嘗求婚於柴,真宗因不復問。柴又伐鼓,訟益急,遂下御史臺,并得敏中質宅之狀。時王嗣宗鹽鐵使,素忌敏中,因對言,敏中議娶王承衍女弟,密約已定而未納采真宗詢于王氏得其實,以敏中前言為妄,罷為戶部侍郎,出知永興軍

景德初,復兵部侍郎夏州李繼遷兵敗,為潘羅支射傷,自度孤危且死,屬其子德明必歸宋,曰:「一表不聽則再請,雖累百表,不得請勿止也。」繼遷卒,德明納款,就命敏中鄜延路緣邊安撫使,俄還京兆

是冬,真宗幸澶淵,賜敏中密詔,盡付西鄙,許便宜從事敏中得詔藏之,視政如常日。會大儺,有告禁卒欲倚儺為亂者,敏中密使麾兵被甲伏廡下幕中。明日,盡召賓僚兵官,置酒縱閱,無一人預知者。命儺入,先馳騁于中門外,後召至階,敏中振袂一揮,伏出,盡擒之,果各懷短刃,即席斬焉。既屏其尸,以灰沙掃庭,張樂宴飲,坐客皆股慄,邊藩遂安。時舊相出鎮,不以軍事為意。寇準雖有重名,所至終日游宴,則以所愛伶人或付富室,輒厚有得。張齊賢倜儻任情,獲劫盜或至縱遣。帝聞之,稱敏中曰:「大臣出臨四方,惟敏中盡心於民事爾。」於是有復用之意。二年,又以德明誓約未定,徙敏中鄜延路都部署兼知延州,委以經略,改知河南府西京留守

大中祥符初,議封泰山,以敏中舊德有人望,召入,權東京留守。禮成,拜尚書右丞。時吏部選人多稽滯者,命敏中溫仲舒領其事。俄兼祕書監,又領工部尚書,充資政殿大學士,賜御詩褒寵。祀汾陰,復為留守敏中以厚重鎮靜,人情帖然,帝作詩遣使馳賜之。拜刑部尚書五年,復拜同平章事,充集賢殿大學士,加中書侍郎。尋充景靈宮使,宮成,進兵部尚書,為兗州景靈宮慶成使。

天禧初,加吏部尚書,又為應天院奉安太祖聖容禮儀使。進右僕射兼門下侍郎監修國史。是日,翰林學士李宗諤當對,帝曰:「朕自即位,未嘗除僕射,今命敏中,此殊命也,敏中應甚喜。」又曰:「敏中今日賀客必多,卿往觀之,勿言朕意也。」宗諤既至,敏中謝客,門闌寂然。宗諤與其親徑入,徐賀曰:「今日聞降麻士大夫莫不歡慰相慶。」敏中但唯唯。又曰:「自上即位,未嘗除端揆,非勳德隆重,眷倚殊越,何以至此。」敏中復唯唯。又歷陳前世為僕射者勳德禮命之重,敏中亦唯唯,卒無一言。既退,使人問庖中,今日有親賓飲宴否,亦無一人。明日,具以所見對。帝曰:「向敏中大耐官職。」徙玉清昭應宮使。以年老累請致政,優詔不許。三年重陽,宴苑中,暮歸中風眩,郊祀不任陪從。進左僕射昭文館大學士,奉表懇讓,又表求解,皆不許。明年三月卒,年七十二。帝親臨,哭之慟,廢朝三日,贈太尉中書令,謚文簡。五子、諸壻並遷官,親校又官數人。

敏中姿表瓌碩,有儀矩,性端厚豈弟,多智,曉民政,善處繁劇,慎於采拔。居大任三十年,時以重德目之,為人主所優禮,故雖衰疾,終不得謝。及追命制入,帝特批曰:「敏中淳謹溫良,宜益此意。」其恩顧如此。有文集十五卷。

子傳正,國子博士傳式龍圖閣直學士;傳亮,駕部員外郎;傳師,殿中丞;傳範,娶南陽郡王惟吉女安福縣主,為密州觀察使,謚惠節。

傳亮子經,定國軍留後,謚康懿。經女即欽聖憲肅皇后也,以后族贈敏中燕王、傳亮周王、經吳王敏中孫繹、絳,並官太子中書。

論曰:宋至真宗之世,號為盛治,而得人亦多。李沆為相,正大光明,其焚封妃之詔以格人主之私,請遷靈州之民以奪西夏之謀,無愧宰相之任矣。沆嘗謂王旦,邊患既息,人主侈心必生,而聲色、土木、神仙祠禱之事將作,後王欽若丁謂之徒果售其佞。又告真宗不可用新進喜事之人,中外所陳利害皆報罷之,後神宗信用安石變更之言,馴至棼擾。世稱沆為「聖相」,其言雖過,誠有先知者乎!王旦當國最久,事至不膠,有謗不校,薦賢而不市恩,救罪輒宥而不費辭。澶淵之役,請于真宗曰:「十日不捷,何以處之?」真宗答之曰:「立太子。」契丹踰歲給而借幣,西夏告民饑而假糧,皆一語定之,偉哉宰相才也。惟受王欽若之說,以遂天書之妄,斯則不及李沆爾。向敏中恥受贓物之賜以遠其汙,預避市舶之嫌以全其廉,堅拒皇甫侃之書以免其累,拜罷之際,喜慍不形,亦可謂有宰相之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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