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字介甫,抚州临川人。父益,都官员外郎。安石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友生曾巩携以示欧阳修,修为之延誉。擢进士上第,签书淮南判官。旧制,秩满许献文求试馆职,安石独否。再调知鄞县,起堤堰,决陂塘,为水陆之利;贷谷与民,出息以偿,俾新陈相易,邑人便之。通判舒州。文彦博为相,荐安石恬退,乞不次进用,以激奔竞之风。寻召试馆职,不就。修荐为谏官,以祖母年高辞。修以其须禄养言于朝,用为群牧判官,请知常州。移提点江东刑狱,入为度支判官,时嘉祐三年也。
安石议论高奇,能以辨博济其说,果于自用,慨然有矫世变俗之志。于是上万言书,以为:「今天下之财力日以困穷,风俗日以衰坏,患在不知法度,不法先王之政故也。法先王之政者,法其意而已。法其意,则吾所改易更革,不至乎倾骇天下之耳目,嚣天下之口,而固已合先王之政矣。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收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自古治世,未尝以财不足为公患也,患在治财无其道尔。在位之人才既不足,而闾巷草野之间亦少可用之才,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乎?愿监苟且因循之弊,明诏大臣,为之以渐,期合于当世之变。臣之所称,流俗之所不讲,而议者以为迂阔而熟烂者也。」后安石当国,其所注措,大抵皆祖此书。
俄直集贤院。先是,馆阁之命屡下,安石屡辞;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恨不识其面,朝廷每欲畀以美官,惟患其不就也。明年,同修起居注,辞之累日。合门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随而拜之,则避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又追还之;上章至八九,乃受。遂知制诰,纠察在京刑狱,自是不复辞官矣。
有少年得斗鹑,其侪求之不与,恃与之昵辄持去,少年追杀之。开封当此人死,安石駮曰:「按律,公取、窃取皆为盗。此不与而彼携以去,是盗也;追而杀之,是捕盗也,虽死当勿论。」遂劾府司失入。府官不伏,事下审刑、大理,皆以府断为是。诏放安石罪,当诣合门谢。安石言:「我无罪。」不肯谢。御史举奏之,置不问。
时有诏舍人院无得申请除改文字,安石争之曰:「审如是,则舍人不得复行其职,而一听大臣所为,自非大臣欲倾侧而为私,则立法不当如此。今大臣之弱者不敢为陛下守法;而彊者则挟上旨以造令,谏官、御史无敢逆其意者,臣实惧焉。」语皆侵执政,由是益与之忤。以母忧去,终英宗世,召不起。
安石本楚士,未知名于中朝,以韩、吕二族为巨室,欲借以取重。乃深与韩绛、绛弟维及吕公著交,三人更称扬之,名始盛。神宗在颍邸,维为记室,每讲说见称,辄曰:「此非维之说,维之友王安石之说也。」及为太子庶子,又荐自代。帝由是想见其人,甫即位,命知江宁府。数月,召为翰林学士兼侍讲。熙宁元年四月,始造朝。入对,帝问为治所先,对曰:「择术为先。」帝曰:「唐太宗何如?」曰:「陛下当法尧、舜,何以太宗为哉?尧、舜之道,至简而不烦,至要而不迂,至易而不难,但末世学者不能通知,以为高不可及尔。」帝曰:「卿可谓责难于君,朕自视眇躬,恐无以副卿此意。可悉意辅朕,庶同济此道。」
一日讲席,群臣退,帝留安石坐,曰:「有欲与卿从容论议者。」因言:「唐太宗必得魏征,刘备必得诸葛亮,然后可以有为,二子诚不世出之人也。」安石曰:「陛下诚能为尧、舜,则必有皋、夔、稷、禼;诚能为高宗,则必有傅说。彼二子皆有道者所羞,何足道哉?以天下之大,人民之众,百年承平,学者不为不多。然常患无人可以助治者,以陛下择术未明,推诚未至,虽有皋、夔、稷、禼、傅说之贤,亦将为小人所蔽,卷怀而去尔。」帝曰:「何世无小人,虽尧、舜之时,不能无四凶。」安石曰:「惟能辨四凶而诛之,此其所以为尧、舜也。若使四凶得肆其谗慝,则皋、夔、稷、禼亦安肯苟食其禄以终身乎?」
二年二月,拜参知政事。上谓曰:「人皆不能知卿,以为卿但知经术,不晓世务。」安石对曰:「经术正所以经世务,但后世所谓儒者,大抵皆庸人,故世俗皆以为经术不可施于世务尔。」上问:「然则卿所施设以何先?」安石曰:「变风俗,立法度,最方今之所急也。」上以为然。于是设制置三司条例司,命与知枢密院事陈升之同领之。安石令其党吕惠卿任其事。而农田水利、青苗、均输、保甲、免役、市易、保马、方田诸役相继并兴,号为新法,遣提举官四十余辈,颁行天下。
青苗法者,以常平籴本作青苗钱,散与人户,令出息二分,春散秋敛。均输法者,以发运之职改为均输,假以钱货,凡上供之物,皆得徙贵就贱,用近易远,预知在京仓库所当办者,得以便宜蓄买。保甲之法,籍乡村之民,二丁取一,十家为保,保丁皆授以弓弩,教之战阵。免役之法,据家赀高下,各令出钱雇人充役,下至单丁、女户,本来无役者,亦一概输钱,谓之助役钱。市易之法,听人赊贷县官财货,以田宅或金帛为抵当,出息十分之二,过期不输,息外每月更加罚钱百分之二。保马之法,凡五路义保愿养马者,户一匹,以监牧见马给之,或官与其直,使自市,岁一阅其肥瘠,死病者补偿。方田之法,以东、西、南、北各千步,当四十一顷六十六亩一百六十步为一方,岁以九月,令、佐分地计量,验地土肥瘠,定其色号,分为五等,以地之等,均定税数。又有免行钱者,约京师百物诸行利入厚薄,皆令纳钱,与免行户祗应。自是四方争言农田水利,古陂废堰,悉务兴复。又令民封状增价以买坊场,又增茶盐之额,又设措置河北籴便司,广积粮谷于临流州县,以备馈运。由是赋敛愈重,而天下骚然矣。
御史中丞吕诲论安石过失十事,帝为出诲,安石荐吕公著代之。韩琦谏疏至,帝感悟,欲从之,安石求去。司马光答诏,有「士夫沸腾,黎民骚动」之语,安石怒,抗章自辨,帝为巽辞谢,令吕惠卿谕旨,韩绛又劝帝留之。安石入谢,因为上言中外大臣、从官、台谏、朝士朋比之情,且曰:「陛下欲以先王之正道胜天下流俗,故与天下流俗相为重轻。流俗权重,则天下之人归流俗;陛下权重,则天下之人归陛下。权者与物相为重轻,虽千钧之物,所加损不过铢两而移。今奸人欲败先王之正道,以沮陛下之所为。于是陛下与流俗之权适争轻重之时,加铢两之力,则用力至微,而天下之权,已归于流俗矣,此所以纷纷也。」上以为然。安石乃视事,琦说不得行。
安石与光素厚,光援朋友责善之义,三诒书反复劝之,安石不乐。帝用光副枢密,光辞未拜而安石出,命遂寝。公著虽为所引,亦以请罢新法出颍州。御史刘述、刘琦、钱𫖮、孙昌龄、王子韶、程颢、张戬、陈襄、陈荐、谢景温、杨绘、刘挚,谏官范纯仁、李常、孙觉、胡宗愈皆不得其言,相继去。骤用秀州推官李定为御史,知制诰宋敏求、李大临、苏颂封还词头,御史林旦、薛昌朝、范育论定不孝,皆罢逐。翰林学士范镇三疏言青苗,夺职致仕。惠卿遭丧去,安石未知所托,得曾布,信任之,亚于惠卿。
开封民避保甲,有截指断腕者,知府韩维言之,帝问安石,安石曰:「此固未可知,就令有之,亦不足怪。今士大夫睹新政,尚或纷然惊异;况于二十万户百姓,固有惷愚为人所惑动者,岂应为此遂不敢一有所为邪?」帝曰:「民言合而听之则胜,亦不可不畏也。」
帝用韩维为中丞,安石憾曩言,指为善附流俗以非上所建立,因维辞而止。欧阳修乞致仕,冯京请留之,安石曰:「修附丽韩琦,以琦为社稷臣。如此人,在一郡则坏一郡,在朝廷则坏朝廷,留之安用?」乃听之。富弼以格青苗解使相,安石谓不足以阻奸,至比之共、鲧。灵台郎尤瑛言天久阴,星失度,宜退安石,即黥隶英州。唐坰本以安石引荐为谏官,因请对极论其罪,谪死。文彦博言市易与下争利,致华岳山崩。安石曰:「华山之变,殆天意为小人发。市易之起,自为细民久困,以抑兼并尔,于官何利焉。」阏其奏,出彦博守魏。于是吕公著、韩维,安石借以立声誉者也;欧阳修、文彦博,荐己者也;富弼、韩琦,用为侍从者也;司马光、范镇,交友之善者也:悉排斥不遗力。
礼官议正太庙太祖东向之位,安石独定议还僖祖于祧庙,议者合争之,弗得。上元夕,从驾乘马入宣德门,衞士诃止之,策其马。安石怒,上章请逮治。御史蔡确言:「宿衞之士,拱扈至尊而已,宰相下马非其处,所应诃止。」帝卒为杖衞士,斥内侍,安石犹不平。王韶开熙河奏功,帝以安石主议,解所服玉带赐之。
七年春,天下久旱,饥民流离,帝忧形于色,对朝嗟叹,欲尽罢法度之不善者。安石曰:「水旱常数,尧、汤所不免,此不足招圣虑,但当修人事以应之。」帝曰:「此岂细事,朕所以恐惧者,正为人事之未修尔。今取免行钱太重,人情咨怨,至出不逊语。自近臣以至后族,无不言其害。两宫泣下,忧京师乱起,以为天旱更失人心。」安石曰:「近臣不知为谁,若两宫有言,乃向经、曹佾所为尔。」冯京曰:「臣亦闻之。」安石曰:「士大夫不逞者以京为归,故京独闻此言,臣未之闻也。」监安上门郑侠上疏,绘所见流民扶老携幼困苦之状,为图以献,曰:「旱由安石所致。去安石,天必雨。」侠又坐窜岭南。慈圣、宣仁二太后流涕谓帝曰:「安石乱天下。」帝亦疑之,遂罢为观文殿大学士、知江宁府,自礼部侍郎超九转为吏部尚书。
吕惠卿服阕,安石朝夕汲引之,至是,白为参知政事,又乞召韩绛代己。二人守其成模,不少失,时号绛为「传法沙门」,惠卿为「护法善神」。而惠卿实欲自得政,忌安石复来,因郑侠狱陷其弟安国,又起李士宁狱以倾安石。绛觉其意,密白帝请召之。八年二月,复拜相,安石承命,即倍道来。三经义成,加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以子雱为龙图阁直学士。雱辞,惠卿劝帝允其请,由是嫌隙愈著。惠卿为蔡承禧所击,居家俟命。雱风御史中丞邓绾,复弹惠卿与知华亭县张若济为奸利事,置狱鞫之,惠卿出守陈。
十月,彗出东方,诏求直言,及询政事之未协于民者。安石率同列疏言:「晋武帝五年,彗出轸;十年,又有孛。而其在位二十八年,与乙巳占所期不合。盖天道远,先王虽有官占,而所信者人事而已。天文之变无穷,上下傅会,岂无偶合。周公、召公,岂欺成王哉。其言中宗享国日久,则曰『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不敢荒宁』。其言夏、商多历年所,亦曰『德』而己。裨灶言火而验,欲禳之,国侨不听,则曰『不用吾言,郑又将火』。侨终不听,郑亦不火。有如裨灶,未免妄诞,况今星工哉?所传占书,又世所禁,誊写譌误,尤不可知。陛下盛德至善,非特贤于中宗,周、召所言,则既阅而尽之矣,岂须愚瞽复有所陈。窃闻两宫以此为忧,望以臣等所言,力行开慰。」帝曰:「闻民间殊苦新法。」安石曰:「祁寒暑雨,民犹怨咨,此无庸恤。」帝曰:「岂若并祁寒暑雨之怨亦无邪?」安石不悦,退而属疾卧,帝慰勉起之。其党谋曰:「今不取上素所不喜者暴进用之,则权轻,将有窥人间隙者。」安石是其策。帝喜其出,悉从之。时出师安南,谍得其露布,言:「中国作青苗、助役之法,穷困生民。我今出兵,欲相拯济。」安石怒,自草敕牓诋之。
华亭狱久不成,雱以属门下客吕嘉问、练亨甫共议,取邓绾所列惠卿事,杂他书下制狱,安石不知也。省吏告惠卿于陈,惠卿以状闻,且讼安石曰:「安石尽弃所学,隆尚纵横之末数,方命矫令,罔上要君。此数恶力行于年岁之间,虽古之失志倒行而逆施者,殆不如此。」又发安石私书曰「无使上知」者。帝以示安石,安石谢无有,归以问雱,雱言其情,安石咎之。雱愤恚,疽发背死。安石暴绾罪,云「为臣子弟求官及荐臣壻蔡卞」,遂与亨甫皆得罪。绾始以附安石居言职,及安石与吕惠卿相倾,绾极力助攻惠卿。上颇厌安石所为,绾惧失势,屡留之于上,其言无所顾忌;亨甫险薄,谄事雱以进,至是皆斥。
安石之再相也,屡谢病求去,及子雱死,尤悲伤不堪,力请解几务。上益厌之,罢为镇南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江宁府。明年,改集禧观使,封舒国公。屡乞还将相印。元丰二年,复拜左仆射、观文殿大学士。换特进,改封荆。哲宗立,加司空。
初,安石训释诗、书、周礼,既成,颁之学官,天下号曰「新义」。晚居金陵,又作字说,多穿凿傅会。其流入于佛、老。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先儒传注,一切废不用。黜春秋之书,不使列于学官,至戏目为「断烂朝报」。
安石性强忮,遇事无可否,自信所见,执意不回。至议变法,而在廷交执不可,安石傅经义,出己意,辩论辄数百言,众不能诎。甚者谓「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罢黜中外老成人几尽,多用门下儇慧少年。久之,以旱引去,洎复相,岁余罢,终神宗世不复召,凡八年。子雱。
雱字元泽。为人慓悍阴刻,无所顾忌。性敏甚,未冠,已著书数万言。年十三,得秦卒言洮、河事,叹曰:「此可抚而有也。使西夏得之,则吾敌彊而边患博矣。」其后王韶开熙河,安石力主其议,盖兆于此。举进士,调旌德尉。
雱气豪,睥睨一世,不能作小官。作策三十余篇,极论天下事,又作老子训传及佛书义解,亦数万言。时安石执政,所用多少年,雱亦欲预选,乃与父谋曰:「执政子虽不可预事,而经筵可处。」安石欲上知而自用,乃以雱所作策及注道德经镂板鬻于市,遂传达于上。邓绾、曾布又力荐之,召见,除太子中允、崇政殿说书。神宗数留与语,受诏撰诗、书义,擢天章阁待制兼侍讲。书成,迁龙图阁直学士,以病辞不拜。
安石更张政事,雱实导之。常称商鞅为豪杰之士,言不诛异议者法不行。安石与程颢语,雱囚首跣足,携妇人冠以出,问父所言何事。曰:「以新法数为人所阻,故与程君议。」雱大言曰:「枭韩琦、富弼之头于市,则法行矣。」安石遽曰:「儿误矣。」卒时才三十三,特赠左谏议大夫。
唐坰者,以父任得官。熙宁初,上书云:「秦二世制于赵高,乃失之弱,非失之彊。」神宗悦其言。又云:「青苗法不行,宜斩大臣异议如韩琦者数人。」安石尤喜之,荐使对,赐进士出身,为崇文校书。上薄其人,除知钱塘县。安石欲留之,乃令邓绾荐为御史,遂除太子中允。数月,将用为谏官,安石疑其轻脱,将背己立名,不除职,以本官同知谏院,非故事也。
坰果怒安石易己,凡奏二十疏,论时事,皆留中不出。乃因百官起居日,扣陛请对,上令谕以他日,坰伏地不起,遂召升殿。坰至御坐前,进曰:「臣所言,皆大臣不法,请对陛下一一陈之。」乃搢笏展疏,目安石曰:「王安石近御坐,听劄子。」安石迟迟,坰诃曰:「陛下前犹敢如此,在外可知!」安石悚然而进。坰大声宣读,凡六十条,大略以「安石专作威福,曾布等表里擅权,天下但知惮安石威权,不复知有陛下。文彦博、冯京知而不敢言。王珪曲事安石,无异厮仆。」且读且目珪,珪惭惧俛首。「元绛、薛向、陈绎,安石颐指气使,无异家奴。张琥、李定为安石爪牙,台官张商英乃安石鹰犬。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至诋为李林甫、卢杞。上屡止之,坰慷慨自若,略不退慑。读已,下殿再拜而退。侍臣衞士,相顾失色,安石为之请去。合门纠其渎乱朝仪,贬潮州别驾。邓绾申救之,且自劾缪举。安石曰:「此素狂,不足责。」改监广州军资库,后徙吉州酒税,卒官。
论曰:朱熹尝论安石「以文章节行高一世,而尤以道德经济为己任。被遇神宗,致位宰相,世方仰其有为,庶几复见二帝三王之盛。而安石乃汲汲以财利兵革为先务,引用凶邪,排摈忠直,躁迫强戾,使天下之人,嚣然丧其乐生之心。卒之群奸嗣虐,流毒四海,至于崇宁、宣和之际,而祸乱极矣」。此天下之公言也。昔神宗欲命相,问韩琦曰:「安石何如?」对曰:「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神宗不听,遂相安石。呜呼!此虽宋氏之不幸,亦安石之不幸也。
王安礼字和甫,安石之弟也。早登科,从河东唐介辟。熙宁中,鄜延路城啰兀,河东发民四万负饷,宣抚使韩绛檄使佐役,后帅吕公弼将从之。安礼争曰:「民兵不习武事,今敺之深入,此不为寇所乘,则冻饿而死尔,宜亟罢遣。」公弼用其言,民得归,而他路遇敌者,全军皆覆。公弼执安礼手言曰:「四万之众,岂偶然哉。果有阴德,相与共之。」
初,绛专爵赏,既上最,多失实,公弼以状闻。诏即河东议功,公弼将受之。安礼曰:「宣抚使以宰相节制诸道,且许便宜,封授一有不韪,人犹得非之。公藩臣,乃欲隃进功状于非其任邪?」公弼遽辞。遂荐安礼于朝,神宗召对,欲骤用之。安石当国,辞,以为著作佐郎、崇文院校书。他日得见,命之坐,有司言八品官无赐坐者,特命之。迁直集贤院,出知润州、湖州,召为开封府判官。尝偕尹奏事,既退,独留访以天下事,帝甚乡纳。直舍人院、同修起居注。
苏轼下御史狱,势危甚,无敢救者。安礼从容言:「自古大度之主,不以言语罪人。轼以才自奋,谓爵位可立取,顾录录如此,其心不能无觖望。今一旦致于理,恐后世谓陛下不能容才。」帝曰:「朕固不深谴也,行为卿贳之。卿第去,勿漏言,轼方贾怨于众,恐言者缘以害卿也。」李定、张璪皆擿使勿救,安礼不答,轼以故得轻比。
进知制诰。彗星见,诏求直言。安礼上疏曰:「人事失于下,变象见于上。陛下有仁民爱物之心,而泽不下究,意者左右大臣不均不直,谓忠者为不忠,不贤者为贤,乘权射利者,用力殚于沟瘠,取利究于园夫,足以干阴阳而召星变。愿察亲近之行,杜邪枉之门。至于祈禳小数,贬损旧章,恐非所以应天者。」帝览数嘉叹,谕之曰:「王珪欲使卿条具,朕尝谓不应沮格人言,以自壅障。今以一指蔽目,虽泰、华在前弗之见,近习蔽其君,何以异此,卿当益自信。」
以翰林学士知开封府,事至立断。前滞讼不得其情,及具按而未论者几万人,安礼剖决,未三月,三狱院及畿、赤十九邑,囚系皆空。书揭于府前,辽使过而见之,叹息夸异。帝闻之,喜曰:「昔秦内史廖从容俎豆,以夺由余之谋,今安礼能勤吏事,骇动殊邻,于古无愧矣。」特升一阶。
逻者连得匿名书告人不轨,所涉百余家。帝付安礼曰:「亟治之。」安礼验所指,皆略同,最后一书加三人,有姓薛者,安礼喜曰:「吾得之矣。」呼问薛曰:「若岂有素不快者耶?」曰:「有持笔来售者,拒之,鞅鞅去,其意似见衔。」即命捕讯,果其所为也。即枭其首于市,不逮一人,京师谓为神明。
宗室令𬴂以数十万钱买妾,久而斥归之,诉府督元直。安礼视妾,既火败其面矣,即奏言:「妾之所以直数十万者,以姿首也,今炙败之,则不复可鬻,此与炮烙之刑何异。请勿理其直而加厚谴,以为戒。」诏从之,仍夺令𬴂奉。
元丰四年,初分三省,置执政,拜中大夫、尚书右丞。转左丞。王师问罪夏国,泾原承受梁同奏:「转运使叶康直饷米,恶不可食。」帝大怒曰:「贵籴远饷,反不可用,徒弊民力于道路,康直可斩也。」安礼曰:「此一梁同之言,疑未必实,当按之。」乃遣判官张大宁与同参核,且械系康直以俟。既而米可用者什八九,帝意解,赦康直。
是时,伐夏不得志,李宪又欲再举。帝以访辅臣,王珪曰:「向所患者用不足,朝廷今捐钱钞五百万缗,以供军食有余矣。」安礼曰:「钞不可噉,必变而为钱,钱又变为刍粟。今距出征之期才两月,安能集事。」帝曰:「李宪以为已有备,彼宦者能如是,卿等独无意乎?唐平淮蔡,唯裴度谋议与主同。今乃不出公卿而出于阉寺,朕甚耻之。」安礼曰:「淮西,三州尔,有裴度之谋、李光颜李愬之将,然犹引天下之兵力,历岁而后定。今夏氏之彊非淮蔡比,宪材非度匹,诸将非有光颜、愬辈,臣惧无以副圣志也。」帝悟而止。后欲除宪节度使,安礼又以为不可。
御史中丞舒亶上章诋执政,且言:「尚书不置录目,有旨按吏罪。」安礼请取台录以为式,乃与省中同,遂并列亶他事,亶坐废。徐禧计议边事,安礼曰:「禧志大材疏,必误国。」及永乐败书闻,帝曰:「安礼每劝朕勿用兵,少置狱,盖为是也。」
久之,御史张汝贤论其过,以端明殿学士知江宁府,汝贤亦罢。元祐中,加资政殿学士,历扬、青、蔡三州。又为御史言,失学士,移舒州。绍圣初,还职,知永兴军。二年,知太原府。苦风痺,卧帐中决事,下不敢欺。卒,年六十二,赠右银青光禄大夫。
王安国字平甫,安礼之弟也。幼敏悟,未尝从学,而文词天成。年十二,以所为诗、铭、论、赋数十篇示人,语皆警拔,遂以文章称于世,士大夫交口誉之。于书无所不通,数举进士,又举茂材异等,有司考其所献序言为第一,以母丧不试,庐于墓三年。
熙宁初,韩绛荐其材行,召试,赐及第,除西京国子教授。官满,至京师,上以安石故,赐对。帝曰:「卿学问通古今,以汉文帝为何如主?」对曰:「三代以后未有也。」帝曰:「但恨其才不能立法更制尔。」对曰:「文帝自代来,入未央宫,定变故俄顷呼吸间,恐无才者不能。至用贾谊言,待群臣有节,专务以德化民,海内兴于礼义,几致刑措,则文帝加有才一等矣。」帝曰:「王猛佐苻坚,以蕞尔国而令必行,今朕以天下之大,不能使人,何也?」曰:「猛教坚以峻刑法杀人,致秦祚不传世,今刻薄小人,必有以是误陛下者。愿颛以尧、舜、三代为法,则下岂有不从者乎。」又问:「卿兄秉政,外论谓何?」曰:「恨知人不明,聚敛太急尔。」帝默然不悦,由是别无恩命,止授崇文院校书,后改秘阁校理。屡以新法力谏安石,又质责曾布误其兄,深恶吕惠卿之奸。
先是,安国教授西京,颇溺于声色,安石在相位,以书戒之曰:「宜放郑声。」安国复书曰:「亦愿兄远佞人。」惠卿衔之。及安石罢相,惠卿遂因郑侠事陷安国,坐夺官,放归田里。诏以谕安石,安石对使者泣下。既而复其官,命下而安国卒,年四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