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灌字仲源,开封祥符人。武选登第,为河东从事。经略使韩缜虽数试其材,而常沮抑之,不假借。久乃语之曰:「君奇士也,他日当据吾坐。」为府州、火山军巡检。盗苏延福狡悍,为二边患,灌亲枭其首。贾胡疃有泉,辽人常越境而汲,灌亲申画界堠,遏其来,忿而举兵犯我。灌迎高射之,发辄中,或著崖石皆没镞,敌惊以为神,逡巡敛去。后三十年,契丹萧太师与灌会,道曩事,数何巡检神射,灌曰:「即灌是也。」萧矍然起拜。
为河东将,与夏人遇,铁骑来追,灌射皆彻甲,至洞胸出背,叠贯后骑,羌惧而引却。知宁化军、丰州,徙熙河都监,见童贯不拜,贯憾焉。张康国荐于徽宗,召对,问西北边事,以笏画御榻,指坐衣花纹为形势。帝曰:「敌在吾目中矣。」
提点河东刑狱,迁西上合门使、领威州刺史、知沧州。以治城鄣功,转引进使。诏运粟三十万石于并塞三州,灌言:「水浅不胜舟,陆当用车八千乘,沿边方登麦,愿以运费增价就籴之。」奏上,报可。安抚使忌之,劾云板筑未毕而冒赏,夺所迁官,仍再贬秩,罢去。
未几,知岷州,引邈川水溉闲田千顷,湟人号广利渠。徙河州,复守岷,提举熙河兰湟弓箭手。入言:「汉金城、湟中谷斛八钱,今西宁、湟、廓即其地也,汉、唐故渠尚可考。若先葺渠引水,使田不病旱,则人乐应募,而射士之额足矣。」从之。甫半岁,得善田二万六千顷,募士七千四百人,为他路最。童贯用兵西边,灌取古骨龙马进武军,加吉州防御使,改知兰州。又攻仁多泉城,砲伤足不顾,卒拔城,斩首五千级。正拜廓州防御使。
童贯北征,檄统制兵马,涿、易平,以知易州,迁宁武军承宣使、燕山路副都总管,又加龙、神衞都指挥使。夔禼不取景州,围蓟州。贯诿以兵事,即复景城,释蓟围。郭药师统蕃、汉兵,灌曰:「顷年折氏归朝,朝廷别置一司,专部汉兵,至于克行,乃许同营。今但宜令药师主常胜军,而以汉兵委灌辈。」贯不听。召还,管干步军司。
金师南下,悉出禁旅付梁方平守黎阳。灌谓宰相白时中曰:「金人倾国远至,其锋不可当。今方平扫精锐以北,万有一不枝梧,何以善吾后,盍留以衞根本。」不从,明日,又命灌行,辞以军不堪战,彊之,拜武泰军节度使、河东河北制置副使。未及行而帝内禅,灌领兵入衞。郓王楷至门欲入,灌曰:「大事已定,王何所受命而来?」导者惧而退。灌竟行,援兵二万不能足,听募民充数。
靖康元年正月二日,次滑州,方平南奔,灌亦望风迎溃。黄河南岸无一人御敌,金师遂直叩京城。灌至,乞入见,不许,而令控守西隅。背城拒战凡三日,被创,没于阵,年六十二。帐下韩综、雷彦兴,奇士也,各手杀数人,从以死。钦宗哀悼,赐金帛,命官护葬。已而言者论其不守河津,追削官秩。
李熙靖字子安,常州晋陵人,唐衞公德裕九世孙也。祖均、父公弼皆进士第。公弼,崇宁初通判潞州,以议三舍法不便,使者劾其沮格诏令,坐削黜以死。熙靖擢第,又中词学兼茂,选为辟雍录、太学正,升博士。以父老丐外,除提举淮东学事便养,命下,乃得河东;而为淮东者,臧祐之也。盖省吏取祐之赂,辄易之。或教使自言,熙靖曰:「事君不择地,吾其可发人之私,求自便也?」宰相闻而贤之,留为兵部员外郎。遭父忧去,还,为右司员外郎。
王黼以太宰领应奉司,又方事燕云,立经抚房于中书独专之,他执政皆不得预。熙靖与言曰:「应奉之职,非宰相所当预。尚书、枢密皆有兵房,足以治疆事,经抚何为者哉?」黼积不乐。同列五人皆躐跻禁从,独滞留四年。都水丞失职,移过于熙靖,贬其两秩,又将左转为国子司业,执政交言不可,仅迁太常少卿。黼罢,乃拜中书舍人,蔡攸又恶之,出知拱州。
越两月,复以故官召,入对言:「燕山虽定,宜益谨思患豫防之戒。」徽宗曰:「诗所谓『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者是也。」熙靖进曰:「孔子云:『为此诗者,其知道乎!能治其国家,谁敢侮之?』愿陛下为无疆之计。」帝嘉之。
靖康初,同谭世𪟝事龙德宫,改显谟阁待制、提举醴泉观。道君待之甚厚,常从容及内禅事,曰:「外人以为吴敏功,殊不知此自出吾意耳,吾苟不欲,人言且灭族,谁敢哉?或谓吾似唐睿宗上畏天戒,故为之,吾有此心久矣。」熙靖再拜贺。敏闻而忌之,以进对不时受罚。
王云字子飞,泽州人。父献可,仕至英州刺史、知泸州。黄庭坚谪于涪,献可遇之甚厚,时人称之。云举进士,从使高丽,撰鸡林志以进。擢秘书省校书郎,出知简州,迁陕西转运副使。宣和中,从童贯宣抚幕,入为兵部员外郎、起居中书舍人。
金人陷太原,召拜刑部尚书,再出使,许以三镇赋入之数。云至真定,遣从吏李裕还言:「金人不复求地,但索五辂及上尊号,且须康王来,和好乃成。」钦宗悉从之,且命王及冯澥往。未行,而车辂至长垣,为所却,云亦还。澥奏言云诞妄误国,云言:「事势中变,金人必欲得三镇,不然,则进兵取汴都。」中外震骇,诏集百官议,云固言:「康王旧与斡禼不结欢,宜将命。」帝虑为所留,云曰:「和议既成,必无留王之理,臣敢以百口保之。」王遂受命,而云以资政殿学士为之副。
顷云奉使过磁、相,劝两郡彻近城民舍,运粟入保,为清野之计,民怨之。及是,次磁州,又与守臣宗泽有憾。于是王出谒嘉应神祠,云在后,民遮道谏曰:「肃王已为金人所留,王不宜北去。」厉声指云曰:「清野之人,真奸贼也。」王出庙行,或发云笥,得乌𫄟短巾,盖云夙有风眩疾,寝则以护首者。民益信其为奸,噪而杀之。王见事势汹汹,乃南还相州。是役也,云不死,王必北行,议者以是验天命云。建炎初,赠观文殿学士。
谭世𪟝字彦成,潭州长沙人。第进士,教授郴州。时王氏学盛行,世𪟝雅不喜。或问之,曰:「说多而屡变,无不易之论也。」置其书不观。又中词学兼茂科,除秘书省正字。时相蔡京子攸领书局,同舍郎多翕附以取贵仕。世𪟝独坐直庐,繙书竟日。梁师成之客与为隣居,数致师成愿交意,谢不答。
在馆六年不迁,京罢,用久次为司门员外郎。又三年,迁吏部。京复相,嫌不附己,罢提点太平宫。久之,复还吏部。幸臣妄引恩泽任子,持不与。吏白有某例,世𪟝曰:「岂当以暂例破成法!」已而取中旨行之。进少府监,擢中书舍人,以谨命令、惜名器、广言路、吝赐予、正上供、省浮费六事言于上,又为当路所嫉。以徽猷阁待制知婺州,未行,复留之。
秋七月,彗出东方,大臣或谓此四夷将衰之兆,世𪟝面奏:「垂象可畏,当修德以应天,不宜惑谀说。」进给事中兼侍读。内侍喧争殿门,诏以赎论,世𪟝駮其不恭,因言:「童贯辈初亦甚微,小恶不惩,将驯至大患。」疏入,同类侧目。何𭫪建议分外郡为四道,置都总管,事得颛决。世𪟝言:「裂天下以付四人,而王畿所治者才十六县,独无尾大不掉之虑乎?」𭫪不乐。改礼部侍郎。
金骑骎骎南下,世𪟝言:「守边为上策;今边不得守,守河则京畿自固,中策也;巡幸江、淮,会东南兵以捍敌,下策也。」金人既渡河,又请遣大将秦元以所部京畿保甲,分护国门,使兵势连属,首尾相援,即金人不敢逼。孙傅深然之,又格于𭫪议。再扈车驾至金帅帐,以十害说其用事者,言讲解之利,词意忠激,金人耸听。
历军器、鸿胪丞,比部员外郎。比部职勾稽财货,文牍山委,率不暇经目。苑吏有持茶券至为钱三百万者,以杨戬旨意迫取甚急。执礼一阅,知其妄,欲白之,长贰疑不敢,乃独列上,果诈也。改度支、吏部,进国子司业兼资善堂翊善,迁左司员外郎,擢中书舍人、给事中。
素与王黼善,黼尝置酒其第,夸示园池妓妾之盛,有骄色。执礼曰:「公为宰相,当与天下同忧乐。今方腊流毒吴地,疮痍未息,是岂歌舞宴乐时乎?」退又戒之以诗。黼愧怒,会孟飨原庙后至,以显谟阁待制知蕲州,又夺职。
钦宗立,徙知镇江府,召为翰林学士,道除吏部尚书,旋改户部。方军兴,调度不足,执礼请以禁内钱隶有司,凡六宫廪给,皆由度支乃得下。尝有小黄门持中批诣部取钱,而封识不用玺,既悟其失,复取之。执礼奏审,诏责典宝夫人而杖黄门。
金人围京都,执礼劝帝亲征,而请太上帝后、皇后、太子皆出避,用事者沮之。洎失守,金人质天子,邀金帛以数百千万计,曰:「和议已定,但所需满数,则奉天子还阙。」执礼与同列陈知质、程振、安扶皆主根索,四人哀民力已困,相与谋曰:「金人所欲无艺极,虽铜铁亦不能给,盍以军法结罪,傥窒其求。」而宦者挟宿怨语金帅曰:「城中七百万户,所取未百一,但许民持金银换粟麦,当有出者。」已而果然。酋怒,呼四人责之,对曰:「天子蒙尘,臣民皆愿致死,虽肝脑不计,于金缯何有哉?顾比屋枵空,亡以塞命耳。」酋问官长何在,振恐执礼获罪,遂前曰:「皆官长也。」酋益怒,先取其副胡舜陟、胡唐老、姚舜明、王俣,各杖之百。执礼等犹为之请,俄遣还,将及门,呼下马挝杀之,而枭其首,时靖康二年二月也。是日,天宇昼冥,士庶皆陨涕愤叹。
提举京西常平,入为膳部员外郎、监察御史、辟雍国子司业、左司员外郎兼太子舍人。始至,即言:「古者大祭祀登馂受爵,必以上嗣,既礼经所载,且元丰彝典具存。昨天子展事明堂,而殿下不预,非所以尊宗庙、重社稷也。」太子矍然曰:「宫僚初无及此者。」由是特加奖异。
方腊起,振谓王黼宜乘此时建革天下弊事,以上当天意,下顺人心。黼不怿,曰:「上且疑黼挟寇,奈何?」振知黼忌其言,趋而出,然太子荐之甚力,遂擢给事中。黼白振资浅,且雅长书命,请以为中书舍人。侍郎冯熙载出知亳州,黼怨熙载,欲振诋以丑语,振不肯。黼使言者劾为党,罢提举冲佑观。居三年,复还故官。
靖康元年,进吏部侍郎,为钦宗言:「柄臣不和,论议多駮,诏令轻改,失于事几。金人交兵半岁,而至今不解者,以和战之说未一故也。裁抑滥赏,如白黑易分,而数月之间,三变其议,以私心不除,各蔽其党故也。今日一人言之,以为是而行;明日一人言之,以为非而止。或圣断隃度而不暇畴咨,或大臣偏见而遂形播告,所以动未必善,处未必宜,乃辄为之反汗,其势不得不尔也。」
时金兵至河北,振请纠诸道兵掎角击之,曰:「彼猖獗如此,陛下尚欲守和议,而不使之少有惩艾乎?」上嗟味其言,而牵于外廷,不能用。拜开封尹。故时,大辟有情可矜,多奏取原贷;崇宁以来,议者谓辇毂先弹压,率便文杀之。振请复旧制。诏捕亡命卒,得数千人,振请以隶步军而除其罪。步军司欲论如法,振曰:「方多事之际,而一日杀数千人,必大骇观听。」乃尽释之。改刑部侍郎。
初,宣和崇道家之说,振侍坐东宫,从容言:「孔子以鸱鸮之诗为知道,其词不过曰『迨天之未阴雨,绸缪牖户』而已。老子亦云:『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今不固根本于无事之时,而事目前区区,非二圣人意。」他日,太子为徽宗道之。徽宗寤,颇欲去健羡,疏左右近习,而宦寺杨戬辈方大兴宫室,惧不得肆,因谗家令杨冯,以为将辅太子幸非常。徽宗震怒,执冯诛之,而太子之言亦废。振尹京时,两宫方困于惎间,振极意弥缝,治龙德梁忻狱,宽其罪,不使有纤介可指。
刘延庆,保安军人。世为将家,雄豪有勇,数从西伐,立战功,积官至相州观察使、龙神衞都指挥使、鄜延路总管。迁泰宁军节度观察留后,改承宣使。破夏人成德军,擒其酋赏屈,降王子益麻党征。拜保信军节度使、马军副都指挥使。从童贯平方腊,节度河阳三城。又从北伐,以宣抚都统制督兵十万,渡白沟。
延庆行军无纪律,郭药师扣马谏曰:「今大军跋队行而不设备,若敌人置伏邀击,首尾不相应,则望尘决溃矣。」不听。至良乡,辽将萧干帅众来,延庆与战,败绩,遂闭垒不出。药师曰:「干兵不过万人,今悉力拒我,燕山必虚,愿得奇兵五千,倍道袭取,令公之子三将军简师为后继。」延庆许之,遣大将高世宣与药师先行,即入燕城,干举精甲三千巷战。三将军者,光世也。
渝约不至,药师失援败走,世宣死之。延庆营于卢沟南,干分兵断𫗵道,擒护粮将王渊,得汉军二人,蔽其目,留帐中,夜半伪相语曰:「闻汉军十万压吾境,吾师三倍,敌之有余。当分左右翼,以精兵冲其中,左右翼为应,歼之无遗。」阴逸其一人归报。明旦,延庆见火起,以为敌至,烧营而奔,相蹂践死者百余里。自熙、丰以来,所储军实殆尽。退保雄州,燕人作赋及歌诮之。朝议延庆丧师,不可不行法,坐贬率府率,安置筠州。契丹知中国不能用兵,由是轻宋。
论曰:靖康之变,执礼、振不忍都人涂炭,拒彊敌无厌之欲,亲逢其凶。熙靖、世𪟝不肯以一身事二姓,悲不食以终。灌、延庆战败而没。此数人者,其所遭不同,至于死国难则一而已。云之死,虽其有以取之,殆亦天未欲绝宋祀也;不然,是行也,康王其危哉!